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凉玉微一颔首，坐在妆台前，任由司矩给她簪上繁复的华冠。

“央儿呢？”她不愿浪费时间，挨个点过去。推月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凑到床边，孩子福了福，奶声奶气道：“央儿见过奶奶。”

其他人向后一步，四个丫头纷纷靠过来，脸上都是梨花带雨。

她瞅着镜子左右看看：“阿矩，你别唠叨了，再唠叨就变成老太婆了。”

凉玉也弯下身去，裙踞拖在地上，与她行了个平礼。萧氏有些怔愣，她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凉玉已认出她来，笑了笑，转身离去。

凉玉步履不停地回了花界，清章殿内司矩坐镇，见她来了，站了起来：“殿下。”

应王府。

司矩知道她心如磐石，只得放弃，转而道：“殿下最近可有去看神君？”

萧氏闭上眼睛，嘴唇向上勾起，许久才道：“可惜了，老三不在。”

萧氏不苟言笑的面皮上浮现出了一种欣慰的微笑，恭敬地冲凉玉行了一礼。

她心中微微有些怅然：她也应该为自己的心上人而描眉点唇，精心打扮。她应该在他面前，表现出最好的模样。

可是她竟然趁人之危，借着他昏迷不醒，对凤君做出这种事情……

她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她骑在凤君身上□□凤君的景象。凤君为人看似风流，实则有一身傲骨。他做神君的时候，人人对他恭恭敬敬，他就算是落入青瓦洞，也没人敢当面折辱。

匆匆人间岁月，像是一只有力的手，曾经承托了她最脆弱无助的灵魂，在她千万年的漫长寿数中，增添一点世俗生活的味道。

说着，迈着轻快的步子去开门了。

“啼春、鸣夏、剪m•ｈｅtｕsｈu•cｏm•cｏｍ秋、锦冬……”

萧氏笑着“嗯”了一声，慢慢道：“老二，你瘦得多了，往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最后，萧氏闭上眼睛，抬起手来，轻轻地留下了此生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像是叹息，“多谢。”

多谢你们。

“哐哐哐——”

还是多挨几道雷，彻彻底底清醒一下再去见凤君吧。

“嘘……”萧氏气若游丝，将食指抵在唇上，语气堪称温柔，“收好，往后你们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拂月咬着唇点头，身后的锦冬哭得更厉害了。

正二品的东瀛督察官，携妻带子，跋山涉水赶回来，嘴边好几个血泡，满脸掩不住的忧色，连上朝见天子都有些心不在焉，下了朝，便步履不停，匆匆回府去了。

凉玉微微笑了笑，唇间却溢出一丝叹息，她将胭脂往嘴唇上一扑，刹那便掩盖住所有的苍白孱弱，镜中人颜色明艳，黑眸红唇，笑起来光华满目，像是浓郁的桂花香气，直往人心里钻。

凉玉眸光微定，扶正了花冠，转头想要换掉大红朝服，锦绣抓住她的手，连拉带拽地将她往门口拖，“来不及了，快跟我走罢。”

锦绣笑吟吟道：“殿下，这都多少日没去青瓦洞了，莫不是忘了神君吧？”

云清用宽大的袖子不停地抹着眼泪鼻涕，哭得呼噜呼噜的，活像一只滑稽的小狗，带着哭腔儿道：“我一定听姐姐的话，早点长成大人，奶奶，奶奶……”

这样想着，不禁也跟着结巴起来：“呃……臣听闻……听闻神君已经醒了几日了……”

司矩顿时感觉清风拂面，瞬间坚定了自己先https://m.hetushu.com.com前的猜测，遏制不住兴奋地推了一把凉玉：“殿下，必定是那边耐不住，先过来说和了——殿下，别置气了，快去吧。”

她亲手在那孩子手腕上做了标记，保她一世平安喜乐，不出意外的话，转世已经三年，秦沅一定找到了她。一旦找到，他就会尽己所能守住她。

魂魄交错，不过一瞬间。

可是，都已经四十余日了，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

凉玉哽了一下，有些艰难道：“姐姐。凤君……凤君他醒来以后，没说什么吗？”

锦绣温柔地掩口一笑，才柔声道：“说了呀，神君说你连蛇果都没吃便匆匆跑了，是个没良心的。”

“别哭了，傻孩子。”萧氏轻轻笑道，“桌上放的是你们的卖身契……”

凉玉很警觉，几乎是立刻便睁开眼睛，“嗯？”

“我走以后，撤掉百花楼，不必再上香，花神会予你们福祉。”她的目光穿越过这厅堂，快速地将应王府内熟悉的亭台楼阁，全部掠过一遍。

她算着时间，萧氏的躯壳在阳世已到最后极限，在一刻钟内，她必须得返还天宫了。

推月反握住萧氏枯瘦的手，咬牙道：“奶奶放心，推月……推月一定会撑起云家来，不让云家列祖列宗失望。”

她这话问得格外古怪，似乎是想知道又不敢知道的模样，司矩一时纳闷，心道：凉玉心心念念都是凤桐，为了他能挨一千道雷，现在凤桐醒了，她竟然躲得远远的，莫不是吵架了？

凉玉睁眼看了看这一屋子人，心里缠绕着丝丝暖意，这是她在凡间的家啊——

来的时候浑身狼狈，失魂落魄，走得时候和图书，却是真舍不得。

她对镜卸下花神冠，脸上刚上的胭脂趁得她娇艳鲜丽，她伸出手背，想要将嘴上的艳色蹭掉。锦绣走过来，拦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微笑道：“殿下这样很美。”

