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半夜谭斌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开了台灯，却发现沈培躺在身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王姨慌慌张张跟进来，语气极其不满：“培培是病人，你不要这么大声跟他嚷嚷啊，他会受不了的！那玩意儿没什么，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谭斌再回头，货架前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吃过早饭文晓慧打电话来，谭斌趁机托她帮忙，“亲爱的，帮我搞只小狗来。”
“沈培，”谭斌蹲在他身边，低声说：“别再碰那些东西了。它只会让你脱离现实，对你没有一点儿帮助。”
她对他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抬起手，贴着棒球帽的帽檐遥遥致意，还她以微笑。
谭斌怔怔地听着，忘记了一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沈培小时候的故事。原来不会系鞋带的典故，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狗和猫在这方面都挺灵的，好人恶人一眼就明白。”文晓慧笑，“碰上我，它们肯定躲得远远的。”
沈培不说话，只是贴得更紧。
沈母叹口气，“我现在跟他说话，完全是耳旁风。你帮我看好他，那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小蝴蝶立刻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跟过去，四只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拼命划拉，活象只长了毛的乌龟。
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里，整个画面透出一种绝望的气氛，似从深处渗出一股寒气。
她是第一次来沈培的住处，对客厅四壁的装饰发生兴趣，四处遛达，最后在几个竖在地板上的画框前站住。
“平时看他挺豪爽的，谁想得到还有这一出？”
“我不想听对不起，你跟我说，再也不会碰它。”谭斌满脸哀肯之色，仰头看着他。
长和_图_书假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谭斌第一次感受到蓝色星期一的症状，几乎不想去上班。
谭斌心软下来，把嘴唇贴在他的眼睛上，“算了算了，你闭上眼，好好睡觉。明早我带你出去散步。”
“喂，看什么呢？丢了魂儿一样。”文晓慧拉着她走开。
不知不觉间，几乎是靠着本能，把车开进沈培楼下的停车场。
谭斌用力撇嘴，“且，说得跟真的一样。”
话说到一半，他压低声音，“Cherie，小心你下面那个周杨，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那是，如今能给我安慰的，只有工作上那点破事儿了。”
“是真的，你不觉得，这些画面都有一种非常的张力，象在表达什么？可惜，我理解不了。”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维太直线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杨很早就说过，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摊上一个女老板。你再想想，踩低你，谁可以从中得利？”
谭斌微觉惊异，她最欣赏沈培的，就是他万事不萦心的性格，为什么他母亲描述的，象是一个陌生人？
谭斌楞一楞，然后笑着问：“这话从哪儿说起？”
沈培的脸上，竟有隐隐的笑意。
“啊，你觉得怪不怪？”
“你做什么，怎么不睡？”谭斌气消了大半。
谭斌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别闹了，睡觉，你看看表，都三点了。”
沈培好像没有听见，盯着眼前的画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这位产品经理是谭斌做项目经理时的旧识，两人为工作并肩对外过，也关起门拍着桌子互相指责过，关系却一和图书直很铁。
“我倒感觉，沈培象是开窍了。他以前的作品，软绵绵的没什么意思。这几幅，反而象任督二脉开始打通的标志。”
办公室的气氛也很懒散，尚未从长假中恢复元气。
把三人挨个闻了一遍，最后认定了沈培，叼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口，象个特大号的毛栗子坠在他脚边，走哪儿跟哪儿。
沈培没说什么，可是看得出来很喜欢，他向文晓慧道声谢，便离开客厅进了画室。
文晓慧办事神速，第二天就送来一只两个月大的蝴蝶犬。
“他四五岁的时候，在幼儿园全托，自己学着系鞋带，结果系成一团死疙瘩，被老师叫到前面示众，连讽刺带挖苦，话说得挺难听，他回家之后哭了好几天，从那之后，再不肯去幼儿园，也不肯自己系鞋带，一直到现在，他都讨厌有鞋带的鞋。”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声。
他微微俯身，正全神贯注地挑选咖啡粉。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
有那只缠人的小东西要应付，七天假期过得飞快。
“这是沈培的新作？”文晓慧凑近了细看。
谭斌放下咖啡杯，放假前的镜头一一回放，她的指尖开始慢慢变冷。
在进口食品的货架处，谭斌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说话。”
谭斌心里一动，光着脚跟在它后面，看它扑到画室的门上，拼命抓挠。
“我怕的不是这个，怕的是培培以后就这么下去了。他自小是个温顺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强，受不得一点伤害。”
排队等着结帐，文晓慧不停地抱怨飞涨的物价，她依然有点恍惚和*图*书，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胸口似填着一块木塞难以呼吸。
“Tony还在的时候，几次三番动员我去做Sales，我死活不肯去。做技术的虽然没什么大前途，可是环境简单。你们那儿汇集的全是人精，稍不留神，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才不找那不自在。”
