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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乐小乙喜不自胜，急忙磕头道谢，约好三日后上门取银，这才放心离去。

可是真就不想了吗？还是想的。张蜻蜓估摸着，陆真从前应该是在哪个富贵人家待过，还不是一般人家。只是后来人家败落了，她才流落的民间。

卢月荷深有同感，“你能这么明白事理，我也就放心了。”

翻了个身，张大姑娘往热被窝里蹭得更深，暖洋洋，软绵绵的，真舒服啊。忽地想起小豹子，说军营里被薄床硬，吃不好睡不暖，还得半夜起来顶着寒风巡夜之事。啧啧，可怜的家伙。张蜻蜓一面很有爱心的同情着，一面很没有良心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张蜻蜓还以为她故意寒碜自己，“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啥好料子啊？没瞧见这黑乎乎的一团么？哪有送人这个的？”

这个乐小乙倒有准备，他早与叔叔议定，本就打算接人进门后，择个良辰吉日拜堂成亲的。像他们这样穷汉子，能娶个老婆就不错了，至于身家清白，倒不甚计较。现在既蒙这些姐妹们仗义，愿意收留虞珠暂住几日，静待出嫁，那是最好不过。

“啊……是！”碧落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忙应下了，“今儿见着太阳好，就给姑娘晒了晒。”

张蜻蜓听得一愣，借钱？虞珠自己不是挺有钱么？不过略一思忖，张蜻蜓便能明白虞珠的一番用意了。

陆真告诉她，“这料子名叫‘透心锦’，全天下只有苏州织造的御织局才有这个工艺。只分两色，一色叫透心黄，这黄之中又分两种，一种透出来的明黄如金，是皇上专用，余者杏黄，是诸位殿下千岁才能穿着。再一色叫透心红，就是你身上这个了。就是宫中后妃们，皇亲国戚们也是偶然才有这个赏赐的。因为这个布料织就非常不易，产量极少。要织成一套像样的衣料，至少得费上一二年的工夫。祝小姐拿来送你这没眼光的家伙，可真是暴殄天物，对牛弹琴了！”

男子局促不安地坐下，做了个自我介绍，“小的姓乐，名叫小乙，是个瓦匠。因二三年前，有一回去杏花春修补房子，认得了虞珠姑娘。蒙她不弃，愿意托付终身于我。现虞珠姑娘的钱财给人拐了，日子过得很是不好。那老鸨说，只要我三日之内拿得出五百两银子，就容我替虞珠姑娘赎身。可怜小人家贫，通身不过三五两纹银。只虞珠姑娘说她曾与二少奶奶有一面之缘，知道您是个热心助人的大善人，让我来借纹银五百两。日后我们做牛做马，也必感激少奶奶的大恩大德。”

这话题就此揭过，只是张蜻蜓犹自惦念着，过后私下问董少泉，“你不觉得陆姨有些见识太厉害了么？怎么不让我问下去？”

得！张蜻蜓收拾了她的透心红，该干嘛干嘛去了。

虞珠很是感动，她交好的姐妹也适时提出，“这既要从良，总要操办一ｈtｔｐs://ｍ•hｅtushｕ•ｃｏｍ•ｃｏm番才像话。我们姐妹虽不是至亲家眷，也愿帮衬着略置薄酒，送她一回。”

乐小乙气不过，拼尽自己手上余钱，当即就去给虞珠买了一身布衣布鞋，虽不豪奢，却是干净整洁的。“咱们离了这火坑，往后就从新做人了。”

碧落见张蜻蜓心情不错地回来，还把潘云豹的家书慎而重之地锁进箱子里，在服侍她卸妆歇下时，讨好地道：“二爷没事了吧？都是一家子，上房那边听说咱们二爷挨了打，居然还幸灾乐祸，真是太过分了，便是长辈，也没个这样的啊？”

这边事情已了，转眼就入了二月，花朝将近。京中习俗，闺中青年女子无不相约，剪五色彩笺用红绳系于树枝之上，谓之“赏红”。

她虽是定下心来，要跟乐小乙好好过日子，可总也得防着一手，世间寻常夫妻也未必个个到白头，尤其像她这种出身，万一人老珠黄，再给人扫地出门，又身无傍物，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碧落试探着道：“说来也有些天没瞧见姑娘练字儿了，是都想起来了么？”

碧落一怔，见她不接这话茬，忙改口奉承道：“那也是姑娘从前教得好。”

“虽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但好歹全是我未曾经手过的，还算干净，请二少奶奶笑纳。”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呢？张蜻蜓正在这儿胡思乱想瞎琢磨着，却有个年轻人来访。

