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烟尘一长望
四、阿黛
三代公卿有谁怜？
夜半孤灯泣不休。
女人有时很奇怪，同病相怜的一场大哭，两个人就一下子亲近得很了。半晌青瞳收住眼泪，拉住阿黛的手问：“婆婆，你是回来和父帅在一起的吗？”
不求玉帝多封赏，
周毅夫大急，挺起半身叫：“阿黛，你别……”他咳得无法说话，只是双眼还死死盯着阿黛，脸一下涨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周毅夫霍然惊醒，看清楚青瞳的脸。韩维已经走了，青瞳恢复成女子装扮，穿着一身白衣，头上的九珠凤钗也换成了蓝色，这是给夫君戴孝。
阿黛立刻发怒，甩开她的手，“和他一起？这老贼害死我的女儿，军营防备森严，我没能要了他的命就算便宜他了。”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低沉：“让他孤身一人，无人牵挂，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让他一个人痛苦至死、寂寞至死！让他每天看着月亮就想起你，每天看着浮云就想念你，让他形容憔悴、身体消瘦……”
“阿黛……”周毅夫嗓子嘶哑，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只是咳嗽不停。
“公主，这是哪里？”周毅夫慢慢起身。青瞳伸手相扶，周毅夫躲了一下就由她了。三年来倾心传授兵法，周毅夫心中暗暗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尤其是现在他子女全失，更是贪恋于来自她的关怀。
“什么，你不是要留在此处帮……留在此处带兵吗？你要跟和*图*书我去哪里？”
黑衣女子先呸她一口：“谁是周夫人！”然后转头对着周毅夫：“老贼，别叫我的名字！”
星河惨淡大江流。
“阿黛……”周毅夫痴痴凝视着她。阿黛上前两步，看着他白发苍苍，突然很想哭。她转身道：“你要死了，呼林百姓该如何是好，我不能为报私仇害了百姓，你的命先寄放在这里，等你没用了再来拿。”她说罢，转身欲走。
承欢何处觅？
这是当时青瞳没有想到的。她现在关注的是主帅，老将军已经昏迷三天了，原来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那么冷酷，他发着高烧，梦里反复念着亲人的名字：“承欢，孩子！爹很想你啊……远征啊，阿黛……阿黛……我们的儿子死了……承欢也……你在哪儿？你也抛下我……阿黛！”
阿黛的胸口全被滚热的血浸湿，她骂道：“老贼！你放手，老贼，放开我……”后面的声音已经是哭腔。青瞳走了出去，把他们留在屋子里，她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
“等等！”青瞳急了，追了几步拉住她道，“婆婆，等等，让青瞳和你一起走吧。”
阿黛叹了一口气：“不能怪你，孩子！我开始真是恨不得杀了你，可是后来，每次去营中偷看，看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想着远征和你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好孩子，是远征没有福气。”
周毅夫连忙摇头：“你的父亲是和_图_书天子，千万别这样说，臣不敢答应。”
“阿黛！阿黛！你没死……”周毅夫突然哭出来，“我以为你死了，我守了你七天，你一直没有呼吸，我难过得恨不得自己死了，我……”他突然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脸色黄中透黑，灰败得就像一张抄经的黄纸。
“谁？”青瞳霍然转身，见帐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女子，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容貌并不出众。青瞳眼光在她手上一溜，赫然见到了那个伤疤，喝道：“原来是你，你就是三年前袭击我的……”
青瞳叹道：“你教我兵法也三年了，就当这父帅是师父的父，你知道吗？活这么大，我只有两次机会叫父亲，其中还有一次是把我给人，你就当安慰安慰我吧。”
两行眼泪从她面颊上滑过，阿黛低下头，轻轻道：“远征，唉！”
一路拼杀到白头。
青瞳拉着阿黛的手道：“别理他！我们走！”
周毅夫呼了一口气道：“西瞻没占到什么便宜是吧？”
阿黛掩面痛哭，青瞳猛地把她推向卧榻，喝道：“快抱住！”周毅夫伸手搂住妻子。阿黛猛烈挣扎，喝道：“放开！”周毅夫知道一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她了，拼死也不放手，任自己岔了内息，鲜血一口口喷出来。
半生热血洒疆场，
