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五年前我接手TD时，王总还是综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边那个销售经理，做了什么事让他对MPL深恶痛绝，第一次带着产品经理去拜访，他当着其他部门主任的面，大骂我们是汉奸和洋奴，指着鼻子让我们滚出去。”
鉴于MPL第一期的表现，没有任何异议，轻松赢得了二期三期扩容合同，合同的数额大得惊人。
四下里安静下来，空调在头顶嗡嗡作响，射灯的暖光透过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动的波光。
“嗯，记得。”
程睿敏取过手边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垫着亲自倒酒，手势优雅而纯熟。
谭斌神色有点苦涩，低下头说：“直到Tony离开，我才知道他为我们挡了多少风雨。以前只顾往前走，遇到问题就扔给Tony去解决，我只要关心合同能否拿下，一切ok。现在，和其他部门的摩擦内耗，维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经让人精疲力尽。我挺怀念你们都在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我比较快乐，一切尽在掌握，如今却常觉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样落不到地面上……”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微笑道：“恭喜！我应该送你一对百年好合了。”
谭斌瞄一眼商标，立刻哎哟一声，“Gah Vertztrahmeener？您真够奢侈的。”
谭斌抬起眼，“什么？”
手指碰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她想起来，取出放在桌子上。
酒入口，丝绒一般美妙的触感，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软香醇的感觉难以描摹。
“唉，那是谣言，传得多了就变成真的。”
是挺小的，和图书小得别人都不屑于正眼看。
雕工精致的黄杨木盒，丰盈的西番莲枝叶缠绵。
这件事里她自己也得到一个教训，不要轻视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你无法预测明天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拿破仑尚且有遭遇滑铁卢的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生命里的常胜将军。
“您说。”
谭斌倒是不以为意，“无关性别，都有这时候吧。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出来，总要有代价，习惯了。”
谭斌笑答：“没事儿。挺有趣的一个人。”
“您还记得TD公司的王总吗？”
程睿敏看着她，似乎欲语还休，笑着问道：“别人升了职只有春风得意，你怎么意兴阑珊的？”
谭斌轻叹，“早知道有这样的好酒，刚才不该喝啤酒的，掺着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脸上微现惊讶，似乎没有料到谭斌居然这种反应。
“小谭。”
“那就变成千年的妖精了！”谭斌禁不住笑，“多谢吉言。”
程睿敏将青柠檬的汁液淋在海胆上，然后推到谭斌的面前，随口问：“事实是什么？
他拉过谭斌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手心里，“喜欢就留下，真正明白能这句话的人，并不多。”
谭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噗哧一声笑出来。
齿颊留芳的微醺悄然褪却，她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胸口却有点发凉。
程睿敏为她续上半杯酒，轻描淡写地问：“小谭，你现在，还好吗？我是说，你的工作。”
想起往事，谭斌很有点感慨。
“Ray?”
谭斌绷紧嘴唇不肯回答。
程睿敏有点儿意外，“我听说你很有点酒量？”
但她只是装作没听见，低头走开。www.hetushu.com.com
程睿敏打开看一看，抬头问谭斌：“你喜欢吗？”
程睿敏说：“现在的市场总监能力很好，但显然不适合公司的现状。我想要的，是一个性格坚韧、能屈能伸、不计较成败的总监。”
程睿敏吃的不多，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静静听着她说话，但他剥蟹的动作极其熟练。
程睿敏显然不领情，“我没喝多少。”
“我正通过猎头找一个市场总监，你有没有兴趣？”
果然是有备而来，谭斌觉得好笑，同时也有隐隐的失望。
“不止，还有呢。吃饭的时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数落一句MPL的罪状，就让我喝一杯酒。说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只茶杯里，拍着桌子说，我要是都喝了，咱们能不能记忆清零，从头开始？他们就都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灌下去，三两多啊，那些人当场全部石化，我就特牛叉地摔门走了。”
“眼力不错，”程睿敏笑，“这也算是酒遇知己，总算值得。”
“承让承让。”谭斌接过酒杯，深嗅一口，笑道：“平时要陪客户出入一些场合，恶补过葡萄酒的常识，今天是正常发挥。”
“做我的总监。”
谭斌接着说：“程总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实话实说，只有两种情况我会考虑离开现在的公司。一是发展遇到瓶颈，再没有上升空间，二是走到顶峰时激流勇退，为下一份offer争取最好的条件。可现在，显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谭斌想说，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但是酒精的热力渐渐蒸发，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心里象有只小手和图书撩拨着她一吐为快。
“然后？”谭斌侧头笑，“做英雄当然不那么容易。回到酒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旋地转，躺了一天才缓过来。以后王总逢人就说，哎呀，MPL的那个小谭，能喝啊……我这好酒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这顿饭的后半段，吃得相当沉闷。两个人仿佛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草草收场。
“嗯？”
程睿敏笑，抿一口酒，“你忘了，我在海边生活了十几年。”
“来，美食当前，岂可无酒？”
谭斌的头脑其实有点混乱，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么。如果纯为挖角，前面那些暧昧的铺垫又为了什么？说起她的条件，并不算特别地出类拔萃，人才市场里车载斗量。
严谨不放心，一直追出来问：“小幺你能开车吗？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谭斌笑，“Impossible.”
