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满江红
第1018章 指鹿者
“是……”
他收到调令的时候，人还在京城南边大红桥准备迎驾呢，才来得及向快马前来传发调令的侍卫问一句：“可是，本官手上的公务……”
等到御驾进了紫禁城，街禁终于放开，好事者跑入南大街，摊开双手，感受着天子的气息，放声颂赞。
北楚终于迁都回燕京。
若说晋王代天子祭过了天地，这次楚帝归京不去天坛祭天还说得过去。但到了这里，连历代先帝、上神都不亲自祭祀必然是不行的。
“……”
至于周衍自己下达的命令，则是不合规矩的，顶多只能算是‘中旨’，百官爱听不听。
在他眼里，虽然有晋王这样的辅政之臣，但陛下也非常勤政。
“惟吾高祖皇帝，取天下于群雄之手，六师北征，遂定于一。不揆菲德，继承正统……”
不仅是他，一共有近两百名官员同一时间被分派往河北、山西、陕西、辽东各地。
“臣，锦衣卫指挥使柴青禾，见过陛下。”
“你亲自去，替我问一问他，所谓君无戏言，他做了选择，这么快就要反悔吗……”
“讳言，讳言……”
“哈哈哈……刘兄高才，且让我等……八面三呼震地来！来，吾皇万岁！”
礼官们端上摆着牲口和甜酒的拖盘入内，一切井然有序……
“是。”李直站起身，走过去缓缓推开了殿门，侧身往旁边一站，并没有随着他们进去的意思……
下一刻，一道身影出现在太庙大殿的正门处。
听这声音，像是晋王，不像是陛下啊……
没想到如今，竟是连祭祀列祖列宗的祭文也不念，交由晋王来替他念。
于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天，罗德元就收到了一封合规矩的公文，平调他为山西汾州知州。
这让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那太监脸上扫了扫。
“吾皇万岁！”
“我是在保护他们。”王笑道。
两个侍卫已不由分说走上前，驾起罗德元就走。
御驾入城之后，还在轿辇上加了一道帷帐。
“然也，而晋王，乃大楚摄政王也。”
这个内情许多人都知道，心照不宣而已。就连北楚的一些士绅私下里谈起时局，也能说上一两句。
“这……陛下不在南苑行宫吗？”他疑惑地问了一句。
王笑平时不太爱管身边人，少有这样介绍随侍人员，因此夏向维愈发感到疑惑。
“就算不变天，晋王凭这次的大功，也该加封……”
“莫不是前阵子罗大人他们弹劾晋王，‘陛下’生气了？”
这在他眼里只是小事，平素不常过问，今天看来，这位汝庄和*图*书王便是其中之一了……
别的礼官都是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侧门出入，唯有这个人，就那么站大门正中央，挡住了光线，十分显眼。
这两年来好几次晋王统兵在外，陛下依然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
只有经过这个流程下达的圣旨和公文，才是合规的楚皇帝周衍的指示。
虽然晋王还是有很多逾礼之处，但大楚真是君明臣贤，相得益彰，蒸蒸日上……
说话的人话到一半，猛地停下嘴。
有人轻声提醒了道：“汝庄王，你这是做什么，陛下还在祭祀……”
呼声一响就再未停下过，很快|感染了所有人，一时之间似乎全城都在山呼万岁……
“老师，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你何不告诉学生陛下去了哪里？”
这四个字在北楚官场，仿佛成了保命符。
……
虽然京城中部分百姓还在怀念乾朝的善政，对楚朝的回归心里并不欢迎，但迎接天子的场面依然隆重而热闹。
“带你去见见陛下吧。”王笑忽然说道。
小柴禾在御榻前对着木雕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也没听到有人回答，他自己又说了一句“谢陛下”，然后直起身来。
