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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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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图穷匕见

第十五章 图穷匕见

相较于宝相庄严的中城、繁华热闹的下城,面前的这座上城,无一处不煊赫,无一处不贵气,几乎让朱明月以为自己见到了缩水的皇城!
“我也怕。”
潮湿的泥土中,似有什么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朱明月定睛去看,空隙太小,绿叶太密,根本看不真切。这时,沐晟也蹲下来,“我来。”
他的身份或许能瞒住,可她不能。
“那释罗管事。”
男子没有丝毫回应,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风吹动他的衣摆微微掀起,而他安静得就像是永远地睡去了。
朱明月是在天光微明时起的。
今夜里应该有月亮,但云层太厚,透过层层浓云筛下来的,就只剩下黯淡的光线。
“沈某只不过区区一介商贾,只提供给九老爷和王爷财力上的支持,至于其他……您二位之间孰是孰非,不是沈某能够参与的。”沈明琪不咸不淡地说道。
朱明月心里又急又骇,使劲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而他是用割伤的手攥着她,她越是挣脱,血流得越多。
共分三段的臂环,羊脂白玉两端裹纯金合页,互相衔接,其中一对合页做成活轴。玉是晶莹油腻,金是厚重莲瓣纹,瑰丽华美到了极点。
本就不宽敞的网兜,又因为没有梁架的支撑,找不到任何借力点,完全随着躺在里面之人的体形——瞬间变窄的空间拥挤而来,使得两具身体亲密无间地紧紧挨着,朱明月连一句惊呼都没来得及叫出口,他就将她牢牢禁锢在了怀里。
但是——“但是在留你一条性命的同时,难道我就不能去动其他人?你是祭神侍女,你的命是矜贵的,可那些人不一样。”那九幽扬起下颚,笑得高贵而冰冷,“当然,他们这些人的命跟你又有什么干系?死了,怎么死的,对你来说都不痛不痒。但是总有人的命,跟你有干系——”
“都说勐海这地方邪性得很,花草虫蛇多而奇、毒而艳,引来一只往往就能有上百上千只……”阿姆抱着双臂,浑身发冷道,“想不到居然是……是凭借血肉养着的!难怪刚刚那些人要将尸体扔在这里……埋都不用埋,直接就被吃得精光!”
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发丝黏在脸侧,沐晟朝着她一步步走过去,“我不会把自己的女人留下。”
揭开小瓷罂的盖子,里面是玫瑰膏。她拿起细簪子挑了一点儿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剩下的则涂抹在腮边。
“不过嘛,”老和尚话锋一转,“你双腿很及时地做了伤口切压,是那位女施主给你弄的吧……小姑娘够勇敢的,也真是很厉害,换成一般人,不是吓得昏过去,就是早哭死了。”
沐晟仰面躺在石床上苦笑。
“什么小东西?”沐晟问。
玉里一惊:“阿姆,你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那些大蚂蚁有没有退干净,三个人疯了一般从浅滩上空出来的地方踩过去,踏着溪流往对面的坡上跑,追在他们身后的是吱吱叫着的老鼠。
“怎么还有这么多!”
“土司老爷说,会襄助解救小女的兄长!”朱明月抽噎着,拿出巾帕试了试眼角。
暗夜之中,他的双眸灼灼,宛若燃烧一切的火,“两个月,整整两个月,后来听到你的人进了土司府的消息,知道我心里当时有多着急?多想要马上也来元江府,抓你回去吗?”
传国玉玺早在元末就已然失踪,历朝历代,有市井乡民在城邑田间发现传国玉玺下落的例子数见不鲜,知情人能够流落到勐海,也不是不可能的。但私藏传国玉玺乃是“十恶”中的“大不敬”,身为一府土司,那荣怎么能坐视这等目无君上的忤逆之事发生?当面质问,又恐叔侄猜疑引致萧墙祸乱,于是,煞费苦心地给勐海送来了一个奸细。
“王爷的筹谋分明在战场,”她一句话就戳穿了他的借口,“冲锋陷阵这种事也不需主帅躬亲上阵。王爷,小女身在后方,即便帮不上忙,也不希望成为你的累赘。”
乌图赏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连猜两次都没中,一侧的凤于绯扁了扁嘴,嘟囔道:“我又不是倒弄古董的,怎么知道这些旁门左道?倒是你们,这么明白,没少在背地里做这见不得人的买卖吧……”
顷刻后,花木掩映的矮丛后面,主仆二人走出来。
一来,在靖难之役的最后一刻,是她以文华殿女官的身份一直陪在他身边,从未见过什么徐达将军的亲随来献宝;二来,在皇宫失火的当晚,她也没看到从密道逃生的几个人,随身怀揣过什么特别的物件。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由,或许在建文帝出逃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了传国玉玺也说不定。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朱明月道:“乌图赏管事,你可小心说话……”
阿姆满心的感动一瞬间就消散了。
“玉里怎么没跟你在一处?”朱明月问。
他可别一言不合,也被九老爷豢养的那只小畜生给咬了。
闻言,朱明月还没说话,倒是架着交叉树枝烤火的男子,似笑非笑道:“那应该感谢你家小姐,要不是她临离开东川时,将这把匕首扔在本王的桌案上,现在还没有这么好用的利器来削藤蔓呢!”
就在这时,脚底下蓦地感受到了索桥的颤抖,朱明月惊恐地咬住唇,一颗心霎时坠落谷底。她的手还被他牢牢地攥在手中,她感觉到他攥得更用力了,像是紧张,又像是要借此传递给她力量,而他的脚步没有任何的停顿。
这是哪里?
傍晚昏暗的天色从四周笼罩过来,晚霞渐染,余晖在少女的侧脸罩下一层轻媚,“下午是玉里伺候的,晚上也就该轮到你值夜了吧。”她忽而提到别处。
玉里却似没留意到他的注视,微垂颔首,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地伫立在一侧。风轻抚过她额上的碎发,仿佛也抚在了凤于绯的心尖儿上,那一丝悸动的涟漪,酥酥、麻麻、痒痒的。
“既然是这样……”老和尚握着木勺的手一下一下敲击着勺柄,“这可让老僧更为难了……不成,还是不成!老衲决定既要救你们,也要给你们喝那特别的药!就这么定了!”
朱明月曾在曼短佛寺的后山、若迦佛寺的后山都见过,粗绳索若干根平铺系紧,再横铺木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临渊而起,非常之险。
在修勉殿前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问答,面上镇定自若的朱明月,实则冷汗直冒,薄薄衣衫早就被浸透了,回来的路上又吹了风,浑身都黏津津的。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变数都可能导致全局的溃败,要么解决,要么输掉,而她们,承担不起妇人之仁的后果。
阿姆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东西就送给祭神侍女权当做是纪念吧,以后祭神侍女再突发奇想要吃什么烤鱼,可别忘了在咱们曼景兰尝过的滋味……”
捧着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的侍婢,应声走上丹陛来——之前对那雕红漆盒的记忆实在血腥,朱明月乍然看到这种不一样髹饰的盒子,仍是难免心有余悸。
这时,那九幽又道:“让她先在外面等着,等乌图赏回来,叫他即刻来见我。”“是。”
跪在地上,玉里的膝盖如同一万只蚂蚁在钻,又麻、又疼、又痒。
火油燃烧的味道极为刺鼻,还有大量鼠尸烧焦的烧灼味……沐晟将朱明月从地上拉起来,阿姆也站起身,三人继续踏上前行的路。
第三个问题:梅罕是谁?
一句话声似洪钟,格外嘹亮。
当一个人被老鼠包围的时候,心里该是多么的恐惧?
“救,众生平等,当然要救。但老僧会再喂你们喝几帖特别的药。”
他当然希望是来救他们的,这或许是他们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可沐晟不敢抱以侥幸。
阿姆都快哭出来了,“小姐……”
沐晟道:“假使我二人是那九幽的客人或者友人,布施高僧便不会出手相救?”
“乌图赏管事。”
“嗯。”
那些大蚂蚁已经看不到踪影,老鼠们的身体就像浪花一样在大火中翻滚,吱吱惨叫着。有些烧着的老鼠疼得四窜,皮毛上的火星又溅到了荆棘丛、乌袍子丛……藤蔓被烧着、高矮绿植丛被烧着,无数的虫子乱飞,那些被触动的捕兽夹啪啪地在火海中弹跳起来,浓浓的黑烟冲天。
这样一来,朱明月被委以重任却又一知半解,让土司老爷避免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危险。而通过探听找寻传国玉玺的过程,无论朱明月一干人等如何折腾,必定会惊动当年的那些知情者,建文帝的踪迹也就随之露出端倪。
“请、请问……”他的喉头肿得老高,说话犹如火燎一样疼。
沐晟扶着断崖边缘的岩壁,双腿先着地,跳下了一丈多高的坍塌桥头,然后伸手扶着朱明月跳下来,朱明月又扶着阿姆跳下来。
沈明琪也被朱明月这一连串的话惊呆了,“珠儿,你这都是……都是从哪听来的……”
鼠群眨眼而至,怕是连一个人过桥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是沐晟,如果桥面撑得住他的重量,如果他能在后半段跑过去,哪怕跟着窜过去一部分老鼠,他也能对付得了。
车辇行至城内最深处,在一座殿阁前面停下,那释罗翻身下马,主仆四人也跟着相继走下马车。
她本就化了浓妆,又盛服鲜制,衬得面颊嫣红氤氲、透骨生香。这么一激动,更有些点滴红酥半雨烟,夺取梅魂斗雪妍的娇媚,恰如十月盛开的红艳海棠。
这个时候,那些人已经来到跟前。
她都被搞糊涂了。
“珠儿?”
朱明月摇头:“这条路看上去最是无害,但这地方又是蚂蚁又是火油的,决不会那么好心留下一个出口?”
“你……”埋兰满脸的不可思议,她怎么都不明白,怎么会是她?她的命怎么会终结在这里?
阿姆在后面,轻声细气地替自家小姐辩护。
朱明月道:“如果我不能活着回来,凤公子就好自为之吧。”
不,不对,等她回土司府的时候,她的身份就不再单纯是祭神侍女了。那荣如何狡黠,也不会想到朱明月来曼景兰一趟,居然摇身一变倒戈了!
沐晟几乎是在转身的一刻,就发现了西南面一大群乌泱泱的灰影在峭坡下面不断地移动。它们似乎是被那浓浓的焦煳味刺|激到了,甚至不畏惧正在熊熊燃烧的浅溪,几只体形大如脱兔的老鼠在过溪流时,瞬间就被烧成了火球,却有更多的大老鼠拼命地扑上去,身体被烧着,下一拨又继续往上扑……
“这些蚂蚁会主动攻击吗?”朱明月问。
阿姆一把抓住朱明月的手,“不要,奴婢最后一个过,小姐先过!”
沐晟也说过,劫掠的赃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运到了勐海的广掌泊,在南弄河畔。
凤于绯毫不领情地一甩袍袖,掉头就钻进了花丛里。
“你在想什么?”
绯色流光的刀刃,正是那柄名唤“龙雀”的景颇尖刀。
温热的气息拂在手指上,“你真的很贪睡,我都睡了两觉,每次醒来都发现你还在睡,一点动静都没有……其实我也很困,掉下深谷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以前我想过无数种自己可能的死法,从来没想过,会是跌落索桥摔死在深谷里。”
沐晟大吼。
她记得。
此时此刻她不能抬头,无法看到座上男子的面目表情为何,好半晌,才听他道:“你出身商贾世家?”
玉里急忙向乌图赏使眼色。
那九幽背靠在冰凉凉的玉座屏风上,两侧是给他打扇的侍婢。
阿姆明白这个道理,朱明月又何尝不明白?但朱明月一直都没说话。
有少女轻微低柔的话音,时断时续地在耳畔响起。
“快走!”
一侧的乌图赏挑起嘴角,笑得耐人寻味。
阿姆奇道。
若说那九幽对沈小姐还有一丝顾虑,在今日她这样一袭佩授绣裳的穿戴出现在他面前,又在此刻将寻找“传国玉玺”的打算毫不犹豫与他和盘托出,那九幽的一颗心安稳了。
乌图赏眼底蹿火。
“那九老爷是什么意思?”
“天啊,咱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啊……”阿姆哭丧着脸道。在澜沧可万万少见这种吓死人的东西!澜沧只有食人鱼,最可怕的,是人。
“你醒了!”
凤于绯从椅子上惊跳了起来。
温热的血咕噜咕噜往外冒,男子痉挛着四肢,身下逐渐蔓延开一大滩嫣红,再不动弹。
沐晟挑了一个半大的捕兽夹,朱明月将瓶口稍微倾斜,瓶口对着捕兽夹的钳口,褐色的酒液淋在上面,不多,只浇注了稍稍一层。等掺了糖浆的酒液在捕兽夹上慢慢凝固,沐晟在捕兽夹的另一端绑上藤条——十字花的形式在钳圈中间绑了两道,拉拽几下,确定其固定结实了,沐晟就走到空地上,摆出一个扎马步的姿势,半蹲下身子。
凤于绯借口观赏正房北面园中的果树,留下沈明琪一个人在屋里,就让玉里领着他去修勉殿东侧的小暖阁找那九幽。当着玉里、乌图赏的面,凤于绯指天画地说了一番朱明月对勐海死心塌地的假话,然后眼巴巴地问那九幽,是否要安排他回武定州了——
“或者是……说了可能会连累小姐的事。”阿姆补充道。
那九幽摇头:“不,我只是要加码。”
玉里有些不想将这些头面分给阿姆,但转念一想,来日方长,朱明月这不过是借花献佛,说到底都是九老爷的恩赐,往后还多着呢。
“免礼吧。”
土司夫人回来了,祭神侍女的身份也就保不住她了,一旦回到曼腊土司寨,一干人等落在刀曼罗手中,下场会比土司府影卫在勐海遭受的命运还要悲惨、恐怖百倍千倍——攻心为上,不得不说那九幽一连串的威逼打得她措手不及,一直引以为凭的身份,也在那一刻被他击溃得支离破碎。于是,在将她从云端一下子拽落泥淖之后,也是她最茫然无助、最心力交瘁的时候,那九幽突然话锋一转,又将她妆扮成一份来之不易的礼物,让她转而投靠勐海、栖息在他的羽翼庇护之下,条件是,她必须亲手杀掉剩下那三个侍婢中的一个。
第二个问题:谁的尸体?
玉里顺着廊庑往南面去了。然后,阿姆也扭头往楼上走,转身的瞬间悉数表情都从她的脸上消失。
阿姆的耳力惊人,一下就听见了在周围不断涌起的密密麻麻地窸窣声,还有像蚕咀嚼桑叶的沙沙声,小虫摩擦翅膀的声响……似是正不断地朝着这边靠拢,这动静在静得出奇的密林里,格外清晰。
“没事……”
拓索面色有些不善,道:“乌图赏管事,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讨教讨教——昨夜带着尸体过去复命的,分明只有阿都哑、莫连、岩烙和姑铛四个人,没有岩乞,你为何知情不报?”
“王爷倒不如在心里默念三声‘萧军师’。”
“此一时彼一时了。”朱明月的眼底划过一抹凝然。
这时,一双手伸过来,落在她头发上。
朱明月更奇:“可这林子里好像没有松树。”
止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犹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害怕、无助、恐慌……这些被死死压抑在心底拼命忍着的情绪,忽然纷至沓来,将她打击得溃不成军。
不是走漏消息,那九幽怎么会未卜先知她会抬出传国玉玺的借口?这么一桩讳莫如深的事,连阿姆都不知道,那九幽又为何会知道?如果自己当时在修勉殿前没提“传国玉玺”这茬,而是说了另外一套言辞,会发生什么?那九幽还会在随后将这玺印拿出来给她吗?
乌图赏转过身来,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拓索,道:“地位?你我二人,现在只能站在这亭子里候着。不是很说明问题了吗?”
“乖乖,居然还有那么大的!”
但又有传言说,建文四年五月,有农夫耕田时发现一块疑似传国玉玺的玺印,徐达的亲随将其从农夫手中购得,一路辗转带回京城,将玺印献至建文帝手中,但是靖难之役的战祸让建文帝尚未来得及将此消息公之于世,就被推下了帝位。随着宫中的那场大火,建文帝离奇地失踪,那块玺印也随之消失。
事实上,就算有问题她也得去。
直到来到上城的城楼前,那释罗出示腰牌,守城的武士予以放行,随着车辇穿过高耸逼仄的门洞,尊荣而神秘的上城赫罕扑入眼帘:
不管朱明月身份如何,沈明琪这个做兄长的,对妹妹的维护之心倒是很真切。
阿姆“嗯”了一声,摩挲着竹牌,刚平复的神色再次难过下来,“埋兰也就留下这唯一一个物件,我想咱们应该好生保留着,又怕自己毛手毛脚弄丢了,就放你那儿了。”
好狠的话!然而少女的目光依旧没有波澜:“我没有自怨自艾,我只是觉得无论再怎么筹谋缜密,到头来,似乎总是这种以命换命的代价……这一次、上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然而刚一躲起来,朱明月就暗道:“糟了!”
朱明月道。
半晌,玉里松开阿姆,然后从袖中掏出那块小竹牌子。
凤于绯喉头一哽,面现愠色,表情却是悲愤的羞恼。
好半晌,里面传出话音:“没事!进个人来把她拉出去!”
“小姐、沈公子、凤公子,这是勐海当地产的普洱,你们尝尝。”
玉里眼底的光一闪而过,却见镜子中,映衬另一张少女的脸,充满了悲愤和不屑的冷嘲。
“但是老僧很奇怪,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俩是怎么跑到洞里去的……”
在所有的极刑中,斩首最具有审判的意味,而审判的权力又多来源于高高在上的皇权授予,譬如朝廷的三法司、锦衣卫的诏狱……喜欢斩首这种极刑的那九幽,却不是单纯地在草菅人命,而是一种生杀予夺、唯我独尊的宣泄和展现。可他的这种行径并不是被谁授予的,是由他本人来发号施令、充当着万物主宰的角色。
而他们几个所在的小坡处在上风口,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新鲜的死老鼠血,那股腥臭的味道随风而去,根本瞒不过嗅觉灵敏的老鼠。
这次祭神侍女来曼景兰的出使,一是遵循惯例带来远在澜沧的土司那荣对这位小叔叔的问候;二是邀请那九幽在八月初八的时候来曼腊土司寨,参加三年一次的勐神大祭,朱明月将这些一一禀告罢,又徐徐道:
随即,那瘦小干枯的男子也很快地被来人抹了脖子。
“你这是取笑我?”
朱明月给那九幽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符合所有人的性格和做事手法,也最能让人接受。
“什么东西?”
沈明琪忽然喝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嗓门大了,忙拿起酒卮抿了一口,却呛了,止不住的咳嗽。
林外传来一个男音。
“沐晟,如果你现在醒过来,我还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阿姆第一次叫玉里的名字,语气严肃。
不敢奢望其他?
“小姐,奴婢在你后面!”阿姆哭着道。
“难道不是那九幽在你背后指使的?”
“傻姑娘,我只是关心你,又不是让你向我证明什么,你这么紧张干嘛,”凤于绯说到此,又面有不悦道,“倒是你,我不是跟你说过,在我面前,无须自称‘奴婢’。”
“我相信你,可是我真的很累……沐晟,我想睡一下,我的身上好疼……”
“要我说,他说不定已经尿完回去了!”
“要不然,你以为为何修勉殿的那位,会放任咱们这些外人住在上城?”玉里的作用不仅是在关键时刻,在平时也是最好的一双眼睛。朱明月道,“但是,瞒也是一时的,如果玉里在凤于绯的‘帮助’下,到明天一早还是找不到咱们,估计纸就包不住火了。”
朱明月走过去,试着往低矮的网兜上坐了坐,不仅结实,因着削掉了败叶,斜下方又升起了篝火,烘干了上面的潮湿,在条件艰难的野外不知有多受用。
需要多少勇气,才能直面死亡?
朱明月和阿姆闻言,一个走到红火麻前面,一个来到乌袍子前面——不甚明显的边缘,满是细碎土粒,还有拱出地面的根须。阿姆用手扫了扫地上的枯枝败叶,“咦,真的!这土里埋着竹片子!”
一只蚂蚁发现了厚厚的糖线,就有一百只蚂蚁,然后是成百上千,直到将每一滴糖浆搬走——眨眼间的工夫,无数黑色的大蚂蚁顺着土坡往上爬来,然后井然有序地搭成一座黑桥,直通坡上面红火麻丛前面的糖线。
两人俱是一袭黑衣,一个英武俊朗,一个纤细娇美。身姿纤细的那个,正用无比惊愣的目光看着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却也没有任何反抗。
是高僧布达和他的孙子吉珂。
沈明琪拱手一拜。
“难怪小姐会放心‘夜不归宿’,原来是笃定她会给咱们瞒着!”阿姆偷笑道。
在赫罕上城中听不到寺庙的晨钟报晓,却有外侍不间断地逡巡报时,凡殿内更漏夜尽,鼓鸣则起,钟鸣则息,卫士甲乙徼相传,甲夜毕,传乙夜,一直相传尽五更。
“这林子里不是草就是树,火势会蔓延得很快,一旦前面的守卫发现腾起来的黑烟,会迅速往这边赶。但是越往后就越难扑灭,尤其湿地这一处,水浇不熄,只能搬运大量的土来掩埋。恐怕他们要忙活好一阵子了。”
朱明月说完这些,阿姆也有些恍然大悟,心有惊叹的同时,不住地点头道:“难怪月儿小姐一直不跟奴婢说这件事,原来从最开始,小姐就怀疑了玉里……”
“怎么了?”
凤于绯闻言,却是挑了挑眉,冷笑道:“沈小姐这是狡辩什么?纵然你倒打一耙,也休想撇开你自己!”说罢理了理衣襟,坐到东窗前的罗汉床边。
被直指的凤于绯反倒是很冷静,抱着双臂,冷冷笑开了道:“沈小姐真是会开玩笑,什么指使?什么特地等你,凤某为什么要这么做?”
地面上都是堆积的树叶,厚厚几层,夜里雾气很大,沾了潮气又很湿。纵观四周除了树还是树,却连一棵粗壮些露出树洞的都没有,阿姆苦着脸,正以为后半夜八成要坐在地上度过时,就见黔宁王三两步攀上树,从上面扯下一根藤蔓。
为了拉拢祭神侍女,曼景兰可是出了大手笔呢!
朱明月把话说完,阿姆大惊失色。
“痛快说,到底让我干什么?要是事关生死……我……我不可干!”凤于绯穿得不多,勐海的夜风微凉,他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又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让他更冷了。
朱明月的眼睛更红了,紧咬着唇埋下头,一滴眼泪掉在鞋尖上,“不惜利用小女的名节做挡箭牌,却丝毫不允诺名分,这不是让小女委曲求全?不顾小女的安危屡屡置小女于险地,难道不是负心凉薄……”两声质问罢,朱明月目露悲愤,“当前关头,小女的兄长更是为了成全他的大业奋不顾身,乃至身陷囹圄,他却背信弃义意图牺牲无辜。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吗?何况桥还没过,他已然决定要弃卒保帅了……”
“怎么没有?你不知道,那祭神侍女才刚来,她身边伺候的侍婢就被她害死了……听说,死得那叫一个惨……”
敞阔的殿前弥漫起一丝丝微寒的气息,那气息来源于五个侍婢擎在手上的雕红漆盒,等侍婢们在丹陛上站定,乌图赏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亲自上前将朱红织锦蒙布一张张地掀开——五方漆盒,五颗头颅。每颗头颅上都挂着一层薄霜,散发着凉凉的白雾,每颗头颅的眼睛也都被挖掉了,徒留下黑洞洞的窟窿。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跟你说,玉里是‘萧颜’的人,我不可能去选她;你是我的死士,对我有大用,我也根本不会选你,如果乌图赏当时要对你下手,我还会出面阻止。只有埋兰……”仿佛经历过太多次而逐渐习以为常的无奈,却终是不能成为推卸罪孽的理由,埋兰的死,朱明月难逃其责。
“就是要艳。不艳,怎么显得出沈家小姐的诚意?”
“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那俏婢提醒道。
阿姆的脸在经过山下的一夜好眠之后,很神奇地痊愈了,也不知巫医给她敷了什么药,褪掉红疙瘩的肌肤如剥了壳的鸡蛋,光滑水嫩,比原先还白皙了许多,本就讨喜可爱的容貌,因此更显出几分俏美。
阿姆一震,泪眼婆娑怔怔地望向面前的少女,她正面朝着夜幕,一双漆黑的眼睛仿若融入了夜色,无悲无喜,却又含着浓得化不开的苍凉。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注定面对这样的阴谋诡计、争斗杀戮,没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被养在深闺,被当成掌上明珠,被娇宠呵护不谙世事。就像这位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她千里迢迢来到西南蛮夷,最终又来到被人视若蛇蝎唯恐避之不及的元江府,可能很多的人要因为她的到来付出极大的代价,更有很多人会为了保护她、辅助她而献出生命,但如果没有少数人来背负这些阴谋诡计、争斗杀戮,没有这些人付出的代价和生命,哪来得多数人的不谙世事、平安娇宠?
“唔——”朱明月大惊,用挣脱出来的一只手捶打着他,却如击顽石,隔靴搔痒。
守在外面亭子里的乌图赏和拓索两人齐齐一惊,快步走到抄手游廊里。乌图赏站在东屋的窗扉下面,隔着厚厚窗纱,朝里面轻声问了一句:“老爷?”
说罢,他又低哼一声:“本王知道,你就是元江府这一届大名鼎鼎的祭神侍女,唯一的。”
到底是同府为奴几个寒暑,如果是昨日玉里说这样一番话,阿姆的戒备心再重,难免触景伤情百感交杂;可惜现如今这个言辞切切的玉里,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闻言,凤于绯笑了笑:“沈兄,别嫌小弟说话难听,你们二人兄妹情深,同甘共苦,为何拉着小弟一个外人作陪!天塌下来?若真塌下来,谁能扛得住?沈兄慷慨言辞,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阿姆的脸已经吓得惨白,朱明月也好不到哪儿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是那九幽的这些好东西又是从哪儿来的?在东川府城外李四落网的一刻,曾供认不讳,这些年来那氏武士从货商那里半路劫来的东西太多,因路途甚远,不可能全部运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钱的器皿、皮毛、药材和绸缎等等被来接应的人取走,其余的像茶叶、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来,没地方藏的都就地销毁。还有一部分也直接卖给了当地的走货商人。
拖着尸体的那些人笑着骂了两句脏话,就勾肩搭背地往前走了。
试问,什么能让一个女子义无反顾死心塌地?
与建有百座佛寺的中城不同,中城通往上城的路上,设着层层关卡,几乎每隔一段路就有武士拦住去路,上来例行排查。那释罗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护送的奴仆队伍跟在最后,中间是载着祭神侍女的一辆奢华车辇,车身四敞,只在转圈挂着高高的纱帘,最外面两层均被绑着挂在四角的勾子上,极尽宽敞的车内几乎一览无余。
朱明月相当聪明,明明志在勐海,却先行去争取澜沧——有了土司府、有了那荣作为依靠,壁垒森严、铁桶一样的曼景兰就水到渠成地向她敞开了大门。这在其他人而言,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沐晟也听明白了,不由道:“那问题就来了——这片林子里一年四季芭蕉常绿,无嫩芽茎叶,也无鸟雀,它以何为食?”
凤于绯被她这么狠狠一掐,脆弱的椎骨发出咯哒声,疼痛难忍,险些没死过去。
朱明月向座上的男子俯下身的一刻,身侧不远,忽而传来一声轻嗤。
……
等到锅里的药材煮好了,偌大的洞厅里满是氤氲的苦味,闻得久了,也不觉得太刺鼻。揭开竹篾,热气腾腾的,老和尚一勺一勺地往面前的石碗里舀,盛了满满一碗,才递到沐晟跟前。
“你说什么?”凤于绯咬紧牙。
“别光顾着叙旧,先长话短说,我们是怎么来上城了?你又是怎么来的?”
金锈色的长串,粒粒很小,有些像沙棘。但现在是七月份,还不到沙棘的果实成熟期,而沙棘果成熟时,叶落果出,也不会有这么多绿叶交杂。
沐晟指向的位置,是坡下的近水处,偏下方有一个黑森森的窟窿,源源不断的蚂蚁就从那里往外爬,又有部分在爬进爬出。
沐晟蹙眉道:“那里有什么?”
从她七月初八来出使,今日是七月十三,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据她在中城、芒色寨子、上城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除了沿途有武士把守森严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调兵防守的筹措。
灰不溜丢的小身体,抱着那枚果子,露出两颗又长又弯的大门牙,“咔嚓”几下,一个果子就吃完了。红莹莹的一对小贼眼,还往阿姆的方向瞅了瞅,然后朝她露出森森的小牙齿。
“按照地图描绘的路线,应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走到林子尽头,”沐晟道,“至于尽头有些什么,似乎还没有人去过。”
“啊——”玉里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满头大汗。
亮灼的火光也照亮了来人的脸,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一袭黑色暗纹的劲装,头脸微微薄汗,衫子半湿的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却精壮的身段。他的长相极是俊美,刀刻斧凿一般的轮廓,双眉上挑,薄唇微抿,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凌厉,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亦如阳光碎裂下的雪原冰层。
一下一下抚摸着手底下的花斑小豹,男子慵懒地道:“火扑灭了?”
朱明月惊诧地看他:“松鼠?”
“我真没用……”他朝着她笑。
子时一刻正,第二班轮值守夜的护卫交接。
“啪!”
朱明月陷入思考中,却听下面传来男子的清咳声——“珠儿,本王的头发快被你揪掉了。”
想必沐晟也是如此想法,堂堂的云南藩王,亲自上阵布置陷阱,费尽心机,只为了引出老鼠,杀死蚂蚁……
如今忽然来请他……
“女为悦己者容。”
朱明月抿了抿散乱的发丝,喘着气道。
“怎么办?”
“你不认得黔宁王?”
“咱们有加了雄黄的酒糟……”朱明月道,“刚刚你将他身上的酒糟和雄黄、雌黄取了下来,没有了保护,这些虫子才一窝蜂地爬过去,肆无忌惮地啃噬他的躯体。”
但看到男子满意地看着自己做好的网兜,还不忘伸手扯了几下,以确定其结实的程度,然后又去树下捡拾枯枝和落叶,拿出打火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点燃了一堆篝火……她很自觉地什么都没说。
阿姆心有余悸地道:“奴婢觉得那具尸体已经死了许久,因为尸身已然严重腐烂了,那味道,像现在这种闷热天气,至少也要三四天……就是不知道为何没被那些虫子吃掉。”
接到那九幽的这个示意,乌图赏嘴角不禁一挑,拱手称“是”,转身就下去了。
朱明月认不全他们的长相,玉里等人却认得,其中的一个还是昨晚将吉珂失踪消息送来后山客堂的那个影卫。熟识的同伴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三女一瞥之下都惊骇得花容失色,互相扶着对方,腿软无力面露无限的恐惧和悲怆。
凤于绯想了一瞬,狐疑道:“你说的该不会是蕉林荒山吧?”
大雨浇得她睁不开眼睛,朱明月抹了一把脸,指向坍塌延伸向北的岩壁方向。
原亲军都尉府,或者说,现在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但凡被派出来的暗卫、细作、死士之间,自有一套行话切口,保证了彼此衔接的隐蔽性和绝对性。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人贸然插手,不仅帮不到忙反而添乱——因为那会让她无法确定,究竟哪一个是萧颜派来的,哪一个又是冒充的。
这时,阿姆提议道。
原以为要被狠狠责罚的玉里,满腔的恐惧在这一句话中烟消云散,她匍匐着磕了个头,嗓音微颤道:“回禀九老爷的话,能为您鞍前马后,为您赴汤蹈火,都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奴婢不苦……”
“接下来,我问你一句,你便要答一句——答得不好,我断你一根手指,不回答,我也会断你一根手指。听清楚了吗?”
玉里一愣,浓了?
那是吉珂小和尚临死前的求救声,还有高僧布达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亲眼看着年幼的孙儿被活生生拔舌,砍下头颅,刻骨铭心的恨意和痛苦。
这时,朱明月一把抓住阿姆的肩,将她拽着蹲下去,并竖起手指做噤声的示意。
这一番话,仍旧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凤于绯坐在她的床榻前,一个劲儿地轻哄安慰。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昨个午后去了一趟那九幽跟前,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良禽确要择木而栖,祭神侍女又有何建树?”乌图赏抱着臂。
此时的她,换掉那一身盛装华服、钗带环佩,一身素净的模样,宛若雨打芭蕉、烟雨梨花,又别有一番清丽之姿。坐在桌案前,喝了两盏热茶,她揉了揉眉心,难掩疲惫。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反正对这件事我是不打算深究的,最好是让剩余那七个守卫勇士自己查去,或者……九老爷疑心之下,将他们都……”乌图赏抬起手,在脖子前摆出一个手势。
“王爷,前面还有多远?”
死的如果是阿姆,依照埋兰和玉里一贯面和心不合的关系,玉里根本拿不住埋兰;由于阿姆的死而孤立无援的埋兰,还会不顾一切地去拉拢朱明月。这就会危害玉里在朱明月身边的位置。但死的是埋兰的话就不一样了,与埋兰关系要好的阿姆会伤心欲绝,或许更会因此去怨恨朱明月,玉里只要在这时稍加安慰,便会虏获阿姆的心。
确实相当惹眼。不过这玉环不是阿姆口中的物件,杨贵妃的“红粟玉臂支”,顾名思义,是以红玉为胎、带有金粟工艺装饰的臂环。正品现藏于应天府宫城中的尚宝监。
“还能怎么办?干等着。”凤于绯挑了一根酸笋,扔进嘴里。
然而沈家明珠的话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剜开他的皮肉,让他颜面尽失、尊严扫地。她凭什么这么中伤他?凭什么羞辱他?凤于绯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朱明月,像是恨不能把她吃了。半晌之后,却是怒极反笑,眼含恨毒地道:
白孔雀,就是那九幽。
“我……”沈明琪不知该怎么说。
“这火会不会一直烧过去?”
