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837章 狼缀行
富勒塔排在后面，看着碗里香气扑鼻的粥又咽了咽口水。
闺中女子哭啼：“孩子，为娘对不起你……”
“有毒……有毒……”
“谷老八，你承认你违犯军律了。”
“别打了……”
“把盔甲卸了吧？战马吃不消了。”有人提议道。
声音越来越多，几乎在他脑中炸开，他拼命摇着头。
……
天还未亮，王笑又上到城头。
“额真，我们看到这个屋子下面的土有被翻过的迹象，挖开一看，楚人把粮食埋在这下面！”
王笑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起。
“别让多铎跑了。”王笑狠狠说了一句，站起身披上衣服，绕过屏风坐到桌前。
哪怕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承认楚军的战力有多高。无非是因为将士们和马匹都饿惨了，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
他知道额真肯定会派人断后，连忙抛下携带的物资、策马赶到队伍前方。
……
楚军阵列中，林绍元抬了抬手，高喊道：“放下武器盔甲，离开马匹，一个一个走出来受降。”
王笑重重呼吸了一下，一时也分不清梦中看到的是蓟镇还是扬州。
此时看着远处那三道狼烟，王笑基本就锁定了多铎的位置。
两人走到一旁，罗德元压低声音，低声问道：“这真不是多铎？”
果然，额真又调了跑最后面的一百人去阻挡楚军。
“豫亲王，快走吧，再等下去，楚军就追过来了。”
四百人继续向东，为了保存马力也不敢急行。才走了半日，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
“杀个人不就一刀的事，哪有那么麻烦，整天就计划计划……”
“闭嘴！当本王怕了楚人不成？！”
……
他带兵穿过一个个村庄，始终找不到粮食，只有狼烟不断升起，王笑已率领楚军缀在他的身后。
“当时我看她像个男人就起了疑心，假装站不稳，揉了她一下，确定是个女人……”
视线一点点升高，从城池的一角看向另一头，入目依然只有肢体残缺的尸首，一条街、一个坊，一整座城池，尽数被尸海掩埋。
“尽力做什么？”
“卑职睡不着，在数建奴还有多少人。”
数十百姓被绳索捆绑着，被赶到尸山前，一列清兵迎上，执着长矛乱刺……
这支队伍至此只剩下三百余人，但富勒塔相信只要和豫亲王会合，到东面去劫掠几个村庄，一定还能重整威风……希望如此吧。
史工也没睡，正站在城墙边。
“不是。”谷老八“哼”了一声，道：“长得和画像上一模一样吧？都说了我没调戏她，就这五大三粗的女人，我调戏她？”
他转头一看，只见几个清兵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脸色发青……
临清城东北方向三十余里，松林镇。
罗德元抬手一指，喝道：“谷老八，我告诉你，裴二的和*图*书儿子就在德州前线，你敢欺辱同袍之妻，违犯军律，我现在就可以斩了你。”
“谷老八，你跟我过来。”
正要吃，忽然有惨叫声传来。
“国公，建奴有两千余人马打着多铎旗号，向东南方向去了，似要奔袭济南。但末将用千里镜望了望，那大纛下的奴将不是多铎。”
三个清兵押着数十个百姓走在长街上，一个提着刀在前引路，一个横槊在后面驱赶，一个居中在队伍左右看管以防逃逸。
不等这三百余清兵靠近，墩堡上已燃起一道狼烟。
地里埋了好几个米缸，每个都装满了粮。想必是这个村子的人逃难之前把带不走的粮食装在一起藏起来。
但他也知道，这里是山东，自己连汉话都不会说，当了逃兵肯定是死路一条。只有豫亲王能带自己回关外。
清兵们忙不迭地生火造饭。
他像是走进了关外的荒原，被一匹很有耐心的狼缀着，狼无声地追在身后，只等自己完全力竭才发动攻击。
秦玄策默然……
“没有！”
王笑就率部追在后面，不可能给机会让他攻陷县城或墩堡。
因这件事，五百余人的队伍竟直接被毒死了一百余人，富勒塔却因祸得福，他们杀了死掉的同袍的战马吃。
“三弟在沈阳时，多铎得罪过他吗？”王珍问道。
“王笑不可能让山东全境都坚壁清野，不可能的。”多铎心想着，继续向东。
