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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我祖父的那个至交，乃是西京城里有名的神叨叨。话一箩筐，好像怎么也讲不完。我记得初见时，连翘很乖地喊了他一声“徐太公”，结果他乐呵着念叨了整整一天，最后连我祖父都看不下去了。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祖父过世的时候，徐太公过来吊唁，一把鼻涕一把泪，害得后面的吊唁者都等得不耐烦了。

然事实证明，徐太公只是希望对面坐个人可以听他唠叨，我埋头痛苦地做了一上午的校注，他老人家就说了一上午……

“……”他似乎愣怔了一下，放下筷子继续茫然道，“我以为你不吃……”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的鱼头放进了自己的饭碗里，还很茫然地看了我一眼。

厚厚的门帘将视线阻隔了，外头发生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递过来一条毯子，抿了抿唇道：“睡会儿罢，到了我会喊你。”

徐太公突然抬头道：“丫头啊，你娘家府上不给你送饭呐？”

校场是个伤心地，我已很久没去了。记得有个傍晚我坐在地上看练兵，啃一只又冷又硬的玉米。

那天也这样冷，把人都冻皱了。

“你抢我鱼头做什么？！”

徐太公打开食盒又絮叨了一阵子，就开始吃饭了。我揉了揉空空的肚子，想说现在这时辰也应该是饭点了，怎么、怎么……

那时我便想，我祖父好歹也是个安静持重的人，怎么会搭上这样的损友。但后来却逐渐明白，朋友之间并不一定要气味相投，只要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一样可以相处得很好。

我掐了自己一把，拿过吏部的文书，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惊讶道：“你htｔps://ｗwｗ.hetｕshｕ.ｃｏm.ｃｏｍ你你……竟然扣我文书……太歹毒了你。”

“要说你爹也是个没用的，自家闺女让人给踢来踢去的算个什么事。”徐太公又嘀咕两声，紧接着话锋一转，道，“哦不，这还不是你爹的事，这一嫁出去便是你娘家的事了。赵偱这小子怎么还能让你继续出来瞎晃悠呢，俸银和赏赐敢情还不够花呢？是不是在外头养了什么人呐？”

两条鱼刚好一人一条，我吃了半天的鱼肚子，将鱼头放在一旁留着最后啃。结果少年突然伸过筷子——

我伸手撩起厚厚的车窗帘子，熹微的晨光在冬日清早显得异常冷冽，我打了个哆嗦，集贤书院就在不远处。

赵偱将我带进一间屋子，说：“随意坐。”

“昨天下午到的，你不在府里。”

走了一段，到书院德业堂，一个小佣工给我开了门。屋子里没有人，长长的桌子上虽说堆满了书，倒也算得上有序，几把椅子分两边放着，面前是一厚叠宣纸，石头镇纸安安静静压在上头。

“……”好像是的。

我打了个干哈哈，嬉皮笑脸道：“我能睡个午觉再走么？”

“……”好吧这不是你的过失，我自己也没想到，“那、我就先……”我指了指书院大门，咳了一声便往里走。

我无所谓，拿起筷子就开动了。

我往里走了会儿，外面响起马蹄声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这才确定他已然走了。

“起来穿衣服。”

我远远瞥见赵偱，他也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我，便大步走了过来。

虽说徐太公的确是神叨了些，但比起国子监和女学来，这儿倒也算得上ｗwｗ.ｈｅｔｕshu•ｃom•coｍ自在。

您真能噎死我。放任徐太公继续说下去估摸着到天黑都没个头，我连忙拿了文书：“太公，我今儿就来报个到，您给我盖个章子就成。”

“还回来！”

“新官服。”他俭省说完便将我拉起来，拿过衣服往我身上套，“左手给我。”

很好，两条鱼都是老子的了。我埋头继续吃饭，他慢慢动着筷子。以前我娘亲就说我爱好奇特，别人不愿意吃的鱼头我最喜欢吃，若是碰上大青鱼什么的，眼睛肯定是我的。

我将左手伸过去，明显还没从宿醉的迷糊阵中醒过来。他又捉了我的右胳膊，替我穿好官服之后，探身去拿腰带。

“……”正在喝水的少年拧眉将茶咽了下去，看上去很是为难地说道，“可以。”

我侧身仔细辨别说话人的声音，啊，原来是游学青年啊，这孩子怎么还在西京呢？

太公瞧瞧我，咂嘴道：“这以前你刚从东斋出来的时候，我让你来这儿吧，不肯来。如今倒好，自个儿送上门了。可见这国子监是个多么无情无义的地方，说话间就将人踹得远远的，往日情面什么的，国子监没这玩意儿罢。”

“……”我只好收回文书，颓着脸同徐太公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来补成么？”

“……”我站起来，“太公我出去了。”

我眯了眯眼，瞥见他手里拿着的衣服，反应了一会儿，指着那衣服道：“这个……”我挠挠乱糟糟的头发：“眼熟来着。”

我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看，刚打开书本，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小厮抱着食盒进了门。呀，少年ｗｗw.ｈｅｔｕsｈｕ.cｏｍ•cｏｍ让人直接给我送来了？结果那小厮很是欢快地跑到徐太公那儿，说：“老爷您趁热吃。”