在梦中。
沐晟回头瞅了她一眼,但见少女的眉眼弯弯,黑瞳透亮,怎么看都是别有意味。沐晟挑了挑眉,抬手将挂在她头上的一根细枯枝摘下来,“……离他远点儿。”
沐晟哑然地看着他,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刚想要解释两句,药力上来,让他头脑一阵发昏发沉。他甩了甩头,感觉神智开始不清楚,只得苦着脸叹息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高僧的一片……‘厚爱’。另外,在下刚刚那个问题……”
玉里觉得,这沈家当家肯定是早知道朱明月会失踪,而他扣下自己,无非是替朱明月拖延时间。
“好一句‘活着的人总还是要继续活着’,你们要真能这么想才好……”朱明月声似叹息,“该做的我都做了,不该做的,被逼着我也做了,至于往后,你们若是心口如一地跟着我,我自不会不念旧情;反之,你们心里有数。就这样吧,东西都在这儿,你们也来挑一挑。”
斩首,剜眼,是另外的那五名影卫。
从没有人这么当面指责过凤于绯,尤其是女人。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祭神侍女,若是你实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这样,由你来指一个,老奴代劳,也是一样的!”乌图赏忽然很贴心地道。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拿在手里旋来旋去地摆弄。
“珠儿,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看,在咱们身后这片荆棘丛的末处,还有左右两侧高矮绿植丛的最外围,都分别插着一排小竹片,好像是故意隔离出来的一道藩篱。”沐晟用手指了指。
“是啊,你的兄长,也是沈家当家。”那九幽似在轻轻惋惜,“听说锦绣山庄与同在云南府的黔宁王藩邸惯有来往,沈家当家也跟咱们的小沐王爷私交甚笃,你既是沈家的嫡长千金,应该也是认得小沐王爷的吧?”
笼罩在交错的光影中,男子的细眸是剔透乌亮的黑,像浸染了水墨,漫不经心的杀机丝丝缕缕地透出来,美得令人心惊,更让人彻骨地发寒。
个头瘦小的侍婢看着黔宁王和自家小姐,笑得有些羞涩和暧昧的同时,又不禁一阵暖心,这位王爷看着不太好接近,想不到没有架子不说,还很细心。可人家是堂堂的黔宁王呢,那么尊贵,居然亲自动手,更反过来兼顾了她这个奴婢……
玉里等跟着祭神侍女一步步拾级而上,没留意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皿,倒是觉得侍婢们手中的方形盒子格外刺眼,还有上面的朱红织锦蒙布。
沐晟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不得不冒点儿险了。”
但若是有意为之呢?
眼见着湿地上的老鼠不断倒下,又有新的补充上来,原本附着在溪流表面的蚂蚁开始纷纷往这边聚拢,很多地方都被空了出来。红火麻丛下面的湿地上,逐渐形成了一座座堆积着大蚂蚁的老鼠坟墓。
那九幽为什么让她把传国玉玺带回曼腊土司寨?
“不简单啊,一个是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小姐,一个是装傻充愣扮猪吃虎的小丫鬟,听说你们平时的关系不太合,看这样子也不像啊!土司老爷究竟安排了两个什么样的人来曼景兰?那九幽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吗……”凤于绯端着下巴,啧啧揣测道。
四人同乘一辆车,一路上,玉里和埋兰都忍不住对阿姆的脸上下其手,也惹得埋兰大呼可惜,早知道她也病一场了。
这种耳提面命式的警告和示威,不知那九幽是否早已听得耳朵出了茧子,但是今时今日朱明月站在这里,除却这一件,还有一桩事要说:“另外,土司老爷希望九老爷能在此给出一个承诺,待小女回到曼腊土司寨,会将此承诺转述给土司老爷听。”
“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地点?”
这一次,乌图赏没有去碰蒙布,也没打算这么做,显然是让朱明月自己动手的意思。
“阿姆!”跑了不知多久的玉里猛地抬头,一张讨喜的俏脸就贴在自己身后,目光冰冷,不带丝毫情绪,那是看着将死之人的目光。
可惜,比起李景隆,他还远远不够。
主仆二人在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从这些半人多高的藤条和荆棘丛中间穿过,手指粗细的花蔓上,不时还有艳丽的小虫飞过。
沈明琪和凤于绯齐齐从桌案前站起来,最吃惊的莫过于凤于绯,连手里的茶盏都没拿住,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打碎了。
或者说,是拉拢她。
她们连忙躲到一侧的芭蕉树后。
有尘埃在叶片上乱飞,几只小蜘蛛爬过。朱明月索性蹲下身,撩开蛛网,再将树枝从中插过去,轻轻地向两边挑开——
“有何不可呢?”那九幽的语调依然是慵懒的凉,却微笑着道:“与澜沧分庭抗礼的向来只有勐海,效忠澜沧与土司府为伍的人自然是勐海的敌人,澜沧想要对付的人却也可以是勐海意图保下的人。失去你这个曾经的自己人,土司老爷就等于断掉了一条左膀右臂,无奈土司老爷无力回天,既然注定了要失去,何不如将你这条小命的作用发挥到最大,怀揣着土司府的秘密、神祭堂的秘密,加入勐海为我驱使?”
等她换过一身裙裳,玉里已经将客人请到了二楼的小厅。
“喂……等等,你们真要去啊?”
朱明月倒是在宫中见过不少好东西,能博得欢心的越来越少,此时见身后的侍婢一个个难掩钦羡和渴慕,无不直勾勾地盯着阿姆手里的东西,不由得从镜台上拿起另外的一枚白玉环,乍看之下,爱不释手之意亦是油然而生。
“沐晟。”朱明月又唤了一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吧嗒吧嗒掉在他的襟口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乌图赏一愣,而后哈哈大笑:“祭神侍女倒是真看得起自己!”
沐晟毫无迟疑地拽着她走上了摇晃的索桥,狭窄得仅容一个人通过的桥面,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踩上去即刻轻微地下沉。
老和尚说罢,咧开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笑容因那红褐色纠结的皮肉,显得格外诡异,昏暗的烛光下让人头皮发麻,沐晟咳嗽了一下,接过药碗道:“敢问高僧,可知那索桥通向哪里?”
高座上的那九幽对顶着手,面露微笑,也在看着朱明月,就如同看待一尊精磨细琢的美人雕,而这美人雕正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也好。”
霓裳羽衣,冰肌玉骨美人颜。
“行了,别胡说八道了!”凤于绯高声怒喝道,“谁准许你将这些子虚乌有的帽子扣到我头上,还胆敢冤枉我们武定州?”
“哦。”阿姆点点头,又努了努嘴,指着抱在怀里的五彩稠漆堆花方盒,“小姐,这次又是什么?”
老和尚揭开竹篾,拿起勺子又盛了一大碗,道:“但你们两个都是汉人,肯定不会是曼景兰的人——老僧在这石窟中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安然无恙从后殿活着闯出来的外人。当然,你们一定也因此九死一生,但你们肯定不会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否则何用如此狼狈还险些送命。”
朱明月明白,沐晟的意思是:对方将这地方布置成这样,算计他们这些擅闯到此的人是一方面,还会刻意将真正能自救的方法藏起来,让人一叶障目。
答:梅罕。
而她用以绾发的也是一圈淡蓝色的紫薇花,还有额间一抹纯银华胜。随着兜帽脱下,巴掌大的一张雪玉脸颊,弯弯眉梢似新月,一双点漆似的黑瞳,檀唇若花瓣;眸光牵动时,眸下一颗浅褐色泪痣盈盈,鲜活欲滴。
她说罢,伸出右手,急急地要拆掉包扎在虎口上的绢布。
“那本王只好舍命陪君子。”
历经这一切的三个人,跌坐在对面的坡上。
“回禀九老爷的话,乌图赏管事刚刚领着人从后殿那边回来,正在殿前安排人善后。”后殿,即是蕉林荒山。
“什么?”
黑的也不是溪水,而是附着在水面上一层层黑乎乎的蚂蚁。
“埋兰的死,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
“拓索统领,”乌图赏打了个招呼,“怎么,有事?”
阿姆将她的质疑说了出来,朱明月道:“我一直没告诉你,来曼景兰的第一日,玉里就悄悄跟我说,她是黔宁王府的军师、萧颜派来保护我的人。”
那几个人已然渐渐走远,在这时,朱明月朝着阿姆打了个手势。阿姆会意,即刻猫着腰转身,利用浓密花枝的障碍,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绕到了男子的身后。
这就完了?
“话虽是如此,我终究是无法置身事外……”朱明月看着阿姆。
是曼短佛寺的后山……她怎么会独自一人在这里?
然而他发不出声音,嘴巴里被塞上了东西,刺鼻的尿骚味熏得他直翻白眼,是他扒下来被揉成一个团儿的裤子,塞不下还有大半截拖在嘴外。阿姆嫌恶地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手背,方才捆缚他的时候也不知沾到什么了,黏糊糊的。
“说明什么问题?”
两刻钟的时间,坑洼的穴|口冒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这是堆积着风干粪便最多的一处鼠穴,朱明月猜测里面住着不下三窝耗子。
玉里听得耳热,抬眸,泪水涟涟地望向凤于绯。
朱明月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确切地说,是桌案上那一块方方正正的玺印,“见过了它,你还想走吗……”
“小姐,很奇怪这附近都没有武士把守。”
“是土司府的影卫们聪明。”
那九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在外人面前色令智昏、庸碌无为的土司老爷,并不真的是个庸人。正相反,那荣很狡诈,能屈能伸,最懂得韬光养晦。他是顺理成章嗣位的土司府嫡子,从一降生就注定了尊贵与煊赫,这样的人,按理说应该被骄纵得无法无天,长于妇人之手而昏昏无能可是,那荣偏偏对阴谋诡计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最擅长分辨什么对他有利、什么不利,除了他自己除了那个幼稚、无知、无貌、无才的女巫医,万事不萦于心。
说了等于没说。
阿姆望着凤于绯消失的方向,歪着脑袋,神色阴晴不定。
怎么会这么快?
阿姆这才收回了要捅出去的刀,默默退回到树后面。
朱明月感觉自己的所有矜持、冷静、自持……在遇见他之后,总是会濒临崩溃,而那些泯灭了的窘迫、羞恼……又起死回生一样疯长。
此时此刻,树后的阿姆被来人那利落的动作惊呆了,脑中开始飞快地思索此时趁乱带着自家小姐逃离,可能性有多大——还是不行,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反过来对付她们!
片刻,沐晟转过身来,就见她耳垂红红,低着头跟自己的衣襟较劲。他忍俊不禁地上前来拉她,被甩开,又上前来拉她,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朱明月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低着头,双颊像是沁上了胭脂,一点点地晕染开。
到此,似乎没有路了。
在揭晓答案之前,朱明月说,她还需要等三个人。
沐晟挑眉:“怎么,觉得本王不够分量?”
两个人的身体紧密贴在一起,彼此严丝合缝,而他上身只着一层薄薄的衫子,精壮的身躯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度,透过衣衫熨贴着她的肌肤。
“行了行了,她还要待上整整五天,你们兄妹有的是机会叙旧。”凤于绯收到朱明月递来的示意,忙伸手推了推沈明琪,作势要拉他走。
戏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同一时间,阿姆的手已经在猛地朝后,这一下动作奇快,出手凶悍,身后那人来不及惊呼就被锁住了喉咙。
“奴婢没有……”
那九幽颇为无辜地道:“令妹的事当真是与我无关。只不过……令妹这个祭神侍女的身份,在勐海游刃有余,回到澜沧可就不一样了,难道她没跟你说过?”
朱明月会来元江府,一则为找建文帝,二www.hetushu.com.com则就是来找传国玉玺。这是事实。然而那九幽不应该知道。而且,刚刚殿前一番寻觅并甄别传国玉玺的言论,乃是她混淆视听的托词,是在编故事,那荣并没有这么跟她交代过,实际上,那荣怕是连传国玉玺是什么,是否存于世都没概念。
朱明月想的是,这片林子可真大!而黔宁王府的人居然已经将上城的环境和路径,摸得如此详细。阿姆想的却是,勐神保佑,这一个时辰内,千万别爬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元至正二十八年,大明建立,改元洪武,蒙古元廷弃中原而走漠北,太祖遣大将徐达入漠北穷追猛打远遁之残元势力,主要便是索取传国玉玺,然最终无功而返。
用软布垫着手,沈明琪端起这块玺印,前前后后再三端详过一阵,得出了结论。
她也懂茶,却从未这么造作矫情地品过。玉里微不可知地撇了撇嘴,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一直没言语的凤于绯。
一丝讶异刚在朱明月的眼底浮现,便一闪而逝。是了,能让玉里躬亲去迎接的客人,必定是来找自己的,这也就是说,那九幽刚刚与她说的第二个奖励——特地让人给她送来的两个男人,已经到了。
“王爷呢?”
一下子死了五名守卫勇士,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直到小叠峰着火,乌图赏才得知?
凤于绯的脸上写满了忌恨和狐疑——“可你真能办到?”带他走?
丑时将近。
“哦?什么是传国玉玺?”
雨水很快就将刀锋上的血冲刷掉了,沐晟将龙雀重新别回腰间,一把将她拽到跟前,死死攥住她的手,“珠儿,咱们一起过!”
“不,你去伺候她,我去准备膳食。”
阿姆在旁边眨着眼睛看两人,一脸的茫然——两人一人一句,她半分都没听懂,但这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却让她感到不由自主的羡慕。
躲在芭蕉树后的主仆二人不由将心提了起来——阿姆此刻也反应过来了,那具尸体被缎带绑着,虫子吃掉了血肉,整副骨架还维持着蜷缩侧扣在地上!
三个人疲惫不堪又满怀希望地跑到断崖边,却发现断崖与对面的崖壁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地劈开,两边相隔着不可跨越的距离,中间则是深不见底的山谷,碍着雨势,根本看不清下面有些什么。
然而不只是朱明月,听完那九幽的这番话,玉里和埋兰也都悚然色变。是朱明月算计了土司夫人?这么说来,土司夫人固然不会放过祭神侍女,授命跟着祭神侍女来曼景兰的她们等人,不是也在即将到来的清算中吗?
“那也总比我们先死的好。”
要不是此时敌我不明,阿姆真想给他拍手叫好。
“疼、疼……”
怎的这么快,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阿姆一边扒开蕉皮,一边钦羡地道。
雨水将几个人浇得湿透,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小溪一样。沐晟捧住少女的脸,大声道:“珠儿,你听我说,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走桥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一旦鼠群追上来,到时候我们跑再快也赶不上老鼠的速度。”
就在阿姆准备拼死一战时,年轻男子已经扔了手中树枝,大步朝着这边走过来——阿姆刚伸手去反击,就被对方一招轻而易举地化解。对方又伸出手,一把攥住自家小姐的手腕,将她从树后的阴影中拽了出去。
“是的,乌图赏管事说,稍后就亲自来向九老爷您禀告。”
然而小老鼠们一去不返,随即整个浅滩都陷入了火海,红火麻丛烧着的黑烟随风散到了西北面,钻进了斜坡侧面的大大小小的土坑,使得洞厅里的大老鼠纷纷钻了出来。
这就造成了一连串反应:
朱明月凝目注视向他,不到万不得已,她很少会用这种豁出去的方法,又有多少次险中求胜,都是她独自一人。
“对了,之前那具尸体分明不是骸骨,那人也说,他们是来掘尸的。”朱明月忽而道。
“自然是分析在这上城中,哪里是能藏人、哪里又是能供人逃跑的。”
作为勐海的主人,那九幽应该早有这个觉悟——关于建文帝在曼景兰的事,瞒得住外人,却瞒不住元江府的堂堂土司那荣。
朱明月顺着沐晟的视线望过去,脸色唰地变了。
“九老爷待小女,以及小女的侍婢恩如再造,吾等自是要知恩图报,倾尽心力为九老爷您效劳。”
玉里从未用过这种严厉的口气,阿姆一怔,眼圈也跟着红了,“你说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后悔当时去西纳管事面前请缨,我真后悔自己跟着来这一趟……”
沈明琪和凤于绯齐齐惊呼出声,不由得对视一眼,又各自冷哼地别开脸。
“沈兄怎么说话的?怎么就不能问?白日里你妹妹还说什么一日是祭神侍女,就一日……”
这或许不是他有生以来最重的伤,却是最惨的一次。但是老和尚说:“老僧进洞前,看到悬在洞窟上方的一大截断桥,支离破碎的……啧啧,只差一点,你俩就跌进深渊万劫不复了。可是从那么高摔下来,却也足够让你们粉身碎骨,好在上面有树干做了缓冲,顶多让你成为一个半残。”
“你觉得会是什么让他连嫡亲妹妹都不能开口?”朱明月反问道。
“敢养这样的东西,又一直毗邻而居相安无事,必定是有应对的法子,”朱明月道,“刚刚进林前,你没注意到这中间隔离出来的大片土道,土壤不是砖红色,而是微微泛黑,或许就是洒下大量拒虫的药所致。”
占全了。
朱明月此刻穿着离开曼腊土司寨时的那件雪绸披风,也是她进土司府时的装扮,步履翩跹走在为首的位置,偌大的殿前丹陛上,唯见这一抹乌发雪裳,勾勒得身姿袅娜,披风宽大的后摆翻飞如云,整个人似要随风而去。
沐晟觉得很熟悉,应该是那个出现在洞口的老和尚,听声音很像。
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面向花枝站着的阿姆,始终倔强地低着头不说话,玉里见状不禁一叹,道:“阿姆,你一向聪明伶俐,又是我们中身手最好的,你倒是与我说句实话,你心里是怎么琢磨的?我的意思是,如果祭神侍女真的选择反水,你会怎么样?”
“还不晚吧。”那释罗笑呵呵地说道。
说话的是沐晟。
在这个世上,多得是精于算计的人,比起那些或争名或逐利将欲望流于表面的人,这些人更厉害更可怕,也更懂得玩弄人心——刀曼罗、那荣已然是个中的翘楚,那九幽,比他们更厉害。
处于恼怒中的沈明琪哪里听得进去。
稍稍一权衡,玉里都会让埋兰去死。
栩栩如生的面容,还有鲜红欲滴的血污,表明他们刚死不久,或许,方才那九幽让乌图赏下去准备之前,他们还活着;而乌图赏的准备,就是对他们施以最后的极刑。难怪整整一日两夜过去,高僧布达都没给她消息,若迦佛寺更没有任何东西送下来。
“不谢不谢,你们若死在洞里,老僧还要给你们收尸,然后费劲扛到山上去掩埋掉。同样是积德行善,老僧更愿意跟活人打交道。”
“别胡闹!你根本不知道地方,何况你总不能一直不见她吧!”玉里说罢,抱着满怀的首饰,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推了推阿姆。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沈明琪怒极道:“说话要讲究凭证,乌图赏管事污蔑沈某可以,断不能污蔑舍妹!”
“咱们的祭神侍女的确有一张利嘴,但依我看,倒是毋庸讳言,直肚直肠。”那九幽侧眸看来,脸上的笑容如缥缈的雾气般清淡,“祭神侍女的一番肺腑之词我收到了,至于出席勐神祭的事——乌图赏的话不无道理,恕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祭神侍女还眼熟吧?”
这哪里是什么蕉林荒山,分明就是一座大葬场!
朱明月也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九幽这纯粹是要戏弄那荣玩,并以此为乐。要知道这个时候的澜沧土司府,那荣和刀曼罗一定正闹得不可开交,一旦朱明月以投靠勐海的这种身份回去,很可能让这两夫妻暂时放下仇恨,携起手来,一致对外。
在上述种种利害关系的促使下,那九幽不但不会动祭神侍女,还会想方设法地拉拢她、策反她,于是,安排人将与朱明月利益相关的沈明琪送到她面前来,就成了重要的手段之一——七月十一日,孔雀湖畔看似巧合的初遇,并不是朱明月先认出了凤于绯,而是凤于绯先认出了她。
乌图赏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沈明琪的肩,让他不至于恍恍惚惚地从丹陛上跌下去,而后抬头看向宝座上的男子。
“良禽择木而栖,有什么好愧疚的?”
玉里下楼去送客人了,主仆二人站在二楼的窗扉前,目送着一行三人渐行渐远。
她的肤色本来就极白极浅,夜色浓黑,细腻而修长的脖颈,白皙如瓷的脸颊,唇瓣嫣红,有一种玫瑰映雪般的惊艳夺目;一双眼睛却如乌漆漆的黑洞,眼神是不染纤尘的淡漠,唯有眼角泪痣盈盈,似悲似喜,如泣如诉。
少女抬头望着天幕。
还有昨晚上送来的一方雕红漆盒,再加上现在送来的两方百宝嵌描金漆盒,里面盛着的裙衫应该大多是天马锦、鸳鸯绮的料子。其中两件熏了苏合香的罗衣,格外华贵夺目,阿姆拿过来给她一看,襟口和袖口的镶滚上竟然覆了金泥花纹,在烛光照耀下隐映不定。
“等我过去了,你再过?”沐晟忽然大笑,眼底冰寒到了极点,“你要怎么过?跟着那些老鼠一起过桥,还是跟着那些老鼠一起坠桥?”
像她们这种身份,原本是风风光光地在土司府伺候,不仅是一等侍婢,还是土司老爷身边的影卫,比之府里普通的管事都要高着;谁知道来了曼景兰,这些优越的身份竟都变成了催命的符咒,随时随地会因此丧命。
朱明月往镜台的方向指了指,三方满载的金函并列在妆镜前,盖子打开着。
方才趁着朱明月上楼去换衣衫时,玉里特地对着朱明月妆奁前的宝镜,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身上穿的是洒金描花的高腰长裙,扎着银腰带,手腕和脚踝都带着银饰;如云乌发梳成髻,发间佩戴的正是晨曦时朱明月赏赐的金镶玉步摇,外加一对银镶琥珀双蝶钗,正是蝉鬓轻盈、双颊秀媚。
沐晟的目光从阿姆的身上一扫而过,转眸,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朱明月。
借着蒙蒙的光雾,阿姆辨认出了来人的面目轮廓——凤于绯?
这种暑热发汗的天气,却缩在床榻上抱着被衾仍不住地颤抖,她面如白纸,眼下一大片青黑色,显然是整夜没睡的样子。
“沈兄?沈兄倒是巴不得看见我呢。”提起沈明琪,凤于绯意兴阑珊,不咸不淡道:“再说了,刚刚在我出门之前,有侍婢过来禀告说九老爷要见他,估计这会儿正在修勉殿西侧的暖阁呢。”
作为那九幽专属的住处,城内到处都彰显着一股鼎盛之气,两边街衢整洁,屋舍也是十分气派,越来越往城内走,距离内城门五里处出现一条内护城河,三座大理石拱桥架在河上,桥面宽阔得可供车辇直接通过。过了桥,再往前不远是环绕而建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秩序井然,磅礴大气之中又不失精巧,极富摆夷族传统的孔雀雕饰、大象彩绘随处可见。
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回去。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树梢,投射在脸上时,朱明月睁开眼睛,网兜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永远不要低估卑贱生命的仇恨。
这时,听高座上传来那九幽的声音:“这就是土司老爷让你来曼景兰找的东西,为了让你不虚此行,回去的时候你拿给他吧!”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理应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不是多个人。”乌图赏背着手,望着亭外渐渐变小的雨,“拓索统领是个顶顶忠心之人,但并不是个愚夫。我知道,你与阿都哑他们情同兄弟,他们死了你比谁都伤心,但逝者已矣,拓索统领难道不应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姆不由得有些着急。朱明月想了想,从沐晟手中拿过那根探路用的粗树枝,然后走过去,弯下腰将树枝伸进了乌袍子丛。
乌图赏没有看她。
平素在殿前伺候的人看到这架势就会知道,表面似很平静的男子,其实正处于盛怒之中。
熊熊的火焰燎了起来,燃起腾腾的呛人黑烟,火舌舔噬着刚刚死去的人——烧成灰,也比被虫子啃食了强。
“这还是当日在曼遮佛寺,跟着那释罗管事吃席,奴婢特地装起来的呢!”
阿姆睁着泪眼,不住抽噎:“奴、奴婢不明白……”
干净利落!
“小姐在自责?”
“传国玉玺。”
乌图赏的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咽唾沫,道:“老爷,老奴回来了。”
朱明月看着脚下的地面,蓦地想到了什么,她俯下身捏起一小撮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突然神色一变。
两道黑影从花园中悄无声息地穿行。没有光线的地方,双目不能视物,这两道身影却异常利落,毫无声息地从空地处一掠而过,就闪身进了树丛,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殊不知早已被人收进眼底。
虽然没听懂几句,而阿姆从朱明月口中确定了,这小东西的习性再像松鼠,说到底也还是只老鼠!
索桥上的负重在加剧。
但有这一瞬就够了。
“那你想让她怎么做?向我们道歉或是去埋兰的坟前忏悔?阿姆,你清醒一下,死都死了,你在这里怀揣怨愤打抱不平,有用吗?”
沈明琪道:“王爷不会同意!”
走在他旁边的人也举着火把,做着一样的动作,道:“放屁,屋子里黑洞洞一片,根本就没人!咱们来的这一路,也没见到半个人影儿……”
“唰唰”几下,沐晟用匕首将上面的败叶削掉,然后三根拧成股,共两股,从两棵距离较近的树中间缠了一圈,结头挂在较粗的树杈上。
将绕成绳捆一样的藤圈握在左手,朱明月用右手拎起绑着捕兽夹的藤条,“王爷怎知道小女一击不中?”
这只老鼠是如何享受盛宴的,不得而知,只听到它发出了“吱吱”几声,后面躲在红火麻丛中的老鼠群,一窝蜂地窜了出来。
按照常理,左右两侧似乎弄反了。
朱明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此情此景换在平时,非将她爹爹活活气死不可,而他倘若不打算娶她,她不抱着大石头去投江,也跟什么名门闺范、良缘佳偶再无缘了……
埋在这里,却没被吃掉,还要挖出来带走?
“不是,你们快来!”
朱明月还是不语。
阿姆眼神一厉,手底下更狠。
拓索哼笑了一声,“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难怪阿都哑那小子以前总说,都快记不住你长什么样子了!”
“凤公子倒是挺敢想的。且不说那九幽怎么可能把真的传国玉玺给我,再让我带回去给土司老爷,就算他愿意,他也得有啊。”
阿姆道:“据说是来客人了,玉里被叫过去领路。”
云层拂开月光透射下来的一刻,阿姆猛然窜起,动作奇快,绑在手上的缎带向上一套,勒住了老三的脖子,陡然往后一个拖拽,七尺身高的男人竟被这娇小玲珑的姑娘一个猛子拽倒,裤子都来不及提,狠狠后仰摔在地上。
这是再直白不过的理由,也相当现实,见朱明月脸上露出动容之色,那九幽轻笑着抿唇,又道:“杀掉你身后其中一个奴婢,想必她们也是土司老爷安排在你身边帮你、监视你的,只要你能亲自动手杀掉土司府的人,你与土司老爷之间再稳固的信任也会丧失殆尽,而这也是对我投诚的最好证明。届时你成了我身边的人、勐海的人,就算将来你不得不再次回到曼腊土司寨,你所面对的情形也会跟现在一样,刀曼罗再强横,也不敢对你动手!”
“勐海之地伶仃偏远,土司老爷言‘小叔固守元江门户,与缅族东吁王朝邻;又率民数载耕读,以事稼穑,丰五谷,功在摆夷族内而表于西南’,土司老爷心系九老爷之身,甚为顾念,故此输百石粮、千匹帛,聊表酬赏和勉励。”
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个机会。
“嗯。”那九幽摆了摆手,地上的奴婢匍匐在地磕了头,就跪在地上退着出去了。
周围除了大树、断壁,没有任何水源,擅自移动被掩埋过的伤者,很容易使其在获救之后短时间内丧命。危难关头,朱明月还记得爹爹曾经跟她讲过的这些话。沐晟是行伍之人,自然也知道这种情况下除了饮下大量的水,就是切开局部放血。可她只有一个人,浑身是伤,她甚至无法站起来……
“你若是以为那只是土司老爷的侥幸,可就大错特错了,”男子轻笑着,“为了能在那‘短时间’内一蹴而就,土司老爷前前后后不知铺垫了多少,又花费了多少心思。”
玉里扯过阿姆的手,咬着牙沉重地说道:“如果是让我选,我会跟祭神侍女站在一处!”
朱明月这样想。
最后一个问题:蕉林深处是什么地方?
她眼中露出狂喜。
半脸老和尚砸了咂嘴,点点头。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这个时候玉里没跟阿姆一起上楼来伺候,应该也是玉里主动跟阿姆商量之后的结果。那九幽还等着她去禀告呢。
无数个疑问,胶着在她脑海里,不仅睡不着,反而愈加清醒了。在外间伺候的玉里听到她频频翻身的动静,不由得隔着帘子问:“小姐,怎么了?”
少女从容淡然的神色感染了阿姆,让她从一团乱麻中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在心里细细琢磨:如果玉里不是萧颜的人,却跑去跟朱明月说她是萧颜的人,肯定是有古怪。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月儿小姐又是如何确定,玉里是在撒谎?
“小姐是说……是……是玉里?”按照朱明月的话反复一推敲,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朱明月是被疼醒的。
看着一屋子的奴才对朱明月毕恭毕敬,以及这三层精致楼阁分明只住着一个她的架势,此等无尚的待遇羡煞旁人,直接让沈明琪和凤于绯都说不出话来了,两双瞪大的眼睛也一直没眨过。
这就出现了问题,梅罕的尸体被带回来之后,交给了专门负责处理善后的奴仆,阿都哑等人完成了分内,就离开了。隔日一早,乌图赏收到的禀报是梅罕的尸体已经被妥善处理掉,而他并不知道阿都哑等人在随后都遇害了。如果不是小叠峰起火,恐怕直到阿都哑他们几个在当差之日缺席,才会被人发现他们失踪的事实。
“那个时候我又是怎么说的?”
或许这样的赏赐曾经有过很多,每一次由专人送来,都会当着那九幽的面朗声宣布一番土司老爷的恩典与厚爱,也一次次变相地提醒着那九幽,澜沧永远是勐海的归属,曼景兰作为元江土司府的一个下设,只是替土司府守卫着最南端的门户。
“九老爷真是会说笑,勐海的财力?”沈明琪按捺不住愤怒,连连冷笑道:“勐海的财力,大多还不是来源于我们这些云南的巨贾!”
撂倒了四人后,来人用脚勾起地上的一个火把,拿在手里用手柄那端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扫开圈外的落叶,隔离出小片空地,然后将四个人的尸体堆放在一处,又将积得厚厚的落叶拢到尸体周围,在上面点燃了一把火。
朱明月道:“玉里自然不是萧颜的人。”
“去庖厨了。”阿姆说罢,补充了一句,“奴婢看她那样,倒更像是急不可耐找地方试戴那些头面去了。”
正是午后太阳极盛的时候,站在暴晒的阳光下,少女肌肤的白皙若腻,唇色近乎剔透,更显得乌发如墨般漆黑——黑与白,截然鲜明,又浑然天成,映衬出无与伦比的美丽。而在她的脚下是摧枯拉朽般铺开的红毯,还有殿前广场大片大片浅紫色、淡蓝色的紫薇花海,串串花穗迤逦交叠……美人,美景,实在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他将粗树枝抓在手里,两端弯成一个扁弧形,竖着朝密叶里面捅,再将枝干倒向一侧。乌袍子根茎的韧性不错,被压住的一瞬,就又覆盖了回来,恢复成原貌。
阿姆一脸“你果然跟那九幽早有勾结”的表情,凤于绯看在眼里,颇是得意地哼笑道:“那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忠厚老实的脸,连那九幽那样多疑的人都能信我,从来不曾限制我在上城的出入,以前来做客时,我总会到四处转悠转悠。”
微凉的手指从她的头发,缓缓抚摸到了她的耳朵、脸颊、下颚,最后又流连在了滑腻而紧致脖颈……玉里心中大骇,惊慌得不行,她一动都不敢动,更不敢抬头,只觉得心跳加速,连呼吸都灼|热起来。
朱明月道:“那王爷去睡那个,我们主仆睡这个!”
而他没有地方可逃——往左走不通,往右有无数个捕兽夹,只会让他不断受伤,又流血不止,最终体力衰竭倒在地上。若是从来路往回跑,那半人多高的藤蔓丛里有数不尽的彩色毒虫,见到血,也会来凑热闹?豁出去往前,他拖着一条受了重伤的腿,能跑多快?一只蚂蚁爬到身上,钻进皮肉,就会有上百只、上千只……
“啪!”
土司夫人能够有惊无险地回到曼腊土司寨,玉里觉得,这中间自家主子必定是“功不可没”。
什么?
可以预见,如果沐晟贸然走进了灌木丛,一旦被捕兽夹钳住了脚踝,会发生什么。
一旦沐晟在这里出了事……朱明月想都不敢想。
不能正视自己的毛病和短处,还自认为完美得无懈可击。当朱明月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完美,一股滔天的暴怒直冲脑门,凤于绯从原地跳将起来,大吼道:“屁话,你说的都是屁话!你给我把这些话统统收回去!”