周毅夫为他的国家奉献了一切，该有些补偿。他把儿子起名远征，那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女https://www.hetushu.com.com儿叫承欢，本想让她承欢膝下吧。可如今——
“婆婆！”青瞳叫她。阿黛身子僵了一下道：“我说了我不是这老贼的夫人，叫什么婆婆！”
白头将军送黑发，
周毅夫还没回答，突然有一个冷森森的声音接口：“当他的儿女个个不得好死，你非要认他做父亲干什么？”
“当然！”回答的声音虽响亮，底气却有些不足。
青瞳大惊抢上前，替他顺气，又过了许久，周毅夫才缓过气来，只是身子太虚无法说话，垂着头低低咳嗽，血也一点点咳出来，沾满他花白的胡子。
青瞳的眼泪也流下来，她强笑道：“死什么死，你暴打我一顿就想死，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怎么就亲人都没了，我不是人哪？我嫁进你们周家都三年半了，有没有资格叫你一声父帅啊？”
寒星万点漫北斗。
青瞳借势哭起来：“也是青瞳命苦，周家三代为将，战死沙场有多少人哪！现在远征也去了，是不是嫁到周家就注定要当寡妇呢？”
“好！”青瞳道，“我守住门，你去杀了他吧。霍庆阳就是赶来，也过不了我这关！”阿黛全身颤抖，两只手握了又松开，就是没有前进一步。
周毅夫嘴角微微一牵，随即叹道：“本来我想着有你和远征一起守着，我就是死了也放心。可是现在远征先去了，我……”他的眼泪哗地流出来，“我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是m.hetushu.com.com不想活了，可是我要是死了，这二十万定远军怎么办？还有呼林城那么多百姓怎么办啊？我怎能放下心……”
青瞳推她：“去啊！等回了军营，就再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天公今宵忧似我，
她用更慢的语气说：“让他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活在痛苦中，让他再没法欢笑，再没法喜悦……”青瞳慢慢推过阿黛的身子，让她看清楚周毅夫的脸，阿黛早已是泪痕满面了。
“婆婆！”青瞳又叫，“这和老元帅不相干，你是远征的母亲，我当然要叫你婆婆，难道你不认他，连远征也不认了吗？他可是到死也忘不了你啊！”
青瞳接着道：“这样，他就会慢慢地、痛苦地死……他会一点点失去力气，一点点失去生命。没有一个人爱他，他再不会有温暖……他一定会冰冷地、孤独地死去……再也没有机会看你一眼，再也没有机会碰到你的身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他想你……”
阿黛的声音依然平静，她冷冷道：“还没死？你倒活得长久，这样也没咳死你。”然而青瞳却发现她眼睛有些湿润了。
日暮苍鹰归幽谷，
“袭击你的西瞻狗？”黑衣女子淡淡接口，“不错，就是我。”
滴血何止慈母忧？
周毅夫挺起身道：“拿我盔甲，西瞻虽然示弱，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心夜里袭营！”
可怜这——
青瞳道：“你真想要他性命？”
他一把抓住榻前青瞳的手：www.hetushu.com.com“阿黛你别走……”
青瞳道：“我现在已经是寡居了，和军营里这么多男子在一起怎么行？婆婆，你既然不杀元帅，我们就一起走得远远的，让他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也足够惩罚他的罪过了！”
青瞳叹了一口气，拍拍他手背，柔声道：“不走……”
周毅夫叫的是：“阿黛！”她叫的是：“周夫人！”
垂泪岂非亲骨肉，
青瞳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靠着，又端起药喂他喝，才道：“是呼林城，副帅家里，我们家被火烧了，还没修缮好。”
阿黛也忍不住流泪，将她抱在怀中。青瞳叫着远征的名字哭起来，想着自己受的所有委屈，还有第一次打仗的紧张和焦急，全借此机会哭出来。这一哭直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阿黛想起一双儿女，也跟着大哭起来。周毅夫伏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
远征人未还。
“阿黛！你要走，还不如杀了我！”他发出男人的吼声。
青瞳扬起头，夸张地道：“那是，也不看看他们的对手是谁的徒弟！我可是赫赫有名的周老将军的得意弟子。”
“你……你是……”周毅夫突然痴痴地看着她，青瞳看看他，又看看黑衣女子，突然明白，和周毅夫一起叫出来。
青瞳道：“袭营都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你歇着吧。”
但求直取强贼头。
苍天问我何所求？
青瞳又道：“承欢的死是他的错，可是远征的死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