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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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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第三章

第八部

第三章

沙面南临珠江流经广州最宽和水位最深的江面,称为白鹅潭,可泊那时最大的外轮,北面和市区有一水环隔。从远处望去,但见满岛是青翠的古榕,间杂着红红白白的洋房,安怡的绿洲和江边灰黑杂乱的市区形成鲜明的对照。
微弱的油灯下,只见老者点了点头。
“我被人抢光了。”他迎着对方的目光说了句自认为最真实不过的话,接着又补充道,“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夜里江风太大……”他想在窝棚里争得一席之地,刚张嘴就感到身后的门被拱开了,扭头一看,愣了。
当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这一身时,一个木牌捅到了眼前。他好奇地接过来看了看,只见它两寸来长,一寸来宽,上面用毛笔写着“壹百玖拾柒号”。
在市里胡转了一天,提着剩下的三只烧鹅,他又回到了他上岸的地点。常听人说,在森林里迷了路的人,转上一夜,往往又会回到原处,猎人将此称为“鬼圈”。他并没迷路,诱使他回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他不很清楚,浑浑浊浊的脑瓜也顾不上去想,在潜意识中,也许他把这里作为一场巨大的屈辱的终点,亦即再求生路的起点。
尽管棉花套子发出股难闻的霉味,他却顾不得这许多了,急豁豁地就要往地上铺。走了一天,他疲乏已极,太需要躺下舒展一下了。这时,竹床又叫上了。
有一支烟工夫,窝棚门被推开,老者像只猫一般活脱脱地钻进来,扔过来一身破衣服,仰仰下巴颏。
“老卞,你还和-图-书不如头猪。”他平静地对自己说。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口被狠狠地剜了一刀。
他打量了一下,余下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站立之处,将就着能躺下一个人,于是把一只烧鹅放到灶上,看看纹丝不动的老者,怕对方听不懂官话,尽量一字一板地说:
灰蒙蒙的天,浑浊浊的水之间,江风带着凄厉的呼哨掠过,芦苇呜呜咽咽地蜷伏着,一个个窝棚吱吱呀呀地摇晃着。在这一片迷茫间,仰面躺着,直愣愣地望着苍穹,他才猛地悟到在求得生存之时所忽略了的问题——自己已惨到了何种地步!
竹床上传来一声满意的长嘘,接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扔了过来。
唐代以前,这里原是一片沙滩,后经人工填修,成为一个东西长近两里的椭圆形小岛,唐人称之为拾翠洲。明代曾在此设华节亭,是管理外商入口的一个要津。鸦片战争期间,这里是城防重地。清政府在是役中被打得一败涂地,这个岛又成了英、法等国的租界,外国领事馆也多设于此。那时,广州人便开始把这里称为沙面。
卞梦龙清楚地记得,他就是在这一带被赶下船的。两个英国水手用舢板把他载到岸边,客气地搀扶着他登了岸,便毫不停顿地划走了。
竹床又咯吱咯吱地叫了几声,老者把目光投向了灶台上的烧鹅。这个动作同样包含着一个问题:身上一个钱也没有,这烧鹅是怎么来的?
“这是干什么的?”他好奇地问。
他感到一阵胀塞胸膛的恶和*图*书心。“原来这里是它的地盘。”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夹着棉花套子弯腰钻了出去。
后半夜,他被冻醒了。
沿江有一间用破铁皮和苇条搭起的窝棚悄然无息,却泛出了一丝亮光。他迟疑了一下,推开那扇用竹篾子编成的门,弯腰钻了进去。
老者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成剑指,往他额头前一点,示意他别动。接着,提起三只烧鹅,弯腰钻出了窝棚。
他抬头一看,只见老者伸出右手,向外挥了挥。
人生地不熟,身上又没钱,谈何容易。好在他有在上海生活的经验。珠江边有不少码头,这点与上海黄浦江相似。有码头的地方就有码头搬运工,而码头搬运工多半是破产农夫,因水旱蝗灾,饥馑战乱,在家乡活不了,逃荒来的。这些人流落到大城市哪会有房子住,一般是成群地在码头附近露宿,黄浦江畔就有这样的窝棚区。珠江边也当有差不太多的地场。想到这儿,他顺着江向沙面西边摸去。
“我好办。大不了——再去骗。”
“让我换上?”卞梦龙边问边脱西服。不大会儿就换了个人,上面是粗布藏青短衫,下面是条黑色的土布裤子,脚上是一双细麻绳编的鞋。
老者仍端着水,隙了他一眼。
“老哥,我想在你这里住一宿。不知可否?”