“撇不撇得开都没关系,倒是凤公子打从进门就冷嘲热讽恶语相加,方才更是不断地将话题往我与土司老爷之间的关系上引,凤公子是希望我与眼下的兄长一般,恼羞成怒气急攻心?然后再矢口否认,出于对名节的维护,尽说些好话为自己辩解——”朱明月说着,微微一笑,“可惜,你那些话对我真的不管用。”
此时此刻,最目瞪口呆的莫过于阿姆了。
是了,右面是一大片平坡,坡高无法攀登,本来就是条死路,却在中间栽种了大量的乌袍子,下面藏上捕兽夹。左面是可供行走的空地,一旦能绕路而行,很容易就能避开这些大蚂蚁,却仅是种了几层红火麻当屏障,遮挡人的视线。
底下的两个人只听其声,看不见那边的情景,但阿姆仰头看见朱明月笑了,不由得欢呼一声,跟着绽放了大大的笑容。沐晟随之也知道了,那捕兽夹定是稳稳落在了某一处鼠穴的洞口。
沐晟在一股刺鼻的药味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朱明月就躺在他旁边不远,也是一张石床,盖着又轻又薄的被子,安安静静地睡着。
毫不犹豫的一句话,老和尚一笑,道:“年轻人,说话之前多考虑考虑,别追悔莫及。”
那九幽摆了摆手,表示无需多礼,“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沈当家。”
“不然呢?”
“你……沈明珠!”
玉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些沾沾自喜,又有些趾高气扬,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杰作,这时候,就听头顶上传来男子的声音:“玉里,你还是姑娘吗?”
不管玉里是不是萧颜的人,她首先还是土司府的影卫,想要确认玉里的身份,少不得要绕开土司府的人,用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死士,可阿姆不记得月儿小姐曾让她送过消息出去给外面什么人,更不曾派其他死士去找那个萧军师打探过。实际上,除了自己,月儿小姐来勐海之后甚至没调动过任何一个死士。
朱明月道:“凤公子知不知道,在这城中哪里是平时不允许人进出的?或者,有没有某些地方表面看着寻常,却偏偏周围有大量武士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那人挥舞着双手不断地挣扎,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层虫茧正以眼见的速度一点点萎缩、再萎缩……一刻钟后,外层裹得像囊衣一样的黑甲虫子,还有那些从尸身的眼、耳、口、鼻钻进钻出的,又潮水一般渐渐地退了下去。但见原地只剩下一副雪白的骨架,保持着反蜷的形状;叶子从树梢落下,飘在骨架上,骨头还是白的。
沐晟回首,朝着她露出一抹笑容。
这时,闻声的侍婢即刻拿着扫帚进来打扫,然后又有几个掌事姑姑领着侍婢进来送香茶、糕点……
什么?
朱明月的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放开我!”
极尽宽敞布置华丽的三层楼阁,窗扉敞开着,从寝阁里透出的昏黄烛火,照亮了窗扉上孔雀开屏的斑斓纹饰,也照亮了一抹单薄的身影,就静静地伫立在窗边。
那九幽闻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但我怎么听说,曾经为了找你,堂堂的小沐王爷离开藩邸,羁留京城一年之久;更是因为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亲自领着沐家军护送马帮互市不惜千里去了边藏?这么深的交情,还说什么高攀?”
会是谁?
朱明月将藤条牢牢地缠在手腕上,示意沐晟放她下去。
玉里浑浑噩噩地起身下床,去格子架上拿自己的衣衫,却发现一块小小的竹牌子摆在案头。她随手拿起来一看,却在牌子背后看到了埋兰的名字!
“鼠群追上来了!”
朱明月不置可否道:“凤公子确定不是自己想多了?”
有了这些东西,哪里用得着守卫!
炙热的太阳在远处的大殿上淌下一片片光辉。
阿姆失声恸哭不能自已,却听她不无萧索的声音飘过来:“那九幽让我来做选择,后来乌图赏亲自操刀子——但是没看错的话,乌图赏的动作跟我视线投过去的时间是一致的……”朱明月拿出巾绢替她擦拭眼泪,道:“我的意思是,我看向你们的一瞬,乌图赏不偏不倚正好站在了埋兰的身后,还没等我说话,乌图赏就已然先动手了。”
阿姆战战兢兢地道。
“为何只是一个?”
朱明月也低头望着地上死去的女子。
朱明月也有些担心:“王爷……”
空出来第一条糖线的位置,在第二条和第三条糖线的附近,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捕兽夹。鼠群已经在刚刚见识过了这样的捕兽夹,那上面沾着甜甜的酒液,没有危险反而任它们舔食——因此不但不惧怕,反而欣喜若狂地往上冲。捕兽夹纷纷被触动,有一些大捕兽夹,原地跳起来半尺多高,钳住的老鼠血肉模糊。
“不用你提醒!”
一顿晚膳吃得鸡飞狗跳,而沈明琪和凤于绯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般的争执,几句话下来,连平时没什么计较心思的阿姆,都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小姐,奴婢怎么觉得这沈家当家有些奇怪呢。”
“结束了这次出使,我就会回到澜沧,回土司府去,倒是哥哥,你有什么打算?”朱明月问。
朱明月咬碎银牙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绑他过去,“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西南的黔宁王,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你必须活着回去!”
曾经多少艰辛,才将原本一双柔软孱弱的手,百炼成钢。
夫妻大难临头都各自飞,何况只是朦朦胧胧有好感的男女。
“这里似乎是废弃了许久,除了一些又腥又臭的稻草,没看见其他的……可能是因为现在天亮了,蝙蝠都在我们的头顶上睡觉吧……”
沈明琪说到此,将手里的玺印高举至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可是你们看,我手里的这块,色绿如蓝,温润而泽,毫无瑕疵。”
“土司老爷曾经允诺说,一旦小女功成,往后的曼腊土司寨……没有了土司夫人,唯有……唯有小女和弥陀莎巫师平起平坐……”
在他们身后拖拽着的,好像是一具尸体!且死了许久。
玉里心神一惑,只觉得一股很奇异的感觉从心里涌出,不知是惊艳还是其他的什么感觉。
后殿不仅是禁地,在知情人眼中,也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
他心里急死了,一听玉里说起朱明月失踪了,他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而到现在将近两日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可能失踪了呢?还是在上城这种地方!
“先上楼吧,我换件衣裳。”
朱明月微微笑道:“凤公子放心,我说到做到。”
但是工于心计的九老爷,在掌握了绝对主动即将收网的一刻,偏偏只让她杀掉一个,而不是三个——真是他的临时起意,对这几只蝼蚁满不在乎?还是他忽然间生出了恻隐良心发现,愿意多留下两条无辜的人命?
“小女也不知,”朱明月道,“只是觉得,勐海的秘密很有可能就在这林子的后面。”
“临来时,土司老爷特地跟小女说,勐神大祭三年一次,乃是摆夷族的重中之重;又说到,眼下在曼景兰有一些不肖的外族人,总是借机肆意对别人族内的大事蛊惑挑唆。”朱明月说到此,微微一笑道,“当然,乌图赏管事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即便您是,九老爷也定会有自己的判断,不会任由外人将手伸到族里面来。”
不只是她觉得,凤于绯也觉得。
朱明月道:“现在离天亮还有足足三个时辰,咱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一下,天亮之后再上路?”夜晚的丛林最是危险,这不用当地经验,她也晓得。等到天亮太阳出来了,会相对安全些。
朱明月一回神,这才发现他的鬓发已被她攒得凌乱,网巾歪了,束发冠几乎扯下来……
“沐仲。”
乌图赏说这话时,那端着木盘子的侍婢走上前来几步,朱明月扫过一眼,却是连碰都不碰,“乌图赏管事到底想说什么?”
那九幽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修长的手指在小豹的后背一下一下抚摸,似是沉默又像是在思考,好半晌,才徐徐地道:“这件事就交给你秘密去查,不要大张旗鼓,更不要兴师动众,一旦查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来报,能内部消化的,就内部消化……”
“我来了。”
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黔宁王,竟还是个野外生存的好手,看他昨夜干脆利落、驾轻就熟的劲儿,定是没少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待过。想来行伍出身,常年随军打仗的将士都曾在最艰苦的环境中求生,而他毕竟尊贵煊赫,居然也习惯了自力更生不输于普通兵丁,能干得让人想叹气。
玉里端着新茶具,身后领这一行提着新茶水的侍婢上楼的时候,小厅里的三人正围坐在桌案前叙旧,阿姆则站在一侧侍奉。桌案上还搁着两本《茶经》。其乐融融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方才的一番面红耳赤,激烈争执。
更应该后悔当初没有派重兵救回她的兄长,否则也不会让她心生怨恨,不惜千里迢迢来到元江府,与土司老爷结盟。
“小女还是坚持认为,王爷应该考虑回头。”
朱明月头疼地看着面前两个剑拔弩张的男子。
真正难得的不是慷慨赴死,而是明知生路渺茫,也要在万分艰难的情况下活下来。
乌图赏甩了甩袖子,对沈明琪的回答满脸讥讽。
朱明月拿过其中一瓶,拧开瓶塞,里面散发出一股甜甜腻腻的味道,并伴有酒的醇香和松子的焦煳香味——酒糟本就是一种甜酒,这么一调和,如蜜一般芳醇诱人。
她的确很厉害。
这些都是那九幽故意安排的?
朱明月已听出她的生分之意,道:“你过誉了!我不会出卖土司老爷,虚与委蛇,也不过是想竭力为土司老爷扳回局面罢了。”
这是在离开修勉殿之后,顺着廊庑一直走到下榻楼阁前的花园时,送她回来的两名侍婢转身走远了,才显露出来的。
澜沧的祭神侍女来曼景兰出使的事,恐怕大半个西南边陲都知道了。朱明月见他面色不善,忙轻声道:“原本今晚就是想来探探路。但既然王爷来了……小女想,也就不必回去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不可能听不出这里面的味道,但那释罗也是上城的管事,岂会不懂规矩明知故犯?那释罗的笑脸已然僵住,咬着牙刚想争辩一句,乌图赏抬起了手——“你无须多言,九老爷已经在修勉殿内,你知道的,老爷他最不喜欢等人。你既已将人领到,此处便没你的事了。”乌图赏说罢,看也不看那释罗,朝着祭神侍女主仆四人一摆手,道:“诸位,请跟老奴这边来吧。”
“我会说这些,是希望凤公子不要再装神弄鬼浪费我们的时间。你心里很清楚,在我完全归顺那九幽的情况下,你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反之,如果那九幽能从你的口中证实我是两面三刀、别有他图,会即刻采取手段,但也不会痛快除掉我。对于那九幽来说,你的存在只是锦上添花,可是,现在就算你做到了所有事,你也不可能离开勐海了。”
“小姐,奴婢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说玉里一觉醒来,上三楼伺候,却发现祭神侍女不见了,她会怎么做?”
那九幽注视着那书生模样的柔弱男子,片刻,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示意乌图赏可以将沈明琪送回去了。
沐晟像是就等他说这话,道:“救她。”
“你真该庆幸这林子里不止芭蕉树,还有一些古槐和垂叶榕,有低矮些的枝桠可供悬挂。”说话间,沐晟又将单根藤条交叉着,从两股藤条中间绑过去,最后成栓,在边缘处打了个死结——“否则,你今晚就只有半生不熟的芭蕉可以吃,然后等着跟一地的毒虫、毒草睡一起吧。”
玉里和埋兰两人难看的表情把不明就里的阿姆吓了一跳,阿姆询问地看向朱明月,却见她的脸色也变了。
玉里、埋兰、阿姆……
沈明琪怒目而视:“出什么事了?这又与舍妹何干?”
凤于绯自以为洞悉一切的神情,彻底惹怒了沈明琪,狠狠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在胡说什么!”
阿姆掩唇道:“那不就是……”
“行了,你出去吧,把玉里叫进来……”
的确是人头。
朱明月也笑:“哪里是我们碰上他,是他主动碰上我们的。”
那九幽的回答:“不急。”
“第一个问题:是谁让你们来这里,来做什么?”
若非去见谁,何必选在蕉林荒山那种让人忌讳的地方?
这个时候,朱明月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冷不丁地抽出别在他腰间的龙雀,一个转身跳到了石碑的另一侧。
凤于绯转过头来,有些戒备地盯着这主仆二人,黑暗中两个少女的眼睛明明灭灭,凤于绯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把你们领出来了,不是要……卸磨杀驴吧?我……我可警告你,你们答应过我要带我离开!要是敢灭我的口,我即刻大喊,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同归于尽!”
凤于绯面容一滞。
陡然升起的高度,让朱明月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刻,大腿处就被沐晟托着往上一撑,身体陡然前倾到半空,两腿就改成跨坐在了他的脖颈上!
“是啊,我们可是土司老爷派给小姐的,你千万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三个人摸索着走过了藤蔓密集的老树丛,好不容易来到开阔的地方,还没等他们松口气,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这个力道对下面的沐晟来说,冲击力也不小,幸亏有阿姆在后面顶着,否则这叠罗汉的两人很可能双双跌在地上。
漆色如墨的药汤,浓郁的苦涩直钻鼻息。
修勉殿前。
随后,沐晟以正面朝向了红火麻这边,朱明月看见在这一人多高的绿植丛之外,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空地,大抵十几里范围的砖红色土壤,坑坑洼洼,绿植也很少——如果不是面前挡着红火麻,往左倒是不失为一条可走的路。可惜不能用火。
那九幽也没在意她有些无礼的反问,轻笑着道:“只有知道了土司老爷允给你的好处,我才能给出比之的更优越的,而无不及。”
然而那老和尚进洞后,也不走近,先是朝着他打了个稽首,然后道:“施主不必惊慌,老僧是来救你们的!”
“你受那九幽的指使而来,本应该放长线钓大鱼以免过早打草惊蛇,但是你转念一想,又怕我临时变卦,在约定好的两日后不来找你,你也就因此失去了对那九幽的价值,所以才会临时起意,在见面的当日就将我引去了金湖见我兄长。殊不知正是这样的行为,让我对你产生了更深的怀疑。
的确有溪流,却是……黑色的。
火把燎烧着,在来人的手中一下一下地来回挥舞,像是照亮前路,又像是在利用火光驱赶什么东西。
拓索道:“你跟我说这些到底要表达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两人蹲在花丛里,隔着扶摇的花枝朝土道的尽头定睛瞧过去,几道黑乎乎的人影从蕉林中走出来,正踏着月色往这边来,似乎……还拖拽着一个东西。
“嗯?”阿姆一愣。
“你们不能这么做!”
一个强横,一个阴柔,看似闲话实则针锋相对的两人,使气氛顿时陷入了僵持。朱明月身后,玉里、埋兰和阿姆三个人并排站在台阶下一层,深深埋着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朱明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面朝着凤于绯道:“还是别再扯开话茬了吧,刚刚说到……哦,对,说到为自己辩解——所谓言多必失,一个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什么话都能说出口,越狠越是解气,就像我哥哥刚才那样。但与此同时,也会一不留神冒出些平时不会说的真言。”少女的目光里划过一丝冷意,“凤公子故意这般咄咄逼人,不知又想从我的嘴里知道些什么?”
“这位是乌图赏管事,是吧。”朱明月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就在昨晚,你那位好小姐失踪的时候,”拓索眼底露出一抹凶光,“不仅是阿都哑,还有莫连、岩烙、岩乞和姑铛,都死了!就死在蕉林荒山!”
玉里浑身止不住地战栗,或许是那梦中的感受太过真实,又或许是玉腊和埋兰阴魂不散,以至于那些场景都发生了颠倒和扭曲。玉里攥紧了手揪住身下的被褥,没错,都是她的梦,真正死的是她们,都死了,难道自己还会怕两个死人?
沐晟见那个小侍婢很自觉地退下了,攥住朱明月的手,将她一把提到身前,微弯着薄唇似是微笑,咬牙切齿的声音却透露了些许怨气。
“还能是因为什么?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中用,珠儿为了搭救我,才会不惜以身犯险!”沈明琪说到此,满眼酸楚地看过来,“珠儿,都是兄长对不起你……”
沈明琪低着头,不吭声也没表态。凤于绯哼笑了两声道:“其实我们也想知道,倒不如你替我们去问问九老爷,看看他老人家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说的这个凤于绯,是武定州的凤于绯?”
他选了一条看似能走的路。
谁都知道那九幽自从被放逐到勐海,十几年来从未再踏足澜沧一步,别说是勐神祭、寨神祭,就算是族内的节日也不例外。起初是因为他身份不详,在族内遭忌,后来勐海日益强盛了,那九幽就更没有理由离开自己的地方去别人那里讨嫌。
随后,沐晟用龙雀划开最外面的一层荆棘丛,从里面抽出几根藤条——动手之前,朱明月将自己内裙的裙摆扯下来一大片,然后撕成一条一条,让沐晟缠绕在掌心中,她自己也缠了几圈。等沐晟将抽出的藤条削掉毛刺和枯叶,再首尾相连地一一绑好,阿姆递过来两个小瓶,里面松子糖的糖浆和酒糟已经完全融在了一起。
这两种刑罚来源于佛教传说中的地狱道,是说罪人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因罪孽深重而永生受刑受苦,不得超脱。那么充当着掌控行刑之人的那九幽,将自己摆在上位者的位置上,动辄诠释的都是诸天神佛的旨意,视一条条人命如卑贱的蝼蚁……他这是将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超然众生之上的佛祖!
就在这时,自家小姐的视线投了过来——“接下来,咱们要走一步险棋。”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沐晟拎着小东西的后颈,将它提起来,朝着朱明月晃了晃,“我发现这地方不仅绿植很奇怪,虫蚁很奇怪,连小动物也生得很奇怪——它不是硕鼠,是松鼠!”
“但凡世间之物,相生相克,煞费苦心弄出这些东西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各自从网兜上跳下来,主仆二人活动了一下四肢,都有些腰酸背疼。
想到这里,阿姆又禁不住一头冷汗,勐海是什么地方,死士们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肆无忌惮到将消息传来传去。而且,即便万不得已需要冒险去确认,一时之间又上哪儿去找萧颜?那么,无论玉里的话是真是假,她们都不可能有机会去求证。
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空间中的感觉并不好,但两个人的体温互相温暖着对方,在更深露重的荒林中,却比任何御寒的衣物都要管用。
说句心里话,他对凤于绯白日里的那些诋毁、污蔑的言辞,不是不在意,他很心痛,更愧疚得要死,但他没有立场去说教,更没有立场去指责她。他觉得这个妹妹虽然离他很近,却又很远,远得让他感觉近乎不真实。
倘使沐晟在场,听到这些不仁不义罄竹难书的歪曲评价和指责,恐怕整个修勉殿都要被他砸了。
玉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朱明月,朱明月又喝了两口茶,然而开口,简单地向两个男子讲述了一下方才修勉殿前的情形。
走过低矮的灌木丛时,偶尔会刮住衣襟,带起一小片花叶抖落。
阿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就将他摆回倒扣的姿势,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揪起他的头发将他头颅最大限度地往后弯曲;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用嘴剥掉软鞘,冰凉的刀锋朝内往他脖子上一抹,割开了老三的喉咙。
莹润光洁的玉玺,在阳光中呈现一种半剔透的靛色,似绿似蓝,绝美无暇,上面盘旋的五龙更是形态逼真、栩栩鲜活。
那么,那九幽是临时起意才会那么说,还是他觉得杀几个无所谓,只要杀了就能让祭神侍女心神崩溃,才随口那么一说?与此同时,会不会是朱明月太敏感多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是在说,乌图赏早就知道朱明月会选择埋兰?
不待乌图赏愠怒地出言相驳,那九幽将双手对顶在一处,笑意深深地接下去道:“既然如此,就要烦劳祭神侍女了——好了,说了半天都是索然无味的正事,还没将我给土司老爷的回礼拿出来,乌图赏你去,将准备好的东西拿来给祭神侍女瞧瞧。”
顺着坑坑洼洼的土道,三个人没命似的往棕榈树林的方向狂奔,此时此刻也顾不得林子里有什么危机,只顾着往前跑,一直往前跑。沐晟在最前面带路,他的速度最快,没有一丁点缓速,更没有回头看朱明月主仆二人有没有跑丢——这种时刻,只要作为方向的他不停,她们就会拼了命地跟上来。
这时,阿姆从地上搬起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要向乌袍子丛扔掷过去——投石问路。朱明月拦下她,摇头。
动辄金樽银盏、宝鼎彝香,佳肴珍馐道道精致,醴酪琼浆无一不贵,下榻的则是鲜花怒放、香气袭人的三层楼阁——仅仅这半日时间的豪奢款待,即使是出生富贵之家长在大明宫廷的朱明月,也不禁心生喟叹。
沐晟的话音刚落,如同套马索一般,朱明月抬起右手,在半空中将捕兽夹抡成半弧,一圈一圈。
这时候,朱明月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在那九幽眼中,凤公子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但是对于我和我兄长而言,却无异于大雪天里的一盆炭火。如果凤公子能够弃暗投明、出手相助,我兄妹二人断不会像那九幽这样,定然是不会亏待凤公子的……”
这时,阿姆已经将藤条绑到先前掰开又咬合在荆棘根部的一个捕兽夹上,这样两端抻成一条绷紧的直线,沾着糖浆的捕兽夹牢牢悬在红火麻满是枝丫的绿植丛中,让那些老鼠闻得到,够不着。
那里没有光明也不需要光明,只有无边无际的暗夜,为了某一样东西或者一个执著很久的欲望,去争、去抢、去掠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断滋养着那里的土壤。
此时此刻,就站在尸体旁边的乌图赏,一丝不差地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包括祭神侍女的失魂落魄,挑了挑嘴角,乌图赏不动声色地朝着殿内主座的方向投去一抹笑意。现在正是摧毁她的意志、攻破她心防的最好时候——
忙活了一上午,又刚伺候用完午膳,她的确是困顿得不行。要不是阿姆不愿意来守着,她一定要回自己屋里好好补个觉。
想起那个性如烈火却嗜好诡异的女子,朱明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那九幽竟然连神祭堂里的事、连她与那荣之间的秘密约定都一手掌握,让她备感惊愕,有种感觉猛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快得让她抓不住。
那九幽一笑:“锦绣山庄?那可巧了,在我这里有个客人,正好就是锦绣山庄的人。”
阿姆诧异地道:“这是种苗圃呢!”
她怎么能一直这么清醒?她哪来的勇气?
好的时候称兄道弟,现在又冷嘲热讽彼此恶语相向,朱明月没工夫理会这两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朝阿姆一招手,道:“拿过来吧。”
头顶上是阿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冲破重重关卡,几乎是九死一生地从碧罗雪山回到澜沧的土司府女主人,如今正在府中针对趁着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在后宅做动作的人,大肆清算。
事实上,连朱明月自己都觉得这很可笑——如果那九幽这么做的目的是借此告诉那荣,往勐海送奸细这个计划失败了,直接将祭神侍女一行人软禁起来,或者遣送回曼腊土司寨,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何必费这么大周折?还几乎杀掉了所有土司府来的影卫,将勐海与澜沧的关系闹僵。
少女想了一瞬,摇了摇头:“小女遵照土司老爷提供的方向,按图索骥找去了若迦佛寺,见到了高僧布达https://www.hetushu.com.com,在挟持了吉珂小和尚的情况下,高僧布达让小女给他几日时间考虑。然而若迦佛寺一场大火,小女再去找他,他心神俱丧,直到现在也没给小女任何答复。”
“后来……我不知等了多久,好像是天都大亮了。天又开始下起大雨来,我抱着昏迷不醒的你,一点点地朝着洞口的方向,爬啊爬,爬啊爬……不知怎的,最后就爬到洞里来了……”
客人?玉里去领路?
那厢,乌图赏道:“沈当家,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九老爷看在沈当家的面子上,给了沈小姐一个天大的恩典,让她在回去曼腊土司寨时,有足够的分量去对付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要不然,沈当家以为九老爷为何要多此一举搭救一个外人,还一并将‘传国玉玺’交给了她!”
拓索冷哼了一声:“乌图赏管事别扯开话茬,阿都哑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又要混淆视听?”
阿姆定睛向四周一扫视,不由大惊失色。
“啪”的一声。
此时此刻,却不仅是凤于绯一个人心神俱丧,在沈明琪和凤于绯离开小楼后,躺在软榻上小憩的朱明月也不好过,她并没有因为摆平了凤于绯而松口气,而是陷入到一种纷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思绪的关键,都围绕着那九幽给她的这块“传国玉玺”。
朱明月几乎是尖叫出声,强烈地反抗却没能胜过他,等结结实实跨坐上去了,她想挣扎都不能,不是怕会从上面掉下去,而是这样的姿势……她就像是小时候跨坐在爹爹身上一样,全身没有借力点,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本能地牢牢扶着沐晟的头。
“你……”阿姆的心里像是被锥子刺了一下,木讷了好久,仰面大笑,“玉里,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对她还真是忠心!”
就在主仆二人犹豫着,是否要在今晚往蕉林的深处探寻的时候,林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并隐隐有火光攒动。
朱明月朝座上人行了一个摆夷族的拜礼。
朱明月之前的猜测没错,当晚凤于绯回去后,果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不曾跟沈明琪透露一句,只是在翌日清晨早早起了,特地等着送上门来的玉里。沈明琪起得也很早。等玉里慌慌张张地找到两人住处,向他们俩打听朱明月的下落,跟凤于绯一顿诉苦,又一顿厮磨后,正待离开四处去找找,就被沈明琪扣住了。
阿姆听出她话中的自嘲和悲意,拿着帕子的手攥了攥,沉下脸看她道:“如果月儿小姐要抱着这种伤春悲秋的念头,或是将心思浪费在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中,奴婢只能说,埋兰今日的下场,就是日后我们每个人的下场!”
“珠儿,别睡过去,陪着我……”
阿姆扫了扫鞋尖上蹭着的花泥,抬起头来,但见土道的尽头果然没有了青石板的路面,也没有水磨石的砖砌,浓雾漫天的夜色中,唯有一大片黑咕隆咚的密林,黑黢黢,寂寂的,横向蔓延开去望不到边际。
对面有人!
“嗯,奴婢特地跟她调换的。”一个下午换一整个晚上,玉里喜不自禁跟她换。
无论玉里是不是那九幽的人,土司那荣能够获悉她是沈家小姐的来历,坐拥勐海的半个无冕之王,那九幽十有八九也早知道了。但那九幽并不知道还有一个阿姆。他以为,那种情形下,如果是挑两个侍婢来杀,依旧有可能挑到玉里头上;挑一个的话,玉里作为“萧颜”的人,朱明月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就会顾及与黔宁王府的情分,把玉里留下,从剩下的埋兰和阿姆当中选。至于哪一个死,就不重要了。
然而去算计别人谋害别人的时候,不会想着手下留情,轮到自己,原来也是一样。今日造下的罪孽,必将在明日原数奉还。
话音落地,座上男子抬起头,“哦?什么承诺……”
是她决定要选择,是她做的选择,不管死的是谁,她都是那个亲手葬送别人性命的人。更何况,即便没有玉里、乌图赏的从中作梗,结果也还是一样。
“的确是松鼠。因为它住在树上。”
也难怪在这附近没有守卫。
其实朱明月也没被告知,这所谓的奖励其中之一,就是她对黔宁王血泪控诉中的受害者:沈家当家沈明琪。但是朱明月没表现出惊讶,只是略一颔首,表示问候。在小厅里伺候的玉里自然也不惊讶,跟在朱明月身后进门的阿姆则早已见怪不怪了。
最后的半句说得缓慢,朱明月言罢,一侧的乌图赏上前,很自然地接过话茬道:“土司老爷仁心宽厚,心忧勐海之民,实乃元江之幸、摆夷族众之幸……”
“这样吧,既然沈当家一口咬定沈小姐是无辜的,那么大家各退一步,此事就先按下不提。我还会派人去找寻沈小姐的下落,以免她真是被掳走的,好及时救她脱离苦海。沈当家觉得如何?”那九幽忽然很贴心地道。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呜呜——”
“当日在孔雀湖的时候,还记得我问凤公子的那个问题吗——‘你能独自一人在这里,要么说明你们被抓进来的这些人没有被关在一处,而是分开”拘禁“;要么说明,对于勐海来说你也是特殊的,能够享受到最”优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来,反而是被请来的’,‘以上三种,不知道凤公子属于哪一种?’”
有什么比削弱澜沧更重要?有什么比备战更重要?
“要不是遇到老僧,两位施主就算没喂蝙蝠,也要活活饿死在里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僧今日的功德很圆满。”
老和尚一边捣药,一边自言自语。
朱明月却忽然感到哪里奇怪。
老三光着两条腿倒扣匍匐在地上,使劲往后扭脖子,黑漆漆的矮花丛里面,两个少女蹲在他身前,看不清长相,美妙的嗓音吐出的话却比咒语还恶毒。
右侧这片乌袍子丛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捕兽夹!
“小姐,有没有觉得沈家当家似在隐瞒什么。”
玉里跟为首的侍卫统领有些交情,不禁哀声求他。
“哦?”阿姆也没客气,不咸不淡地道:“奴婢等原不过就是一介卑贱下人,既然土司老爷把奴婢等交给祭神侍女,理应一切听由祭神侍女的吩咐做事;何况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奴婢等想自保、想活命,自然是祭神侍女怎么说,奴婢等就怎么做。”
此话一出,沈明琪大惊失色,“珠儿,这……”
老和尚又是一笑:“好,这话老僧先收着。”
问罢,那九幽弯起细眸,露出了目前为止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朱明月将阿姆半拥到怀里安慰的一瞬,在她耳畔轻声道。
凤于绯穷凶极恶的威胁,让阿姆眼神一厉。
玉里叹息一声。
“只要杀掉一个,”仿佛对三个奴婢的无礼言辞置若罔闻,那九幽声似蛊惑,“只要你杀掉一个人,你就算是我的人了,以后勐海就是你的靠山……”
居然是个网兜!
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头顶上才传来男子的话音:“你在曼腊土司寨一待就是七个年头,可是辛苦你了……”
阿姆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她知道,自己小小的一条命,微不足道,如果今天被牺牲掉的是她,一定也会怨、会恨,但她还活着,背负着那些死去之人的怨恨和不甘活着。
“因为那九幽答应你,事成之后,就放了你。”
“我佛慈悲,施主醒了。”
这场雨下得很久,就像是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砸下无数铜钱大的雨珠下来,天地间结成厚厚的一片水雾。
面对拓索咄咄逼人的质问,乌图赏面色不改,摇着头不无嘲讽地道:“侍卫统领编故事的能耐不错,但这是不是事实,不是你红口白牙几句话就能下定论的。我告诉你,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沈明琪顿时怒不可遏。
“马马虎虎。”
她的手一哆嗦,“啪”的一声,竹牌掉在了地上……
“他不会,但他会顺水推舟。”
老鼠不会顾及这是不是天险,一定会跟着窜过桥面,届时大量的老鼠如跗骨之蛆随之而至,就算三人能平安抵达对岸,还是要面临被吃掉的结果。
朱明月尽可能地抬高手臂,直到藤条的末端挂在红火麻的绿植丛最上面,不堪捕兽夹分量的藤条从叶冠上往下坠,一直坠在枝杈上,再也拽不动。朱明月使劲一扯,藤条没断,倒是红火麻的枝杈折了,悬在半空的捕兽夹又往下落了落。
这时,又听宝座上的男子道:“我知道沈当家重情重义,一时之间可能还接受不了,不着急有结论,你可以慢慢想。”
岂止是“舒适”二字!
“不要听他挑拨离间!”事到如此,纵然是以下犯上,玉里等人也不得不向朱明月大声疾呼。
失神的眼瞳还在,神色惊恐地大睁着。断颈处的鲜血尤温,两张嘴都半张开,一小截鲜红的舌头耷拉出来,从嘴角淌下来的血还隐隐冒着热气。
然后,他又告诉她,土司夫人回来了。
老和尚自顾自地说罢,又兀自松了口气。
这种不俗的妆扮,在她去接凤于绯和沈明琪两个人时,凤于绯眼中的惊艳之色就没逃过她的眼睛。在临回来前,她又悄悄地在园中摘了一朵新开的姚黄,插在左髻,花瓣层叠摇曳,衬得一张本就出众的颜容更加鲜润娇艳。
窗前的少女没在意她的注视,更不知道等在楼下的掌事半天不见送衣饰的小侍婢下来,还以为楼上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将那蠢丫头强行绊住了,急忙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来,却发现一手调|教的侍婢傻子一样呆立在门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她的耳朵,让她放下东西就把她拽下了楼。
朱明月的身体如火炉一样发烫,开始说胡话。
难怪,她的两只手会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
这是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沐晟也不是没想过,但是很快就被他否决了,原因是——
老和尚的确是来救他们俩的。
沐晟躺回去,眼睛望着头顶的石壁。此处应该也是一处洞穴,像是宫殿一样宽敞,四壁都被打磨得光滑而圆润,上面描绘着多彩而神秘的佛家壁画,最中央悬着一朵巨大的石刻莲花,花瓣层叠舒展,极为艳丽。凹槽里有灯盏,一团团亮幽幽的光簇,将整个洞厅辉映得光影交错、光怪陆离。
以至于在玉里和埋兰的面前,她是为了搭救兄长不惜以身犯险的妹妹;在那九幽的那些眼线监视下,她是与虎谋皮跟那荣利益互换的一枚棋子。甚至在玉腊面前,她也不曾透露过。所以,朱明月才会“光明正大”地去若迦佛寺、找般若修塔。
在这曼景兰还有谁跟她有关联……
上城的做客,传国玉玺……
朱明月似是没有察觉,从头上拿下一根金錾刻点翠步摇,放回金函里,“经过昨日一晚上的工夫,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凤于绯从朱明月的话音里琢磨过味来,咽了咽唾沫,不禁有些失望:“赝的啊!”
