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浮梁瓷局
五
昊仲南想将他们炼入瓷器！
热焰似乎在渐渐消退。
安清夜长长舒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昊仲南，让我来帮你。”
“是啊，怎么见呢？”弥川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高温烤得她脑袋都快裂开了，身上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皴裂开来，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安清夜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安清夜没回头，还在寻找出口，声音清凉沉稳：“别胡说。”
安清夜向她微微一笑，神色间尽是从容笃定：“放心。”
少年的声音劈波斩浪，异常清晰：“你说什么？”
“安清夜，这次我们大概真的逃不了了。”弥川索性坐了下来，喃喃地说，“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元朝皇帝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瓷局，掌管瓷器烧制，制品专供皇室和达官贵人享用。至元二十年，枢密府下文，要景德镇上供白色瓷器。公文中特别提到，瓷器需‘色白微青，温润不透’，并限时一年。若烧制不成，朝廷的刑罚是极严苛的。镇上人心惶惶。那时我师父掌管浮梁瓷局，日夜为此忧心操劳，却因难以掌控炉温，每每锻造失败。
“阿婵死了，师父疯了……是那些人！在我辛苦北上寻找制瓷之法的时候，他们以为枢府瓷制造无望，竟想了一个邪门法术——血炼——在瑶里珠山下，造型如女体的火窑，并以处|子之血辅以烧制，可以炼成千古奇珍，釉里红瓷器。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储藏屋壁上的油灯忽然亮了，若有似无的光线明灭，少年站在门口，用一种刻骨而奇异的目光看着这满架的收藏品，轻声说：“这个地方，已经好久没有新客人了。”
周遭的墙壁厚实异常，石门严严实实。弥川俯身摸了摸罗嘉的脸，她的体温越来越低，唇色也越来越苍白，整个人似是摇摇欲坠。
昊仲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弥川听得心惊胆战m•hｅtushu•cｏm•cｏｍ，她分明记得在茶馆里听到的那个故事不是这样的啊……勇于牺牲的少女，竟然是最无辜的受害人！而故事里天赋奇高的少年工匠，竟是处心积虑要复仇的人！
“他刚才说，他很快就能见到阿婵了……”安清夜沉思着说，“阿婵被炼入了釉里红茶盏中，怎么见呢？”
弥川听见安清夜低低地说：“这世界上，多一份爱，多一份厮守，也比恨和分离好啊……”
弥川低低惊呼了一声。空落落的庭院里，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一枚小小的吊坠落了下来。
弥川与安清夜对视一眼，脸色均是一变：他们是在一个窑体中！
昊仲南用最直接的方式，释放了那些被苦苦折磨的魂魄。
弥川悄悄握紧了安清夜的手：“你真的能帮他？”
昊仲南抬起头，发丝落在眉梢，眼神清亮，神色温柔：“想了七百二十八年，我画这个屏风，亦用了近百年，怎么还会不清楚？”
安清夜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
魂魄……瓷画……罗嘉……
“但凡瑶里的制瓷大师，无一能逃脱这宿命……那是他们欠我的！”昊仲南仰头大笑起来，“炼进瓷器有什么不好？你看它们在这里，千年不改，万年长存。”
罗嘉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安清夜倏然站了起来，走到罗嘉的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
弥川的声音微微发颤：“真是你把那些人烧制进了瓷器？”
那个晚上，我辗转难眠，独自去炉窑查看炉温。偶然之下，竟见到一位老人。那位老先生是奇人，他似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便笃定地告诉了我一个古法，用这种方法烧制，不仅这种白色瓷器一定能烧成，到时整个景德镇都会无恙，朝廷的统治也绝不会长久。
“是魂炼术，将活人的魂魄锻炼进瓷器中，是一种极残酷却有效的法术。”安清夜轻声说，“有多大的仇恨，