那地契上注明的地方，就是某条河流旁边的滩涂之地，地方是够大的，可是完全没有用。冬天水退了就会露出来，夏天水一涨，淹得乱七八糟的，你就是想围个网，种些莲藕养些鱼都不可能。除非沧海桑田，人间巨变，河流自己改道，否则百八十年内，想来这就是废纸一张。

“话可不能这么说！”碧落一副义愤填膺，要打抱不平的架式，“奴婢虽然不懂事，但总也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咱们二爷没落着好，难道他们脸上就有光了么？”

张蜻蜓嘿嘿一笑，“你倒挺懂道理的啊！”

虞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张蜻蜓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请他坐下，“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算了吧。”张蜻蜓很是意兴阑珊，边打着哈欠边往床边走，“我又不去考状元，只要能看得懂账本，会赚钱就够了。”

三日之后，张蜻蜓如约给了乐小乙五百两银子，怕老鸨反悔，还特意嘱咐他带几个亲友去助阵。

只这日祝心辰做成了一套新的骑马装，配了一套非常漂亮的鞍鞬等物，打发人给“姐姐”送了来。东西都是好东西，只这丫头心眼忒坏了，明知道张蜻蜓是一匹黑马，她还特特地做了套全黑的骑马装送来。那马鞍马鞭又选的是白色，单看没什么，合在一起就特别扎眼了。

说实在的，张大姑娘挺烦内宅这和*图*书些争斗。有这工夫，怎么就不能琢磨着多挣几个钱，把日子踏踏实实地过得更好呢？成天一个二个老是想着天上掉元宝，恨不得个个都翻身做主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可若是有人一定要斗，她坚决奉陪到底。

陆真轻声嗤笑，“你们才几岁，能有多大见识？像这种料子，全是上贡的。根本就不在民间流通，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未必以能见着一回。”

张蜻蜓有些将信将疑，“那丫头能对我这么好？少泉你瞧瞧，这料子你见过么？”

那丫头居然有脸，还美其名曰让人带话过来，“姑娘说，这跟您的马正好就登对上了。还说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要是天气好，要请您和谢小姐一道骑马郊游去。”

碧落给她把被角掖好，收拾妥当，方吹了灯到外间歇下。心下却在狐疑，姑娘是真的不识字了么？那可是个绝佳的可利用的弱点，但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看来，得什么时机试探试探才行。

哎哟，这还真稀奇，张蜻蜓翻开衣里细看，就见这布料甚是特殊，表面上是黑色，但反面织出来的却是猩红，还隐隐闪着一层银光，很是华贵。

这乐小乙人虽穷，但心地真不错，从前虞珠风光的时候，他待人真诚尊重，不拿她当下贱人看，也没想在她手上讨些什么好处。现在虞珠落了难，他更是细心呵护，只恨自己没本事，帮不了什么。

张蜻蜓这么一听，又觉得小豹子怪可怜的。打小在蜜罐里泡大的，这回可吃到苦头了，不过心疼归心疼，她可绝不手软，“让那小子吃些苦是好事，免得成天这么不懂事，这回挨打，也是活该给他个教训。”

“哪儿呀，学得我脑仁都疼，早不学了。”张蜻蜓信口胡说，也不怕她不信。她自头一日跟潘云豹习字以来，一直都没让外人伺候，写的字儿放个几天也全都烧了。现在跟卢月荷读书，也只在她那儿现学现卖，做完就回来，除了绿枝，连周奶娘都不晓得。

这个虞珠也有想到，乐小乙是个孤儿，由远房叔叔养大，家中除了叔侄俩，再无旁人，但幸好还有几个交好的工匠，都是干力气活的穷哥们，人多走在一起，也算小有架式。白花花的真金白银捧到老鸨跟前，可让她吃惊不小。

哼，那是登对啊，又是黑马，又是黑人，张蜻蜓已经可以想见，自己要是穿上这个，再骑上那个，整个就跟朵乌云似的就飘过来了。张大姑娘很是不忿，东西收下了就悻悻地磨着牙扔在一旁了。

张蜻蜓故意叹气，“只可惜，我现在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从前学的东西全都忘光了。”

原来张蜻蜓给她的地契确是真的，却是官府给当地富户摊派治河费用时的一纸契约。卢氏是名门望族，这种差使少不了。卢月荷小时候在家见着这东西，觉得好玩，就夹在书里做书签hｔtｐs://m.ｈeｔｕsｈu.cｏｍ•com，出嫁的时候，一个没留神就连书一起带到婆家来了，没想到这回却是派上了大用场。