“他死了。”
那九幽眼眸陡然大睁,冷光乍现,心里恼意更甚,“查到没有,是什么人干的?”
扑朔迷离的棋局,谁是执棋者?
沐晟抿着嘴,内唇肉被她狠狠咬破了,铁锈的味道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沾着血,他舔了舔她的鼻尖,忽然又坏心地想到,若是自己这伤口露在外面,看她明日如何向她的小侍婢解释!
朱明月像是被蜇到,尖叫着放开刀柄,扶住他血流如注的手,“你干什么!你疯了是不是!”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领到另一处较高的网兜——“这才是我们的!”
答:一个小侍婢。
然而玉里的噩梦还在继续:场景一转换,眼前是白日里堂皇华贵的修勉殿,高高在上的九老爷难得有耐心地在等候,朱明月经过好一阵挣扎后、满眼复杂而迟疑地望过来,目光从她们三个侍婢的脸上一一划过,先是埋兰,然后是阿姆,最后……是自己!
玉里并不像朱明月之前估计得那样,一直等到翌日的早上,还没有朱明月消息的话,才会将她和阿姆两人双双失踪的消息禀告到修勉殿。
听罢,沈明琪沉默了一晌,若有所思地问。
“祭神侍女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倒是识时务,就不怕土司老爷寒心!毕竟,是曾经那么提拔重用过你的家主,祭神侍女一点都不愧疚吗?”乌图赏似笑非笑地说道。
探问到此,已然差不多了。对于朱明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满意的结果,就是要给她一些奖励做甜头——那九幽在这时侧眸,向乌图赏递了一个眼色,乌图赏会意,即刻朝着丹陛下面的一个侍婢招了招手:“拿上来!”
“老僧法号‘布施’,此处是崖底石窟,有草药、有僧人,也有吃食,施主什么都不用担心……”
朱明月和阿姆都不是勐海的本地人,不熟悉上城的环境不说,更不知道这片蕉林荒山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刚刚那一番惊险,说明了贸然深入不仅无所得,一个不小心还会把命搭进去。可这也变相证实了她的猜测——勐海的秘密、那九幽的秘密,十有八九就藏在这后面。
“看这架势像是不会,”沐晟道,“但是能被养在这里,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应该也不可能是无害的。”
乌图赏一拱手,“祭神侍女有礼。”
在这种进退无路的时刻,朱明月也顾不得矜持和羞涩,她伸手扶在他的肩膀,绣鞋踩在他弓起的膝盖上,借力往上一攀。沐晟用两只手扶着她的腰,等她身子稳当了,举着使劲往上托——朱明月再一次跨坐在了沐晟的脖子上。
红火麻、乌袍子……朱明月擦拭了一下额上的热汗,让自己沉静下来,在脑海中细细地搜罗书上写的内容:一个喜阴,向来生长在山谷湿荫处;一个喜阳,被太阳照射着温度升高时,才会开出星星点点白色的花朵,最后结出黑色的果球。
“在我们几个人里面,除了他,除了玉里,没有一个人熟悉上城的路。我想了想,觉得留着比杀了有用。”留下凤于绯在身边,也是对玉里的一种变相牵制。
可惜画卷中的美人有些消受不起,在毫无遮挡的大太阳下站了整整半个时辰,此刻又迎着折射而来的阳光,直晃得睁不开眼睛。
沈明琪一拍桌案就要站起来,被朱明月拦住:“凤公子这话错了,哪里是我们害你——那九幽让你来上城见我,分明就是没打算放你走的意思。”
“这、这是……”
多么绝情的言辞,但是说出这番言辞的阿姆,却红了眼睛——“而我们,”阿姆忍着哽咽,“至少我们应该庆幸,直到如今我们的脑袋还完好无损地长在我们的脖子上!”
“珠儿,这段时间……你……你受苦了……”
“另外,我也看过,它们也不吃芭蕉。”
就在这时,阿姆不小心打翻了最里侧的那个金函,首饰“哗啦”一下倾倒出来,洒满了桌案。阿姆弯腰捡起一枚滚落在地的,正是摆在最上层的一对莲瓣纹金装白玉镯的其中一枚。
方才她分明感觉到了来自于朱明月身上的杀机。
玉里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大,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抓住阿姆的手,声音微颤地说道:“阿姆,我知道埋兰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还有那些同伴的惨死……我心里又何尝好受?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的命时时刻刻都跟祭神侍女拴在一处,你觉得没有了祭神侍女,咱们俩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她递给他两根撕掉了一条皮的芭蕉,自己也拿了几个,“……王爷还在记恨小女呢。”
拓索冷冷瞅了她一眼,反问了一句:“你多少年没回勐海了?”
别的武艺她不行,唯有射箭是百步穿杨。朱明月的手稳若磐石,瞄准了红火麻丛外那一片空地,鼠穴的位置,捕兽夹被抡得发出呼呼风声。
乌图赏猛地打了个哆嗦,身如筛糠一样地道:“老爷息怒,老奴觉得能一连杀害五名勇士却全身而退,有此能耐的,莫、莫说是咱们勐海,就算是在澜沧也不多见……老奴怀疑行凶之人,跟小叠峰的大火不无关联……老奴已经派人追过去查了,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当七颗头颅齐刷刷地摆在眼前,当芒色村寨中一家五口人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舍,小孩子枯焦的指骨摆在眼前,当德高望重的高僧和他的孙子就在刚刚的一刻悲惨地死去,他们的舌头被割掉摆在眼前……那九幽的话无疑是最后一根压弯骆驼的稻草。
乌图赏没想到沈明琪会这么抢白他,顿时噎得说不出话,“你、你……竟然如此狡赖!”
朱明月将复杂而迟疑的目光投向埋兰的一刻,乌图赏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到埋兰身后,在他手起刀落的刹那,旁边的玉里和阿姆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乌图赏手中的匕首就一把抹到埋兰的脖颈前,顺势割开了她的喉咙。
朱明月忽然心中微动。
朱明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沐晟,“这坡上被浇了火油!”
“不用为了不相干的人难过。”高座上的男子高贵地开口,道:“好了,既然你成为我的人,下面与我说说,除了出使之外,土司老爷究竟让你来曼景兰干什么?”
那荣自是不会知道,而她更好奇那九幽是怎么知道的。
沐晟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周围没有光,无边的黑暗似吞噬了一切,但她凭借手指的摸索,在地上摸到了他衣袂的一角。少女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爬过去,一点点,一寸寸,直到爬到了他身边,“沐晟……”
沐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个,谁知道还有这么邪性的玩意儿,回去后定将画地图的那个斥候抓起来,狠狠抽他几鞭子!以泄本王险些丧身蚂蚁之腹的仇恨!”
这个道理她何尝不知道。朱明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将下唇咬得出血:“沐晟,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阿姆惊叫道。
阿姆点点头。
“沈当家这话说得可不对,就算要交代,也是向我们土司老爷交代,与沈当家何干?”
“我以北镇抚司的名义命令你!”
松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谁见过松鼠拖着一只无毛的尾巴,又细又长,尖脸大耳朵,还有肥胖短小的身体!
朱明月拉住他,“王爷只身一人?”
朱明月道:“我们的左侧,也就是西面的位置,是鼠穴。”
凤于绯领着主仆二人七拐八拐,以一种奇怪迂回方式,从南面斜插着往西北的方向走,踩着暄暄软软的泥土,在层层的雨热花蔓中穿行,两盏茶的工夫,总算是走出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园子。
好吧,是她想多了。
从他露面到现在,似乎唯有他一个,连个亲随护卫都没有。
沐晟全程使用的这把匕首极为锋利,削铁如泥,比阿姆的这把不知厉害多少。
“黔宁王在上城做客已有多时,就算不用日日招呼,我这个做主人的也不应该失去客人的下落。”那九幽唇畔一点笑意,“沈小姐是代表澜沧而来的,她失踪了,看在土司老爷的面上我可以暂时既往不咎。但黔宁王不见了,这罪过我可担待不起,尤其咱们之间还有一笔大买卖,作为合伙的盟友,我不应该被蒙在鼓里,不是吗?”
多诱人的一桩买卖。
伏在他身上的少女,脸颊被蹭破了好几块,发丝凌乱,狼狈不堪。她想抬手抹掉眼角的泪,一双手却糊满了血污,指甲根根折断,甲缝里又是泥又是血。
连“小姐”都不叫了,玉里说罢,就俯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各色头面。见到上面沾了尘土,有些心疼,急忙用手去拂拭。
那九幽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沈家明珠,不是因为沈明琪的关系,而是因为祭神侍女的身份才被那九幽重视。
朱明月断然呵斥道:“我们三个中你最轻,如果连一个人都过不去,剩下的两人除了跳崖别无他选。”她说罢,紧紧扶着阿姆的肩,“如果换成是我,这桥面万一因不堪重量塌了,咱们三个人的生路就都断送了。阿姆,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
那九幽是何等玲珑心窍之人,闻言睨下目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阿都哑他们背叛了我?”
“什么口信?说你是朝廷的锦衣卫,说你代表朝廷而来,不是本王能阻止的?”
“道什么歉?她做都做了,还怕我说!”
算了,不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吗,反正荒郊野外的也没人知道。
沐晟的脸色也不太好,沉声道:“不仅是坡上,还有坡下的湿地、蚂蚁覆盖着的溪流——中间空出来的大片地方,应该都被多次淋洒过大量的火油。”以至于,土壤常年呈现潮湿的漆色,除了这种通体黑亮的大蚂蚁之外,连根野草都不长。
高傲自持的乌图赏管事,说一不二的铁腕手段在此刻显露无遗,主仆几个也没言语,从面色铁青的那释罗身边经过,走上三尺多高的台基,就顺着踏道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乌图赏的脚步。
“送佛送到西!”
“不是打猎去了,就是找水源去了。”
五彩稠漆堆花方盒,外面包裹着一层锦缎,正是那九幽在修勉殿前让侍婢交给她的。阿姆走上前,剥开外面的裹缎,轻轻掀开盒盖,放在一侧。盒内,方方正正的一块映入眼帘。
“九老爷请讲。”
果然还是跟过来了。
朱明月道:“亏你们还笑得出来!”
俄而,朱明月抬起头,第一次以正视的目光看向殿内主座上的男子:“这就是九老爷要给土司老爷的回礼?”
见少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凤于绯急忙道:“晚、晚膳的时候,你让侍婢上了三种香茗:勐腊小叶茶、柳叶茶、绿梗绿芽茶,冲泡好以后,推到我面前非要让我先选!我胡乱拎出来一壶,你却让人将另外两壶都撤了下去——去二留一,难道不是三更一刻?”
不,就是因为他太称职了,将上城一应奴仆的分工细化到最细,才导致了中间的阴错阳差——
“怎么祭神侍女还要威胁老奴!”
不过这么草草看过去,金函里的首饰,不光是这仿制得精美绝伦的白玉臂一件珍品,金镶玉掐丝昙花步摇、金粟掌梳、金筐宝钿鱼子簪、镶嵌宝石的鎏金杏叶、金錾玳瑁花篦……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价值千金自不必说,倒是都颇有唐时的雅致奢靡韵味。
玉里表情一僵,“拓索哥哥,阿都哑……还好吗?”
阿姆定睛一瞧,那拇指粗的树杈上不止有树叶,还夹杂着好些果子。
事实上,她是被乌图赏派来的人抓过去的。
“玉里呢?”
半蹲着凑在桌案边,凤于绯直勾勾地盯着这块下衬红布的玺印,被端端放置在桌案上,一股威慑的庄严之气扑面而来。
说到此,布施老和尚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跟你一起的那位女施主也很好,她的烧退了,刚才还喝了药,但她的身体似乎经受了过度的疲劳,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休息,一时半刻还不会醒。还望施主你也要好好养病才是。”老和尚正在捣药,一下一下,手腕极用力,将石杵撞得砰砰作响。
“九老爷,舍妹一介清白无辜的女孩子,还是澜沧的祭神侍女,好端端待在小楼那边做客,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失踪。九老爷作为勐海之主,难道不该给沈某一个交代?”沈明琪义愤填膺地反问道。
凤于绯这才细细打量起主仆两个人的装束,均是一袭夜行的打扮,短衫劲装,束腰,连半件首饰也无,月光暗处,几乎能融入了夜色。尤其那小侍婢一张讨喜的俏脸,隐隐透出戒备的肃杀,加上刚才那凶残的身手,哪里是白日里的机灵单纯。不禁顿时让人联想到一个成语——心怀鬼胎。
朱明月紧咬唇瓣,半晌才道:“是我在你身边才对!要是没有我,王爷刚刚就喂蚂蚁了!”
“刚刚那人供认,尸体的名字是梅罕……”
“稍安勿躁。”朱明月道。
“能不能用火?”
“发现什么?”
说到这儿,朱明月像是又怕他迁怒,解释道:“九老爷容禀。小女出身商贾之家,鉴宝乃是家学渊源,对金石玉器略有精通,土司老爷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朱明月记得曾经也有一个人跟她说过类似的话。
玉里说的这些话一半是假,一半却也是真。
“你还敢说!”
在众人蒙昧在最表层的假象中,当阴谋谎言改变了本来的面目,总是冷静地站于彼端、视线穿透一切迷雾淡然而望的,似乎只有她。就像今日修勉殿前的那番场景,换做任何一个人怕是早已当场崩溃,就算是她们几个影卫,也无不惊恐难抑、心神大乱;也唯有她,将所有人的动作、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还能据此揣摩出对方最真实的意图。
“哦?什么是连我都给不了的?”
是他这个管事不称职?
“小姐不要啊!”
朱明月直直看着雕红漆盒上的织锦蒙布,此时此刻,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加快,气息不稳,隐在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攥紧成拳。
那九幽何尝听不出沈明琪的话音,道:“沈当家可不只是一介商贾这么简单。当年的巨富,更兼资助大明朝廷修筑城墙的惊世壮举,才留下那一句‘沈家万三,富甲天下’的美誉。随着当年接二连三的大祸,沈家凋敝殆尽,传奇富商消失了,随即出现的却是云南府富甲西南的锦绣山庄——作为沈万三的后人,沈当家是当之无愧的‘系出名门’。”
朱明月摇头。
琅姆露纳没好气地道:“告诉你这小丫头也无妨,是澜沧来的,这届的祭神侍女。”
浓浓的大雾遮蔽了月光,空寂无人,她赤着脚在山间湿滑的陇道上奔跑,在她身后是一双如影随形的眼睛。这时,前方不远出现两条岔道,她的脚步一停,然后跌跌撞撞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乌图赏用两个反问,欲言又止地引起了那九幽的疑心。
玉里杵了阿姆一下。
内奸!
变故发生得太快,围着尸体的另外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其中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户撒刀,怒喝道:“看来就是他杀了老三,都给我上,拿下他剁碎了,给老三和老六报仇!”
朱明月道:“是小女在土司府结识的,可托生死之人。”
朱明月这一番神情看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志得意满的欣喜和炫耀。玉里面上没什么,将一腔觊觎深深藏在心底;阿姆拾掇好桌案,见状,却是将手里的巾帕不轻不重地摔在透雕灯擎上,撞得灯罩前后晃了晃。
“不敢。”阿姆冷冷地说。
天光已开,投入洞内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男子的脸色灰白,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破破烂烂,头发上满是碎石和泥土,左耳朵一大摊血,凝固在脖颈上,深红色一片。
“不是她有保留——”
“九老爷说笑了,黔宁王是谁?那是世袭罔替的封疆大吏!小女又是谁?区区一介商贾门楣,哪敢跟那等权贵高户扯上关系。”
猜来猜去也没有结论,沐晟又摘了几串芭蕉,主仆二人就着那又涩又苦的野果,将其当水,又把芭蕉果肉当干粮嚼了,三人这才简单收拾了一下,继续上路。
刚刚揭开金函盖板的时候,她探头看了一眼,里面摆满了琳琅名贵的首饰,交相辉映,金函的内壁和底部也都填满了细小的金珠,浮光细腻,变幻不定,如同水波映泛阳光。
后梁时贞明年间,吴王就曾派使者给契丹主送去过这种东西,“攻城,以此油燃火焚城橹,敌以水沃之,火愈炽”。此后的历朝历代,在各大攻防战役中也偶有用来纵火攻击敌军,或在城下掘地做大池,蓄此火油,防御外敌侵扰,比薪柴膏油的威力大得多。
抬手遮住正当头的暴晒太阳,朱明月又格外注意了一下砖红色峭坡上,侧面开口的那些坑洼密集的地方,一个又一个的凸凹,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被刨出来的……
老鼠!
另一边,朱明月拧开两个酒糟小瓶,在距离红火麻丛前不远的地方,将瓶内大量混合了糖浆的酒液倾倒出来,一字线的浇法,在地上倒出三条厚厚的糖线,错落分隔开,使第二条离第一条很远,第三条又在第二条的偏上……做完这些,朱明月迅速退了回来。
“打仗即是金银铺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怠慢一点儿都有兵败之忧。我勐海的财力虽不及锦绣山庄,却也富庶可观,尤其两处重要力量,都是这其中必不可缺的一环。沈当家若是能跟着那余下二十三名商贾,统统投到我的麾下,我们拧成一股绳,再去跟黔宁王合作,届时付出的代价一样,最终收获的可就不同了……”
“照这么说来,我也需要给你个名分才是?”
凤于绯被她看得一哽,脸色难看下来:“沈小姐在说什么?凤某听不懂!”
“他们就不怕这些虫子沿着这片蕉林,爬到殿前去吗?”阿姆想起她们下榻的小楼前,花园里团团簇簇,就没来由地发瘆。
朱明月也淡淡地品了品,微微皱眉道:“浓了。”
带着锯齿的捕兽夹会刺穿衣裤,狠狠扎破他的腿,哪怕上面没有淬毒,一旦出了血,血腥的味道很有可能就会引来那些大蚂蚁,然后,就会上演在密林中黑甲虫子吃人的一幕。
哪一个?
“还请高僧赐教……”
阿姆忽然有些心酸。
“没错,主要就是为了隐藏身份,当然了,也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多条退路。”朱明月多说了一句题外话,言归正传道,“那九幽之厉害,比之刀曼罗、那荣更甚,之所以能让咱们钻了空子,不过是轻敌之故。但是再轻敌也会留一手——眼下这个节骨眼,正是祭神侍女最孤立无援的一刻,也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按照常理,如果还有后援或是底子,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想方设法放消息出去,或是将其都围拢到身边来。”
在她心中有三个巨大的疑团:
阿姆将这个高她足足两个头的汉子直直往后拖,一直拖进荆棘遍布的花丛里,整套动作完成得相当迅速。老三双手使劲扣着勒在咽下的缎带,剧烈地挣扎,阿姆又缠了一圈,老三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呜咽。阿姆双手在他喉前交叉,横向勒紧,老三身子一瘫,在濒死过去的一刻,失禁了……
沐晟提出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引鼠出洞。
凤于绯话音未落,沈明琪已经操起案上一个茶托朝着凤于绯的额头砸过去。
这时,沐晟随意地问道。
凤于绯眼睛一翻,他倒是不想来,如今人为刀俎,他不来行吗?
那九幽道:“我从来一言九鼎。”
“跑——”沐晟低吼出声,三个人在那一瞬,撒腿冲了出去。
阿姆听完这番话,却忽的脸色大变,一个念头从心底里冒出来,让她的心被猛地揪紧——“原来……原来埋兰真的是被牺牲掉的!原来她竟是替我而死的……”玉里是那九幽的人,而她则是朱明月的死士,只剩下埋兰,死的只会是埋兰!
阿姆骇吓了一下,捂唇道:“奴婢该死,都是奴婢起晚了,居然让王爷亲自去……”
沐晟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却是看向朱明月,那意思像是在说:才相处多久?就对你这么回护!
微弱的叫声,空旷的土道,听起来就像是风的呜咽。
其余两人也嘶吼着冲了上去。
“凤公子显然不是等闲之辈。”阿姆夸了一句。
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身为七级武僧,这位德高望重的布施阿戛牟尼,仅凭一嗓子就将沐晟震晕了过去,然后又凭着一己之力将两个人依次扛出了洞窟,装进大竹筐里,顺着垂直的绳索一点点顺下了山谷的深处。
“马上马上,你们先走,等老子解决完再回去!”花丛前的男子挥了挥手,大声喊道。
然而,寻着甜味来的不只是这些老鼠,还有湿地下面的大蚂蚁!
沐晟弯起唇瓣:“那好,扔准了,本王重重有赏!”
这一回老三就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烂,也再不吐半个字。显然这蕉林荒山是个禁忌的所在,涉及上城的什么秘密,如果他透露了只字片语,即便能在她们手里活下来,乌图赏也不会放过他。
他始终看着朱明月,然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电光火石之间,乌图赏忽然来到她身后,将冰冷的刀刃一把插|进了她的胸膛。
是啊,杀掉一个,跟杀掉三个并没多大区别。
沐晟却不言语,只是上前一步,靠得她更近了。朱明月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倾,抬眼对上男子的双眸,映着火光,他双瞳似冰似焰,显得灼灼慑人,却又缱绻着说不清的低柔。
沐晟说罢,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三个人扭头就跑。
“接下来就只有等了。”
蓦然间,阿姆似有所感,刚刚她进屋时,月儿小姐那一句“即使她心有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任是谁都会怨愤”,其实也是在说给她听吧……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那九幽一定想不到,早有朱明月怀疑在前,当他说出那句“选一个杀掉”的话,就等于彻底向她表明了他就是玉里主人的事实。
朱明月想了一下,稍稍恍然道:“有种硕鼠在树上营巢,以果实、种子、茎叶和嫩枝为食,也食昆虫和鸟卵,体腹面灰白、污白色,尾扁而细长。说的应该就是它了。”
“敢问高僧,她、她的伤重吗……”
就在这时,红火麻丛里面的老鼠总算动了,一只体形较小的窸窸窣窣地钻出来,抖动着胡须凑近第一条糖线。当然,它必定也嗅到了糖线上沾满的蚂蚁。
即便明知是假,也禁不住让人心生惊叹。凤于绯道:“那九幽能让人造得这一块,也算是巧夺天工,几可乱真了!”
沐晟怒吼的声音未落,已经动作如电,直接跨过界碑逼近她跟前。他手掌就扣在刀刃上,硬生生阻断了她要抹脖子的动作。
殿内主座上传来一声嗤笑。
“小姐的意思是,要把他埋在他们刨开的坑里?”阿姆拖着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随着两人不断地往深处走,从小土坡上往低洼地走,又踩着枯枝败叶从小土坳里上去,越走光线就越暗。大概半盏茶的工夫,忽然有一阵古怪的声音交织着传来——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红火麻丛前响成一片,是捕兽夹!
若非不可告人,何必偷偷摸摸?
“万一追不上来呢!”
“沐晟——”
“你、你怎么在这儿……”
沐晟道。
“想不到你来勐海一趟,还跟他碰上了。”沐晟哼笑。
阿姆心中大恸:“不,没有主子死,奴婢独活的道理!”
阿姆更愣了。
前一拨侍婢才刚出去,捧进来的那三重宝钿珍珠金函,就端端正正地摆在镜台上。现如今居然又来了两拨。
“不是本王熟悉,像这样的密林在勐海实在有很多,不是生长着毒死人的艳丽绿植,就是遍布毒虫蛇蚁,不小心碰一下或者被咬了,很可能会命丧当场。”说罢,他转身看了一眼她火光映衬下,楚楚动人的娇颜,“就像你这种没有当地生活经验的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乱撞乱闯,纯属是不要命的做法!”
“别怕,不会有事。”沐晟道。
“哥哥,你别急。”
“你……你要去蕉林荒山……你去那里做什么?”
事实证明,老鼠的嗅觉是相当灵敏的。
可这天底下只有一座皇城,为了拱卫皇权和体现皇家尊严,修建得既富丽堂皇,又壁垒森严,不仅宫殿重重,楼阁栉比,还围以十丈多高的城墙和宽余五十丈的护城河,哨岗林立,戒备森严,平民百姓不消说观赏一眼城内的亭台楼阁,便是靠近一步,都是绝不允许。
沈明琪心疼地看她。
好半晌,主座上的男子道。
“我不要,”玉里刚伸手往这边递,阿姆就反手一把推到玉里怀中,“这都是用埋兰的命换来的,我才不要这些沾满血腥的东西!”
沐晟从地上站起身,眼睛里有一丝难得的捉弄和得意,拍了拍裤腿,道:“行了,吃饱了就赶紧歇着吧,将就三个时辰,日出后就要继续上路。”
沐晟道:“你不委屈就行。”
“珠儿,你还好吗……”
沐晟猛地咳嗽起来,道:“布施高僧是世外高人,有缘得见,在下姓沐,在家行二,高僧叫在下沐仲便是。”
咬着牙,男子以巨大的意志力抓起手边的一块石头,手臂传来的剧痛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抬起胳膊,但他要试一试。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吞噬在了口中。
片刻,他慵懒地开口。
玉里和阿姆都惊呆了,前一刻还娇娆媚笑、嬉笑追逐的同伴,就在眼前苦苦挣扎,死到临头仍流着眼泪不肯咽气。她的血喷溅在她们脸上还是温热的,这样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临死前的一刻。
少女的双肩微微颤抖,男子的身躯却挺拔如松,岿然未动。她没有挣扎,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前,闭着眼睛道:“我很庆幸。”
朱明月枕着靠垫在软榻上辗转反侧,然而除了那些之外,还有另一件与她关系不大,却又不能不去想的事,同样在困扰着她——曼景兰太平静了。
朱明月抬起头,正撞进男子一双黑沉清透的眼眸里,眼底满是血丝,眼神却固执清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沈明琪一急,站起身正要争辩,却被朱明月拦住,道:“都是做生意的,以和为贵,凤公子如此疾言厉色又是为哪般?”她淡淡地说到此,又道,“想知道你二人缘何来到上城?原因很简单,自然是因为我在这里;而我又为何在此?因为传国玉玺在这里。”
他说:“杀掉你身后其中一个奴婢”。
“又或者,是说了我可能会连累他们的事。”朱明月道。
朱明月从不心存侥幸。
少女开口询问的一刻,阿姆取下他嘴里的裤团,老三张嘴就要大叫,第一个音还没发出来之前,那裤团又被狠狠塞了回来,同时他的右手小拇指传来剜心的剧痛,让他瞬间双目暴突,若非嘴里被塞满,只怕会疼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看来祭神侍女的奴婢在送香囊的时候,忘了将东西拿到主人面前过过眼啊。”乌图赏笑着咂嘴,道:“这是昨日祭神侍女在湖边吃罢人家的烤鱼,当做打赏专程送给人家孩子的……不过这么短的工夫,昨儿个发生的事今日就不记得了?”
黔宁王府发兵在即,从东川赶赴而来的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也将不日抵达——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兵力,澜沧那边事不关己、作壁上观也就罢了,首当其冲的勐海又在耽搁什么?这是一场几可预见的亡族之祸!那九幽曾经不遗余力地让人大肆抢掠茶商,又公然杀戮朝廷的卫所军士……种种恶行在前,勐海势必要有足够的底气和胆量才能面对接踵而至的重罚,难道还心存侥幸,希望朝廷对其宽大处置?
沐晟的身体的确比较麻烦,除了多处擦伤、手上的刀伤之外,他左腿的小腿胫骨折断、趾骨断裂两根,右手的桡骨轻微受伤,另有肋骨断了一根,内脏也有轻微出血……
朱明月抬起头。
“小心跟着我的脚步走,不要走偏了,更不要去碰那些奇形怪状的花草。”
朱明月正喝茶,闻言道:“仅是看年头,这东西也不是新造的。”
乌图赏这一席话,说得言辞肯肯有理有据。那九幽夙兴夜寐、劳苦功高的形象跃然眼前,与之比照的,就是土司那荣的不通事理、不合时宜、不分轻重。
微弱的火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光焰,就栽进了层层密密的树叶里,点燃起一小簇火苗。借着红色的亮光,但见老三的尸体保持着反向蜷团的姿势,侧卧在空地上,暴露在外的脸部、大腿等处因在地上的磕绊和磨蹭,很多地方破皮出了血,从他喉咙涌出的鲜血染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血路。
“别以为你们兄妹身边的人多,就能仗势欺人!我告诉你们,就算如今你们有那九幽撑腰,也别想凭着男盗女娼为所欲为!”
漆黑不见五指的地方,睁开眼睛,与闭着眼睛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脸上隐约能感到凉凉的湿意,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打下来的感觉,还有草木似有似无拂过的微痒。
阿姆掩住嘴,将惊呼声捂回嘴里。
朱明月一声娇喝,就拉着阿姆连连后退。等两人慌忙退出了好几丈远,朱明月掏出火折子一吹,朝着尸体的方向投掷过去。
“阿姆!”玉里急红了眼,呵斥了一声,道:“忘掉今天发生的事,忘掉那些话,你还是祭神侍女的贴身侍婢,襄助她、看着她,但是绝不能伤害她!你记着了!”
“老三,好了没有?”
“是不是天太热?要不……奴婢给你倒杯凉茶,或者给你打扇?”
结果赤次先行派人来询问沈明琪,得到此消息的沈明琪大怒,痛斥凤于绯的背信弃义。两人言语不合大吵一架,这才导致了彼此的龃龉。
一个聪明狡黠,一个自以为是,两人互相利用又互为隐瞒的关系——
玉里连忙上前来帮沈明琪顺气,纤长的手指一下下揉着沈明琪的后背,软语安抚。坐在一侧的凤于绯看在眼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嗓子:“说句玩笑罢了,沈兄恁地紧张做什么?再说,就算沈小姐去问,还能当真问得到不成?左右是贪图咱们的家产,等把咱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奴仆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顺着廊庑而去。
当麻木的痛楚随着意识的清醒逐渐回笼,沐晟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模模糊糊的神智支配着感官,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闷热潮湿的洞里,空气窒闷,还有一股动物腐尸的味道。
朱明月和阿姆的对话,并没有避讳沐晟。当然,她们说的也是能给他听的部分。
也就是说,是蔡京他们拿来哄着宋哲宗高兴玩的。
黄昏渐近,朱明月起身送客。
那九幽将双手对顶在一起,不以为忤地道:“你可别误会,我并非是要挑唆你与黔宁王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我跟黔宁王站在一处,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又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沐晟一怔,看着她有些复杂:“所以你才会深夜到此?”
“九老爷,人带来了。”
沐晟道:“你不用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嗯。”
就这样,凤于绯和沈明琪在上城住了下来,被安排在靠南面萝芙木开满的位置,是拥有两座抱厦的五间正房,离朱明月住的楼阁不算远。
朱明月指了指蕉林深处,“还是搬到那儿去吧!”说罢就迈步往前走。阿姆转身又回到了弃尸原地,一把拎起捆缚大汉的缎带,将他倒拖着走出花丛,跟了上去。
鼠群来了。
为了避免沿途巡守的侍卫,两人几乎是踏着花泥拨开拂膝的花枝,一路猫着腰匍匐过来,甜腻的花香沾满了衣角。
兜帽遮盖着大半张脸,在丹陛上站定时,她抬眸,正对上殿内主座上那个华美锦服男子的目光。
“那是常理。”朱明月又取了眉笔,在眉梢淡扫,“这些兰膏香脂、翠翘宝钗,堆金叠玉一样摆在面前,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动心,若是刻意地妆扮太素,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不,这是送给祭神侍女的。”
朱明月觉得疲惫不堪,她想闭目养神,或者是再睡一会儿。沐晟却不许,一刻不停地引着她说话:“珠儿,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崖洞的?”
以两人目前的状况,每一时每一刻都很危险。他们都受了严重的伤,尤其是沐晟,负担着两个人的重量从高处狠狠摔下来,下肢又被砸在大石块里,失血过多,很可能五脏移位。而朱明月发烧了,在筋疲力尽之后,身上穿着又湿又冷的衣裳,再加上出汗、受风……
“什、什么在响?”
“凤公子成了自己人,往后的所见所闻会更多。但凤公子又是个聪明人。”朱明月意有所指地道。
唯一一条出路摆在眼前,还有其他办法可选吗?
玉里闻言大惊色变:“蕉林荒山,那不是……”
黑暗之中,阿姆视物不清,这让她的嗅觉异常灵敏,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那腥臭的味道也愈加清晰,时隐时现;阿姆仔细分辨了一下,嗅出了雄黄、雌黄、酒糟,还有一种让她很熟悉的味道:是……死尸的腐味。
所以说,可不就是女为悦己者容吗——像玉里这种沉稳性子的女子,会对一面之缘的男子表示出肆无忌惮的好感,可能性有多大?最可能的原因,是他们之前就见过。
玉里被抬了出来,身上没有伤,只有虎口上有两个深可见骨的牙齿印,鲜血淋淋。
刚刚经历过火烧浅溪的三个人,在这种长时间玩命似的狂奔中,身体都逐渐达到了忍耐的极限。朱明月感觉自己的心跳剧快,口干舌燥,像是随时都会窒息倒下。周围的枝丫刮在脸上不觉得疼,耳畔也听不见声音,她的眼睛里只有前面那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一直往前跑,那道身影没有停!
“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谁让你们来这里,来做什么?”
沈明琪瞳孔一缩,抬起头来,看着宝座上的男子:“九老爷究竟想说什么?”
沐晟道:“高僧为何不问我二人的来历?”
朱明月道:“乌图赏管事一声‘祭神侍女’的称呼已然说明问题。何况又怎知小女不是囊中之锥,未露锋芒?若露锋芒,其末立见!”