这片窝棚谈不上横平竖直,却也有明确的界限。南界是江,北界则是马路,内部居然还有通道。这时天还没黑透,他试探地走了进去,立刻被气味和声浪包围了。咸的、腐的、和图书粪臭、尿臊、汗酸及馊饭菜的混合气味直呛鼻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窝棚里传来浓厚的不同地区的方言,嘈杂得像开了锅。通道上到处像路障似的堆着东西,竹筐、烂木板、马桶、旧纸盒。他在杂物间绕来绕去,不久便走到了南头,在临江处,江风吹来,他深呼吸了几口,才感到胸口自在了些。
说完,他接过那碗水,一饮而下。
狭窄的街道上,回荡的都是他听不懂的广东话。一伙一伙穿黑色的或青蓝色褂子的人在他身边挤来荡去。他站在江边茫然四顾,一会儿看看江面初起的夜雾,一会儿看看街上惶惑不安的人流,总感到自己有件什么事要办。是什么事?又一时想不起来。看远处,沙面的一棵棵古榕,在薄暮中渐渐显出苍色,他才想起来,该找个能过夜的窝了。
清朝的时候,沙面以西有一片八旗兵营,兵营有箭场,即练习弓弩之处。早先兵营戒备森严,凡外人误入箭场者,旗兵皆可不搭话便将其射杀。辛亥革命之后,兵营改为民房,箭场则成了一片空地。很快,码头上的人浸入进来,先是三五成群地在此露宿,日子久了,有的搭起了简易席棚。几年下来,有的从家乡接来家眷,有的则与当地穷苦女子成亲,在此生儿育女,过上了。当年的八旗兵箭场渐渐地成了一个黑压压的,终日里散发着污浊臭气的城市村落。
他慌忙用单臂一接,抱到怀里,这才看出是个又黑又脏的棉花套子,潮乎乎的,沉重得像块铅。
江边的地方https://www.hetushu.com.com很大。他紧靠着窝棚区,挑了块平点的地,踢了踢地上的卵石,把棉花套子半边铺半边盖。临睡前,他感觉到被子上尽是跳蚤,但还没容他细想,便睡着了。
他没接过来,而是先扫了一眼竹床,只见竹床上空无一物,明白老者把自己那床棉花套子也让给他了,而自己则冻了半宿。再看灶台,昨晚放到那里的烧鹅动也未动。他心头一热,把手里提的另两只也一并放上,说道:“我身无分文,无以感激,请把这两只也收下。”
他觉察到了。他默想了片刻,苦笑了一声:“不瞒你说,灶上这只,我手里这两只,还有肚子里的两只,共五只——都是我今日午间骗来的。”
正是又腥又臭的烂咸鱼味把卞梦龙引过去的。他先是耸耸鼻子,闻到一股子异味,再往前看,只见不远处有一片黑糊糊的窝棚区,他兀自松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太阳已然落下,灰蓝色的暮岚浮了起来。
“不去想它,不去想它。”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老者仍盘腿坐在竹床上,见他进来,递过去一碗热水。
他不明内里,两手扶着床沿,呆呆地坐着。
他抻了抻身上的西装,挺了挺胸,不在乎地说:
竹床咯咯吱吱一阵响,老者从床上下来,趿拉上鞋,像挑牲口一样上上下下看了看他,又伸出鹰爪子般的手,握了握他的肩胛。他感觉到了这手的内力,肩胛那儿就像被钢钳夹住了一般,疼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时,老者把他拽https://www.hetushu.com.com过去,往竹床上一按,他咕咚一声坐到了床上。
“叫我出去睡?”他不安地问,“睡在江边?”
碗屁股做的小油灯,闪着豆一样的火苗。灯边坐着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深陷进眼窝里的两只半明不亮的眼睛,冷飕飕地朝刚进来的人打量了几下,沉重地咳嗽了几声,却没有吭气。窝棚的主人不问话,卞梦龙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将就着直起腰来,看到一架竹床挨着个旧砖搭的灶,灯就架在灶上,老人则坐在竹床上。从椽子上悬下的棉花捻子般的烟尘,一把一把地在身体四周摇摆。
他醒来时,感到身上暖烘烘的,后半觉睡得还挺惬意。这时天已大亮,他抬起脖子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身上搭了条又黑又脏的棉花套子。他翻身坐起,跑到江边,撩水擦了把脸,感到爽快了许多。回到原处,卷起两条棉花套子,又猫腰进了窝棚。
原来是一头瘦骨嶙峋的黑猪婆拱了进来。它刚从江边污水坑中爬出,泥水糊糊,臭气冲天。它的一大把干瘪的奶|子像扫帚一样擦着地皮,吭哧吭哧,蹒蹒跚跚,一摇三摆地从他的腿肚子边擦过,在竹床边的地上躺了下来。
竹床咯吱咯吱叫了几声,他觉察到对方的目光在打量他那身灰底隐条纹西服。这种目光中无疑包含着一个疑惑:穿这种衣服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投宿?
他理解老者这一眼的含义:都给了我,你今天怎么打发?
老者第一次开了腔:“用你那三只烧鹅从工头那里求来的,是进码头的工牌。”他操的是天津卫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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