“楚军追上来了，快走！”
过了一会，他摇了摇头，道：“也不算恶梦，也许这个梦是在提醒我要再尽力些才是。”
一名小将大吼道：“罗德元，你疯了！我奉命领百姓避入县城。你想治我的罪？你居然想治我的罪？！”
吸引楚军主力、再掉头反攻平原的计划才开始，就已经破灭了。
平原县。
“嗯，你很好。”王笑点点头，觉得宁完我的画技还是不错的。
“不管他敢不敢，我还是要稳妥为上，不能给他一点点机会。”王笑又道。
两天里，他边战边退，奔了三十里地，麾下的兵马从两千多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最后被楚军死死围住。
她打了个哈欠，抹了抹额上的碎发，一翻身躺在王笑刚才躺的位置，感受着他的余温又睡过去。
“你看，现在多铎走到哪里我都知道。那些围点打援、声东击西、伏兵偷袭之类的计策他都用不了。以前都说平原作战利于建奴，但有利就有弊，这千里平原，我看他往哪藏？”
山东之地他经营了这么久，每十五里就有一座墩堡，遇敌便点狼烟示警。
富勒塔也振奋不已，加入了挖掘的行列。
完颜叶臣反手一刀，把那还在高呼“不能投降”的士卒斩落，大喊道：“多铎背弃了我们，抛下大军逃了，要想活命的随我投和_图_书降！”
偶尔也有县城的守军会出来偷袭他们，远远地发射火铳。
“呵呵……”
然而这也说明，楚军已完全掌握了清兵的位置。
“怎么了？”秦小竺嘟囔着翻身而起，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王笑额头上的冷汗，柔声道：“做恶梦了吗？”
“喳……”
“末将愿领一支轻骑，为国公取多铎首级！”刘一口大声道。
“那怎么行，接下来怎么打仗？”
多铎道：“本王既已和将士们约定在此会合，如今还有队伍没到，本王如何能先走？”
史工有些不解，道：“恕卑职直言，多铎虽有将才，但论心机深重，他逊多尔衮远矣，国公不至于如此在意。图尔格大军将至，围困这近三万步卒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啊！”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能看到王笑像个疯子一样把自己有可能走的每一步都算计出来，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
富勒塔一个激灵，连忙朝那个方向跑去，只见十余名清兵正在一个房屋的废墟下挖着。
“罗德元，你……你敢诈我？”
王笑转向秦小竺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多铎终于想到办法对付我的狼烟了，我做的准备都是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多铎？”
罗德元板起脸：“还敢狡辩？看军法容不容你吧。”
他觉得这一战好没意思啊，搞得像来盖房子一样。
终于，饭造好了，一个个清兵盛了粥食用。
火铳声大作，富勒塔心惊不已，饥饿、恐惧消磨了他原本的勇猛之气，变得和他以往追杀过的楚军一样，成了惊弓之鸟。
“在拆我的眼啊，你敢拆，我就知道你在哪里。”王笑抬头看着远处的狼烟，喃喃道，“我做了这么多视野，你拆得过来吗？”
街边的地上有哭啼的婴孩，张着嘴哇哇大哭，小手扬起，似在找母亲的怀抱。有清兵策马而过，马蹄踩踏而过。
“别打了！我愿意投降！”
“在干什么？”
谷老八正说着，忽然感到身边的罗德元气势一凝。
多铎驻马望去，方圆五里内，有三道狼烟笔直地腾空而起。
“走吧，我们到前面的宋楼镇找豫亲王会合。”额真下令道。
王珍沉吟片刻，问道：“小竺就在三弟身边，你打得过她吗？”
“咣当！”
“但是……”
接着，悲怆的哭声如潮水涌来，混入耳畔的话语越来越多。
“你不懂，这是我的仪式感。”
“是。”史工道：“我数了一下城外的营帐、篝火，如今被我们围在城下的建奴步卒应该有两万七千五百余人左右。”
这次山东各地是早有准备，坚壁清野，根本没有因食于敌的机会。
至于如何攻打？多铎打算用一点计谋……