而朱明月的这句话恰恰呼应了昨日在这个地方,那九幽跟她说,刀曼罗回府的消息——美梦破灭了,连性命都可能因此不保,她还会为土司老爷卖命吗?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她一个人身上。
阿姆以为还是送给朱明月的裙衫首饰,或是文玩器皿之类,却听朱明月道:“比人头更要命的东西。”
斩首,拔舌。
玉里还揣着才刚从沈小姐手上领的赏赐,自然不敢当真上前去挑,但那三方金函里的配饰大多是她没见过的,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能让她做梦笑醒。想不到沈小姐毫不吝啬,一口气赏了她和阿姆每人五件。阿姆不愿意拿,东西现在还都在她怀里。
“千万不要,”朱明月闻言将眉笔放下,抬头看她,“到目前为止,那九幽还以为我只是土司老https://m•hetushu•com•com爷派来曼景兰搅局的,对于其他依旧毫无所查,在这个时候贸然调动咱们的人,反而会自曝底细。”
旁边的阿姆扑哧一下笑了。
“珠儿,土司老爷怎么会知道传国玉玺在勐海?”
朱明月摇了摇头,总之不会是那九幽的人。
“阿都哑他们四个会去而复返,很可能就是找岩乞去了,却在林子里发现了岩乞的尸骨。当时行凶的人恰好没走,几个人动起手来,阿都哑他们不敌,被打死后尸体被焚烧!”拓索说到此,满眼是愤怒的目光,“上城出现了一个武功高强又行迹叵测的人,应该立刻全城搜捕才对,乌图赏管事却故意将此事隐瞒下来,到底是什么居心!”
在凤于绯不耐烦的再三催促下,沈明琪恋恋不舍地走了。
“可是经过昨日一场大变,不是应该孱弱些、苍白些吗……”
沐晟感到鼻翼发酸:“后来呢?”
起初并没有很多,然而三个人的目标太大,引得几只老鼠好奇地跟了上来。它们速度窜得太快,长得也吓人,阿姆尖叫一声,直接将追到她脚边的一只给踩扁了。死鼠的肚肠黏了阿姆一鞋底,这便惹怒了鼠群,受了刺|激一般,横冲直撞地往上蹿。
铁锁拖动石块的巨大声响随即传来,夹杂着藤条崩断的闷响。几乎是一眨眼的速度,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出口,两个人的脚下就塌了下去,身体急剧下坠没入了深渊。
两人站起身来,朱明月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下一刻就被沐晟拥进怀里,“你又救了我一命。”
玉里有些咋舌的同时,不禁又暗暗羡慕。
那侍婢跪在地上,垂首道。
半残?
但是那九幽不会得到。
答:乌图赏,掘尸。
见阿姆还有些不明白,朱明月又道:“你忘了,最初我为何将所有的死士都调到了中城之外?除了一个有着土司府侍婢身份的你,我在这里所有的事,又为何无不是经由玉里、埋兰的手,以及其余那些土司府影卫的手来做?”
“只是如此?”
那荣授命让沈小姐来寻传国玉玺,也不意味着那荣会将建文帝有可能幸存于世,且身在勐海的这个惊天大秘密告诉她。
……
与自己的天敌毗邻而居,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但问题也出来了:那些硕鼠白日里都躲在穴中,应该是到了晚间才会出来觅食的习性,且只是去流经空地上的溪水边,不会穿过红火麻的绿植丛来蚂蚁窝这里——在整片湿地和坡道上都看不到一点老鼠粪便。
那不是上城的禁地吗?
此事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由朱明月亲口说出来,还是让一侧的乌图赏倒吸了口气。
花木扶疏的小道上每隔几段就有一座石灯笼,点着石蜜,微弱的光团中晕出丝丝缕缕的香气。越往深处,黑暗中的幽径曲曲绕绕,岔路众多,又间或有绿植茂密、藤蔓勾缠,长得足有半人多高,使得每一条路看起来都极为相似。
朱明月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堂堂的云南府黔宁王、三军统帅,缘何会在大战在即的紧要关头,孤身一人出现在敌方的老巢,还是在曼景兰、在上城!
“怎么样!要是没有我,别说去蕉林荒山了,你们连这里都出不去!”
他的声音很虚,一个字一个字却极为坚定。朱明月倚靠着他的肩膀,喃喃地道:“我醒过来后,天很黑,什么都看不出来,等我找到了你,我身上实在是太疼了,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等我再醒来,天刚刚擦亮,我发现……”
见状,凤于绯改坐到床榻上,伸手将玉里的肩膀揽在怀里。玉里顺势将头靠在凤于绯胸前,“公子,你在我这儿,将沈公子一个人晾在那边,合适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朱明月闭上眼睛。
“这些你好生收着,你比我知道它们的价值,不要跟银子过不去……”玉里说罢,分拣出五件来。
阿姆的这个动作,引得红火麻丛前的一只老鼠激灵了一下,然后竖起耳朵,睁着两只红色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姆。
笑声引得凤于绯看过去,这一眼,果然掉不开视线,又是一番惊艳之色。
当晚,朱明月宿在了上城。
沈明琪狐疑地抬起头:“九老爷此话当真?”真有那么好心?
玉里抱着阿姆,看不到阿姆脸上变幻莫测的冷意,阿姆低着头,却也能猜到玉里表面悲戚实则一脸得逞的表情。
“凤公子会帮咱们吗?”
人对黑暗和未知总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一个少女的身后还拖着一具尸体,忍受着黑夜带来的这种未知和恐惧,面朝着蕉林的方向走过去,身影渐渐又没入了密林之中。
“做奴婢就应当安分守己,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会死得很快!”
沐晟攥着朱明月的手紧了紧,眼底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忽而轻轻一叹,道:“那好吧,既然你想去,我带你过去。”
有些潮湿背阴的地方,还能见到红紫珠、长柄异药花、红火麻、犁头尖……形态各异,更多则是叫不出名来的绿株,颜色艳而鲜亮,格外张扬。
这拨侍婢是两个人,一人手里一方雕红漆盒,还是朱红织锦蒙布,下面分别罩着一个圆滚滚形状的东西。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那厢,沈明琪轻哼道。他说的是凤于绯绕过沈明珠自己去下城找人的事。
还是说,那九幽这么做,是因为即将要有什么大动作?而那荣也将因此无暇他顾,威胁不到勐海?
磁性的嗓音拖拽出一抹慵懒,无端地让人心痒。朱明月垂眸挽手道:“土司老爷希望——九老爷能答应在之后的八月初八日,准时出现在澜沧,出席曼腊土司寨的勐神大祭!”
玉腊没有死,玉里死了。
朱明月冷冷道。
那九幽道:“既然要找的人你没找到,那么东西呢?”
凤于绯猛然抬头:“‘将来失去勐海这个后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惜堆宝塔于她一人之身,安抚收买是其一,另外,变相的试探也开始了——这种奢侈而又熨帖的招待,足以让任何一个漂泊伶仃的女子心生眷恋,让其甘愿画地为牢,做他的笼中之鸟;反之,能抵挡得住此般诱惑,不就恰恰说明,她怀有更深的目的?或者说,还有比这更优越更可观的贪图?哪怕她只是欲拒还迎、故作姿态,也会让那九幽认为,这女子的城府太深,不好掌控。
阿姆并不知道玉里早就跟朱明月表示过,她是萧颜派来的人,因此会有刚刚花园里的那一场试探。毕竟做主子的才刚从她们三个奴婢中间挑了一个替死鬼,玉里会不会觉得心寒,又会不会因此生出背叛,都需要第一时间确定。
无奈并不是害人性命的理由,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能被拿来当做牺牲别人的借口,总是这样,她的手总是在还没有洗干净之前,就又沾满了鲜血。
玉里低下头,看到阿姆的面色也不好,不由得问。
朱明月禁不住脸色微变,目含惊愣地看向面前的那方漆盒——盖板打开,红呢裹布里面方方正正的一块: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印面朝着右侧而摆,露出那刻着的“授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
跟在最后面的阿姆很佩服他们适应黑暗的能力,又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个走法,却害怕那答案自己接受不了:万一黔宁王说,这些落叶下面就藏着甲虫,而他们正从满是虫卵的叶子上面踩过之类……阿姆悚然了一下,还是决定闭嘴,老老实实地在两人后头跟着。
很多柔软却陌生的情绪,直到这个时候,似乎都要在同一时间后知后觉地在心底里泛滥开来。
孤零零的索桥在雨雾中摇摇晃晃。
朱明月道:“来都来了,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我主仆两个人身上都有拒虫的药酒,还有这些泡了火油和药料的火把,问题应该不大。”
“后殿昨日出事了,沈当家不会不知吧?”乌图赏道。
“一个多月前,我刚进元江府时,出面接应我的人是个名唤‘玉娇’的摆夷族女子,她是萧颜多年前安插在曼听寨子的内线。托她的福,我在元江府内城村寨中安然度过了第一晚。随后,在曼听河畔我遇见了我的第一个死士,他叫岩吉,是曼听河的守卫。在给我指明了去曼腊土司寨的路后,我交给岩吉一个任务,也是他在元江的最后一个任务:护送玉娇一家出城。”
从紧绷的情绪中放松下来的结果,就是身体的疲惫、饥饿,以及后怕;他们如惊弓之鸟,对接下来的所到之处充满了忌惮和防备。三个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停下来整顿、休息和吃东西。但是沐晟说:不能停留。因为天空已经开始阴沉下来,眼看着山雨将至。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
沐晟抱着她的腿,慢慢地朝西北方向转过去——
朱明月红着眼眶,硬是将她一把拽到桥边,“你必须先过!”她说完,在阿姆耳侧,用决绝的话音道,“如果只剩下你一个了,记着去完成我没做到的事……”
这时,老和尚又道:“因为有了及时的处理,虽然局部伤口有些发炎,但是好在你遇到了老僧。”老和尚背对他坐在石桌边,每说一句,就从桌上分拣一种药材出来,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待会儿,等这一锅药下去,老僧再给你接骨,不出半月,保准让施主你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
“你干什么,你快放我下去!”
可昨夜还是暗地里来送,今日怎么敢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端了出来!
朱明月道:“你觉得奇怪,当时的岩吉也觉得很奇怪,毕竟玉娇那时候并未有任何身份泄露的迹象,我做这决定的出发点,担心黔宁王府的人一旦在日后被抓,会连累我的行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我需要借此给远在临沧的萧颜发出一个信号——”
像他这样的大块头,估计一时半刻还吃不完,说不定要被拖进蚂蚁洞里。
“小姐……”
阿姆张大了嘴,如此称手的兵刃,原来是小姐的!可怎么舍得扔了呢。
“九老爷没说何时会释放你们这些商贾?或者没提出什么交换的条件?”大半年过去,没人来救他们,也不像是要大肆迎战的样子,按照那九幽敛财无忌的一贯作风,用他们这些商贾置换产业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凤于绯心心念念想着逃出勐海,最关心的必然是逃跑的路线,哪怕一时用不上,也会未雨绸缪,借机从玉里口中套出些什么。而玉里迫切想要找出沈小姐的下落,她对凤于绯又素有好感信任有加,气急之下很容易被凤于绯的循循善诱迷昏了头脑。”
阿姆捂着嘴,一阵阵恶心地干呕。沐晟汗流浃背,在他的膝盖以下,又是泥又是老鼠的血迹,裤腿和短靴上更是黏腻一片。朱明月的情况也不比两人好多少。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会披头散发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像个疯子一样往死里踩老鼠。
残存的意识逐渐抽离他的脑海,沐晟半睁双眼,死死撑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中,一抹穿着红色僧袍的身影出现在了洞口。
阿姆将这两人的你来我往的目光交汇,一丝不差地看在眼里,不由在心里啧啧,先前月儿小姐在寝阁时说的那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原来确有其事。
名节,对于一个无论是何出身的女孩子,都一样重要。
朱明月站到他面前,道:“委屈王爷了。”
果然,其中一只抖动的胡须,一点点朝着捕兽夹的位置靠近,然后又一只……
朱明月一愣,意思也就是:这硕鼠若是以这种稀少的金锈色野果为食的话,早轮不到他们去找,就被硕鼠给吃光了。被留下来的原因,要么是这野果有毒;要么,就是这种硕鼠的食源很充足,远比这种野果更受它们青睐。可又不是嫩芽、鸟卵之类……
阿姆咬了咬唇,道:“如果奴婢发现她有二心,会立刻除了她!”
“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凤公子是生意人,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不是吗?”
“没找着水源,只有这东西能补充些水分了!”
晚膳是跟沈明琪和凤于绯一起用的,酉时三刻,奉命而来的仆人们拎着八抬提盒,顺着楼下的廊庑穿堂而来,络绎不绝。待一道道摆上了食案,精致讲究、独具特色的佳肴自不必说,所盛菜肴之盘盏居然多半是金银器。
沈明琪道:“九老爷这是趁着王爷不在,要违背当时的盟约!”
“有啊,修勉殿!”那九幽住的地方。
所谓“传国玉玺”,自然是秦以后历代帝王相传之印玺,乃奉秦始皇之命所镌。其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授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以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信物。嗣后,历代帝王皆以此玺为符印,奉若奇珍,是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授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将尽。
阿姆跺脚,气急败坏:“你问我,我问谁?还是你对我不放心?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奴才,我能怎么样!”
“跟种苗圃也差不多了,”沐晟道,“有了这些竹片和木桩的存在,周围的绿植跟中间的空地和河滩,障眼法一样被分隔开来,一则是防止其长势过盛,占据到蚂蚁窝;二则……我猜,应该也是要保护它们的生长。”
朱明月快疯了,叠罗汉……还是她大惊小怪……
融金为泥,那是圣旨、诰命书上才用得的装饰!
而这短短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弥足珍贵,哪怕明日还不知要面对什么,此时此刻难得的平静,也给了几个人来之不易的缓冲。
的确是不急,一切都不妨等祭神侍女完成出使,回曼腊土司寨后再说,或者,永远都不用再说了。
这是……
那九幽也不是傻子,更不是那种一怒之下就即刻下脚把人踹的人,就算他发现有人胆敢算计到他头上,也绝不会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顺了那荣的心。
埋兰,聪慧妩媚的埋兰,泼辣张扬的埋兰。
“你跟我一起?”
“怕,但你们一定不会让我死。”
“凤公子说你自己是第一种,但是你后面的所有言行,却都在向我表示,你根本是第三种,或者说,那三种情况兼而有之。这让我不能不怀疑,你原本就是那九幽的人,甚至可以由此推定,当初在武定州安排的商贾秘密定盟,并非那个商人的小妾和仆从引起的乱子,根本是你向元江府走漏了消息,才导致了整个计划的失败,更让那二十四名商贾齐齐被抓。”
沐晟耸了耸肩:“我看到它的时候,它的确是在树上。”
玉里脑子里忽然嗡的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明月道:“你不熟悉环境,容易迷路。”
仿佛是没看到玉里的激动反应,乌图赏说完,朝端着木盘子的侍婢招了招手。侍婢来到他面前,乌图赏不慌不忙地从盘里拿起香囊,解开绳结,将囊口朝下抖了抖——“啪啦”一下,从里面掉出两根烧焦的小孩指节。
“分析什么?”
沐晟想要抬起手,抚摸一下她的脸颊,然而抬不起来。
翌日,也就是有人给她们送来人头之后的晨曦,悠远洪亮的寺中晨钟撞过之后,那释罗亲自领着一队武士来通知:未时两刻,勐海的主人那九幽将于上城召见祭神侍女。
“这是……是……杨贵妃的红粟玉臂支!”
月儿小姐,就让奴婢去给你探路!
见沐晟还站在原地不肯动,朱明月急得跺脚大喊:“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要么我现在就死在这,要么你先过去!”
燕王的嫡妃徐氏,也就是现在的皇后殿下徐仪华,正是大将徐达的嫡女。传国玉玺现世又失踪这一消息,很快从徐达亲随的转述中被徐皇后得知,并告知给了后来践祚的燕王,即当今皇上,皇上又将此事告诉了姚广孝。
宛若冰山雪原消融了一般,面前男子唇畔流泻出的笑纹,是他对她近乎迁就的妥协,这让阿姆甚为讶异。阿姆迈着小碎步跟了过去,双眼冒起了小星星。
那九幽眼底一抹冷笑划过,又道:“既然小沐王爷辜负你至此,你不妨说说看,土司老爷让你来曼景兰之前,又答应你什么了?”
“怎么……”
说罢,就带着瘦小伶仃的侍婢,转身朝着石阶下面走。凤于绯咬着牙望着两人的背影,使劲跺了跺脚,愤愤地跟了上去。
而朱明月相信,萧颜在收到她的信号后,一定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从而配合执行。
“有心欺瞒可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祭神侍女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黔宁王的事!”乌图赏出言相激。
撩开帘子跨出门槛,乌图赏走到抄手游廊中,抬手摸了摸蹭破的下颚,疼得龇牙咧嘴。他要去亭子里避避雨,这时,就见迎面走来一道身影,“乌图赏管事留步——”
“说请凤贤弟帮忙是客气,殊不知凭珠儿现在的地位,就算去跟那九幽讨一个面子,即刻杀了你,也不是不可能。还说什么后不后援、相不相帮!”沈明琪不冷不热地说道。
“神祭堂白莲玉恩,奉土司老爷之命特来谒见。九老爷康福安顺。”
“老五、老六快来,这里有具尸骨!”
然而这样的颜容,曾在太多人眼中被视为一种罪过、一种不祥——长得太过美丽,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更何况还是男子。
“直到来上城之前,我一直都不能确定玉里的真实身份。可笑的是,恰恰就是今日在修勉殿前,那九幽亲自为我揭晓了谜底。”
桌案上摆着两个盛着糕点的高足盘盏,还有一个百合金菊的炖盅,均未动过。阿姆将铜盘放到盆架上,就看到了搁在软榻上的雕红漆盒,盒盖放在一侧,盒里整整齐齐叠放着崭新的华丽衣饰。
乌图赏却敏锐地截取了她话中的深意,“委曲求全……负心凉薄,还要毁掉沈家家业……这些都是从何说起?”
两棵树的距离之外,是阿姆睡着的地方,斜下方就是篝火,因里面埋着两截火把的头,一直烧到天明还没熄灭。热烘烘的,让阿姆着实安安稳稳睡了一个好觉。
朱明月又急又气,伸手去推他,却听到沐晟低哑的嗓音:“乖乖躺着,别动。”
朱明月从地上将摔成两半的茶托捡起来,朝着在场唯一能分身的玉里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备些新茶来。等她下楼走远了,才转过身,淡淡地说道:“哥哥误会了,凤公子哪里是在诋毁我的名节,他这分明是想要套我的话。”
凤于绯摔了筷子……
“小姐!”
玉里嗔怪地瞪了阿姆一眼,扭过头陪笑道:“小姐说得哪里话。奴婢等是奴婢,小姐是主子,但凭小姐的差遣。”
沐晟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记恨?太便宜你了,记得本王当时说过什么吗?胆敢诓骗封疆大吏,罪名是什么,流刑,发配充军!你就等着回头黔宁王府找你兴师问罪吧。”
原以为要干瞪着眼睛到天亮,想不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过一刻,便沉沉地进入了黑梦。前半夜经历的种种恶遇,仿若是一场糟糕的噩梦,之前的那些惊慌和紧张,还有浑身的疲惫,也都随着这场梦逐渐地烟消云散了。
“问什么,你们掉下来的地方,可是赫赫有名的上城赫罕的后殿,除了大蚂蚁就是大老鼠,要不就是大虫子。昨天听石窟外的小僧弥说,大雨下着下着,突然从天空中噼里啪啦掉下一堆一堆的老鼠……就是你们俩的杰作吧!”
“小姐你知道得好多哦。”
此言一出,主仆四人皆惊!
沐晟摇头道:“这种果子是我找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寻到这么一株低矮灌木丛。可我仔细看过,上面没有任何被啃食过的痕迹,枝丫完整,果串饱满。”
阿姆紧张地咬着手,突然欣喜地指向坡下一个位置:“快看,空出来了,空出来了!”
“若是玉里,她肯定不会马上声张。”
捂着胸口,被刺穿的痛楚仿佛还在,似在提醒着在那个梦中,自己已然死了两次。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颤,忽然有些发酸。
朱明月羞得面红耳赤,窘得要死,也气得要死,她是个大姑娘,怎能这么骑跨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
至于宫城,那更是皇室贵胄居住的地方,除了宫婢、太监、侍卫之外,唯有被召见的官员以及被特许的人才能进入,外人不能逾越一步。
阿姆端着打好水的铜盘走上楼来,推开门扉,窗棂前的少女一动不也不动,不知站了多久。
是阿姆。
但是,玉里会是那九幽布置的内奸?
凤于绯脸色大变,猛地从罗汉床边跳起来。
对方毫不掩饰对她的底细来历的洞察,这让原本打算好一通解释的朱明月面上一震,又是一哽,好半晌,有些神不守舍地答道:“回禀九老爷,小女流落在外多年。”
没有松树、没有松果,它以何为生?
一只是这样,它旁边的几只老鼠也跟着立起身子,朝这边看过来。
“是捕兽夹!”
老和尚嘀嘀咕咕一句,站起身,将菜刀上的药末都投进锅里。
到此,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那种尖耳扁尾的硕鼠不是栖息在树上,而是住在坑洼的土穴中,平时偶尔去树上觅食;它们不吃金锈色的小野果,因为它们真正的食源来自小叠峰,是这些湿地和溪流上的硕大蚂蚁。
是那九幽将“传国玉玺”交给她,又在同一时间把凤于绯叫来,让他去朱明月面前套话。朱明月不可能不将传国玉玺的事透露给自己的兄长,凤于绯又跟沈明琪在一块,注定是跑不掉。
“你这简直是……胡搅蛮缠!”朱明月脸颊红得滴血,想要推开他却被束缚着不能动弹,气恼得瞪他,“既然王爷知道了小女的身份,就该明白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奇形怪状,还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每个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跑,绝不能让那些大老鼠追上!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套玩弄人心的伎俩,那九幽一气呵成简直让人叫绝。
“事到如今,我不需要知道你究竟在神祭堂做过什么,才引得咱们素来深居简出防备心极重的土司夫人亲自领着几个为数不多的武士,毫不犹豫地去了临沧,不得不说,能做到这一点你很了不起,但事实证明你做得并不完美,或者说,咱们的土司老爷还不够狠心,最终没能成功地将土司夫人留在府外,还是让她捡了一条命,有惊无险地归来——”
沐晟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吻了一下她的唇,“相信我,我们不会有事!”
按照之前凤于绯所指的路线,主仆两人一路穿过了殿前长廊,顺着内巷道径直往西走,穿过内仪门旁边的小角门拐了个弯,过穿廊,再通过开满了虞美人的幽深花径,从生长着长叶轮钟草的苗圃穿出来,子时六刻,走到了所有殿阁楼台的尽头,上城的极北之处。
沈明琪面有不悦地看了凤于绯一眼,回护之情毫不掩饰,“凤贤弟来都来了,着急问这些作甚?何况沈某也一并在此,天塌下来,沈某担着!”
乌图赏神色一紧,下意识地往身后暖阁看了看,又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瞪了拓索一眼,“拓索统领有什么事,不妨跟我到亭子里去说!”
这片林子的确是不宜久留。不仅有吃人的虫子,接连死了五个人,又焚尸点燃了一场火,火光和尸体的焦煳味,随风飘出林子外,迟早会引来上城的守卫。
朱明月将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一下,沐晟也陷入思索。同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失笑,事到如今,已然变成了对方摆出困局,他们来破局,一个接一个。
“是吗?难得祭神侍女的一片苦心啊!”阿姆的语气有些像在挖苦。
四个侍婢本就是互相依存又互相提防的微妙关系,“损失”了一个玉腊之后,更没有必要打破这种平衡。另外,既然早就有人对她势在必得,贸然拆穿玉里得不到半点好处,还会适得其反惹人怀疑,莫不如顺水推舟,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玉里惶惑地睁开眼睛,不由得往床榻上看了一眼。男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罗汉床上,美艳绝伦的面庞一片潮|红,呼吸粗重,压抑而痛苦的神色让他的面容略微扭曲,额头青筋暴出。玉里想伸手去扶罗汉床的边缘,抬起手的一瞬,虎口上就是狠狠一痛。
乌图赏抱臂站在一侧,冷笑着道:“祭神侍女别着急,不只这些,后面还有呢。”
“土司老爷还好吗?”
朱明月双颊火烫,扶住藤床的边缘就要下去,又被沐晟反手一把给搂了回来,“好了好了,我不惹你了,”他从后面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就当是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很想你……”
“我明白的……”
并非信任,而是觉得毫无威胁力可言。
但正是这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土司老爷,一直以来都在暗地里谋划着“收复失地”,巴望着“一统山河”。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不仅勐海不能跟澜沧撕破脸,家底不厚的澜沧也不敢贸然出面触动勐海,就算那荣有心将那九幽剔除掉,也只能在暗处一点点渗透,一点点蚕食。对此,那九幽采取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策略,将勐海和澜沧的关系维持在貌合神离的状态。不是那九幽没有野心,恰恰是那九幽的野心太大,目前他还有比吞并澜沧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他的事都做完了,腾出手来,澜沧的末日还会远吗?
说话的是乌图赏。
朱明月一语惊破梦中人,凤于绯眼眦欲裂,面色铁青怒斥道:“那九幽毫无信誉可言!你们兄妹俩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样都是无耻小人,可憎!可恶!更该死!”
“时辰倒是刚刚好,只不过那释罗管事忽略了来上城要进行排查的事宜。而且,但凡外人到来必要在城门外驻车歇马,从内护城河桥上徒步通过——”乌图赏说到此,扬眉淡笑道,“若不是我提前知会那些守城武士,那释罗管事以为能这么畅通无阻在召见时辰之前抵达吗?”
“沐晟,我想家了……”朱明月觉得眼前发花,神智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溃散,“如果我死在这儿,不要把我送到沈家的锦绣山庄……”
在他刚一现身的时候,朱明月就认出是他了,但是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胡说,你没看这个用的是三股藤蔓,那个用的则是两股!虽说这种藤条的韧性很好,但你们俩的分量再轻,挤一个也容易睡着睡着掉下来!”
“作为这届勐神大祭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你很厉害,就算是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否则就是亵渎勐神,故意破坏即将到来的祭祀大典;再说严重些,更有意图与澜沧为敌之嫌,到时候别说是曼腊土司寨,就算是整个元江府都会对勐海、对我进行大肆的声讨和问责。所以,尽管你才来了曼景兰五日,却没有一天不在汲汲钻营、东走西窜,更让你的人到处见缝插针,无一时一刻消停。你所仰仗的,就是这点让你有恃无恐的原因。”
那几个人逆着光而来,根本看不清面目,也没有任何交谈,步履不停朝着花丛的方向走。风穿林而过,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怪的腥臭,夹杂着蒜臭味,还有烧酒的烟熏味。
凤于绯说完,捂着脖子又有些委屈。亏他大半夜的不睡觉,特地跑这儿来等她。
循着时断时续的流水声,三个人越是往前面走,藤蔓缠绕得也越密了。这种生命力顽强的绿植,缠缚在一棵树上就会疯长一气,与这棵树生在一起,直到将树的养分吸光,变成死树。在勐海的山间林中,这种绞杀的现象很是常见。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祭神侍女,若是你实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这样,由你来指一个,老奴代劳,也是一样的!”
阿姆看着大太阳暴晒下男子的额头满是汗珠,身上的衫子早就被热汗浸湿了,不由得分外感叹:这真是黔宁王府的藩主?就这么任劳任怨地撑着小姐,这得多累啊!
“都看好了?”
午后的时光在主仆二人的小憩中,静静地过去。
下地后,少女背过身去,埋头整理自己的裙摆,而沐晟也负着手,对着红火麻故作沉思,不知在研究什么。这样的场面,让阿姆忍不住轻笑,看得出,两人都有些尴尬。
凤于绯是西南蛮夷,骨子里没有多少对皇室的敬畏之心,但如今已经不是元末的时候,他的无知,正是他的可悲之处。而他被囚禁在勐海的时间虽长,终究还是有离开的可能;现如今却见到了元江府这么一个大秘密,还想活着离开吗……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在朱明月穿着一件雪绸披风的时候,已然惊为天人;当盛装打扮后的朱明月,再佩戴着巧夺天工的华丽头面出现在修勉殿前,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颇有一种夺人心魂的震撼和惊艳。
答案是,不消一刻钟的工夫。
“万一反而引祸上身怎么办?”朱明月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阿姆抬起头,泪眼迷蒙地看着她。
“姓沈的,你呵斥谁呢!”
两人的重量使索桥产生剧烈的摇晃,每一步都像踩在随时沉没的船舷上。从天上落下来的豆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两人危立在半空,身体跟着桥板摇摇欲坠,视线周围都是断了线似的雨幕,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希望,就像是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深渊。
将上述一一阐明后,朱明月道:“在没有收到我的求助之前,萧颜绝不会自作主张,更不会将我的底细擅自透露给旁人——所以,当玉里来跟我说她是萧军师的人,并准确地说出我来云南之前的一些私隐行踪作为凭证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么是土司那荣用来做连环计、引我上当的;要么,就是另有人安排她来我跟前取得我的信任的。”
沐晟说话间,已然脱下自己的上衣,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衫。朱明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王爷在胡说什么?”
闻声而来的人,一把推开他,“你怎么知道?”
“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沐晟的裤腿上沾满了很多死老鼠的血肉,他回身的一刻,又猛地踩死好几只。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了,将手中那个用荆棘和藤条绑成的简易火把点起来。火把头被燎成一个火球,沐晟甩手一把扔向坡下的湿地——“轰”的一下,被火把碰到的地方顷刻被点燃,火势又迅速向四面扩散;黑亮的溪水横向起火,向两边散开烧成一道亮灼的火线;边缘挨着浅溪的红火麻丛被引着,从下至上被大火舔舐……眨眼之间,整个浅滩瞬间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
“奴、奴婢……”
生死攸关的时候,再坚强沉稳的人也会害怕,尤其当她们易地而处,发现如果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成全自己,虽然很抱歉,但确实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利益,仍旧是件合算的事。
沐晟眼睛都不眨一下,用伤稍微轻些的左手端着药碗,一仰头就喝光了。
此时此刻,三个人身上除了一些避虫用的雄黄、雌黄、酒糟,以及火折子、打火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用的东西。周围有数不清的藤条、荆棘、灌木,还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
半晌,一对掌灯的巡视守卫从小径上穿过。
“不就是那果子吗?”朱明月指了指沐晟身后,那坠满了金锈色果串的枝杈。
是的,如果不是人为,这两种绿植绝不会天然长在一处!
刀曼罗回来了。
假设月儿小姐的话都是真的,鉴于最后死的是埋兰的情况,玉里无疑就是那九幽的人——为了保下玉里,那九幽才一反常态让祭神侍女从三人中挑一个来杀,而不是全杀掉。但是那也不对啊,那九幽怎么知道只挑一个的话,朱明月就一定不会挑到玉里头上呢?
玉里使劲地摇头,而后吞咽了一下,用颤音道:“奴、奴婢被豹子给咬了。”
在场诸人皆表示出震惊!
“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区区这三份薄礼?”那九幽唇扬淡笑,“你以为勐海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又是什么人?虽然我不会动你的原因不仅仅是你如今有祭神侍女的身份、你代表土司府而来,可就算是如此,有幸在曼景兰来往一遭安然无恙的你,就以为能在土司老爷的庇护下一直这么安然无恙下去?想要处置你,已经不需要我的人来动手——可能你还不知道吧,在你离开曼腊土司寨的第二日,咱们的土司夫人就回来了。”
“王爷最熟悉了,就是那不爱吃野果的。”
“如果沈某不答应呢?”
“我害怕。”阿姆道。
“我也不知道咱们这是为了什么……”玉里面容哀戚地摇头。
这法子与朱明月的不谋而合。
老鼠的尸体已经有很多,收到同伴错误信息的鼠群,却还在一刻不停地从鼠穴中钻出,朝着这格外新奇的浅滩过来。有不少体壮的老鼠又窜到了小坡下面的湿地。而那些本性凶悍的大蚂蚁不要命地往老鼠身上爬,拼死抵御这些侵占家园的敌人——这样一来,老鼠在享受蚂蚁大餐的同时,又被成堆的大蚂蚁活活咬死……
她咬牙切齿地道。
老和尚直直地看着沐晟,好半晌,才道:“这么说来,你们俩果真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
梅罕吐了吐舌头:“姑姑知不知道楼上住的是什么人啊?”
朱明月没见过那户人家,她却见过,还是她亲手将那枚莲纹的香囊送给了其中一个小女孩,那孩子甜美纯真的笑靥犹在眼前,想不到、想不到……
朱明月羞恼得要死,更怒他的霸道与强迫,扭着脖子想要偏开头,却被他死死挽住了后颈,手也被拉高到头顶上,只能被迫仰着脸承受他凶狠的啃吻。沐晟的另一只大手揽在她后背,撩拨般一下一下揉捏,似在她身上点燃了火,渐渐逡巡往下的时候,朱明月又羞又急,猛地咬了过去。
“如果到了晚上你还没醒过来,蝙蝠醒了,我们就会成为一顿便宜晚餐……不,我会在那之前再把你搬出去……但是我很累,我怕我撑不到晚上了……”
但是实际上,从曼腊土司寨运来的钱粮和绢帛,早在祭神侍女抵达曼景兰的第一日,就一并交给了那释罗的掌理。东西无多贵重,却也不算少,然而根本没往上城这边运,直接送去了下城和八大寨,以土司老爷赏赐的名义给寨民们分了。
那九幽侧卧在罗汉床上,背后竖着一座透雕棂阁状围屏,一双有些瘦削的手懒散地托着脸颊,乌丝如黑瀑般旖旎而下,半遮半露地披散在身上。青色织金的薄衫子敞开着,挡不住的肌理细腻、骨肉匀称,胸前大片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朱明月有些嗫嚅地说道。
朱明月看出他的惧色,淡淡地说道:“凤公子应该对上城很熟悉吧。”
这很好理解。
沐晟两手托着她的腿,又是往上一撑,身子半蹲。阿姆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扶着,朱明月就从他脖颈上恢复了自由。
“真不愧是连元江土司都青眼有加的人,确实不同凡响。我承认自己是低估你了,但那能怎样?你再厉害还不是一样俯首在那九幽的跟前!而你跟我说这些,又能证明什么?证明你们兄妹的不幸遭遇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太可笑了!简直太可笑了!你就不怕我转头将这一切都告诉那九幽,将你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建立的信任毁掉!”