一名礼官愣愣看着‘坐’在灵位前的楚皇帝周衍，整个人都呆立在那儿，手中的酒器摔在地上，他却忘了跪下。
朝堂上谁不是一点风吹草动就惊觉的兔子？这样大手笔的人事变动，若说没出事谁都不信。于是文武百官大惊失措。
王笑回过头，目光落在那‘汝庄王’身上，他不认识对方，却知道这是楚朝的藩王。
“忽然感觉京城好清静啊。”
“是，周先生在四天前逃离队伍，先是向西走，到了涞水县之后转道南下，他腿脚不方便，走得并不快，目前应该在曲阳县附近，卑职的人已经寻到了他留下的踪迹……”
气氛陡然变得神秘起来。
不过，去年收复了河南各地之后，又有一些宗室归附到北楚。
说着话，罗德元已经被推上了马，一个侍卫跨上来，环腰抱住他，以不容反驳的口吻道：“请罗大人放心，卑职可以载你。”
师生二人穿过南苑行宫，一路走进周衍下榻的宫殿。
“保护？”
他位卑职低，又不像前面两个同僚那么大胆，敢议论天子，只是闭嘴不言。心里还想着要不要弹劾这两人，搏一个前程？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笑没有说话，但浑身气势不怒自威。
“各司其职，各司其职……”
但金龙不会说话，牌位里大楚的历代先帝也不会说话。
“哈哈，皇姐夫摄政王也……”
“曲https://m.hetushu.com.com阳县？是胡敬事等人在带着周先生逃？”
大殿内所有人都低着头，唯有那礼官飞快地看了王笑一眼，应道：“是，是……明白了，谢晋王厚恩，谢晋王厚恩！”
先开口的是王笑。
“嘘，晋王不喜欢旁人多事，别忘了姚文华、何良远前车之鉴……”
那小官转头看向太庙，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晋王行事，还是如此雷厉风行啊。”一名小官转头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感慨了一句。
然而，站在门口的那位汝庄王虽然在王笑的威势下显得有些害怕，最后却还是开口了。
“……神灵在天不昧，想自知之，吾历代先祖开基创业、有功德于民，谨奉牲醴致祭，伏惟神鉴，尚享！”
“还能有什么蹊跷？总不会是……”
等他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匆匆跑开，王笑这才又向那块木雕说道：“陛下，继续祭祀吧……”
突然，“咣”的一声重响，打破了这场祭祀肃穆的氛围！
小柴禾说罢，等了好一会，不见王笑继续吩咐，不由又道：“晋王放心，卑职一定将周先生带回来。”
王笑平静而有力的声音还在响着。
那名叫李直的太监已小跑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不，晋王素来宽弘，绝不会让陛下因此小事处置他们，此事必有蹊跷……”
“此鹿耶？马耶？！王笑，你想作赵高不成？！”
“队伍中应该有高手在保护……”
……
但也有很多人是不知道这些事的，毕竟王笑虽然从不掩饰，但也没有大张旗鼓宣传。
“罗大人，汾州知州空缺已有三月，请你马上赴任，卑职这就送你去汾州。”
好事者们在高楼上向南大街望去，只能远远看到那黄色帷布，偶尔有风吹动它，隐隐约约能见到一点点皇帝陛下那安然端坐的身影……
陛下虽然不早朝，却不设司礼监，亲自处理政务，甚少有纰漏。
“是啊，晋王还是这样只争朝夕啊。”
太庙与社稷坛就在皇宫之内，分列于御道两侧。
夏向维随在王笑身后穿过帷幕，忽然感到一股寒意。
建武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王笑道：“陛下正在祭祀，把酒器捡起来，换一副新的过来。”
王笑摆了摆手，道：“我知道，现在还敢弹劾我的人，除去个别邀名取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刚正不阿，是难得的人才。正因如此，我才要保护他们。”
但越走越近，夏向维惊讶的发现，那御榻上的‘陛下’根本不是人。
