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证书
春末夏初，学校里不知道种了什么花，一阵一阵清甜的香，被风送往远处。
那男生脖子一缩，急忙转回去了。
红艳艳的两半，勾得人垂涎欲滴。
方萤愣了一下，“顾雨罗也去了？”
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拽着走出去三四步，却听身后一道声音：“西池！”
高跟鞋踏着地砖，急促地跟近，绕到侧面，拦住两人。
忍了又忍，才没冲出去把人怼一顿。
目光空茫茫的，雾气弥散一般。
杨云鼓励地看她一眼，“请三位同学上台来。”
过了数秒。
方萤脚步一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回身往墙后一躲。
十四年前，蒋西池刚出生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初夏的夜风里已闷着一股热气，刚从冷气充足的医院里出来，便出了一身的汗。
方萤戳一戳闵胜男，“数学竞赛你为什么不去啊？”
杨云笑说：“当然是因为写得好啊。”
第一节语文课，杨云喜不自胜地走进教室，整个班扫一眼，问班长：“缺席的是……”
……细品了一下，居然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没有必然关系。”杨云看着她，“担心有人说闲话？你既然这样喜欢读书，应该知道《三国志》里，吕蒙是怎么回应鲁肃‘足下阿蒙’之说的吧？”
蒋西池一言不发，拖着她继续往前走。
范之扬：“蒋西池！参加数学竞赛去了。”
“嗯。”
骑车到了桥头，方萤去摊子上挑了个西瓜，搁在蒋西池自行车的筐子，看见车子因为陡然多出的重量晃了一下，乐得笑出声。
方萤喊了一声“蒋叔叔。”
方萤拿手扇了扇风，“阿池，等会儿下车了，我们去买个西瓜吃吧……”
可那是他妈妈，他凭什么得忍受外人进来破坏他关于“家”的记忆，凭什么跟一个陌生人分享父爱。
闵胜男抿嘴一笑，“杨老师说肯定不能当面夸你，夸你你会害不好意思的……”
正放着《以父之名》：和图书“……没人能说没人可说，好难承受，荣耀的背后刻着一道孤独。”
六月初高考，他们初中受益，跟着放了三天的假。
“你真是有心了，这么热的天，坐公交车过来的吧？你爸也没腾出时间去接你。”
铃声一打响，背上早就收拾好的书包，飞快跑出教室。
她顺了顺呼吸，突然难得地紧张起来。
“嗯。”
她微抿着唇，等杨云说了句“请回座位吧”，把证书一合，飞快地下了台。
闵胜男转过身来，“方萤，你的证书……我能看看吗？”
等放完假，就又到了关键的期末复习阶段。
“不用了徐阿姨, 我们坐一坐就要走了, 还得赶回去上晚自习。”
“……我问我爸，我妈算什么。他反问我，是不是想让他剩下的这一辈子就单身。”
方萤忙点头，“您好。”
“……我成绩又不好。”
徐婉春笑说, “要不要看看你……你弟弟？”
方萤两天没见蒋西池，越临近下课，越有些坐不住。
顾雨罗：“……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跟方萤一起玩了，她会耽误你的。”
他回教室，匆匆放了个东西，让方萤放学了直接去车棚等她，自己背着书包去办公室找张军汇报情况。
蒋西池摇摇头。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资格决定她会不会耽误我。”
杨云扬了扬手中的荣誉证书，“银奖，方萤；优秀奖，XX，XXX……大家掌声恭喜！”
蒋西池身体略往下垮地坐着，光影错落，照在脸上。
蒋西池停下脚步。方萤抬头看去。
蒋西池笑了笑，“嗯。”
车疾驰，一片阴影霎时笼住蒋西池的眼睛。
“犒劳你呗。”
方萤蹙眉：“看什么看！”
——既然你这样相信我，不能辜负你呀。
徐婉春已恢复精力，正靠坐在病床上，端着碗喝徐母给她煲的“产后营养汤”。婴儿裹着绒巾, 放在一旁的小床上m•ｈetusｈu.ｃｏm.com, 徐婉春娘家的几个亲戚, 围着小床窃窃私语。
方萤忙从书包里掏出来，递过去。