“给它起个什么名呢？”
等她绕着湖岸跑回来，发现沈培面前蹲着两只金毛犬。
谭斌约了产品经理谈事，两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国饭店，边喝下午茶边聊工作。
谭斌没有回办公室。
想起程睿敏那个关于游泳的故事，对着前方的空气，谭斌不禁笑出来。
她想过去，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凝神看着这幅和谐的图面，眼角慢慢变得湿润。
和同事分手后，她开着车走在拥挤不堪的二环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无助。
乔利维。
“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是我说你谭斌，你这人快废了，脑子里除了你办公室那点破事儿，什么都装不进去。”
“去你的吧，越忽悠越离谱，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谭斌扶他在附近的长椅坐下，揉揉他的头发，“你歇会儿，我自个儿跑两圈。”
“那天K歌，你不是没去嘛，他喝高了，跟旁边人说，你的Sales Target涨百分之三十，是他故意放的水。”
很多次遇到荒唐事，她唯一的反应，只有微笑。
沈培翻身，紧紧搂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身体半天没有动，头发痒痒地刺到谭斌的面颊。
谭斌扭过脸，讥诮地冷笑，“我完成不了任务，他也没什么好处。他不会蠢到以为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沈培慢慢转身，眼和-图-书神迷茫，反应有点迟钝，显然大麻的影响尚未消退。
沈培不敢与她目光接触，别转脸，过一会儿说：“对不起。”
一串铃铛响，小蝴蝶跌跌撞撞跑出来，咬着她的裤脚往屋里拖。
谭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后退一步。
谭斌揪着它硕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长得这么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
谭斌认得这两只狗，一只叫汤姆，一只叫杰瑞，令人印像深刻。
谭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里，甚至无法挪动一根手指。
谭斌看得好笑，跟文晓慧说：“那些小家伙好象特别待见他，看见他就巴结的不得了。”
谭斌精疲力尽，扔下包换鞋。
因为要买狗粮和项圈，两人开车到附近的大型超市。
“您就别矫情了，有话请说吧。”
“我累。”他低声说。
谭斌咬住嘴唇不说话，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揉弄着其中一只的下巴，那小家伙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另一只用舌头吧嗒吧嗒舔着他的手心，尾巴摇得象风中的狗尾巴草。
因为不能痛哭。
门关着，她上前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妖异香气。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她身边，“谭斌。”
谭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声调不觉提高，“到底为了什么？多大的事儿，闹这么久还不够吗？你这么做践自己，是在折磨谁你知道吗？你爸！你妈！我！谁心疼你你在伤害谁……”
很活泼的一只小狗，贪吃，非常黏人。开始还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钟后就开始四处蹦高撒欢儿。
就象不会游泳的人落在水里，四处都是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身体一点点往水和图书底沉下去。
沈培打横躺在画室正中，秀气的双眼微微阖起，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脸上的表情安定惬意，充满幸福感。
这是从甘南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他笑。
谭斌轻轻撩开它，“一边儿去，等我换上鞋。”
文晓慧离远几步，再仔细看一会儿，然后说：“我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
文晓慧朝天翻个白眼，“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推开门，屋里没人，王姨常用的围裙搭在沙发扶手上，大概买菜去了。
“行，您就这么宠着他吧，他永远也不会长全乎！”谭斌气得站起来回卧室，晚饭没吃就赌气睡了。
太久没有在室外活动，走了半圈，沈培已经虚汗直冒，靠在谭斌身上直喘气。
谭斌慌忙坐起来，揉着眼睛叫一声：“阿姨。”
沈培点头，听话地闭起眼睛。
沈母难得的和颜悦色，“你有点太紧张了。不过也难怪，你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大麻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和毒品毕竟是两回事。我只担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辈子洁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这一次画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块。青绿的底色上，隐隐绰绰地浮着两张人脸，一男一女，五官模糊不清，在对角线的两端遥遥相望。
谭斌抬头，发现狗主人就在不远处站着，并没有上前干预的意思。
文晓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儿！”
谭斌钉在门口，浑身僵硬。
小家伙焦虑不安地绕着她打转，呜呜低叫，两只小爪子把她的裤子磨得嗤嗤响。
因为不用上班，早晨起来时间充裕，谭斌果然履行诺言，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出门。
谭斌又说：“我有七天的假期，咱们明天找个地方，出去玩几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