和*图*书才会这样折磨对方？”昊仲南身如鬼魅，已经退出门处。
弥川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罗嘉她什么都没做过！”
“弥川，你朋友的症状……她和那些工匠不一样。”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是在注魂！”
“在你去那里之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弥川开口的时候，几乎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个小姑娘？”昊仲南微微一笑，“是她缠着我，一直夸我的釉彩画得好。那么，我当然应该送她进那里面看看……釉彩的世界。”
安清夜走过去收起了那块屏风，又沉默地走回了弥川身边。
“那个晚上，他们不顾师父的苦苦哀求，当着师父的面，将阿婵扔进了火窑中——用她的血供奉火神，日夜开窑烧火，制出了一只釉里红茶盏。”
安清夜微微抿唇，仿佛是叹息：“好吧。这幅画屏我会好好看护，绝不让人毁坏。你们……在那里，可以安心。”
弥川大怒：“你这个疯子！把她还回来！”
有他在，心底蓦然就踏实了。弥川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冷静下来：“我同学不见了！”
“罗嘉！”弥川扑过去，拼命摇她的肩膀，“罗嘉！你醒醒！”
凉夜漫漫，昊仲南周围却是一片晶亮，仿佛萤火之光，银辉漫天。瓷屏风上的釉彩光华四溢，像是霓虹，因为导入了生命而鲜活起来。
安清夜的尾戒中蒸腾起两道银线，分别触向釉里红茶盏和昊仲南，最终又轻柔地汇聚在一起，转向那尊瓷画屏风。
“瓷业工会的人背着师父，秘密商议后决定，假若锻造不出白瓷，就用千年难得的釉里红为贡品，期冀获得朝廷的原宥。
“安清夜，是不是因为这些瓷器？它们好像能吸附魂魄。”
他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那些瓷器，似是自言自语：“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仇人。”
“别急。”安清夜直起身子，眉眼间尽显凛冽，“这屋子的主人是谁？”www.hetushu.com.com
木门后还隐蔽着一道石门，这时重重地关上了，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别急，很快你们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林弥川！”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声线压得很低，却熟悉自然，“偷偷跑出来了也不告诉我！”
借着点点星光，画屏上的一切都那样真实，耳边有溪水卷起浪花的声音，大槐树的枝叶茂密，而老妇人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浮桥上的两人携着手，渐行渐远，消隐在了徽州山水深处……这画面，温柔了时光。
安清夜修长的手指拿着一部智能手机，漫不经心地塞回口袋里：“打了个电话就不见踪影——这几天一直找不到你。幸好我在你的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
安清夜脸上亦褪去了笑容，薄唇轻抿着：“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一路北行，看遍了朝廷统治之下百姓潦倒落魄的生活，我心中愈发难平。到了沧州，我四处寻找制瓷的师父，大家钻研琢磨良久，还是不得其法。
“够了。”昊仲南低喝道。
“我听闻北方沧州定窑善于制白瓷，便告别师父与师妹阿婵，独自前去寻找烧制之法。
他拉着她的手，穿梭在架子间，直到在最后一排，发现角落里有一个人影静静地坐着，声息全无。
“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就地炼制出了白瓷百件，找人将这瓷器包装好，送回了瑶里。
那道人影异常孤单：“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弥川闪到他身后，看着他抬起手，尾指银戒亮起一道轻柔的银线，像是水波一样触及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的瓶身。那段银线像是有生命一般，紧紧缠绕着那细颈花瓶，像是要将里边的东西逼迫出来。过了一会儿，有青色的烟雾慢慢生了起来，能辨别出那是一道人形，像是被活生生地推入了一个小小的门内，然后是痛苦的惨叫声……直到一切渐渐平息，烟雾拢聚成了细长瓶身的模样，噗的一声，散了。