阿姆觉得自己又钻进死胡同了,一双眼睛写满了纠结和疑问,仰脸看向朱明月。
话里话外,不无忿恨之意。
“向我妹妹道歉!”
等玉里将这些都准备好,使自己满意了,这才施施然领着侍婢们捧着一个石瓢茶壶上楼来。
“你想让我帮着你对付那九幽?”凤于绯笑了,然后用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朱明月。
这就是说,不用成为半残了。
因着雄黄、雌黄和酒糟一类的东西,那些虫子没有靠近,但是时不时就在眼前钻来钻去,相当瘆人。阿姆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也不再说话了,紧紧跟着朱明月的脚步;脚底下踩过某些地方的时候,偶尔会有“噗”的一声,黏黏腻腻的。那根本不是树枝或者石子,分明是踩死了什么东西!
沈明琪面色冷淡,毫不客气道:“多谢九老爷夸奖。”
朱明月忽然质问。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沐晟几乎是大吼着。
她艰难地说道。
“小女在离开临沧之前,让萧军师给王爷带口信了……”朱明月挣扎道。
“所以呢?”
乌图赏一个劲儿点头,面上几分难过:“是阿都哑他们,老奴先是在林子不深的地方发现了岩乞一副光溜溜的骸骨,又在旁边找到了阿都哑他们四个的随身物件,这才确认,五个勇士都死了!”
“沈明珠,你要干什么!”
朱明月面色淡然,继续道:“跟黔宁王去东川府之前,因着茶运商人们在距离曲靖不远的地界上遭抢,我看过一些关于西南商道的记载,其中对武定凤氏的描述不可说不精彩:你所经营的赌坊、妓楼、酒馆……无不是一本万利的营生,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是游走在民不举官不究的边缘,但是往往一个地方的生意渐有起色,你就会马上将其盘出去,再于另一处开新铺子,或是投身于更新奇的买卖,这使得你日进斗金却一直无法将自身做大。这说明你本性贪图小利,很容易蠢蠢欲动,却又不愿意承担风险,没有长性。这不仅表现在你经商的手腕上,还有平时的为人处世,因为从你与我遇到的第一日就足以证明。
七年时间,这男子居然已经生得如此模样。
朱明月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不禁这样暗忖。以至于心有所思,竟真的感觉在这大殿之上,有一道注视的视线,饱含戏谑,又略带苦笑和无奈,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
“叮叮”的两声,刚好弹着摔在凤于绯的肘边,锋利的茬边向外,吓得他缩了缩手。
“奴婢、奴婢能够理解月儿小姐的感受……”阿姆低下头,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面对生死存亡的选择,但是……但是这样的情形,从月儿小姐来到元江府,或者说,从小姐离开应天府来到云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
“沐晟。”
“不敢。”朱明月温温地说道。
仿佛是积攒了太久的委屈,一刻不停地说完,沈小姐满脸涨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这时,沐晟道。
见气氛僵了下去,玉里忙打圆场道:“小姐别怪阿姆说话口气冲,毕竟昨个儿‘她’刚刚殁了……”玉里没提埋兰的名字,只用一个“她”代替,“阿姆心里难受,奴婢心里也不好过,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还是要继续活着。”
“我没有,我……”玉里的话没有说完,胸口猛然一痛,眼前陷入一片永久的黑暗。
“啊?”朱明月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凤于绯那个人,凡事先想到自己,再去顾虑别人。昨晚上他会帮咱们指路,应该早就料到咱们会在这里‘迷路’,很可能无法在天亮前赶回小楼。那么翌日一早,紧张万分的玉里,第一时间找去的地方必然是沈家当家的住处,然后惊动到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凤于绯。意料之中的凤公子,这时就会以一种安慰者的姿态出现,帮助玉里仔仔细细地分析。”
此时她终于明白了黔宁王不同意用火把的原因。
时间紧迫,下定决心就要付诸行动了。
朱明月能想到这些,是由于她跟凤于绯有过接触,但沐晟仅凭着只字片语,就猜度出了结论……
乌图赏是羌族人,而沈小姐则是汉人,同样来自外族,由土司那荣亲自委任的朱明月却能够站在摆夷族的立场上,对另一个外族人大肆抨击和斥责。
凤于绯的话让人瘆得慌。
就在朱明月要站出来投降时,忽然从密林的西南角窜出来一个黑影。那黑影的动作快且狠毒,裹挟着雷霆之势直击林中擎着火把的第四个人,在他手中握着一柄铁杵样的东西,罩着那个壮汉的头颅砸去,一声闷响,那壮汉应声倒地不起。
“别等了,咱们走吧,他就这毛病,有人在旁边看着,他就更尿不出来了!”
不提这个还好,朱明月猛然抬眸,一张俏脸染上愠色,道:“不消乌图赏管事提醒,小女深知自己与黔宁王乃是云泥之别,尤其沈家早已不是当年巨商,但凡沾了‘商贾’二字,连书香门第都不愿与之结识,更别说还是高攀皇门贵戚!小女亦不想委曲求全,为了一介负心凉薄之人,就将嫡亲兄长、将我沈家偌大家业都赔进去……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朱明月分外庆幸临来时没穿夹脚绣鞋,也不是汉人的菱纹绮履,否则走在这样的山间是极为不讨好的。与此同时,要不是沐晟拿着一根粗树枝在前面开道,凭她们主仆两个一路上磕磕绊绊,衣襟裙摆又是刮刮蹭蹭的,别说是穿过林子到另一面去,在这里面能不迷路都算庆幸。
“啊?”阿姆张了张嘴,“小姐不是说……咱们在这上城不适宜有动作吗?”
凤于绯撇了撇嘴,伸出手,给两个人指了方向,还一并描述了下沿途的标记。
第一个问题:是谁让他们来这里,来做什么?
“如果不走桥,鼠群上来,咱们就只能齐齐跳崖。”
朱明月朝阿姆点点头,起身走出花丛。阿姆将裤团又一把塞进老三的嘴里,老三惊恐地瞪大眼睛,发出呜呜的悲鸣,被捆成团的身体拼了命在地上扭动。
玉里忽然身子一颤。
一旦那九幽洞察了她来曼景兰的真实目的,祭神侍女的身份就再护不住她们了。
“这里,应该就是曼景兰很有名的‘小叠峰’。”沐晟道。
朱明月刚刚还跟他说,他们是在半山腰的一个凸出来的残壁上,洞口斜着朝外,很可能是个蝙蝠洞。而他们俩是从上面掉下来的,除了蝙蝠、飞鸟这些长了翅膀的,此时此刻,不可能再有第三种活着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可现在洞外偏偏站着一个老和尚!
玉里心中骇然,伏倒在地连连磕头道:“九老爷容禀,祭神侍女和她那个贴身侍婢不见了,奴婢原以为……她们是去了沈家当家的住处,赶紧过去找。谁知道又被沈公子绊住,说什么沈小姐一早就被乌图赏管事的人带走了,不用奴婢操心……奴婢一想不对,就要告辞离开,岂料沈家当家和凤公子两人强行扣住奴婢不让走!奴婢不敢在他二人面前亮出身份,只好假意被他们困住,一直想找机会脱身……”
已是盛夏时节,上城里栽种着极多的紫薇树都开花了,尤其是在这主殿广场,花期正盛开得团团簇簇,圆锥花序,瓣多皱襞,艳丽如霞。熏风拂来,花枝在风中颤巍巍地摇落,飘洒了漫天的花瓣。
难怪他会特地将网兜架在两个地方,原来就是等这个机会来与她算账!而阿姆睡在低矮的位置,又是黑夜,根本看不太清楚这边的情况。可是孤男寡女如今就躺在一处,不用看也知道了!
又是这种索桥!
沈明琪正色道:“秦末战乱,高祖率兵先入咸阳,秦亡国之君子婴将‘天子玺’献给高祖,此后传国玉玺一直珍藏于长乐宫,成为皇权象征。西汉末年王莽篡权,玉玺由孝元太后掌管,王莽命安阳侯王舜逼至长乐宫迫太后交出玉玺,太后怒中掷玺印于地时,传国玉玺被摔掉一角,后以金补之,从此留下瑕痕。”
也幸亏方才听了月儿小姐的话,从那汉子身上拿了这些东西,否则现在遭到虫海围攻的说不定就是她们了!
“你——”沈明琪大惊,道:“九老爷居然背着王爷,跟那些商贾私底下有来往!九老爷就不怕因小失大,得罪了王爷!”
阿姆的手攥紧了匕首的鞘。
大量猩红的鲜血喷出来,埋兰用手拼命捂着自己的脖子,她想大喊、想尖叫些什么,然而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在她意识极为清醒的情况下感觉着自己正在死去。
“除了听我差遣,不是还有监视我这一项吗?”
朱明月道:“即使她心有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任是谁都会怨愤。”
浅溪外的这道土坡外,是一小片棕榈树林,坡上的土壤是砖红色,间隔出三里多的土道,土道的尽头是横向生长的棕榈树。这也是沐晟敢于点火的原因,不用担心火势会蔓延过来。
“是。”乌图赏俯首叩了一下,弯腰退了出去,低垂的脸上一抹笑意忽现忽逝。
不知在林子里疾奔了多久,天空开始打闪,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浓荫密布的棕榈树林中黯淡一片,沐晟在前面开路,林间枝杈勾连,藤蔓遍布,时不时就会阻断他们前行,沐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避开,再绕到最近的路继续往前。
传国玉玺取材于和氏之璧,由赵入秦,再完璧归赵,后又为大一统的秦所得,自此,随江山易主而几经流离坎坷。直到元至元三十一年,世祖忽必烈崩,传国玉玺忽现于大都,叫卖于市,为权相伯颜命人购得。伯颜曾将蒙元搜缴各国之历代印玺统统磨平,分发给王公大臣刻制私人印章,传国玉玺亦恐在其中而遭不测。
“白日里发生的一幕一幕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还有他们说的那些话。”阿姆抬起头,“且不论回到土司府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两说,玉里,来曼景兰出使的影卫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两个,我不想自己也重蹈覆辙。”
而今,那九幽不只砸了重金,更可谓是让人花尽了心思。也对,在精神的恫吓和折磨过后,还有什么能比名贵的首饰、华丽的裙衫,更能安抚女子脆弱敏感的一颗心呢?
沐晟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小军师,给本王出出主意。”
踏着堆得厚厚的落叶,男子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拉着少女,将她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两人劈山开道一样,一路穿林过丛,在愈加浓密漆黑的密林中,驾轻就熟,犹www•hetushu.com•com入无人之境,走道却不是笔直的路线,而是迂回斜着往深处穿插,跟之前凤于绯领路的方式很像。
除了跟在朱明月身边伺候的这三个近身女婢,一同来曼景兰的影卫一共还有六个——眼前的这五颗人头再加上昨晚上送来的一颗,刚好就是六个,代表了那些隐在暗处的土司府影卫全军覆灭。那么面前这两颗人头又是……
沐晟一本正经地道。
沈明琪面容一滞。
这时,凤于绯的一声惊呼打断了朱明月的思绪。
乌图赏的话,让沈明琪整个人一震,“什么?”
朱明月看到阿姆两行清泪刷地淌下来,痛不欲生的模样,轻声叹息:“傻姑娘,你又错了。”
“你想到林子的另一面?”
后面的话不用谁说,三个人都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
不,她没死。她还活着,还活着……
“沐、沐晟。”
丹陛下的一层,三个侍婢抱在一处,正用惊恐失措又悲痛哀求地目光看着朱明月。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似是不能相信朝夕相处的主子,竟会狠心要杀掉她们中的一个!
也就是说,朱明月转而依靠勐海的话,玉里也会照做。
这次的力道没掌握好,朱明月身子狠狠一晃,险些从上面栽下来。沐晟急忙反手托住她的后背,“你稳着点来,一次不行,多几次没关系。”
朱明月与很多聪敏之人打过交道,有的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绵里藏针,有的人表面风流浮夸其实机锋暗藏,有的人木讷本分却又心明眼亮事事了然。眼前的这个凤于绯,让她想起的是几年以前的李景隆,一样的装傻充愣,一样的贪乖讨巧,在嬉笑怒骂之间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乌图赏一声讥笑从鼻子里哼出来:“哪一个?”
朱明月蓦然回神,也想起来还有阿姆在场,脸上一热,从沐晟的怀中挣脱出来,转头朝着躲在树后有些拘谨的小侍婢招了招手:“来,见过黔宁王。”
“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它们应该不会过来……”朱明月道。
“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勐海之地多丛林、湍流、险滩……她早就在书中看过,在神祭堂也听一些姑娘提起,勐海的某些地方,莫说是被什么不知名的毒虫蛰了,便是有些外表冶艳绚丽的花草,稍微触碰一下上面的露珠、花蜜,就会引起大片肌肤红肿,乃至全身中毒。刚刚那些吃人的黑甲小虫,只怕是冰山一角。
朱明月却笑了:“用不用我再提醒你一句,只要我一日还是祭神侍女,那九幽就一日不会动我。”元江府到底是土司老爷的,勐海再厉害也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没人敢恭然挑衅土司老爷的权威。
还没等她说完,沐晟将外衫放在里面铺好,抬手一举,就将朱明月抱上了网兜,然后自己也撑着双臂躺了上去。
阿姆“咦”了一声,小姐最后这句话好似有些矛盾呢。
朱明月仿若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
“你又欺负人!”
“你怎么还不醒呢……刚刚又下雨了,很大,我就把你搬进了这个蝙蝠洞里,或许,也是老鼠洞……”
阿姆咬了咬唇,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况,暗暗期待那些人两败俱伤,与此同时,又不免替那个人揪心:有道是行家有没有。只看这一出手,一下子就放倒了最壮的那个,还剩下三个,其中干枯瘦弱的明显最厉害,还有那个身高五寸的矮冬瓜,出手招招狠辣。
沈明琪咬着牙道。
“对了,这东西是你放在我衣物上的?”
回到当时的情景:那九幽先是让乌图赏给她展示了那精心准备的三份“薄礼”——影卫们被剜眼的头颅;一枚香囊背后那桩耸人听闻的惨剧、小孩子烧焦的指节;高僧布达和吉珂小和尚被拔舌后的人头。那九幽用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证明,这几日在曼景兰她们的所作所为他都知道,嚣张如土司府的影卫等人,只要他不高兴,即刻身首异处毫无反抗之力;由影卫们庇护的她,若不是因为祭神侍女的身份,在他手里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在两个石床的中间还架着一口大锅,底下烧着柴薪,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上面盖着一个竹篾。刺鼻的药味就是从这锅中发出来的。
朱明月轻声道。
“好了,时辰不早了,哥哥和凤公子早些回去休息。”
使一具尸体逐渐地干瘪下去,需要多久?
改从两侧绕路?在这小片空地的左侧生长着大团大团的红火麻,成簇生长得一人多高,中心漩出一个黑涡,绿叶层叠得密密匝匝,根本走不通;右侧则是长满了带刺乌袍子的低矮灌木,一直沿着土地横向蔓延开去,伸脖子张望也看不到尽头……
三个人齐齐站在乌袍子丛前面,与对面大概七八丈远的距离,但见从未涉足过浅滩这边的鼠群,在半盏茶的工夫后,从叶片叠密的红火麻丛中,一个个露出了头。
较量早已开始,步步都需小心。
朱明月也在红火麻丛前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大半截都埋在土里,只露出尖尖的头。她蹲下,使劲拽了拽,削得极薄的竹片纹丝不动。
斑驳的树影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洒下,两人顺着石阶往下走了两里,步至拐角处时,阿姆脚步微顿,忽然伸手拦了一下。
一向温文尔雅的沈明琪,居然说得这么不客气。
怎么办?
明净而通畅的殿前长道视野极为开阔,在两排仆从簇拥着的中间一道青石板路上徐徐穿过,步至修勉殿前的丹陛下,鲜红色的厚绒菊花纹毡毯,从丹陛的第一层行云流水般一直铺到五丈多高的最后一层,镶滚的金红色绢帛包裹着两侧的浮雕柱。若于顶端回望眼,仿佛是将一汪辽阔红浪踏在脚下。
沈明琪很想找机会跟朱明月单独说说话,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又不好将凤于绯支开,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他焦急地推了她一下。
座上男子也笑了,扬唇道:“昨日说得匆忙,有些事还要再问问,你曾说起,土司老爷让你来勐海实则是为了找一个人、找一件东西,你可找到了?”
“这地方到处都有尸骨,一具两具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以身犯险?不能够吧……”凤于绯哼笑着将话接过去,暧昧的目光上上下下从朱明月身上扫过,“我倒是想以身犯险,土司老爷怎么不让我进神祭堂,或是让我来勐海找传国玉玺?挑来挑去,偏偏这么巧就挑到了沈小姐头上?”
对方精心营造出了这种奇怪的“景致”,换成其他侥幸一路到此的人,又在这里“穷途末路”,要么一不小心引火自焚,要么就是跟沐晟的选法一样——冒险去蹚长着大片乌袍子,仅比脚面高出盈寸的低矮绿植丛。
少女的话音逐渐微弱下去,沐晟的心狠狠揪紧,汹涌而来的心痛几乎让他肝肠寸断。为什么他不能早点醒过来?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那种情况下,她又是凭借着多大的毅力和勇气,才在站都站不起来的情况下,将他从石堆里挖出来,然后硬是把他拖进了洞里。
这时,往另一边去的人喊道。
“传国玉玺”即使是赝的,也是玉玺,代表皇室之威神圣不可侵犯。
“除非沈当家不在乎你妹妹了。”
沐晟道:“实不相瞒,在下算是‘友人’,而她,则是‘客人’。”
土司那荣喜好女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为此,各府、州、县没少给这位土司老爷进贡美人。让一个喜好女色的男人出面帮忙,原因无外乎就是那么简单。
下了楼,阿姆咬紧了唇瓣,眼圈通红。
“是挺奇怪的。”朱明月的视力极好,在前面领路,“但我想凤于绯应该不敢说假话……看刚刚这些人走出来的方向,大抵就是这一带,找找说不定还能发现掘尸的土坑。”
玉里道:“土司老爷纵然是机关算尽,也不及九老爷您半分,一出手就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土司老爷的经营——奴婢等有幸在您跟前效劳,为回报您的赏识大恩,必是鞠躬尽瘁,百死不悔!”
勐海的暑季的确很热,大大的太阳,潮湿闷热的空气,但寝阁内搁了三个冰盆,凉丝丝的气息还泛着白烟儿,受用得很。
“走吧。”
“你做甚!”
“这……你们刚才还说珠儿的失踪不是你们捣的鬼!无耻!卑鄙!”
像这种空寂的林子里,稍一有动作,脚踩树叶的声响根本瞒不了人。如果静止不动,等到对方搜林,地方总共就这么大,她们躲得又不远,只要围着尸体向四面发散一找,藏也藏不了多久。
“等一下。”
朱明月攥着沐晟的衣角,良久都回不过神来。沐晟将她揽在怀里,用手抚着她的后背,“别怕,我们一定能走出去,有我在你身边……”
沈明琪和凤于绯两个人是坐着十六抬的肩舆,被“请”进上城来的,然后又被直接送进那九幽所居住的殿前,两人都不由得满腹狐疑。等他们在其后见到了玉里,又被领到了这座繁花团簇的小楼阁,已是惊讶得无以复加。
后面的话她都不用再说,沐晟就猜到了。抬手给她挡住炙热的阳光,他看着她被晒得泛红发肿的鼻尖,轻笑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就先气馁了。这可不像你。”
说罢,忽然将手中的树枝一扔,闪身就绕到了她身后,搂住她的腿,就将她整个人给举了起来。
沐晟恶狠狠地说罢,朱明月蓦然抬眸,却见他俯下脸,陡然狠狠吻住了她,然仅是一瞬,就离开了她柔嫩的唇瓣,“现在本王也告诉你——不管你是谁,你首先是本王的人,你的去留只有本王能说得算!”
“公子……”
“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其余的商贾们都同意了。”那九幽摊手一笑,“商人本来就重利轻情意,何况这是他们应得的。”
小东西在他手中一晃一晃,小爪子使劲抓挠,张牙舞爪。
阿姆心里一根弦绷了起来。
“嗯?你说什么,靠近点儿……”
其实朱明月很想说一句:“要不是你来了,我根本不会选择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过夜,哪怕是先回下榻的小楼,明天白日里再找借口过来。”
少女柔软白皙的手正攥着他的三根手指,在她手里还有一枚长筒状的墨玉扳指,却比任何扳指都要长。刚刚少女就是将长长的墨玉扳指套在他小拇指上,然后狠狠往手背的方向一撅,他的小指骨“嘎巴”一声,就耷拉下去,软塌塌的没了知觉。
那九幽刻意忽略了之前那氏武士抢掠沿途茶商,激起沐家军义愤,又公然杀戮朝廷卫所军队,抓走二十四名云南商贾的这些起因,单挑出一些结果来说。
不如酒……
两人的脚步随之顿住。
谜团在心里面不断翻滚,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而渐渐明晰出来的结论,更让她冷汗连连:除非……早在很久之前,那九幽便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我很怕你醒不过来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可我更怕自己坚持不到你醒来的一刻……”朱明月无力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这时,他将匕首收回刀鞘,阿姆才发觉,居然是绯红色的刀刃,流光熠熠。
他们……没死?
梅罕嘴唇张大,“祭神侍女啊——难怪生得那么好看!”
界碑压在大石块下面,被雨洗刷得一片清寒。
“王爷。”深吸一口气,她踟蹰着要不要劝他回去,怎么样才能劝他回去。
虫子!
“拓索哥哥,你就告诉我,好好的,九老爷为何要抓我?”
原来低矮的那个是专门给阿姆准备的。
“老实点,别动。”
乌图赏说到此,又道:“对了,应该是十个,那释罗早就被踢出殿前了,他不算。”
第一个人,自然就是元江府的无冕之王那九幽。
“有人来了——”阿姆做了个动作,朱明月随即跟着她转身,两人悄然隐匿进一侧的椰林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明琪道:“九老爷说什么?沈某怎的不明白。王爷乃是沈某的大恩人,更是沈家的大恩人,难道还会坑害沈某不成?九老爷莫要枉做小人!”
她没看错,从那数不清的小坑洞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小脑袋,还有堆积在穴外的风干粪便。
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沐晟这才看清楚老和尚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张脸皮!并不是戴了什么面具,而是这老和尚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外半张脸坑坑洼洼一片,甚至看不出来五官,呈现红褐色的皮肉,纠结在一起,甚是可怖。
这时,就听宝座上飘来一声优雅之极的嗓音:“沈小姐已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想不到沈当家也是不遑多让。你们兄妹两个倒真是一家人。”
乌图赏道:“说不出来?依老奴看,是祭神侍女言过其实吧。”
“你这是要与我分道扬镳?”
这也是她最开始说,埋兰的死,是早就被决定的原因。
活生生地被蚂蚁湮没,会是何等恐怖的感觉——朱明月和阿姆就算拼了命要救他,也没办法,这地方也没有足够深的水,不能用以湮掉它们——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狂奔着倒下,痛苦地挣扎,逐渐被黑色的大蚂蚁爬满全身……
微风拂动花枝纷纷摇落,隔着一道金漆门槛,朱明月和那九幽面对着面,一个站,一个坐,仿佛无声的对峙,谁都没有先出声。
“若是祭神侍女对前面两份礼物都不满意,再看看这个!这也是为祭神侍女精心准备的!”
“我说的有错吗?用我们的命去换取她的荣华富贵,难道连句抱怨都不能说?”
朱明月想起那时跟着马帮的队伍刚到东川府,沐晟也给过她这样一个三重宝函,却不是金就是银,满满当当,分量十足,像是恨不能将整座金山堆在她身上。
朱明月用双手按着他的头,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的视野极为开阔,几乎是将方圆几里的环境尽收眼底:大片大片的浓绿、浅黄、砖红、污白……霎时扑面而来。刚刚一眼扫过去,若是他们能够顺利穿过蚂蚁占据的这条浅溪,再往前就是一小片棕榈林了;棕榈林之外,有一道灰蒙蒙的边际线,与天相接,看样子就是上城的最北端、蕉林荒山的尽处。从这里再往右看去,在乌袍子矮丛的尽头,是一道平坡,坡上还是芭蕉树;坡面很陡,足有两人多高,怪石嶙峋,光凭他们肯定是攀不上去,即便从右面走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沐晟迈开步子就要往上踩,朱明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要!”
朱明月道:“一切要以王爷的安危为先。”
安慰人的话是他不习惯的,说来僵硬无比。
那九幽对这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付之一笑。
拓索心底发凉:“我真是不明白,凭乌图赏管事今时今日的地位,难道仍不满意?”
背后的指使者已然直言不讳,被指使的人还想隐瞒吗?
两个侍婢走上丹陛就径直端着雕红漆盒来到朱明月身前,不用去掀蒙布,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已然扑鼻而来。身后的玉里、埋兰、阿姆三人此刻俱是脸色煞白,玉里涕泪横流,面色如纸,埋兰更是半个身子靠在阿姆身上,一张脸惊恐万状,似是濒临崩溃的边缘。
那么也就是说,那九幽会提前准备了这样一块似模似样的传国玉玺,绝不会是因为澜沧那边走漏了消息。
朱明月摇头:“活下来的人踩着死去之人的尸骨继续活着,却在事后轻描淡写地沉浸在自己的怅惘中不能自拔,这不是有些可笑吗?”
“啊?”琅姆露纳看着梅罕一脸明显不信的表情,不由得抬起手,再次狠狠揪她的耳朵,“我可跟你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别被那一张艳皮给骗了,小心回头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然而先前五大三粗的老三,就是被瘦瘦小小的阿姆给撂倒了:一对四,毫无胜算;二对四,没有任何兵器的情况下,依旧毫无胜算。一旦身上出了血,还可能引来大堆大堆的虫子!
玉里沉浸在噩梦中。
“我忘了,你的牙一向比你的手更有劲。”
朱明月含泪冷哼一下,没吭声。
有道是害人者终害己。凤于绯瘫坐在罗汉床的踏脚上,心中巨恸,整个人失魂落魄颓丧地将头埋进手掌中。
这句话想想都吓人。
凤于绯道:“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你形容的那种地方,就是蕉林荒山了。”
“一切以你的计划为先。”他捏了捏她的下颚。
沈明琪面色极不好看地站在丹陛上,连乌图赏笑呵呵的招呼都没回一个,冷着一张脸。
“如果是我想多了,刚刚你就不会出声!而是直接让她掐死我——”凤于绯恨恨瞪了阿姆一眼,又咬牙切齿地看向朱明月,道:“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绕过沈兄神神秘秘地给我暗示,原来是要陷我于水火!”
等眼见着那一行人从面前走远了,光源渐渐消失,主仆二人又静待了一刻,确定四周再无声响,这才要从椰林里出来,“一个目能夜视,一个耳力惊人,你们俩的配合倒是默契!”
“才多久,就不认得本王了?”
于是深知内情的姚广孝有理由怀疑,传国玉玺很有可能还在世上,并且随着建文帝从皇宫出逃来到西南边陲,被带来了勐海。
这是……
夜色渐渐地深了,疏淡的月光照耀着楼阁。
老三并没死。
沐晟说着,随手摘下一串绿中泛黄的芭蕉,朝着这边抛过来。阿姆准确地接住,再一眼看过去,就被眼前由古藤绑成的类似吊床一样的东西惊呆了。
至于剜眼、拔舌,影卫们看到了不该看的;吉珂和布达说了不该说的,这是对他们的惩罚。
朱明月抚了抚耳边的发丝,道:“黔宁王是沈家的恩人,也是小女的恩人,小女漂泊多年得以归家,正是托了这位黔宁王的福。但若说更多的,恐怕小女高攀不上。”
“早在商贾定盟以前,或者说早几年以前,武定州就跟坐拥宝山的勐海牵扯不清,以利为重的你,却还同时与西南边陲的其他汉人商贾保持着亲密往来,若非如此,黔宁王府针对铲除元江那氏的军旅结商旅的计划,不会贸然找上你。而你能将武定州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自然有一套胆大心细的生财之道,对于黔宁王府提供的这笔巨大商机,自然是不会错过,但这并不是指针对元江,而是反过来靠出卖黔宁王府从勐海捞取好处。”
“好。”男子低沉喑哑的嗓音,轻飘飘地响在头顶。
从她来到曼景兰,一直就有种不安,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不安在加剧。到底是什么让她产生了这种感觉?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姆一边说着,一边将盒里的衣饰拿出来在软榻上摆好,然后抓起一侧的盒盖,连同那雕红漆盒一起顺着三楼扔下去,不知砸到什么上,先后发出“砰”的两声巨响。
“先是搞定了土司老爷,现在连那九幽都对她‘百依百顺’,啧啧,你这个妹妹可不简单。”凤于绯拿起茶盖,闲闲地撇沫,“要小弟说,沈兄你也别苦苦在这鬼地方捱着了,依靠你的亲妹子,别说是逃离囚笼,就算让那九幽将你风风光光送回云南府的锦绣山庄去,恐怕也不是难事!”
不得不说,那九幽的无心插柳,反倒是成全了朱明月的双管齐下。
沉重的捕兽夹随着拖动,在土道上发出“坷垃”“坷垃”声。尾随而来的老鼠因着其不时的移动,发出一阵阵骚动,然后又凑上来,围成团。
“跟曼短佛寺的客堂相比,我的小楼,是不是更舒适些?”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这、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勐海这地方天气多变,一旦下雨往往就是瓢泼之势,来得急去得也快,赶紧找个地方躲雨是关键。
罗汉床上响起男子的笑声,“哦?既然是鞠躬尽瘁,为何沈明珠失踪一事,你不来禀告给我,反而先去了沈明琪和凤于绯那里……”
久别重逢,却又九死一生,他险些失去她了,如今失而复得,让他感谢苍天的同时,对面前这个老和尚更是产生了深重的报答之意。
近身肉搏铁杵这种笨重凶器有些累赘,来人扔掉铁杵后,从短靴里抽出匕首,一割一劈之间,全身着力,气场全开。正是这一对二、刀对刀的厮杀,一个错身间,就听那五寸身材的汉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握着短刀的右手被迫向回弯曲,掌中的刀刃连同刀柄,一起捅进了自己的肩胛骨里——
作为这届从曼腊土司寨来曼景兰出使的唯一一位祭神侍女,可谓备受瞩目,而她的汉人身份就是最大的破绽。
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她真没错看,自家小姐不仅仅与这年轻男子相识,两人之间还“关系匪浅”!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朱家明月吗?她可没见过她如此外露的一面!
“你……”话未说完,沐晟张手将她一拥,她整个人就被揽进了他的怀抱中。那一刹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之声。
“凤公子怎么也来了?”
上城中地位同等的两个男人互相见礼,然后那释罗向乌图赏介绍了祭神侍女一行人。
比起这五日与祭神侍女的短暂相处,阿姆与埋兰相处了整整五年!从最普通的下等奴婢,到中苑的一等侍婢,再到土司那荣跟前的影卫……五年的时间,阿姆记得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些朝夕与共患难扶持,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苦痛、欢笑和眼泪。
已经没有时间了。
说不怨,其实也是假的。
来吃甜酒的大蚂蚁,身体太小,触动不了捕兽夹,在其间穿行自如。随着被捕兽夹钳死的老鼠越来越多,大蚂蚁嗅到了血肉的气息,又互相传递信息,纷至沓来,爬到死老鼠身上将其啃噬掉;个头小的老鼠,又被分尸,纷纷往蚂蚁窝里搬。然而,这些老鼠又是大蚂蚁的天敌,活着的老鼠发现了满地的猎物,又开始疯狂地捕食大蚂蚁……
“嗬嗬……”
“王爷对这里怎会这么熟悉?”
“乌图赏呢?”
“这种配饰小女多得很,尤其在小女被赐名为‘白莲玉恩’之后——”朱明月道。
中城的外围不仅有那九幽的武士,还有朱明月的死士,逐层包围之下,朱明月身边任何一个影卫都无法在背地里做小动作。
鼠群已经近在眼前,断崖上面,几乎看得到打头一排的轮廓。
“先别急着否认,且瞧瞧上面的绺子,这可是祭神侍女亲手打的?”
“小姐,奴婢一点都没帮上你……”阿姆低下头,愧疚难当。
再往后,就是藏匿吉珂的地点突然被铲除,吉珂和负责看守他的影卫失踪。朱明月来不及去若迦寺找布达老和尚,就被请来了上城,然后在修勉殿前看到了所有人的尸首。
溪流的末端,已经逐渐显出了本来的面目,虽然还是漆色的,那是附着在水面上的一层火油,上面的大蚂蚁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是,清醒的人,也注定要背负更多。
事后居然给忘了,阿姆有些痛心。
她是谁?原来这世上竟有如斯绝色……
“告诉沐施主也无妨,索桥的对面,有一座石塔,名唤‘般若修塔’。”
“凤公子别忘了,我也可以带你离开这里,送你回武定——”朱明月不以为然道:“除此之外,沈家还会因此欠你一份情,黔宁王府也会感念你的相帮,这样即便凤氏的生意在将来失去了勐海这个雄厚的后援,也一样在西南地界上立于不败之地,这不比鱼死网破更好吗?”