它如今就静静地坐在南和图书苑行宫内，目含慈悲地看着王笑，看他引见了一个又一个香客……不，臣子来谒见自己……
“……”
而且这些官员或者是最近陆陆续续弹劾过晋王的，或者是平素就不曾依附晋王一党的。都被或贬谪、或平调，全打发出京。
入城的流程安排得很简单，御驾从南面的永定门入城，直接穿过南大街、从正阳门进入内城，再直接入紫禁城。
夏向维心想，让人家在年节之际饱饮风霜之苦，也叫保护？
“我最后再说一次，陛下叫你把酒器捡起来，明白了吗？”
毕竟连堂堂天子在朝堂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何况亲戚。
紫禁城。
从南海子回来的轻骑四出，如绑票一般把诸多官员强行带上往各地赴任的路途……
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的震撼，因为他分明看到——“陛下……陛下是一块木头？！”
北楚处理政务的大概流程是这样，各部官员把公文发到内阁，几位老大臣给了处理建议，再交给王笑审批。
夏向维微微一愣。
“陛……陛陛陛……”
王笑到了山东之后，又刻意打压宗室，把闲散宗室都安排去做各种各样的活计，因此这两年宗室力量在北楚十分不起眼。
这个章，名义上是楚皇帝周衍的章。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晋王既要征战天下，又祭祀神灵祖宗，那还要陛下做什么？
那边官位稍高一些的官员则列队于太庙左门内，听着太庙内传来的祭文。
夏向维目光看去，只见周围护卫森严，殿门前站着几个太监，领头的那太监看起来有些紧张。
倒也有一部分人对楚朝心怀感念，见此场景，泪流满面。
“据说陛下是关中一战时负伤，腿上有疾，不愿见人。”
虽然明知道自己要做的荒唐事，必然会招致别人揭穿，免不了要杀鸡儆猴，但王笑还是希望少流一点血。
这樽木雕本来都快要成为菩萨了，但就在昨天，有几个锦衣卫急急忙忙到了黄师傅家中把它买下，稍做修饰，它便成了……大楚皇帝周衍。
……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迎驾的队伍中，以及京城各部衙门。
“把东西捡起来，陛下正在祭祀。”
“可笑。”王笑轻呵了一声，沉吟道：“他安全吗？”
“现在？！”
“但……本官不会骑马啊……”
年轻的大楚皇帝周衍并不‘好大喜功’，没有想要绕城一圈让京师百姓瞻仰龙颜的意思。
王笑又重复道：“陛下不就在这里吗？你休得在御前失仪。”
那是一具披着龙袍的木雕。
御榻上的木雕宝相庄严。
“求晋王饶命啊m.hetushu.com.com……”
又有些人，不但权职不够高，性格还难相处，平时旁人自然懒得搭理他。
他是官选考试入仕的，是正儿八经的晋王一系，因此嘴上虽然在感慨，其实心里定定的，什么都不担心。
过了一会，陛下已进了太庙，他便听到前面的官员小声地嘀咕起来。
王笑不愿继续给这些人封地建藩，全部都招回济南，依旧打发到各处办事。个别几位亲王不好处理，无非花一点点小钱闲养着。
“慢着……本官的家眷……”
有狂放书生与高楼之上饮酒狂欢，这盛世景象赋诗咏志，一字一句缓慢又大声地吐出来……
王笑道：“周先生。”
但这等庄严肃穆的场合，不是交流的时候，他们只能一个个低着头，心想以往陛下虽然事事交由晋王处置，至少这等礼仪之事上还亲自出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身边的人，不管心里是何立场，明面上就如此亲近晋王，似乎不妥……
他平时见周衍都没这么有礼数。
“嗯？”王笑脸上泛起敷衍的疑惑笑容，反问道：“陛下不就在这里吗？”
……
更耐人寻味的是，天子仪驾本定在二十四日回京，如今却说‘圣体抱恙’，暂时停留在南海子的南苑行宫……
——总不会是晋王在排除异己吧？为了什么？
它是出自兴州黄村的木雕名家黄师傅之手，这位黄师傅是方圆五里有名的木匠，擅雕菩萨。