廊下支上了小桌子，两个人坐在栏杆上，正要瓜分西瓜，方萤忽说：“送你一个东西！”
“那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上去瞧一眼，开车送你们过去。”
一抬头，却见往前两排有个男生正回过头来看她。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膝盖，因为紧张，呼吸有点不畅。
一首歌放完，忽听蒋西池开口：“我爸要跟徐阿姨结婚的时候，我跟他闹过。”
方萤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杨云停住脚步。
方萤把一半西瓜整齐地切作了八牙，剩下的一半裹上保鲜膜塞进冰箱，等吴应蓉他们回来吃。
第二天快放学时，蒋西池参加竞赛回来了。
顾雨罗：“……虽然我可能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但是，我们一起去竞赛，这两天相处下来，我觉得这句话，我还是一定要说。”
刚要奔出教学楼，却发现前面树下正站着蒋西池和顾雨罗。
下课，方萤追出去，“杨老师。”
“我知道你一定能拿啊，”闵胜男笑说，“蒋西池也知道。”
方萤有点儿蒙。
这么一个难看的小怪物，就成了他的“弟弟”，凭什么？
方萤忙把耳机扯下来，向蒋西池看去。
可现在，他妈妈去世，爸爸也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爸爸，别说“一半”，恐怕连“四分之一”都不一定轮得上。
方萤顿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慢吞吞地走上讲台。
病床上的徐婉春赶紧让蒋西池和方萤进来坐, 又让徐母给两个小孩儿拿水果吃。
蒋西池把自行车解了锁，等了片刻，忽见教学楼里跳出来一个人。
方萤回头一看，一个穿套裙的高挑女人，“阿池，有人喊你。”
女人脸上挂着笑，目光只在方萤身上淡淡一瞥，便落在蒋西池身上，“来看你爸的？”
蒋西池手里提着吴应蓉和图书嘱咐他买的果篮, 和方萤在门口处站了片刻, 才出声喊了一句“爸”。
方萤侧过头，看向墙外一碧如洗的天，笑了一下。
回位上，她看也没看，把证书塞进抽屉里。
他被“一辈子”这词吓住了。
“杨老师帮我报的，”方萤摸了摸鼻子，“你上次不是送了我小奖杯吗，还给你这个。”
蒋家平满头大汗，坐在床沿上，听着丈母娘和老丈人“思想教育”, 时不时往小床上看一眼。
方萤以前没见过他这样，数次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萤两步跳下台阶，正要跟他协商到时候谁吃瓜瓤中间的第一口，手臂忽被他一擭。
方萤没往下听了。
方萤顿了一下，掏出来递给她。
杨云笑说：“蒋同学肯定能给咱们班抱一座奖杯回来——正好，我这儿也有个好消息。上个月墨城师大和墨城作协联合办了一个征文比赛，我把我们班有几个同学周周记里的写的文章选报上去了。一个银奖，两个优秀奖……”
“你是亚军，我是银奖，一样的。”
方萤越发好奇顾雨罗到底会说什么。
窗外一杆一杆路灯飞速掠过，一时明，一时暗。
方萤愣住。
方萤啃了一口西瓜，含糊地说：“……给我补课。”
方萤心里一惊，怎么回事，要撞上告白现场了？
片刻。
方萤看着蒋西池。
“……我其实早就没有家了。”
方萤走到她跟前，踌躇片刻，“您为什么把我的作文报上去……”
蒋西池微蹙着眉。
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呼呼沉睡，懵然无觉，可却被这满屋子的人搁在心尖上呵护。
方萤几步跃到他跟前，“好哥们儿”似的揽了揽他肩膀，“你回来了。”
杨云满意地笑了笑，拍一拍她肩膀，“期末语文试卷好好做，不准偷懒了。”
那是个坎，虽然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可这个坎，其实绕不过，迟早得面对。
到蒋西池家和图书里，方萤从厨房拿过菜刀，清水下冲洗过后，把瓜杀了。
只待了半小时，蒋西池就跟方萤离开了。