阿姆的手一哆嗦,差点没将方盒扣在地上。她在原地狐疑地盯着堆花描金的盒面一阵,掂了掂分量,才发现小姐已然上楼了,忙小跑两步跟了上去。
“多谢。”
许是昨日的经历太过惨烈,朱明月说罢,低着头久久都没有再出声。
朱明月笑了。
“莫不是九老爷为难你了……罚你了……”凤于绯道。
正当凤于绯连连后退的工夫,朱明月笑了:“凤公子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想说,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怎么样?”
玉里轻轻喘息着,不由自主地挺起上身,将傲人的浑圆乳|房往男子的手掌里送。就在这时,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厉斥:“滚!”
黔宁王!
“准备准备,子时一刻正,咱们出去探探。”
阿姆打了个哆嗦,紧紧攥着朱明月的手,“奴婢只听说雄黄可以驱蛇,想……想不到竟然还能驱虫……”
结在树上的芭蕉都还是绿色的,皮厚,果肉也很硬、微涩,两个月之后才会慢慢变黄。想来这东西个头这么小,也拨不动没成熟的芭蕉梗。
沈明琪眉头皱紧,片刻,冷冷道:“你们死了人,有可能是你们自己的内斗,也有可能是这上城中有人通了内鬼;至于那什么林子着火——这种闷热风燥的天气,密林那种地方最容易起火。而舍妹失踪,更有可能是被坏人掳走的!出了事,乌图赏管事不想着去查,反而往舍妹身上栽赃,岂不可笑?”
攥着的手蓦然一紧,帕子上的丝绦被她缠在指尖绞了又绞,朱明月道:“九老爷问这个做什么?”
沈明琪将玺印放回漆盒内,然后拆开包手用的软布,一边拆一边道:“哪里比得上凤贤弟,无知也就算了,偏将未雨绸缪的工夫做得无所不用其极,生怕稍一疏忽别人就会坑蒙了你。殊不知,凤贤弟其身不正,却要歪曲旁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月亮已经升至了夜幕的最高处,朦胧的月光弥漫在浓重的雾气中,氤氲出闪闪烁烁的银色。花园小径两旁都是浓密粗壮的棕榈树,晚风拂过,叶片婆娑摇摆,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
原以为老和尚当时就要发作,却见他愣了一下后,呵呵地笑道:“沐施主可真诚实,可你为什么要告诉老僧?就不怕老僧翻脸不认人?”
凤于绯又提起这茬,越说还越难听。沈明琪顿时怒不可遏,被阿姆拽着无法上前来,脸红脖子粗地怒道:“张口闭口男盗女娼,你……简直有辱斯文!”
地图?
乌图赏背着手教训道。
朱明月想要的,则是凤于绯在那九幽面前,给她做一个担保。
汗淌下眉骨,沐晟不得不快速擦一下以免刺眼,“你老实在上面坐着,别分神。我顶得住。”
凤于绯想要的,是平平安安离开勐海,回到武定。
那九幽眯起眼:“昨夜有人死了?”
“走桥!”
亏得玉里惊呼一声,阿姆又眼疾手快猛地一步窜上前,从后面勒住沈明琪的肩膀,沈明琪手里的茶托将将擦着凤于绯的鼻尖落下去,撞碎在桌脚上。
这些蚂蚁的数量庞大,个头也很骇人,每一只足有半个指节长,也不知是在觅食还是搬家,铺满开来如同一条流动的黑色绸带。它们甚至不畏水,从浅滩前的湿地上一直到对岸的缓坡,连溪流都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听来的?
朱明月这么一说,沐晟的脸色果然稍缓,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先找个地方窝一窝,等黑夜过去了再上路。”
“到底是谁欺负人,”他合身压下,将她欲挣扎的双手死死按住,“当初哄骗本王的时候,你何曾想过要受到惩罚?不听管束擅自离开东川的时候,你又想没想过后果?还有本王让人在半路上拦截你,你不但不回头,还敢刻意藏起踪迹……”
那九幽转眸,乌图赏的狼狈样映入了眼帘——裤脚被烧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红肿起泡的皮肤,真是触目惊心,手肘下面也是破的,脸上黑糊糊几块,左眼角蹭破了皮,露出鲜红的嫩肉,就连半绺头发都被烧焦了。
阿姆垂眸,“当时小姐问,‘为何只是一个’。”
“王爷就为了这个……捉它回来?”
被发现了!
阿姆眼里含泪,“小姐……”
“啊——”玉里的惨叫声在暖阁内响起。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穿过这片蕉林,到尽头处一探究竟,其实他不会陷入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甚至一路上没有他的帮助和照顾,她们根本没办法走到这里。朱明月不难想象一旦昨夜贪黑赶路的话,他们将要面临怎样致命的危险而无法自知。
沈明琪甄别出的结论,与朱明月的看法不谋而合,也奠定了她心中的猜测——那九幽故意让她拿一块假的传国玉玺回去,哄土司老爷玩。
对秘密渗透的细作来说,每一个死士都相当宝贵,可刚进元江府,就不惜“牺牲”了一个死士。阿姆大为不解:“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前提是,如果坐在上面的不是她。
“你威胁我?”拓索怒目而视。
朱明月说的这些,与暗处监视她的随扈们所获悉的内容,几乎无二致。
徐达临终前,将查到的玺印下落告知了一个亲随,亲随秉承家主遗志,继续踏上对传国玉玺的找寻之路。而在建文即位后,亦曾数次悬赏。这样多方面的搜罗直到建文四年,帝都沦陷,建文帝被燕军推翻,才逐渐消弭。
听他低低落在耳畔的轻哄,朱明月咬唇暗恨。每次都是这样,事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看,那里是蚂蚁窝。”
弱小生命之间的相互残杀,一样充满着血腥与残酷。在乌袍子矮丛前的三人,此时此刻看得胆战心惊,阿姆更是被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骇住了,止不住浑身发冷。
大老鼠群早就发现他们三个了,否则它们不会发了疯要穿过燃烧着大火的浅溪,以自杀为代价非要到对岸。它们要来报仇。
那九幽在这些抢来的珍器重宝中,就这样一直做着骄奢淫逸的富贵梦。所谓饱暖思淫欲,唯一让人奇怪的就是,除却伺候的奴婢,偌大的上城见不到一个女子,不是他们这些外人无缘得见,是根本没有,这在朱明月临来前,土司老爷就曾意味深长地跟她提过。
等朱明月在地上站定,沐晟已然像大雨淋过一般,前胸后背都被汗湿透了,一张俊脸也涨得通红。朱明月将藤条交给阿姆,拿着袖子给他擦了擦额头和脸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另一端被勾住了,捕兽夹掉在红火麻丛里面,靠中间的位置。”
“要不然,试试从这片乌袍子上踩过去。”须臾,沐晟道。
会是什么呢……
沐晟抬了抬头。
那九幽道:“大家各取所需,唯有沈当家一个人是死脑筋。至于黔宁王,他可是个聪明人,对已成定局的现实不会反驳,他也不能反驳。否则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头颅被砍下后就一直被镇在冰窟里,才能保持尸肉的不腐不臭。
滂沱的大雨中,三个人站在断崖处遥望着对面,几乎是面如死灰。两边的距离太远了,跳是肯定跳不过去的,等在原地的话,又极有可能被追上来的鼠群被生吞活剥。
好吧,活下来已经很庆幸。
这下可好,死了豺狼,来了虎豹,可自己分明不是这虎豹的对手!
那么澜沧果然是出事了吗?珠儿引以为护身的唯一一个倚仗出了问题?
“我不知道那九幽是不是有这个想法,但换作是我,就一定会这么做。”
“凤公子怎么来了?”
阿姆尖叫的声音,随着她一路没命似的跑,响彻耳鼓。
这道理不用朱明月说,凤于绯用脑子想想也知道了。满腔的期待在陡然间被击得粉碎,更兼有之前被羞辱、诋毁的余恨,凤于绯的理智彻底失去了,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沈明琪和朱明月的方向,破口大骂道:“你们这对下作坑人的贼兄妹,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居然这般害我!”
“啪!”
乌图赏面上露出一丝悲意,哭丧着脸道:“老爷,都是老奴无能,昨晚上老奴安排人去后殿那边将梅罕的尸首拖回来,不料那几个人居然都死在了芭蕉林里。要不是刚刚小叠峰着起了熊熊大火,老奴领着人去救火,还不知道他们都死了!”
还是提到这儿了。
“请布施高僧救她。”
实际上,不仅朱明月没料到,便是沐晟都没预料到,选择在夜间停留、白天赶路的这一决定,实在是再明智不过,几乎是救了他们三个人的命。
玉里此刻怕极了。
一件件,一桩桩,皆是血泪。
“不放!”
冰冰凉凉的水晶枕,地上热气腾腾的火盆,两个季节的用物,却在同一时间、一间屋子里见到。包括玉里在内、曾在修勉殿前伺候过的人,对那九幽这种怪异的癖好,早已见怪不怪。
朱明月张开嘴,喉咙沙哑得厉害。
凤于绯仰面大笑:“我给那九幽卖命,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能让我离开……帮你?别做梦了!”
“与其关心这个,倒不如先问问你这个娇滴滴的好妹子,土司老爷是如何会派她来勐海找传国玉玺的吧!”旁边的凤于绯半是调侃半是戏谑道。
玉里原本跪得也不远,一直跪爬上了罗汉床的脚踏,那只轻揉着她脖颈的手,就顺势滑向了她的锁骨。薄薄的短衫圆领,领口还绣着浅绿色的花簇,男子修长的手指落在她脖颈上佩戴着的一串珍珠,然后伸进了衣领里。
前后一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每隔几层台阶,又伫立着艳色长裙的美丽侍婢,手捧着雕红漆盒,蒙布下是美轮美奂的器皿,仅是掀开一角,在阳光中散发着迷离的光泽。
一侧的阿姆也被这样大胆的黔宁王吓呆了,好半晌的怔愣后,才强憋着笑走了过来,帮着扶住自家小姐的腿,让她更稳地坐在王爷的脖子上。
也就是说,祭神侍女乘车而来已经是坏了曼景兰的规矩,如果没有乌图赏的有意放水,不仅有那释罗办事不利的罪责,万一被守城武士拦在半路,延误时辰不说,从曼腊土司寨来的这一行人还要承担怠慢勐海主人的责任。
又是这种雕红漆盒,没有盒盖,上面蒙着朱红织锦,赫然勾勒出一个圆咕隆冬的轮廓!
“我醒了,别怕,有我陪着你。”
“我活着回去,然后看着你喂老鼠!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
“对,当时我问,为何只是一个,”朱明月道:“那九幽听后,又是如何回答我的?他紧接着就回答说:‘我也是为你着想。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杀光了,到时候连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爷交代’。”
朱明月低声嗔了一下。
这种难看的脸色把阿姆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小姐,你怎么了?”
乌图赏说了两件事:五个老奴之死;小叠峰的大火。
“你是不是疯了,暖阁一共几道门,你在阁前的抄手游廊里大呼小叫,生怕自己脑袋长多了是不是?”
“还知道疼!告诉你多少遍,不要在主子的地方随便逗留,更何况还是主子的客人!被那几个老不死的管事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的小命!”琅姆露纳一直将梅罕领到楼阁外面的花园里,这才气急败坏地数落道。
那九幽笑道:“我这也是为你着想。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杀光了,到时候连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爷交代。”
“该你了!”
老三提着裤带,晃着胯骨使劲抖动着,尿声还是断断续续。他龇牙咧嘴地啐了一口,索性将半个裤腿都扒下来,竖着小鸟憋气。
乌图赏握住匕首微微而笑。那灿烂的笑容中,是残忍的了然。
首先上前探看的那人,定睛一瞧,不禁呜咽着大喊道。
咬咬牙,阿姆不得不硬下心肠,道:“尤其是在这毒蛇巢穴一般的曼景兰,月儿小姐不是应该比谁都明白,往前的每一步都等于踩在薄冰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亡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埋兰作为一枚棋子,利弊权衡的时候因为最为无用,被牺牲掉了而已,与人无尤。”
沐晟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他只能拼命地用下颚蹭她的额头,“别睡,珠儿,跟我说话……”
“不仅是竹片,这底下应该还打着两道很深的木桩。”朱明月道。
凤于绯怒目圆睁地大声问。
万一里面真有东西,又是对付不了的活物怎么办?
“这是……从古茶王树采摘的,勐腊红梗绿芽茶。”沈明琪抿了一小口,赞叹道。
阿姆彻底被震住了,沉浸在对朱明月一番言辞的回味中,久久不能回神。
凤于绯耸耸肩:“说事实。”
那九幽说着,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手肘搭在两侧扶手,“听说土司府那边已经有不下十个一等侍婢被乱棍打死,府里的两个管事也受到牵连,甚至是拯救过澜沧无数村民性命、治好了疫病的那位新晋女巫,好像也被发落了……连自己的心腹和挚爱都保不住,土司老爷可谓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你觉得等你完成出使之任再度回到曼腊土司寨时,土司老爷会不会有余力管你?而土司夫人又会如何对待你这位一手促使她离府的‘大恩人’?”
沐晟拉着她往那边跑,来到那道桥边,这才发现串联着锁链的界碑也坍塌了,碎石坠下去一丈多深,几个大石块压在凸出来的桥面上,界碑和连锁铁柱都被埋在了下面。唯有一条木板横铺的窄桥桓撗在半空中,在浓重的雨雾中,摇摇欲坠。
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一年前皇上下令诛灭那些建文旧臣以及旧臣亲眷的时候,她也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目送着街上长长的送葬队伍,翻飞的白幡,满地洒落的纸钱。
沈明琪以一种赞许的目光投过来,颔首道:“确实不是新造的。我没看错的话,这块玺印的来头也不小——应该是宋绍圣三年,咸阳人段义声称修房舍时从地下掘得;实则,是翰林学士蔡京等人为欺哄媚上所伪造之物。”
沐晟探手要抓她。朱明月将龙雀的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不准过来!”
那九幽道:“你很聪明,火场之上将他藏身在了化身窖内。”
“沐施主真想知道?”
被吃掉了……
被带到修勉殿西面的小暖阁时,有侍婢先行进去通报。门前的帘子半掀着,一边被挂在门顶的勾角上,跨进门槛,走过两道打帘子的落地罩,来到帷幔重重的小阁内,阁内地上烧着一个小火盆,里面“噼里啪啦”烧着两小截儿石蜜,浮动的热浪中散发着一股香气。
他的眼前是层叠密集的红火麻绿叶,生长得跟小墙一样,却不妨碍他的思量随着朱明月一起,投向绿叶墙的背后,“我觉得,走出去的答案或许就在这里。”
沈明琪的脸憋红了,喘着气道:“有些话断不可乱讲!万一珠儿当真了,果然去找九老爷追问,反遭连累,凤贤弟拿什么赔我的妹妹!”
朱明月霍然抬眸:“九老爷是要……保小女?”
“一定是什么天大的事!”
少女静得像岁月一样的眼神,让阿姆有些难受,好半晌,阿姆忍不住问道。
西南边陲天亮得晚,勐海的天亮得则最晚,旭日初升冲破一切阴霾,云蒸霞蔚,辰时已过。辰时两刻,玉里伺候完朱明月梳洗,端着盆盂迈出门槛的时候,迎面碰见阿姆领着两拨侍婢从楼下走上来,都是来给祭神侍女送东西的。
玉里对此嗤之以鼻,想从上城这样的地方逃跑,无异于痴人说梦。之前跟凤于绯讨论过的那些脱身之法,不过是哄他的罢了,十几年来,她就从没见到有人成功过——最后的下场,不是喂了虫蚁,就是丧命在蛇鼠腹中。
“它、它看奴婢了!”
深夜的上城,大雾,微凉。
湿滑油亮的皮毛在地上蹭来蹭去,拖着长长细细的尾巴,黑压压地都聚拢到她跟前,用湿润的尖鼻子嗅着她裙摆和鞋面上同伴尸体的味道,一双双红色小眼睛里泛出贪婪而仇恨的光芒,然后成群结队地窜上前……
原本要隐瞒的事,在这一刻,朱明月忽然觉得有必要告诉她知道。
凤于绯坏心地想。
这桥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整体完好无损的都极为危险,何况还是这种天气!
饶是阿姆都被逗乐了。
主仆二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男子利落的动作,以及完成的惊人作品,欣喜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朱明月道:“土司老爷说过,要找到那个人,才能得知那件东西的下落。”
让她来曼景兰找的东西……
镜台前,朱明月正从妆奁里拿出一方小瓷罂。
那九幽轻嗤一声:“你以为故意弄成这副可怜相,我就不舍得追究你了?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不会是真正的传国玉玺,她忽然心生笃定。
沐晟想伸手抱住她,然而他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来,胳膊上的肌肉是触目惊心的紫红色,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想撑着坐起来,可他的腰部往下早已没有知觉,双腿肿胀麻木得就像不是自己的……
“这与忠不忠心无关,你怎么还不明白?阿姆,我只希望咱们俩能好好活下去——”玉里激动地扣住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怀中的首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朱明月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对这样关心的指责没有回嘴的借口。
“此地不宜久留,”他抱着她,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轻轻磨蹭,“这些火把上的药料有限,一旦被挥发掉,那些虫子很可能会主动对活人发出攻击……”如果不是在这种危险地方,他忽然很想一直这么抱着她,将分开的这段时间都补回来。
“停!”
“你用不着狡辩。”朱明月的话音里带着张扬的笃定,“现在的我对于曼景兰有怎样重要的作用,凤公子心知肚明。如果你不肯承认,大不了我直接去问乌图赏,去问那九幽,我相信对方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给出肯定的答案。”
“你觉得是我将沈小姐藏起来了?”
阿姆一见,顿时跳出去几丈远。
显而易见的鬼话。除却那些不知情的武士和随扈,藏在暗处的影卫已经都被他杀了,眼下就只剩下她们三个,杀一个和一个不留又有多大区别?
“哪有这么严重!”
凤于绯附庸风雅的兴致,早被一个茶托给砸没了,此刻坐在这里也是强颜欢笑,囫囵喝了两口,道:“还成吧,这东西我喝都一个味道,苦得很,不如酒来得醇香浓烈。”
朱明月去见那九幽的时候,阿姆和玉里都没跟过去,还是玉里特意提出来的,说是避免让那九幽看到她们再起杀心。此时此刻,在楼阁前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阿姆,总算看到人被送回来了,却是这样一副凝重微沉的面容。
拓索直直地盯着乌图赏,片刻,冷笑道:“说得好听,乌图赏管事不过是害怕因为阿都哑他们几个的死,九老爷治你一个渎职大罪,才故意要隐匿不报!还想要扯我下水与你一起分担罪责?”
“老奴明白。”
她张开手扶着两侧的凭栏,刚一踏上,桥面就开始摇晃。这种摇晃随着她越往中间走,就晃得越厉害,眼前黑黢黢一片,脚下就是无底深谷,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凤于绯不会自曝其短,沈明琪是谦谦君子,也不会说短道长,两人互相挤兑又不挑明,惹得一侧的玉里想从中调和也无从下手。
“王爷!”
面对朱明月投来的疑问,凤于绯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夜晚的上城与白天不同,想要活命,最好不要乱走。”
波澜不惊的语调,从头顶上飘下来。老三觉得自己快疯了,又痛又害怕,却无法动弹,急得涕泪横流。在他嘴里的塞团再一次被拿出去之前,少女将那枚墨玉扳指又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死死攥着的指甲抠进肉里,朱明月的脸色发白,哑着嗓子道:“九老爷不是不知道,是土司老爷让小女成为神祭堂的祭神侍女,也是土司老爷让小女出使来到曼景兰的!”
“土司老爷的挂怀之心,便是奴等也不胜心悦感动——”又是乌图赏。他说到此,话锋一转,“但祭神侍女有所不知,九老爷身兼守卫之责,尤其南面的东吁王朝一向虎视眈眈,觊觎之心未死,导致散兵游勇侵扰不断,还有不少落草筑寨的流匪和贼寇,数征数抚却是屡教屡犯,九老爷如今以一人之力掌八寨之武,万万不能因一时享乐而擅离职守。”
若非逼问至此,应该没有哪个女子会将这些难以启齿的话道出。少女这般梨花带雨地说罢,连高座上的那九幽都愣住了,须臾,哑然失笑道:“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则怨。那位小沐王爷真该后悔得罪了你!”
朱明月也被骇得一跳,险些没跌坐在地上。却见沐晟无比淡定地从枝杈上摘下一粒果子,递给掌心里的灰色小东西,“你看,它都能吃,说明这野果没毒。”
“奴、奴婢……阿姆。”
“胡闹!”
一直沉默侍立在旁边的阿姆,对此嗤之以鼻,那你是没真正见识过自家小姐的厉害。
这时,阿姆将绑着藤条的捕兽夹高举着,递到朱明月手中——她的两只手都缠着布条,这避免了因被藤条拖拽而受伤,主要是防止不慎擦破出血。在眼下这地方,他们谁的身上都不能破皮出血。
“那位女施主只是皮外伤,来石窟做客的比丘尼给她处理过了。”布施老和尚从石碗里抓出一把捣出浆汁的碎药末,揭开竹篾,均匀地撒进锅里,“倒是你,比较麻烦……”
乌图赏笑着问。
拓索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昨晚上是我负责东西两面的巡守,你若是擅自出门,我必然知道。”
沐晟抬起脸,明亮的火光照彻得俊颜一片轻媚,“你怎么不说以身相许!”
朱明月道:“从这里怎么过去?”
“珠儿,他、他……诋毁你的名节!”沈明琪被气得浑身颤抖。身后拉着他的侍婢长得娇小玲珑,岂知手劲奇大,竟然让他怎么都挣脱不开。
苦涩的药汁入喉,却是舒服了许多。沐晟无法施礼,只好单臂平举,握拳道:“高僧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大恩无以为报,若高僧要在下的命,在下自当拱手相送!”
这是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的第五日,七月十二,等待了许久才姗姗来迟的召见,并没让主仆四人喜出望外,正相反的是,除了罩着面纱的朱明月看不到表情之外,伺候她的三名侍婢均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凝重神色——窗户纸即将要被捅破,等待她们的、等待澜沧的,将会是什么?
为求自保去亲手杀人,和因利害关系牺牲掉别人是不一样的。埋兰不是第一个这样死在她手上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https://www.hetushu.com.com,但是同时死去的,还有她的良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司府女主人,足够了。
老和尚接过空碗,笑着道:“沐施主就不怕老僧在这药里下毒?”
“是为了隐藏身份……”
朱明月闻言一笑,现在这个时辰,小楼那边的人也该是发现她们人去楼空了。
朱明月也想起来了,在曼听村寨时,的确是曾听那个引她去曼听河的妇女提过,在曼景兰这地方,有万蛇坑、毒蝎池,还有养着硕大蚂蚁的小叠峰……
身披黑甲的虫子每只都不大,却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如黑色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尸体聚拢过来,然后很快就找到了尸体的出血点,凑过去,又爬到尸体身上……一层又一层,直至将老三的尸身整个包裹成茧,厚厚的虫衣带着尸体阵阵抖动。
昨日一个叫梅罕的侍婢死在了修勉殿,阿都哑等五名守卫勇士奉那九幽之命将尸体处理掉,照例是直接扔到蕉林荒山,让尸体喂虫子。然而因为某些原因,虫子没有碰梅罕那具尸体,乌图赏知道后,通知了阿都哑等人,五个人又不得不趁夜过去将其拖回来。
“你先过这桥!等你过去了,我再过!如果你不听,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雨水迷蒙了少女的双眼,清丽的脸颊白得没有了血色,却面容坚决,目光如铁。
埋兰死了,没有人比阿姆更伤心。这就如同看戏的动了真情,唱戏的就一定是入了戏,整整五年互相扶持的时光,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此时的小厅里,除了一个默不作声蹲在地上收拾碎茶托的阿姆,唯有沈明琪、凤于绯和朱明月三个人。朱明月道:“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事到如今还用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凤公子今日能跟着我兄长一起被带来上城,真是全不知情被强迫来的?还有前日你会出现在孔雀湖,在恰好的时间等着我,也都是事有巧合?”
表面看上去藤蔓丛生,花繁叶茂,实则处处都是杀机、处处都是陷阱。
“你说这大半夜的,老三不好好尿尿,到哪鬼混去了?”
朱明月一笑:“就不能是救你脱离苦海?”
朱明月轻笑一声,没说话。
这种惊讶在朱明月从三楼下来,迈进小厅门槛的一刻,就变成了惊愕。
这个洞里又闷又热,空气不流通,没有任何食物、水源……沐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想要大声呼喊将她唤醒,急火攻心,加之流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使他蓦地感到一阵阵剧烈的晕眩。
“王、王爷可以把小女放下来了。”她有些窘迫的同时,不知怎的,又忽然想狠狠地再去揪扯两下。
朱明月心头一松又一紧,将头垂了垂,挽手道:“回禀土司老爷,小女来自云南府的锦绣山庄沈家。”
沐晟和朱明月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种着蕉林的,还叫荒山?”阿姆奇道。
她身上很疼,也非常冷,能感到浑身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又薄又湿的衣裳紧紧黏着身子,凉风一吹顿时引起了她止不住的冷战。可她刚刚一动,四肢百骸犹如被碾过一般的剧痛传来——尤其是两条腿,肿胀充血的疼痛让她颤抖。
“没有谁会万事精通的。”她轻声安抚。
“会不会太艳了些。”阿姆在一侧看着,皱眉道。
“说,跟着我们作甚?”
沐晟拿出龙雀,划开藤蔓,硬是从中间破开一条路。
“不是对付他,而是虚与委蛇,就像一直以来凤公子对我们这样。”
在主仆二人转身而去的一刻,凤于绯叫住了她们。
但是,来曼景兰找般若修塔,并不意味着找建文帝。
刚刚略抬起头的一瞬,但见榻上男子明艳不可方物,半卧在那里犹如一朵妖娆盛开的罂粟花,又如一只艳丽骄傲的孔雀,徐徐吐芳,媚意横生,照得满室皆是融融春意。而身前不远就是一个燃着石蜡的火盆,暗香氤氲,透入鼻息,令人不禁心旌荡漾。
还有,前段时间在澜沧,土司府的神祭堂出了大乱子,又有十三寨中的村民、牲畜感染了瘟病,祭神阁内地位崇高的大巫师更是几经替换,其间连土司夫人都离府了……澜沧发生了这么多事,勐海却丝毫没有什么表示!
“时间紧迫,小女也没有那么小气——”事实上她真的很生气,但此刻又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朱明月心中有气撒不出来,忿然低下头,闷闷地说道,“右侧是条死路,左侧有空地和峭坡,但小女觉得王爷说得对,往前走的出路应该就在左侧!”
惊雷般的回音在洞内一波波回荡开来,沐晟只感到脑袋“嗡”的一下,天旋地转,就失去了知觉。
不能干等在原地,好不容易从布满毒虫的藤蔓中间穿了出来,再原路回去?还是大胆往前走?必经之路都被蚂蚁占据了,直接从上面踩过去的结果,怕是要引蚁上身!
同样的东西,沐晟又扯下几条古藤做了一个,动作之快,过程之熟练,像是之前曾做过几十遍。而新做的这个,就在距离上一个不近不远的树下,离地面大概五寸,位置较低。
换句话说,即便是那九幽得到了,藏之唯恐不及,哪里会将这东西明晃晃地摆出来,还让她带回曼腊土司寨?
男子丝缎般柔顺的黑发,在她掌心中被揉成一团。朱明月此刻羞愤欲死,然而在极目远眺的一刻,她满腔的怒火渐渐被浇灭了——这的确是个好方法。
别怪玉里离开的时间太久,要去储物库挑一套稀奇又恰好名贵的茶具,再挑茶梗,用上好的雪山水煮茶、滤茶……与此同时,玉里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裹着的帕巾随意却不致掉落,因煮茶而微汗的额头、发丝不能太乱,被热气熏的脸蛋泛红又不能狼狈……
玉里猛地抬头,“什么!怎的死的?什么时候?”
许久都没有动静。
这是要送她们上西天?阿姆道:“凤公子不是很怕死嘛!”
“快跑,别让那些老鼠追上!”
凤于绯得意地一哼道:“好了,送你们到这我就不奉陪了,你们折腾自己的吧,我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去睡觉了!”
若论多疑,朱明月觉得,一旦那九幽正视她这个对手,定是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知道阿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朱明月轻声道:“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还记得……当时在修勉殿前,那九幽让我投靠勐海的条件是如何说的?”
凤于绯顺着朱明月的目光看去,那一刻,他的脑袋如被重锤轰击,一阵阵剧痛昏胀,脚步踉跄着,他跌坐回罗汉床边,“你……你……怎么敢……”
而一边是自己的妹妹,一边是黔宁王,手心手背都是肉——黔宁王是他沈家的大恩人,恩同再造,绝不能辜负;珠儿是他曾经亏欠过、发誓要用毕生去弥补的亲人……沈明琪心乱如麻,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助。
朱明月“嗯”了一声。
朱明月心里不免一阵唏嘘,又想起来元江府之前,在曲靖府、元江府的那些沸沸扬扬的事端,仅隔了几个月而已,却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矮小的侍婢浑身湿透,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瘦弱可怜。
一个面容苍老,一个面容稚嫩。
朱明月把话说到这儿,阿姆一刹那就明白了,“小姐是说,咱们住处的守卫之所以如此松懈,并不是那九幽没将咱们放在眼里,而是正在暗处等着咱们做动作?”
正午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火辣辣晒在头顶,黏渍渍的糖线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一道道亮光。
“土司老爷一如既往,倒是奴婢离开之前,土司府里遭了大变故,短短时间内,神祭堂风云变幻,几经易主……土司老爷趁着土司夫人离府的短时间内,可是没少下功夫。”但凡是土司府发生的事,事无巨细,每隔半月玉里都会写成密函让人送回勐海,但说到前一段的种种事端,玉里难免心生唏嘘。
朱明月道:“左侧看似能够走通,但这条浅溪水脉由东往西,一路蜿蜒过去,不知尽头;要是绕路的话,离开食源充足的地方,贸然深入荒芜贫瘠的西面,又恐怕得不偿失,”何况怎么铲平这片红火麻还是问题,“但是左侧那片坑洼地里,好像活着一些小东西。”
在修勉殿前伺候的,除了一批调|教有素的奴婢和仆从,还有十二名身手了得的勇士,负责贴身保护供其差遣,很是受到倚重。这十二个人也只听那九幽的命令,别人没有权力调遣他们。如今一下子就死了五个……
“不用,你歇着吧。”
凤于绯冷哼一声,脸上是“你可得了吧”的表情,压低声音道:“救我?要是你真打算安排人趁夜撤离,第一个救的也是你哥哥,而你之所以先找上了我,八成是要做什么危险的动作,不舍得连累沈兄,却不介意搭上我的小命!”
“伤心吗?”那九幽的嗓音轻飘飘地响起。
“哦。”玉里应了这一声,便没再说话。
“传国玉玺?”
朱明月走过去,蹲在树杈边,“王爷确定这东西能吃?”
当人处于一种焦灼和惶恐的情绪中,又被步步紧逼没有喘息之机的时候,很容易失去平时的冷静和判断。那时候的阿姆就是如此。但现在朱明月将这些话前后细细一梳理,阿姆一下子就发现了端倪——“他这根本是前后矛盾!”
凤于绯赶紧拦住她。昨日她被抬回小楼的时候,凤于绯也过去了,在她虎口处那两个深可见骨的牙印,血淋淋的,还撕下一块皮肉,惨不忍睹。
人来的时候,玉里就坐在沈明琪和凤于绯住的主屋前的花厅里避雨,两个男子一个心急如焚,一个老神在在,三个人正争执着什么。
此时此刻,朱明月站在镜台前,打量着经由玉里的一双巧手,给她精心搭配这些穿戴、配饰,恐怕还有一些赃物就在自己的身上。
那荣知道她是沈家明珠,那九幽又岂会不知?那荣不知道这个“沈小姐”,还有一个锦衣卫的身份,那九幽未必就能知道。在那荣的眼中,朱明月很有可能是代表黔宁王府而来;在那九幽眼中,朱明月却是代表曼腊土司寨而来。
仿佛感受到沐晟直勾勾的目光,老和尚一愣,恍然道:“啊,不好意思,忘记戴面罩了!”
要不是她,他不会来,更不会濒临死境!
往前是龙潭虎穴,往后却是火海刀山……一抹绝望和悲凉不期然地爬上几个人的心头,冒着性命之忧来曼景兰,为了不负重任,也避免兔死狗烹,夙兴夜寐步步拼命,到头来却要沦为土司夫妇二人争权夺利、互相仇视的牺牲品!