二十天前天坛的血雨腥风才刚刚落幕，许多人都担心着王笑是否又在计划着进行一场清洗……
于是御驾刚过承天门，在太庙与社稷坛之间缓缓降下来……
“你记住。”王笑的语气有些慵懒，但不容置喙，又告诫道：“陛下就在这里。”
“起来吧。”王笑道，“我们来看看陛下。”
有人便会心地笑起来，道：“那必是陛下生气了。”
太庙之内，大楚历代先帝的牌位前。
有些人，权职远远不够高，平时上折子都是交给自己的上差，离议院老大臣都隔着好几层，没人给他说上头那些事。嗯……人家老大臣的票拟是谁批的，小芝麻官管得着吗？
几名官员听到这里，不由对视了一眼，眼神中皆有些疑惑。
夏向维敏锐地感受到，李直对王笑的态度恭敬中，还带着非常浓烈的感激之情。
夏向维感到有些茫然，看了一眼御榻上的木雕，又转头看向已经被关起来的殿门。
“罗大人的家眷，卑职会派人去接。”
“他叫李直，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王笑似感受到夏向维的目光，随口介绍了一句。
那块木头就hetushu.com.com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背对着他，龙袍上的金龙带着无尽的气势。
自天下大乱以来，各地藩王遭起义军洗劫，到如今，在北方，这些肥羊……不是，那些还有地位的藩王已经所剩不多了。
夏向维只觉他的笑容透着股瘆人的意味，不自觉退了一步，喃喃道：“可这……这……老师，你正做什么？是陛下不见了？”
已经没有人在乎那些清流直谏之臣在路上冷不冷、辛苦不辛苦了，各个官员们眼神对视之间，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罗德元就一直以为批红都是出自于陛下之手。
……
王笑偶尔……或者说有一部分时候会懒得审批，于是把很多常规的公文交给淳宁和知事院过一遍，最后再盖上章。
却见王笑对着那木雕行了一礼，郑重道：“臣见过陛下……谢陛下。”
那礼官这才惊醒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慌乱跪倒在地，道：“下官万死！下官万死……求晋王饶命！”
要知道，再过五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样的大冬天去上任？让人在风雪旅途里过年？
更有些人，不但性格难相处，万一知道了这些事还要闹事、更会牵连别人，那旁人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更要避着他……
“封无可封了，再往上，还不是得变天……”
这次，就连罗德元也感到有哪里不妥。
南苑行宫久无人住，殿内没什么人气，透着幽深之感。
“该不会要变天了吧？”
“日暮迎祥对御回，宫花载路锦成堆。永定桥畔鞭声过，正阳门前扇影开。奏舜乐，进尧杯。传宣车马上天街。君王喜与民同乐，八面三呼震地来！”
一名小官站在御道上，目光穿过前面长长的队伍，望见有十六名宦官抬着步辇要去扶陛下，但隔得太远，其实也什么都看不清。
“奴婢见过晋王、夏大人。”
……
随着这一声悠长有力的“尚享”，站在王笑身后的几位重臣和周氏宗亲纷纷叩首。
……
他转头看向王笑，禀汇道：“晋王，卑职查过了，陛下是四天前……”
殿内很黑，连烛火也没点，也没有宫人伺候，几缕阳光从殿门外洒进来，他眯着眼看去，见到有一人正穿着皇袍坐在御榻上，似在打坐。
他刚从京城赶到南海子，向王笑说了一大通，比如“罗德元等人虽屡次弹劾老师，却是出于一片公心。除了浪费一点纸墨，并不能造成妨害。这种人像路边的石头，老师不理他便是了，又何必去踢一脚？”
“是。”
“老师，陛下……呢？”
——算了，风雨欲来之际，各司其职吧……
“知事院即司礼监，乃晋王之钤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