方萤：“……我会不好意思？”
女人的表情立即就淡了，盯着蒋西池又看了数秒，转而看向方萤，“你是西池的同学吗？我是西池的姑姑。”
“快吃，吃完了还有事。”
沉默之中，忽听蒋西池轻声问：“带MP3了吗？”
方萤忙看了蒋西池一眼，张了张口, 但在他警告的目光中，把“初一不用上晚自习”这句话吞回里肚子里。
蒋西池完成任务似的往小床边一站，听徐婉春的七大姑八大姨，巨细靡遗地跟他唠叨生了多长时间，顺产还是剖腹，小孩儿生下来多重，哭声多响亮……
闵胜男翻开，看着硬壳上烫金的一行“获奖证书”，“哇”了一声，“……杨老师跟我们很多人说过，说你作文写得特别好。”
她想到他生日那天，两人不欢而散的谈话。
方萤周遭的一圈学霸悬梁刺股积极备战，但方萤却提不起一点儿精神——尤其是蒋西池还被发配着去参加数学竞赛了。
蒋西池会说什么？也觉得她是“耽误”吗？
蒋家平这才发现大儿子来了，一抹额头上的汗, 站起身把他迎进门，看一眼方萤, 问道：“你同学？”
“我数学成绩一般，竞赛题都比较难，只有蒋西池和顾雨罗他们这种脑子灵活的比较适合……”
蒋西池笑说：“你的含金量比较高。”
方萤拿勺子舀出中心那一块，递给蒋西池。
方萤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这是什么？”擦了擦手，翻开一看，获奖证书。
“嗯，我们学校一共去了四个人，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七班的……”
将方萤一拽，抬头瞥一眼，示意蒋家莉让路。
回去公交车上，两人坐在最后一排。偌大车厢里就三五个人，空空荡荡，哐哐当当。
她笑一笑，问方萤：“你们去过病房了？”
杨云把三本证书递到hetushu.com.com三人手中，让他们并排站好，自己掏出一台卡片相机，拍了张照。
蒋西池和方萤到时，就是这样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
让蒋家平余后的四十年都守着一个虚无的“忠贞”度过，这要求太无理取闹了。
这都能笑，傻不傻。
“喂，你吃不吃了？”
半学期下来，闵胜男已经了解了方萤的性格：看着张牙舞爪，实际上绝对不会主动去找谁麻烦。
蒋西池和方萤在校外随便吃了点儿东西, 乘公交到妇幼保健医院。
方萤低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顾雨罗：“……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蒋家莉讪讪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那你们路上小心啊。”
方萤：“……”
蒋西池眼睛都亮了，“……什么时候的事？”
蒋西池瞥她一眼，“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蒋西池垂着眼，一声不吭。
方萤撇撇嘴，“那又怎么样，没几个人觉得我这样的人能拿奖。”
蒋西池：“……你确实没资格说这种话。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方萤。”
方萤有些茫然地举着证书，往讲台下扫了一眼，各种目光兼而有之。
“去过了，我……”方萤瞥一眼蒋西池，“我们晚上还要回去上晚自习，所以……”
蒋西池抬头向她看去一眼。
蒋西池等了片刻，她从屋里出来，把一样东西往他怀里一塞。
阮凌凡已去世六年，蒋家平才四十不到，人生将将过半。
她啃了两牙西瓜，转头一看，蒋西池还在爱不释手地翻看那获奖证书。
刚生下来的小孩儿，着实算不上好看。红的，皱巴巴的一团。
蒋西池不客气地接过了。
蒋西池看她一眼，“什么？”
她陡然觉得有些难受，上前一步，悄悄地握了握蒋西池的手，又悄悄地放开。
方萤愣住了。
蒋西池：“不用了。”
距离不太远，两人的交谈声勉强能听清。
蒋西池却只接过了一只耳机，塞入耳朵微闭着眼。
蒋西池瞥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