很好，我瞄了瞄后面一张简单的小床，拿了毯子便滚去睡觉。有人进来收拾了桌上的餐盘，屋里的炉火好似旺了一些，我打了个哈欠，看着少年往炉子里又丢了一块炭，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一个是我入国子监前的师傅，另一个则是我祖父的昔日至交。据闻两位长辈都是过来养老的，集贤书院的存在感可见一斑。

尽管我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赵偱最后那句话的语气，却似乎包含了太多情绪。

他直接将盘子递了过来。

我拿过毯子，打了个哈欠便蜷进角落里睡觉。半醒半睡间做了一个仓促又潦草的梦，仿佛是滴入清水里的几滴墨，丝丝缕缕扩散开去，最后便是一缸黑水，什么也瞧不见。

此时我突然很同情我那不苟言笑的乔师傅。

我懒散地卷着被子坐起来，嘀咕道：“唔，你要走了，我就不起来送你了，出门当心些，别又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回来。”我说罢便要倒下睡觉，却被他给扶住了。

下了车，我裹紧身上的毯子闷头就走。他一把拉住我，吓了我一大跳。

“唔，这清蒸鱼味道挺不错。”这肯定是开的小灶，少年这个骗子，享受特殊待遇还非要装得跟普通士兵一样，太虚伪了。

他忽然拿了一卷文书给我：“今日要去集贤书院报到。”

我闭眼靠在他身上，依旧睡意朦胧道：“我真的很想再睡一会儿不行么……我又没什么事做。”

我心满意足地吃完饭，看到少年竟还没有吃完……

一个时辰过去，外面仍和*图*书旧是黑的。我醒来时赵偱已经整理妥当站在床前了。

我暗自嘀咕了一声，都打算回去了，却看到马车出现在了拐角处。我再三确认这的确是赵府的马车之后，闷声上了车。

这是个清静地儿，平日里人也不多，除去几名佣工，就只剩两个人。

“校场这边开饭要晚一些。”他抱歉地笑了笑，“饿了么？”

徐太公指了指长桌子最外面那个椅子：“章子以后再补，今天你乔师傅不在，刚好你留下来帮忙。坐那儿吧，昨天才收拾的。”

我以前的师傅姓乔，在礼部耗去了大半生。乔师傅为人严苛谨慎，不苟言笑，当真是我见过的最负责最一本正经的朝廷命官了。可惜，他教出来的小孩子却没有一个同他一样。我就是个典例。

“这……”集贤书院不是养老的地儿么，竟然有正事要做？我果然本性太懒了。

听到门口的马嘶声，我立时搁下笔，同徐太公道：“太公啊，我有事出去一会儿，我保证会回来的。”

我搁下书，挤出个笑来：“好久不见，徐太公身体倒还是健朗啊。”

我在书院门口漫无目的地瞎转悠，都看到给徐太公送饭的小厮拿着空食盒回去了，还是没等到赵府的马车。

我咬咬牙，梳好头发，将文书揣进怀里，跟着某人去洗漱，末了又被赶去吃了早饭。少年很难得地动用了府里的马车，我刚爬上去，便看得少年也跟着上来了。

“是是。”我竭力扮演狗腿子的角色。

而少年呢……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在桌子前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听得他道：“这里的伙食比不上府里，将就着吃一次罢。”

——压抑又痛和*图*书苦、不想再提起却又无法丢却的那种复杂情绪。

他用番邦话与少年交谈了几句，随后便是他一个人的滔滔不绝。

他“噢”了一声，似乎是从滔滔不绝中回过神来，道：“章子还不在我这儿，在你乔师傅那儿，他骨头疼，说今儿不来了。”

我一愣：“你跟来做什么？”

我摇摇头，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边的一排屋子，漫不经心回道：“早上吃太多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赵偱看我一眼道：“天亮了。”

过去很久很久，他似乎压着声音说了一句话，随后便是彻彻底底的安静。

我蹙起眉。

我这醒来得可真是时候。

终于，少年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同我道：“先送你过去罢，晚上再去接你。”

拿开身上的毯子打算下车，少年却又重新用毯子将我裹严实了，不咸不淡道：“天冷还是带着罢。”

少年吃饭太婉约了，实在受不了。但我不大乐意这么早回书院听徐太公絮叨，于是就在这儿耗着，看着他吃。

上回来集贤书院还是几年前了，每年到深秋时节，书院里便是满地落叶，一场雨悄悄路过，便添上几分清冷萧瑟。如今入了冬，四下尽是光秃秃的枝桠树干，枯槁之余还显出一丝颓败的气息来。

我觉得困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许久，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于是我立刻闭眼装死，一动也不动。但脚步声却蓦地止住了，像是停在了隔壁一间屋子。

我无比颓丧地在梳妆台面前坐下来，脑袋立刻又耷拉下去了。哪天来不好，非得挑……

“顺路。”

“午时会有人来接你去校场吃饭。”他顿了顿，解释道，“早上走得太急，忘记让人给你送食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