等到陆真进来瞧见，好奇地上前细看，不觉惊叹，“呀，这么好的料子，是谁送你的？”

卢月荷微笑着把信看过还给她，“军营起得早，诸事哪里比得上家里自在？从前听相公说，那么大一间屋子也就一小盏灯，只照得清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洗脸梳头都是半摸着黑，穿错鞋那是时有发生的事，可不是小叔一人才会犯的错。他自小就没离开过家，这在军营里，估计很得吃些苦头了。”

虞珠经此考验，最终决定委身下嫁。在风尘中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可不就是要寻一个能知疼着势的男人过日子么？

陆真瞧她是真的不识货，很是鄙夷，“亏你还是侯府的媳妇，一点子见识都没有，二回出去，可别让人笑掉大牙过来。”

她招手让张蜻蜓来到院中，将那身黑衣在阳光下抖开，异象顿时出现了，就见原本的漆黑如墨的衣裳上，竟然透出艳丽的红，阳光越大，就越显得殷红如血，极是漂亮。

而乐小乙那头，她只说是旧日交好的姐妹送了几件首饰添妆，卖得大头还了张蜻蜓，余下一二百两，以作日后生计。

于是他回去安心准备了，虞珠就私下来寻张蜻蜓，谢过她的襄助之恩，并托张蜻蜓一事，“我这些衣裳物品往后肯定是用不上了，情愿折价，烦请少奶奶帮我出脱，换些银钱。”

前些天，老鸨终于找着人打听张蜻蜓给她那张地契的地方了，这才发现，着实是上了个天大的当。

回头张蜻蜓把事情跟大嫂一说，卢月荷想了想，“虞珠姑娘的东西还封着，从我这儿先支五百两，你拿去给她使吧，有什么回头再说。”

现在乐小乙把银子拿来了，老鸨却又想反悔了。虞珠可是她的摇钱树，起码还有两三年的好光景，若是放了她，岂不损失更大？

张蜻蜓又是一哽，都这么会说话，让她怎么说？

只是老鸨狠心，既要出门，房中一草一木都不许动，还逼着虞珠将身上钗环珠钏也除尽拨光，连身上的好衣好鞋也不许她穿走，另捡了一套破烂之极的旧衣旧破鞋给她换上。

陆真微一挑眉，学着她平时的无赖样，“我干嘛告诉你？”

只是虞珠也邀了行中交好的姐妹们一起来作见证，见她不允，便要死要活地闹。当中就有那能言善道的劝这老鸨，“女孩儿大了，总是留不住的。若是逼得她性子起来，真闹出人命，反倒不美。不若稳稳地拿这一注钱财，再讨几个小的，何愁来日不继？”

“请问您是潘家的二少奶奶么？是虞珠姑娘让我来找您的。”面前的年轻男子，长相并不十分出色，只能说五官端正，面相忠厚。为人也很是老实，刚一开口脸都红了。

张蜻蜓一哽，董少泉呵呵直笑，“既是和*图*书这么好的东西，姐姐你快收起来吧。你们既然要去踏青，那可得把我带上，否则又不知你要把容容拐哪儿去了。”

贫嘴卢月荷白她一眼，由她折腾去了。

张蜻蜓听着不对，当即追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鸨左思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再看乐小乙带来的人，虽然这些粗汉子都不怎么会说话，但人家的道理并不错，毕竟是自己失言在先，也怨不得人家认这个死理。当下便自认倒霉，写下文契。一手收银，一手交还了卖身契。

张蜻蜓明白，带她去那小院清点了东西，让她自己先预估了价，她好发出商谈。虞珠那些箱笼里那些大毛衣裳和锦缎绣褥占了大半，约摸能值千余两。下剩的首饰珍玩约值二千余两，拢作一处，只两只小箱就全部装下了。

等张蜻蜓告辞回房，碧落迎上前来。她现在给提到贴身大丫鬟的位置，晚上也要轮班值宿。她倒是愿意天天来的，只是张蜻蜓不同意。一个有家室的妇人，天天不回家，迟早出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成亲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肚子一直没动静？

碧落赔笑着将帐帘放下，“服侍姑娘，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至于这些东西，贱妾还有个不情之请。”虞珠未曾开口，张蜻蜓已然明了，“你放心，剩下的东西依旧放在这儿，你列个清单，咱们各执一份。什么时候要用，你再来寻我或是直接找福伯便是。”