却见来人一个展臂,脱手出去的铁杵重重砸在壮汉的头上,将他天灵盖“噗”地打出个洞,倒地的瞬间,脑浆淌了一地。
当然,她并没选那套金泥花纹的纱罗裙衫。洪武十四年,朝廷早有规定凡是平民的女服,即便是礼服都禁止用金绣,更禁用大红色、鸦青和明黄等浓艳的色彩。那九幽敢给,她可不敢穿。
阿姆说完,赶紧快走了两步。
一个晃神间,梅罕将掌事姑姑叮咛她的话都忘在了脑后,捧着手里的东西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仿佛是误闯的凡夫俗子,屏住呼吸,不愿意打扰这一刻的静谧。
只听“啪”的一声微响,在安静的房里有些突兀。
就在这时,那些窸窣声更近了。
等走得远了,玉里和阿姆才从花丛后面出来,玉里望着那两人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是难掩的复杂。
“你知道什么,祭神侍女可不是生得好看就能当的,上两届的我都见过,模样还没咱们上城的一等侍婢好呢。”琅姆露纳说到此,又道:“但不管长相好看还是不好看,总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专门来咱们勐海兴风作浪的!”
“除了修勉殿。”
须臾,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局:
两方漆盒,就证明是两颗人头。
真美啊!
如果朱明月告诉那荣这传国玉玺是真的,不就等于直接将建文帝身在勐海的事实暴露给了那荣?那荣在确定了这一惊天大秘密后,会怎么做?上报朝廷?隐匿不发?还是……同流合污?而朱明月又怎么自圆其说这块玺印的来源?还是说,跟那荣说这玺印是假的?那她带回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求生的本能让一个人超越极限。天色已然阴沉如墨,无数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跑了整整半个多时辰,三个人终于来到了棕榈树林的尽头。还是一大片荒芜的土道,往前延伸了七八里远,土道的尽处有一片塌陷的断崖。
“是、是你!”
朱明月低垂着头,发梢在额前拂过,脸颊泛起一抹奇异的红晕,也不知是刚才哭的,还是怎的,“土司老爷答应小女的,恐怕九老爷给不了。”
“小姐,奴婢不要!”阿姆几乎是哭着嘶喊道。
玉里跪在地上,用膝盖慢慢往前蹭。她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在曼腊土司寨是不兴这种跪礼的,而在曼景兰,在上城,凡是近身伺候的奴才无不如此卑贱而恭顺,仿佛天生卑微如蝼蚁一般。
前前后后这一番压倒性的言辞,让沈明琪已然是无言以对,他很想抗争些什么,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那九幽的这些话句句都是事实,一针见血。沈明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脸色比刚来时还难看。
这的确是很让人费解。涉及元江摆夷族内的秘辛,说得严重些,藏匿传国玉玺这种行为,是掉脑袋的大罪,与整个元江府的兴衰存亡休戚相关,朱明月一介外族人当上了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不说,居然被委以如此重任。
闻言,旁边的乌图赏“咦”了一声,故作疑问道:“那等家世清贵不凡、相貌俊美无俦的男子,更兼位少年得志、位高权重,可是统于整个西南的大人物!便是蒙他一顾都会令寻常女子趋之若鹜,而他竟是纡尊降贵这般待你,岂不是前世修来的造化,还有何不甘不愿的?”
自责?
阿姆闻言立刻用手撑着地面,俯下身去将脸贴近——“天啊,真是火油!”
“七、七年……怎么了?”玉里疑惑道。
老鼠。
“是、是小女的兄长。”
沈明琪的心里忽然大乱,太多是他始料未及,却又不甚了解的事,他为什么没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抓住机会好好问问珠儿,又或是当机立断在见面的第一日就安排珠儿离开?这就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对妹妹的照料?沈明琪一阵阵追悔莫及,此刻恨不能立时就找到沈明珠,或是替她去承受这些磨难。
男子戏谑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朱明月腮晕粉红,有些羞涩:“此一时彼一时……小女是在何种情形下投入到九老爷麾下的,小女分寸自知。况且,能够为勐海效力、为九老爷分忧解难,小女荣幸之至,不敢奢望其他……”
男子的相貌甚为艳丽,五官是堪比女子的精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国色天香的花王牡丹,冶艳贵气,张扬浓烈,旖旎至美……又含着盛气凌人的傲慢,徐徐吐芳,媚意横生,正是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
“别说小姐,便是奴婢这地道的摆夷族民,也不知道呢……”
凤于绯轻嗤了一声:“沈兄能断言?”
沐晟道:“我二人的身份并不难查,尤其在这上城、在曼景兰,只消出去仔细一打听,布施高僧自当了然,根本瞒不住。”
阳光照耀着丹陛上的描金红毯,金浪翻滚,一片片荡漾灿烂的辉光。
朱明月转过身来,就看到阿姆一副要哭不哭、形容悲壮的表情,分明难过得要死,却倔强地咬着唇,不由得长叹一声,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原本不是要安慰我的吗,怎么反倒更伤心了。”
玉里闭上眼睛。是的,她早就不是姑娘了,土司府里的侍婢,只要稍有姿色的,十有八九就被土司老爷采撷过了。可她从来未有过这种感觉,她感到恐惧,却无可逃避,让她兴奋,让她湿润,让她受宠若惊,又让她从灵魂深处发出战栗。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尸横遍野的战场。
仿佛是呼应那个笑声,雕红漆盒里潮湿的血腥味一丝丝渗透出来,以至于分明是艳阳高照,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又像是在嘲讽她的迟疑和胆怯。
没错,在曼景兰,因为朱明月是那荣的人,那九幽碍于澜沧的势力,不能动她;同理可鉴,回到土司府,也可以因为朱明月是那九幽的人,那荣和刀曼罗碍于勐海的势力,都不能动她!
不等乌图赏说完,玉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忍不住扭头干呕起来。
没猜错的话,金湖其实才是名副其实的“孔雀湖”,否则,跟孔雀公主传说有关的公主亭和王子亭,不会建在金湖岸畔而非孔雀湖畔,然而那释罗却将她领到了凤于绯屋舍外的湖泊……还有玉里,朱明月是汉人没听过摆夷族的传说,玉里不该不知道。
沈明琪一愣,皱着眉没有说话。朱明月没说过,事实上,两人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的人就不见了。但是那九幽的话又不像是危言耸听。莫非,真是因为澜沧发生了什么事,珠儿才失踪的……
那就是:撤掉所有意图接应她的黔宁王府的内线,以防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乌图赏眉毛一竖,当即就要发作。那九幽一摆手,道:“我知道,你们素来恨我劫掠你们的货物,欺压你们的商价,但你们要想想,此一时彼一时,你们过去所有的损失都将在往后得到千倍万倍的补偿——这前提是,我们的事,能成;若不成,千金散尽徒劳无功还是万幸,满门抄斩怕是逃不掉了。既然赌的是命,想要得到的多些,不应该吗?”
这地方用以盛放东西的似乎只有这一种松木盒,装衣饰也用,放人头也用。
沐晟望着石床上少女的安静睡颜,心里蓦地一片柔软。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痛,刹那间,不知怎的就委屈了。
阿姆一开口说话,眼泪掉了下来。
“小姐,应该就是那儿了吧。”阿姆道。
阿姆揪着袖子,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伸出来的枝杈。
乌图赏这是代替那九幽,向祭神侍女表示勐海对澜沧的感激涕零。
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给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更多叙旧的机会、解释的机会以及解惑的机会……但昔日培养出的默契,又让这两个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朱明月用很奇怪的目光看向他们,不明白前一阵子还热络的两人怎么忽而这般反常。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日金湖分别之后,凤于绯拿着沈明琪给的那个信物——刻着篆体“沈”字的髹漆小竹牌,越过沈明珠,私下里去了下城的乌珂赌坊找到那个叫赤次的人,并让他赶紧安排他离开勐海。
凤于绯急不可耐地问道。
俯身给朱明月布菜的时候,阿姆悄声道。
朱明月点头。
到底是心明眼亮的凤氏于绯,朱明月道:“凤公子一贯是料事如神,可你毕竟还是来了。”
玉里的面容有些尴尬,转瞬,抿唇干笑一声道:“那……好吧,跟那块竹牌子一样,我都先替你收着。好了,你赶紧上楼去,别把她一个人晾着,我还要去灶房看看早膳好了没有。”
吃果子、栖息在树上……
“我不是威胁你,而是给你指一条明路,”乌图赏拨开拓索指向他的手,“原本在这殿前有我、有那释罗、有拓索侍卫统领你,以及合巴统领,已经够多了,后来又冒出来十二守卫勇士……整整十六个人,各自为政,权力分散得一塌糊涂。如今一下就死了五个,变成了十一个,不是清静很多吗?”
阿姆道:“那敢情好呢,省得咱们费力气去挖了!”
“你还准备在树后面待多久?”男子用树枝勾了勾火堆,道。
玉里哪里听过什么红粟玉臂支,但看阿姆的神情,也定是一件了不得的宝贝;再一看那臂环的模样,一颗心险些从胸膛里蹦出来,怦怦直跳。
“所以我希望凤公子能够选择性的——装聋作哑。”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胁。
“老爷,阿都哑几人能将梅罕的尸体送回来,说明他们在后殿那边掘尸的时候,并未遇到危险。但是他们又死在了后殿……”乌图赏皱着眉,“这岂不是说明,他们是在掘尸之后,再次回到了后殿。可好端端的,他们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那座上男子又道:“不过我不介意你变成我的人。”
朱明月回望眼,忽然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冰冷起来。鼠群已经漫上了断崖,好些还顺着崖边爬了下来,有一些是摔下来的,一两只掉在石碑上,滚了几下就掉下了崖壁。
“小女不明白。”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就在这时,被猜想去打猎或者取水的男子回来了,身后还拖着一根满是绿叶的树杈,“你家小姐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凤于绯说罢,莫名地浑身发凉。
原本此时雨大天黑,又离着不近的距离,应该看不出来。但是那些老鼠实在太大了,最小的也如脱兔一般,大堆大堆地横冲直撞而来,竟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好了,本王给你赔不是。”
沈明琪还没忘记之前的不快,很是抗拒凤于绯的接触,挣了两下,没挣开,又看到满屋子端茶倒水的下人,嗫嚅道:“那珠儿,你、你多保重……为兄明日再来看你……”
深夜,荒山。
“玉里,我觉得咱们也应该为自己想想了……”
“黔宁王去哪儿了?”
自从京城一别,细数下来几乎连句话都没说上,而今终于有机会倾吐,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沈明琪满腹心事地走下楼来,又回望二楼窗扉亮簇簇的烛光,不禁万千惆怅:失散多年的妹妹就在这儿,他很想问问她过去那五年过得好不好?都是怎么过的,有没有人照顾她?问她记不记得当年的事,是不是还在怨他……他还想问,她孤身一人来元江府,王爷知道吗?她有什么打算?她跟澜沧那个土司老爷之间又到底有什么来往,她能不能自保,能不能全身而退……
想要打开局面,就要引鼠出动,前提是必要有诱饵,朱明月将自己和阿姆身上的酒糟都拿了出来——两个小瓶,瓶口系着绳结,之前一直挂在腰上。阿姆搜找了一下,又意外地从绣袋里掏出几颗半化了的松子糖。
“阿姆,你千万别冲动!”
“小姐——”
“不是吧,这真的是传国玉玺?”
朱明月跨过一根横木,然后转身,扶着阿姆从上面跨过来,“既然她是那九幽引为重用的心腹,就该了解主人家的脾性。弄丢了我们,还是在她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这事要是让那九幽知道了,你说她会有什么下场?”
阿姆更震惊了,反应了好一阵,心里的困惑却也不断滋生,“那……玉里她……她到底是黔宁王府的人,还是那九幽的人……”
朱明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它们本能地窜到不会被大火蔓延的地方,然后直立起身子,围在一起吱吱地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中,丝丝缕缕,那是来自同类的血肉气息。大老鼠们开始骚动,一双双小如绿豆的红眼睛发出凶残的光。
玉里和阿姆闻言,不由得对视一眼,阿姆道:“以前是有,现在未必。”
等玉里进去的时候,里面伺候的侍婢全部被清除,就连领她进来的乌图赏都被屏退了。
“不说?”少女看着他,“很好。”
阿姆“咦”了一声,道:“莫非她对九老爷也有保留?”
然而那九幽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诱人,如同即将堕入悬崖,忽然有人放下来一根救命的绳子——峰回路转、死里逃生的感觉,让朱明月有些动心了。这三个人与她相处毕竟不过短短的五日,就算现在留住她们的性命,等回到土司府她们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大家抱着一起死,为何不让个别人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还小军师!
说话间,又一名侍婢擎着木盘子走上丹陛来,这回摆着的东西很简单,是一枚莲花纹饰的香囊。
“哇,好多野果啊!”
“奴婢试过玉里了,她暂时是可靠的。”
阿姆走过去行了个礼,磕磕巴巴道。
老和尚道:“你们拼了命也要过桥,居然不知道目的地?”
这时,就听沈明琪道:“的确是多加了几叶,珠儿真懂茶。”
就这么简单?
答案很简单,还是得益于她的谨慎。
说罢,他就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被雨水浇过的桥面格外湿滑,两边各有一根铁锁作为简陋扶手,却与桥面隔了足足半丈多高,中间悬空,只要一脚踩不稳,很容易就从空隙间掉下去。
这算什么?刚才她的据理力争,难道就是为了专门羞辱他!
那么一个自私又胆小的男人,突然破天荒地主动伸出援手,什么原因?有句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沐晟说着,放下枝丫,从怀里掏出一个皮毛灰秃、长尾巴的东西。
少女的靠近,仿佛是身有瘟病般,骇得凤于绯也跟着倒步,“不是你……你……让我来的吗?”他的嗓子火辣辣地疼,声音嘶哑。
布置这一切的人,可见心机之深,又歹毒至极!
此前已经由朱明月向那九幽解释过了,历经风风雨雨的传国玉玺,几百年中数隐数现,扑朔迷离,后在元末那一场政变,终是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这其中不为人知的是,被太祖爷授命寻找玉玺的大将徐达,在漠北征战归来之后,直至病故之前都未尝放弃对传国玉玺的寻找。
朱明月和沐晟在断壁边无比紧张地屏气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姆的身影。直到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那瘦小的姑娘逐渐隐在了雨雾中,隐约好像是走到了对面的崖壁上,然后朝着这边使劲地摇晃手臂,大家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太邪门了。”阿姆道。
老和尚说罢,转身从石桌上拿起一块黑色罩子,从上往下套在脸上,可也只罩住了鼻子往下,额头和发际线仍然泾渭分明。
凤于绯心情怏怏,落座后也没留神太多;朱明月住了一日,已是见多不怪。唯有沈明琪瞠目结舌地坐在案前,半天都没敢下筷。
朱明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沐晟摇了摇头,据实相告道:“我二人是误打误撞进了那片地方,退无可退,不得已一路硬着头皮往前闯。”
“沈当家别急,你听老奴说啊。”乌图赏道:“前日晚上在后殿的位置,死了我上城的五个守卫勇士;昨天上午,后殿芭蕉林深处着起了大火——那林子是我上城的一处禁地,凡没有老爷的准许,一律不得靠近。沈小姐和伺候她的一个侍婢,在前天晚上失踪。”乌图赏说到此,轻笑两声,“这上城之中,眼下除了沈当家、凤公子,还有哪位,就沈小姐这么一个外人,随着她的失踪,后殿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说与她无关,会不会有人信?”
低垂着的眼睫,半眯半阖之间,她见到自己的胸前隆起一只手的形状,正肆意地在上面爱抚、揉捏。
这些以蚂蚁为食的老鼠看似无害,但这种秃皮毛的小动物扎堆一样赶上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窜上前一只,就狠狠踩死一只,绝不让其近身。
传国玉玺!
“他脖子有致命伤,身上又有多处淤痕,这尸体不能留。”朱明月道。
沐晟此言一出,朱明月拉住他道:“可是整个桥头都塌下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住一个人的重量,万一走到中间,桥面又塌了……”
沐晟关心地问。
“嘘,别出声。”沐晟在她的檀口中肆虐,唇舌交缠——“别让人听见了。”
按照大明的礼制,食器自君王至庶民,分别使用金、银、锡、瓷、漆等料,若有违反禁令者,罪及匠造工人。而宫廷中又因延承元代旧制,日用器皿多见金银器。如今那九幽待客用的是金樽、银碗、玉盏、玛瑙盘……主人家自用的定是比这更豪奢几分。
“小姐,王爷的那把刀好漂亮啊!”
阿姆迷惑地仰头看她。
阿姆道:“愿与小姐并肩作战!”
朱明月沉默着,面色变幻莫测。
不对,死的怎么会是她?这也分明是曼短佛寺的第一晚,死的应该是玉腊!是玉腊无意中发现了埋兰的影卫腰牌,她们三个这才决定除掉她!那晚也是阿姆在客堂外的小土坡杀了她,将她的尸体埋在了死水边上!
朱明月和沐晟对视了一眼,都是齐齐出了一头冷汗。
阿姆想了想,取出火折子,还没等把盖子拔掉,就朱明月拦住。
朱明月为了维持好两人对她的“认知”,可谓是煞费苦心。
凤于绯没好气地答道:“我怎么晓得!就知道那儿方圆几里地都没有殿阁楼台,也没铺砖石,只栽种了大量的芭蕉树,与堂皇绮丽的主殿这头显得格格不入。没人去过那里,连上城的奴仆都不曾,据说过了蕉林,往深处走是上城的尽头,是一大片烧焦后的土地,好像还有坟茔……”
玉里用两根手指捏着接过来,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那就我替你收着。你别想太多,但是……像今日这种态度万万不能了,不管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在她面前至少还是要做做样子!其余的,咱们俩私底下怎么合计都好。”
来搜林的人一共有四个:两个五大三粗,一看身形步态,就知道都是练家子;其余两个,一个干枯瘦弱,一个身短五寸。
沐晟凑过来,用尽了力气将脸依偎在她头顶,“珠儿……别哭……”
玉里看到凤于绯的这种神情,不禁扑哧一笑。
“那小女戴罪立功可否?”
朱明月道:“乌图赏的动作来源于玉里的暗示,所以他才会未卜先知。我会如此推断,是因为那九幽安插到我身边的人是玉里,所以,今日死的就必须是埋兰。”
她冲着他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其实也对,劫掠了那么多好东西,卖也不能卖,又无人可送,与其都储藏起来,倒不如自己来用。
她说罢,看向已然浑身哆嗦成一团的阿姆,“待会儿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
身后是硕大的老鼠群,脚下是万丈深渊。
阿姆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小姐,又看了看那年轻俊朗的男子,这竟然那位堂堂的封疆大吏、世袭罔替的小沐王爷!
这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由得暗暗焦急,若是那些酒糟被蚂蚁吃掉,不但白费工夫,还失去了最后可供突围的凭借。
找准时机的一刻,她果断脱手,沉重的捕兽夹拖着藤条,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直直朝着对面飞去。
朱明月细细回忆起来,而后,说了一句稀松平常但细细一想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我记得昨个傍晚,有个名唤‘梅罕’的侍婢还来给我送过东西。”
这不对劲!
沐晟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
一只小手按住他的人中,又将他掐活了过来,随后就被人整个翻面朝下,两条腿反向扳到肩膀处捆成一个弧形。只听腰椎骨和大腿骨嘎巴几声,老三整个人呈现出倒蜷缩的姿势,只剩下两条胳膊在泥土地上徒劳地抓挠。
乌图赏弓着腰道:“老奴绝不敢怀疑老爷您的判断!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最近咱们曼景兰来了不少外人,假使有内鬼,不正好到了他们四处活动的时候?当然,老奴也不是说阿都哑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三更半夜,还是后殿……”
那九幽怎么想到传国玉玺的?
夜已经很深了。
这是哪儿?
沐晟一边前行,一边沉声嘱咐道。
面对拓索一脸审视和质疑的神情,乌图赏忽然笑了,道:“你不会是怀疑我杀了阿都哑他们吧?”
那九幽饶有兴味地询问,朱明月煞有介事地讲解完,又道:“土司老爷说,传国玉玺失踪久已,前一阵却忽有传言流落到了勐海,流落到了曼景兰,还说……九老爷公器私用,将知晓传国玉玺下落的人扣在了身边,想必已经得到了玺印,又或者是知晓了其下落,却小人贪利秘而不宣,实乃……居心叵测遂蓄反谋。土司老爷不想元江那氏百年传承毁于一人之私心,故此,让小女以勐神大祭出使之名,来曼景兰寻觅并加以甄别……”
一番天晕地眩的感觉,对面的乌图赏笑得就像一只恶鬼。他说完自己先回味了一下,然后当着朱明月的面再次举起双手,连着两下击掌,丹陛下又走上来第三拨侍婢——
“玉里,你洞悉了我们的秘密,我可不能留着你祸害我们。”
“有桥,那边有座桥!”
放出去的风筝,能不能收得回来,往哪儿飞,在一双双如影随形的眼睛监视下,朱明月在曼景兰的所作所为,那荣还是可以放心的。可惜,那荣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厉害的对手,不仅能够顺势说服影卫们改变初衷,还能层层布控严防死守——
莫不是刚刚在修勉殿前遭到了什么恶意刁难?
“时间够用了。”朱明月的声音有些颤抖,咬牙道,“只要咱们在一个时辰之内跑到棕榈树林的深处,一旦下雨,雨水冲刷了咱们身上的血迹和腥味,说不定就会有生机!”
林间的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踩在上面暄软而潮湿。透过枝杈筛下来的光线所剩无几,斑驳的树影随风摇摆,老松盘虬,桠疤深陷,四周寂静得似能听到叶落的声音。
拓索道:“你不用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昨晚上阿都哑他们去后殿取梅罕的尸体,去时五个人,回来时四个人,再后来,就全死了。刚刚你去救火,在那芭蕉林子里发现了一具骸骨,已经证实是岩乞的。这些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发现咱们是跟着后半截断桥,摔在了半山腰的一个凸出来的残壁上,头顶上都是树……在身后不远还有一个洞厅。但是你的双腿被埋在了大石头下面……等我把你挖出来,我不敢动你,只好趴在你身边等,等着你的腿稍微消肿……”
大如脱兔一般的硕鼠,拖动着肥胖的身躯,寻着味道往第二条糖线的地方去了,在它旁边还有很多老鼠跑向第三条糖线……
阿姆应声一松手,被解开桎梏的凤于绯捂着喉咙,慌乱地连连后退,面露惊恐地看着这主仆两个人,“你们……你们……”
是乌图赏的声音。
她随手一扔,将半块碎茶托丢在炕桌上。
而今那九幽将他自己住的曼景兰上城修建成这般模样……
在今日之前,朱明月从未想过她这样的人会将活下来的机会留给别人。或许她会后悔。但此时此刻她做了,毫不犹豫……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自己面前这个男人。
乌图赏哪里听过这样的指摘,当下气得冷笑连连,“这届祭神侍女倒是有一张利嘴,字句如刀,将老奴的一番拳拳之心歪曲得面无全非——老奴觉得祭神侍女不是来出使的,倒像是仗着土司老爷的势来曼景兰欺人的!”
朱明月轻声道。
这时,就听朱明月道:“九老爷既然这么说——小女知道了,小女自当将九老爷的意思带给土司老爷。”
“你如此急功近利,又不懂得耐心筹谋,若是守着家业安于现状也没什么,可你偏偏自负能耐,一心想着富贵险中求,这于经商来说可是大忌,注定了你虽拥有凤氏和勐海的雄厚支持,能凭此做到西南商贾中的翘楚,却永远无法成为首屈一指的巨富;如果没有了凤氏的家底和那九幽在背后的援持,你的生意还会一落千丈,甚至禁不起一点风浪迅速衰败。所以,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个贪利忘义的寄生蝼蚁罢了!”
对面山坡的位置地势很高,从上面往下俯瞰,几乎是一览无余。在红火麻丛外那大片的土道空地上,栖息在坑穴里的老鼠没有为了那混了糖浆的酒糟倾巢而出,还有很大一部分窝在洞里——那是等待着小老鼠猎回食物的大老鼠。
索性,乌图赏在离开半炷香的时辰后就回到了殿前,身边领着一行端着红色松木盒的侍婢。
“快放开你手里的尸体!”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漏算过一人的存在,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隐隐期待过一个人的出现,不是因为他刚刚在危难关头解救她于险境,也不是他的出现及时避免了她暴露身份……而这感觉实在太陌生,让她心跳怦然,百感交集。
说话的是沈明琪。
却听沐晟道:“对元江本王筹谋了这么久,不会轻易退却。”
将黏腻的松子糖分出两拨,投入盛酒糟的小瓶里,阿姆一手拿一个,使劲晃了晃,让其更快地化开。差不多的时候,沐晟那边,小心翼翼地从乌袍子矮丛里勾出了几个捕兽夹。
沈明琪若是没了,沈家就会因此群龙无首,沈家的富贵产业恐怕也要尽数落到黔宁王府的囊中——这话朱明月没说,在场诸人却听出了这层言外之意。
无助的小姑娘像一只孤单的雏鸟,拼命地呼唤着鸟巢里面的伙伴。
朱明月“嗯”了一声,转身要将外衫垫在网兜上,却被沐晟一把拉住,“你跟我走。”
沐晟大概也觉得这姿势有些不雅,还很……狎昵,但是抱都抱上去了,还能再把她放下来不成?清咳了两声,他故作镇定道:“这在军中叫叠罗汉……斥候们目测远距离目标时,都是这样的。你不要大惊小怪。”
看那两个黑影所去的方向也不是她们的小楼,却直奔了东南面的游廊,倒像是冲着沈明琪和凤于绯住着的屋舍位置。
单人过桥,桥面承担的重量会大大减轻,他们活下来的机会也就会加大。
乌图赏道:“你知道就好。还有,这不叫混淆视听,我只不过是适当地筛选出了一些该报的,筛掉了一些不该报的。九老爷日理万机,不是什么事都要事无巨细。”
殿阁前矗立着两道孔雀彩绘的影壁,用以组成隔挡,影壁中间是两扇红漆铜环大门,大门打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在面前铺展开来,直通主殿。有白衣的侍从站在道路两侧恭迎,站在最前面的,则是一位三十多岁、神色倨傲的男人。
“往西北方向。”
那九幽打算怎么让她跟那荣说,这传国玉玺是真还是假?
衣襟湿透的乌图赏跨进门槛,抖了抖浑身的雨滴,悄悄地探头望过来,就瞧见自家主子一身妖娆地靠在水晶枕上,面朝着窗外帘幕一样的大雨,不知在想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唇边挑着一抹萧瑟的冷笑,静静出神。
想要继续往前,怎么做才能突破眼前的困局?
廊庑下的灯笼还亮着,投射得花园里一片亮幽幽的碧色,白日里长势茂盛的灌木丛和绿株,在夜晚时宛若一头头吞噬生命的野兽,舒展手掌,又簇簇聚拢,静静地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朱明月见洞穴里的硕鼠被捕兽夹上面的酒液和糖浆吸引了,纷纷出了洞,抬起手,缓慢而小心地往回拖拽藤条。荆棘丛里的藤条比较脆,万一不小心拽断了,就白费劲了。
“珠儿,我……”沈明琪有些踟蹰,又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他双眼暴突,高高抬着手,伸直食指,拼了命地指向一侧的朱明月。这时候,少女才低低开了口,“放开他吧。”
“姓沈的,你要干什么?”
“的确是赝的。”
“沐晟,如果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之前欺负我的事。”
“咱们一个一个过,体重最轻的先来。”
这时候,有淙淙的声音传来,前方不远似乎是有溪流。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人,面色一顿之后,她缓缓将盒盖扣回去,而后转身,面朝正殿敛下身,挽手道:“谨遵九老爷吩咐。”
“那好,沈某在此多谢九老爷,也代替舍妹多谢九老爷。”
这时,就见拓索转过脸来,恶狠狠地道:“一夜之间死了五个人,一个只剩下一副骨架,其余四个人被烧成了灰,待会你可要好好向乌图赏管事交代,绝不能有一丝隐瞒,否则,我第一个拿你的人头去给他们陪葬……”
阿姆不知朱明月考量的这些,心念一动,琢磨到了别处:“小姐,奴婢想经过昨日的一场,那九幽手段之残忍自不必说,但从另一方面看,由他出面除掉了土司府来的全部影卫,也就省得咱们再花费精力去防着那些人将这边发生的细枝末节送到曼腊土司寨,拖这边的后腿。奴婢以为,现在是不是可以把咱们的人从中城外围调回来了?”
“好了,你说位置,本王来移动。”
两个少女的脸庞上湿漉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阿姆死死咬着唇,咬出一道血痕,头也不回地迈步往桥上走。
沐晟顺着朱明月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丈多高的断崖上面,隐隐约约隆起一层黑压压的小圆点,如潮水般正朝着崖壁的方向涌来。
“不记得也不要紧,反正那户人家因为收受了银钱好处,而为祭神侍女主仆二人的行踪作伪,已经被老奴给惩罚了——”乌图赏眼睛里含着一抹让人寒彻心扉的笑,“如果祭神侍女还有机会,不妨去那户人家的屋前瞧瞧,烤鱼?他们家一共有五口人,其中包括那两个不满五岁的孩子,一个个都被烧成了焦炭,身子插在屋前一片削尖的竹笋上,那通体焦黑、面目全非的模样……啧啧,跟烤糊了的鱼很像呢!”
“别怕,我们一定会跑出去!”
“那九幽当时会故意那么说,事实上,他也不得不那么说,因为他想要留下你们其中的一个人,又必须让我对土司府的影卫痛下杀手,总不能摆明了说,除了某一个,杀掉另外两个人吧。”朱明月道:“那样的话就太明显了,无异于直接告诉我,你们中的谁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内奸。”
沐晟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要往林外走。朱明月拦住他,道:“如果要穿过这片蕉林,王爷能不能办到?把握有多大?”
“小姐,为何不干脆……”
“看那架势,它们正在用身体搭桥。”沐晟攥紧了朱明月的手,“等老鼠尸体堆积得足够高,漫过火焰,后面的大老鼠顺势攀援,就能从燃烧的溪流上面窜到对岸,再沿着那片皲裂的低洼地一绕,不消一个时辰就能过来。”
“相信我吗?”
“小姐,什么人啊?”
负责送衣饰的侍婢临来前被交代了一番,暗暗在心里提醒自己无论楼阁里住着谁,都不要多看、更不要多问,谁知推门进来的一刻,不由得被眼前少女的容颜惊住了:
鞋底碾过花枝的声响,和几下急促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小跑了过来,然后在她们前面不远的位置,莫名地顿住了脚步——头顶上那颗清清冷冷的月亮被云层遮住,开满团簇花朵的矮丛上罩着一层蒙蒙的烟霭,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是间断的水流声,时停时止,一股刺鼻的尿骚味随之飘来。
把她逼到绝路,然后再以一种救世主的形象自诩,让她不惜为了自救而亲手葬送另一条无辜的性命,再感恩戴德地向他献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却只会怨恨时运不济、命运的不公。
乌图赏话说得极不客气,面上却是笑着的,“再说,沈当家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沈小姐失踪,不但不坦言来报,反而私自扣下沈小姐身边的奴婢,意欲何为?岂不是沈当家早知道沈小姐的打算,偏袒她趁夜逃离小楼在暗处做什么手脚……九老爷还没追究你们兄妹二人狼狈为奸、意图对勐海不利,沈当家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老和尚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搅着锅里的药汤,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纠结,片刻,有些为难地说道:“有道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可老僧平生最恨跟那白孔雀有来往的人,你二人老僧救是救了,但老僧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这样吧,救你,或者救她,你来选一个——若救你,我就给她喝那种特别的药;若救她,我不给你喝那药,但也不会再医治你,你下半辈子恐怕就要在床榻上度过了。”
梅罕龇牙咧嘴地道。
朱明月想到此又是一身冷汗。
“我知道黔宁王想要什么,自然也知道你想要什么,沈当家,为了恢复家门昔日的荣光,为了祖上能够平反昭雪,沈当家殚精竭虑不惜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跟着黔宁王一路到此,应该也不希望最后功亏一篑,或是被李代桃僵吧?”
“住口!”
梅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感觉少女的眸色仿佛静止的时光,幻如隔世,波澜不惊,又像是不可诉说的沉默。这样的姿容就算是在她最沉溺的梦境都不曾出现过,让人难以企及、高不可攀,却又让人渴慕,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老三,是老三!”
“老三左脚有六指,这骸骨的左脚就有六指,是老三!他被虫子给吃了!”
这东西不仅能在水面上燃烧,且水浇不灭。别说是用火把烧路,连着河滩在内的整个地方沾火就着,一点火星下去,瞬间就会成为一片火海。而这种三面包围着野蔓荆棘的环境,一处着火马上会殃及周围,到时候风助火势,怎么跑都跑不了。
白日里的这片密林与夜晚时候很不一样,明媚的阳光从树梢筛下来,将斑斑驳驳的树影拽落在地上,与那些堆积的落叶交相辉映,就像是一道又一道望而无尽的浅绿色波浪。几乎每一棵芭蕉树上都结着成串的果实,粗大的主脉,两侧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针状长叶,仿若是碧绿的大蒲扇,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
不管他能否走到对面,她都不会再有生的可能。
沐晟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显而易见,当那些锲而不舍的老鼠漫到断崖,还没过桥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良久之后,朱明月缓缓抬起手,逐一地掀开朱红织锦。
朱明月的脸色很难看。
一列五人的侍婢们端着漆盒经过玉里、埋兰等人身侧时,玉里的瞳孔缩紧,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埋兰更是瞪大双眼,用手掩住嘴,生生地止住惊愕的呼声——在经历过昨夜,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之后,她们不会天真地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松木盒子,而蒙布下面盛着的又或许只是一些名贵器皿。
仆从们默默收拾碗碟的时候,沈明琪坐在一旁生闷气,凤于绯跷着二郎腿靠在炕几消食,却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过来,瞟了朱明月一眼。后者则还给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凤于绯翻了个白眼,摸摸鼻子没做声。
用藤条和荆棘捆绑成一个大火把,在蚂蚁堆里,烧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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