“然后呢？”
她索性眨眨眼说，“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结婚了。”
谭斌就是靠着这个合同，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同期销售经理中的佼佼者，而那个把TD公司当作点心渣的人，如今仍是谭斌的下属。
程睿敏说：“他说话就这样，从来没个正经，你别介意。”
她忽然沉寂，发现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程睿敏盯着手中的酒杯，显然走神了。
他喝酒，醇香浓郁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却忽然间变得酸涩。
一壳剥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程睿敏扶着额头耐心听她讲完，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一笑。然后他对折起那张打印纸，还是放在谭斌的面前。
程睿敏说：“当然有办法。”
程睿ｈｔｔps://m•heｔusｈｕ.ｃｏｍ•ｃｏm敏缄默，过一会儿说：“那是你第一个合同吧？我记得合同金额并不大。”
她笑笑，用湿巾抹净双手，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彻底拉开了距离。
谭斌想了想，没再坚持，收进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说：“好，可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程睿敏举起酒杯，“祝你寿与天齐，年年十八。”
这张脸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波澜不惊，就算调情，也永远是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
他说：“第一次总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签的第一个单子，在海拉尔。几个人在那儿泡了三个月，当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体重。合同终于签下来，我们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着喝过去，醉得在大马路上排着队唱歌，把警察都招来了。”
认真想一想，她回答：“怎么说呢，不太好，经常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真的，不觉得比升职前更好。”
谭斌蓦然抬头，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镜头，终于等到了。
“那就以身相许。”
谭斌微微颔首。
“无功不受禄。”她说，“不过谢谢您能记得我的生日。”
谭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让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低头，迅速而专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声音充满歉意：“程总，十分感谢您的垂青。可是这份工作显然不适合我，很抱歉。”
“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
“还有一个办法。”
“这就是传说中的挖角？”她微笑，“您觉得我特别合适？”
她还记得签了合同兴冲冲回到公司，有人当着她hetusｈｕ•coｍ.ｃｏm的面不屑地说，不过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点心渣子，气得她几乎当场流出眼泪。
事后依旧一丝不苟督促着售后，保证了系统按时交付使用，并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交，成了朋友。
谭斌便不再多话，只顾自己埋头苦吃。
“能让我先看看Job Description吗？”
这一次谭斌没有躲开，任他握着，“可是这么贵重，我怎么谢你？”
房间内的两人，不约而同感觉到尴尬。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之后，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总经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个公司的管理设备和信息系统。
回京的路上，连续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谭斌渐觉眼皮沉重，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后来她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谭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脸上。
很多次在客户处受过折辱，发誓改行，但形势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旧扯出一副职业化的笑容，应对同样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过来。
谭斌抬起头问：“你怎么不吃？”
程睿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两张A4的打印纸，隔着桌子推过来。
程睿敏皱着眉笑，“嗬，对女士也这么不客气？”
程睿敏凝视着她年轻的面孔，眼中渐渐露出温暖的笑意。
程睿敏回过神，“对不起。”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女孩子做销售，总要多吃点儿苦。”
琥珀色的液体，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鲜荔枝的香味倾溢而出，芬芳扑鼻。
尽管如此，和严谨告辞准备回京时，也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