当张蜻蜓卖了那些衣裳布匹，估计很公道，比她预计还多出一二百的银子，她还了那五百两之后，转手又添些钱，买了几件精致首饰。一对最贵重的凤钗奉与她和未曾晤面的潘大少奶奶，还有上回来帮忙的几位小姐，也各有礼物赠送。

接下来，几日无话，平平常常如流水般过去。

虞珠原以为还得费一番口舌向张蜻蜓解释，没想到这位少奶奶如此通达豁朗，反而赞她有谋略，做得对，心中非常感谢。

张大姑娘本质上就不宜被夸赞，给点颜料她就能开起染坊，顿时自吹自擂起来，逗得卢月荷笑得不行，揪着她去识字读书，才算消停。

碧落听了，反而好言相劝，“那姑娘还是应该学学的，总是有些好处。”

张蜻蜓知她钱财来处不易，本待推辞，奈何虞珠心意极坚，只得收下。

祝心辰瞧近来天气不错，提前一日打发了人来，约张蜻蜓她们次日外出踏青赏春。

“不必了。”张蜻蜓现在生意日好，说起话来很是财大气粗，“这钱我先垫上，嫂子你那钱留着吃好喝好，养好侄儿就行了。”

董少泉回来跟众人把话带到，有他亲眼为证，知道几人都能下地行动自如了，几家人的心才安下。又看了他们报平安的家书，里面提到初进军营的种种囧事，又让人忍俊不禁。

张蜻蜓嗯了一声，阖目转身，安睡去了。

张蜻蜓想明白过后，当即就惺惺作m.ｈｅtｕshｕ.cｏm•com态，很是感慨了一番，才勉强答应。

“那有什么法子？一当家方知油盐贵，我能把这个管好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其他？”张蜻蜓似乎不太想说话了，掀被进去，那床铺里头已经用汤婆子温过了，到处都热乎乎的。惬意地把自己裹进松软的被子里，张蜻蜓闻到了阳光的味道：“被子今儿晒过么？”

张蜻蜓躺下了，却没有睡着，她也在琢磨，这个碧落到底想搞什么鬼？不过屋子里还有个彩霞，正好给个机会，让那丫头显露下本事。要是她罩不住，张蜻蜓也不甚担心，不过一个已经成亲的丫头，还能翻得起多大的浪？

虞珠真是感激不尽，她这么大笔银钱，让她放到哪儿去都担惊受怕，最好就莫过于依旧存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办什么都便利。

董少泉听陆真说得稀罕，早走过来瞧稀奇了，啧啧称赞，“这么好的料子，竟连我听也没听说过。”

董少泉嗔她一眼，“那姐姐你会杀猪，我们问过了么？”

这可把老鸨给气坏了可得知实情后又没脸出去跟人说，只得变着法儿地折腾虞珠，动辄呵斥，虞珠心知其意，也是每日委委屈屈做小伏低。

“做得很好。”张蜻蜓心里知道，这肯定不是碧落的功劳，收拾床铺可不是大丫鬟的活计，碧落如此拿捏身分，绝不会想到去干这个。不过她没有点破，反而赞道：“有你在身边，真是比她们强多了！”

董少泉明显比她看得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姐姐你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张蜻蜓闻言一动，从镜子里瞅着她的神情，面上只淡淡的，“这么丢脸的事，给人笑话也是没法子的事。”

潘家二少夫人捧着相公的来信，是看一遍笑一遍，“这个傻子，在家给人伺候惯了，居然到了那儿，连鞋也不会穿了，左右都分不清楚，真是笑死我了！”

虞珠是一个在风尘之中打过不知多少滚的女子，定比常人更加的能看透人心。这个乐小乙现在看起来是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可若是贸贸然把全部的家底都拿出来，只怕这贫贱之交就会变了味。倒莫若慢慢地拿出钱财，一点点地改善家计，不管未来如何，她自己都还可留有一份余地。不至于弄得最后人财两空，晚景凄凉。

碧落干笑了笑，“姑娘从前可不是这么懂经济的，这成了亲，还真是不一样了。”

于是她就在老鸨面前演了一出戏，故意让乐小乙带了人证去问那老鸨如何赎她。老鸨根本就没把乐小乙放在眼里，当下就说，只要五百两银子，就让他赎人。

乐小乙极赞应该，反而还主张要给张蜻蜓送份厚礼去，虞珠见他有财不贪，很是欢喜，推说这些薄礼，人家也看不上，不如等日后家计好了，再好好感谢一番。乐小乙想想也是，于是二人安下心来，慢慢地置房修舍，整顿家计，也是成就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