司矩手中象牙梳沿着她的顺滑的长发向下，她苍白的面容倒映在镜中，眼睫低垂，竟然趁此机会无声地打了个盹。司矩扶住她的肩头，发觉凉玉最近越发瘦削，腰围小了两个尺寸，肩膀上的骨头仿佛一掰就能折断。

而不论为人还是为神，总要尝遍人间烟火，才会明白爱的初衷。

凉玉望着镜中人的艳色，心里有些打鼓：“可是这样，是不是太正式了些？”

“殿下？”她簪上最后一朵花，轻轻唤。

清章殿侍女着花瓣一般轻纱衣，轻轻袅袅地过来，恭敬道：“殿下，门外青瓦洞的锦绣求见。”

司矩听见她话中熟悉的调侃之意，才觉得放下心来，半晌，眉心拧紧，试探着问道：“殿下最近……还去领雷罚吗？”

郑衬也红了眼眶，他依稀记得当日与萧氏对弈时，对方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通身都是气派，这才几年，竟然就这样……他用不太稳当的声音道：“奶奶，您放心。玄云必会好好照顾妻儿。”

她一面懊恼，一面惊慌不已，她如今竟然执念重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地步，实在是出乎她的预料，甚至有些糊涂。

天罚一个千道雷，外加先前在凡间滥杀无辜的八道，总共一千零八道雷，天界众人，谁听了也觉得胆寒。

蓦然想到，从前喜欢季北辰，见面之前都要梳妆打扮一番，可是却从来没有为风桐做过。她笃定了他不会嫌弃，照单全www.hetushu.com.com收，他们之间，总是他的宠爱多一些。

她闭了闭眼，道：“我，我换身衣服。”

司矩心中忽然漫出一股酸涩，记起凉玉小时候赖床，为了叫她上朝，门板拍烂了她也不肯起来，捂着耳朵接着装睡。那段日子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那个万事不操心的天真少女一去不返，现在她宛如惊弓之鸟，日日殚精竭虑。

凉玉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凤君遇事是必定要说清楚的，这次一次逃不过了。先前亲他一下，他都要疾言厉色，何况这次……

屋内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无数人的刻意收敛的呼吸在萧氏住的这一间小小厢房拥挤，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而浓稠。

凉玉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许久才道：“不曾……”

推月那武官夫君也跪在一旁，表情动容地连连点头。

拂月半跪在床边，怀里还抱着一个安睡的婴儿，她努力地将脸凑到萧氏耳边：“奶奶，看见了吗，这是瑾儿。”

****

四个人满眼通红地看着她，都趴在萧氏床边：“老太太……”

随即躯壳向下陷落，凉玉的魂魄脱出，在这个瞬间，她眼前忽然出现一抹细微的光晕，一只斑斓大虎的剪影一闪而过，随即面前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枯瘦又眸光锐利的老人。

萧氏笑道：“一转眼，央儿都这么大了。”她拉住推月的手，目光移到她脸上，含着无尽的慈爱与不舍：“孩子，这个家，辛苦你了。”

她俯下身来：“殿下不必太操心了，诸事有臣。”

凉玉怔怔盯着司矩的背影。阿矩……阿矩竟然有这样八卦的一面？

“老太太！”锦冬睁大眼睛，哽咽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ｈｅtｕshu•ｃｏm•cｏm就守着这里……”

萧氏吃力地睁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格外枯败的灰色，唯有眼睛还算清明，像是灯枯油竭之前，最后一抹不太稳当的火星。

凉玉想了想凤桐的语气，脸蛋有些发红。

凉玉含糊地“嗯”了一声，“快完了。”她回头看了司矩一眼，笑起来，用手指轻轻摩挲她蹙起的眉头，玩笑道：“阿矩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的的确确是借了花神印的法力，有借就要有还嘛。”

这是……真正的萧氏。

可是面前这看起大大咧咧的少女，竟然一直咬牙受着，她从来不曾害怕，也没有害怕的余地。

司矩见她面色古怪，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刚想要接话，便听到凉玉问道：“嗯……凤君那边，有消息吗？”

鸣夏背过身去拭泪，锦冬哭得双眼通红，胸腔里一抽一抽的，无神地靠在床尾。

作为老应王云啸的妻，萧氏历经应王三代，一个寡妇，历经了炮火纷飞、生死一线，扶了儿子，又保孙子，实在是个奇女子。如今萧氏六十有五，身体每况愈下，而年幼的应王才十一岁，离了主心骨奶奶，应王府的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

直到锦绣出现在面前，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婴儿的脸，侧头看着憔悴的拂月，极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好，好，家里又多了一朵花儿。”

实在是不可原谅！

她另一手牵过云清来，把他的手和推月的手搭在一处，转头道：“清儿，听你大姐的话，别惹她生气。”

坊间传言，是应王府的老太太病重，眼看要不行了。

锦绣拉住她的手：“殿下，神君在青瓦洞等您，随我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