弥川抓住了他的手臂：“那罗嘉呢？”ｍ.ｈeｔｕsｈｕ•cｏm.coｍ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什么？”
生死一线，他却并未怪她，这让弥川心中微安，她想随便说些什么，便打破沉默：“我们也会像那些工匠一样吗？死前受尽折磨，被活活烧死？”
是他戴着的那个锁形的挂坠，瓷质的，触手清凉，亦是那一年阿婵亲手做的同心锁……
安清夜的视线落在那些无声的静物上，紧锁着眉：“我来试试就知道了。”
“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注魂和魂炼不同。魂炼就像是这些枢府瓷中的工匠，你将他们熔进瓷器，只是想折磨他们。”安清夜强忍住内心焦虑，一字一句道，“而注魂需要将魂魄保持完整无缺。你不是想和阿婵在瓷画屏的世界中一起生活吗？现在只是将罗嘉的魂魄注入你亲手画制、炼成的瓷器中已是如此困难，何况你的下一个目标是釉里红中阿婵的魂魄！”
“可是当我回到这里，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他一直在画一幅釉彩屏风。”弥川低低地说，“那幅画好漂亮……像是《清明上河图》一样。”
昊仲南自怀中掏出了一只薄如蛋壳、流光溢彩的釉里红茶盏，放在掌心，珍重地细细摩挲着：“事已如此，我也无力回天。但是我要为师父和阿婵报仇！我以魂炼术将仇人的魂魄锁入这些瓷器中，让他们日夜煎熬，却不得逃脱。”
安清夜猛然间醒悟过来：“昊仲南，这七百多年来，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帮你注魂吗？我可以帮你。”
弥川有些欷歔。这个夜晚，这样静谧，残缺，却又美妙。
身后猛然间发出轰的一声，紧接着火焰冲天而起，竟是千年窑火重开——甬道尽头那扇门缓缓合上了，里边的一切大约终会焚毁。
最终还是离开了古窑。是夜，在客栈的露天庭院里，安清夜看着那幅精致的瓷屏风，郑重地问：“你想清楚了吗？我会将你和阿婵的魂魄导入瓷屏风中，一旦开始，便不可逆转了。”
“那些被困在枢府瓷中的魂魄，你hetushu.com.com可以放了他们吗？”她小声说，“快一千年了，够了。”
快一千年了，世事起伏，朝代变幻，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白露未晞，一滴春雨落下来，滴在他的肩上——这样微小的力道，就使他的身子碎开了，如同瓷器一般，散成齑粉，再也寻摸不见。
她看着面容扭曲的少年，哑声问：“所以，你把那些仇人一一炼进了枢府瓷中？”
“你的终极目的并不是魂炼——而是注魂！你想要将自己与阿婵的魂魄注入那幅你精心烧制的瓷画中，否则你就不会蹉跎数百年，还要用无辜的少女来实验了。”
昊仲南微微笑了笑：“谢谢。”
“这几百年间，阿婵在里边受尽折磨，而我，就像是孤魂野鬼……”他重新将那只釉里红茶盏放入口袋，带着极温和的笑，说道，“幸好，我找回了这盏釉里红茶盏，不久之后，我就能见到她了。”
“那罗嘉呢？”弥川咬牙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热浪之中，他的声音仿佛能让一切力量平静下来。
“浮梁瓷局一片素白，入目皆是吊唁之人！
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动静，少年的脚步如猫如魅，轻得像是一片云絮：“屋子的主人，自然是我了。”
空气中有晶晶亮的碎片，或许那是昊仲南的记忆吧……
这个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或许会因为即将到来的重逢而感到满足吧。弥川望向他，他俊美的脸上似是满足，又似是感慨，却始终柔和——终究还是美好的。
昊仲南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神色复又平静下来，依旧恢复成了那个俊美倨傲的少年，只是微微抬了下颌，将侧脸埋进了阴影中。这么多年的时光，或许，坚强如他，亦需要倾诉的对象吧。
弥川下意识地回头，安清夜就站在她身后：“总算找到你了。”
良久，石门缓缓打开，一阵凉风倏然卷进来。
而这个石室却是相反，温度越来越高，弥川只觉得脸颊、背脊上都是汗水。
不知过了多久，昊仲南的身子渐渐变成了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