这一天，挨了十军棍的谷老八被发配到平原县西城墙驻守，正https://wｗw.heｔｕshu.com•ｃｏm在骂骂咧咧，一抬头忽见一道狼烟冲天而起……
一万骑兵突围，到此时他只聚集了三千四百余人，这三道狼烟说明还有三支小股清军骑兵正在向这边靠近。
王珍现在头痛的是缺少人手、包围圈该怎么保持。他觉得王笑这个兵力分配让他压力很大。
继续向东面行进，还没到宋楼镇，他们路过一个叫时庙村的村子，这村子中竟有一座墩堡，墩堡里还有高高的瞭望塔。
“哈哈，本王从八十万人中选取才貌超群女子一百零三人。小皇帝陛下十名，十四哥三名、郑亲王三名，其余亲王各两名，郡王各一名……”
“得罪他的人多了，多铎并没有特别突出啊。”秦玄策随口应着，一边看着不远处的兵士来来回回运送木材。
“他敢吗？”秦小竺问道。
收集没烧干净的木料又花费了不少时间，富勒塔累得不行，但看着一点点泛出香味的粥还是感到很高兴。
“另外多铎还分了两支小股骑兵，一支往武城方向、一支往德州方向，但他没有粮草，真实目的必是平原县。”
“来人，把裴二的儿媳妇带上来。”罗德元冷冷道，“此事有诸多人证，我看你如何狡辩。”
“我没有！你姓罗的在平原，我怎么敢做这件事？！”
“我要秉烛务公，拾遗补缺，把计划做得滴水不露。”
富勒塔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知道不卸盔甲马就跑不快，楚军一定会追上自己。
“你可真是魔怔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迷茫。就在前不久，楚军还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边的精神气已经完全反转过来，自己会怕成这样。
多铎本想攻打夏津县，然而夏津县城门紧闭，他又没有攻城器械，只好作罢。
多铎长刀一扬，喝道：“随我推平那座墩堡，抢了堡内粮食饱餐一顿再尽情厮杀。”
林绍元没有看他，抬眼看着清兵们一个个抛下武器走上前。
顺着沟渠望去，密密麻麻的尸体如鱼鳞一般……
“来人。解了谷老八的甲，杖打十军棍，发配为普通士卒。”
“数？”
剩下三百余骑狂奔不止，等终于甩脱了追兵，不少战马也累得趴倒在地。
“罪臣完颜叶臣请降，愿弃暗投明、从顺弃逆……”
所有的房屋都被拆了，楚军运不走的木料一把火烧掉。
王珍道：“三弟把林绍元、蔡悟真、刘一口这些猛将都抽调了，还带走了五千精骑，每人都分发了一张多铎的画像，还把这些画像传至各州县……”
没想到秦玄策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这支队伍的固山额真一脚把煮粥的釜盆踢倒，狠狠骂道：“该死的楚军！烂了心肝……”
“不能降啊将军！”
平原县是德州后方，每天都有物资运往德州。哪怕
和*图*书不能攻下县城，只要能劫下一队粮车、让将士们喘口气，一切都还有转机。多铎确实没有把所有兵马散开的打算，那是同归于尽的做法，他认为自己还没到这一步。
另一边又有一队人被押过来，妇人们脖颈上系着绳子，跌倒在血污里嚎啕大哭。
完颜叶臣忽然想到，也许多铎就是想让自己吸引楚军主力、好让他趁机逃走呢？
“大哥为何这么问？”
忽然有个老者的声音在他耳边怒吼道：“把我碎尸万段，我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
老孺说道：“我儿不必顾忌牵挂，且去守城，老身先走一步了……”
他们的额真大人也赶了过来。
王笑召集诸将，摊开地图。
一抬头，八十万亡魂围上前，密密麻麻看不见尽头，一个个嘴中都发出凄厉的怒吼声……
“他自作聪明，居然还敢分兵。呵，都到这时候谁还和他玩计谋，我们以力破巧便好，先把这两千疑兵包围歼灭……记住，两天时间，一个不留！”
“末将确定！末将天天看多铎的画像，其人应该眼窝很大才是，但末将这次用千里镜看，没看到眼窝。”
但这一仗打得太难受了，就像落进了一张大网里，而且这张网织得极密。
但他们没有物资，与别的部队也断了联系，孤身深陷敌人腹地。
富勒塔策马缓缓走进村庄，四下看了看，根本看不到人烟。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
……
完颜叶臣大喜，当先卸甲、抛开早已起卷的长刀，穿着单衣上前，跪在林绍元马下。
狼烟滚滚，探马奔腾。
“哈哈，还想藏，快挖。”
……
楚军北面大营。
“找到粮食了！”忽然有清兵欢呼起来。
秦小竺“哦”了一声，觉得王笑想得太多了……
“等等，猛将？”秦玄策倏然起身，大声道：“为何没喊我去？我不够猛吗？！”
……
该死！
“罗德元！我跟你势不两立……”
粮食不算多，差不多够五百余人两天的份额。
忽然，他冷笑着，扬刀一斩。
多铎无奈，只能放弃了奇袭济南的计划，他决定折向北面，攻打平原县，希望能在平原县稍作休整，再突过楚军的德州防线与多尔衮会合。
富勒塔一边行军，一边心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保命？
最后，他们还是卸下了盔甲。
谷老八偏过头，忿忿不平道：“小题大做，我就是看她长得像多铎，仔细查验了一下。”
富勒塔一看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一粒粮食……
“你确定？”
就不该来找这小子商量。
完颜叶臣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两千余清兵会被五千楚军围歼。
一想到这里，完颜叶臣眼睛一亮——找到了投降的理由。
“呃……卑职确实不懂。”
“国公何必亲去？”
“完了和-图-书，楚军知道我们的方位了。”富勒塔惊呼道……
“敢抗拒不降者，惟扬州可鉴！”有怒吼声把老者的声音盖下。
“忠魂白骨八十万，赤血映日满天红……”
多铎意识到自己这次突入山东腹地，与王笑突入关外时不同。
多铎费力攻破了一个墩堡，却没得到多少粮草，反而完全暴露了行踪。好在，他与三支小股骑兵会合了，人数到了四千七百余人。
“报！”
“报，发现两支建奴的小股骑兵，分两路向北而去，各有一千人……”
紧接着，又有兵士来报。
“你不要急。”王笑沉吟道：“多铎也并非没有办法破我的计策。他还可能离开大股部队，只带小股人马偷袭某处。”
他闭上眼，想要逃离这里。
目光一转，看向路边的沟渠，只见里面堆满了尸体，手和脚纠缠在一起，沟水溢出来，被血染着浓重的腥红，铺满整个街道。
“国公有令，全歼建奴，一个都不能留。杀！”
然而他渐渐明白过来，只要狼烟一起，楚朝各地守军就会带着百姓和粮食逃入县城或墩堡，而且秋收已过，田地里也没有粮食。
罗德元说着，一抬头正见那裴二带着儿媳妇进来，猛得愣了一下，那张铁面无私的脸也抖了抖。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多铎分兵了，以两千余人的大部队为疑兵，向东南方向挺进，假意偷袭济南，但我估计他们走到半路就会掉头北向。”
谷老八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案上，大声道：“她长得跟个男人一样，特别像多铎，眼窝子特别大……这是前天传过来的多铎画像，你自己看！”
“你真无聊。”王笑道，“我把计划完善了一下，你坐镇此处继续围这些步卒。我要亲自去追击多铎那五千骑兵。”
一道狼烟，说明遇到小股清兵；两道狼烟说明遇到大股清兵；三道狼烟，说明清兵在攻打墩堡。
完颜叶臣话到一半头颅已然落地，脸上还带着满脸的惊诧……
青年痛哭道：“娘！”
……
秦小竺有些无语。
多铎甚至听到楚将在喊“不要放箭！别让建奴拿到箭支。”
“或者，他若有必死之心、敢与我们鱼死网破，就有可能让五千骑兵完全分散开来。到时这些人到处劫掠，我们围杀不易，难免给山东带来大破坏。”
马肉落肚，富勒塔精神好了不少，心里却更加不安。军中视杀马为不祥，他征伐多年，还是第一次被逼到杀马吃肉的境地。
“裴庄村村民裴二，状告你调戏他儿媳妇，可有此事？”
“痛杀怀中三岁子，也随阿母作忠魂……”
……
富勒塔又看向了手里的粥，心疼得要死。饥饿折磨着他，如果不是看同袍的死相太惨，他恨不得吃了这粥，当个饱死鬼也比饿死强。
“睡不着，不亲眼看着多铎去死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