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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的区爷天天来吗？”

“什么价？”他那口气像在谈一笔米粉生意。

看到郑老板坐了辆黄包车走了，他摸到了货栈里，谎称是郑老板的远亲，从上海来此。一个老店员无奈地告诉他，郑老板刚走不大会儿。他就势和那个老店员聊了起来，聊了没多大会儿，老店员就告他，近日里郑小姐要订婚。尽管他早已猜到会有这种结果，又仍然追问了几句，从老店员对男方的夸耀中，他进一步证实了，郑小姐的白马王子正是区二。

进门就是个被炭火熏黑的大房间，里面的几个女人一见有穿西装的男人进来，急忙站起迎上去。“先生到。”“先生坐。”“先生喝茶。”吵成一片。

“区爷是个什么狗东西，你们这么怕他？”他知道快问到火候上了。

“谁？”

这么包下去，起码得七八百元，小把头区二出不起这钱。他思忖道，钱是不是别人代他出的？

“已经两个月了，听说以后几个月还要包下去。”

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原先是广州地面上的一个烂仔，没活路了才来码头上扛大包。这小子，除生了个好脸蛋，嘛也不行。前不久，老兔崽子却让他干上了把头，谁知道老兔崽子打的什么鬼主意。”话刚说完，鼾声又起了。

老刘亮的鼾声震天动地，却生被卞梦龙推醒了。

他看着这几匹骡子，暗暗想到，商人从乡镇到广州贩货，夜里就在这里连嫖妓带投宿，可见留宿的价格不会太高。

“林老板是谁？”他明知故问。

夜，缀着露珠，浮着雾霭。月光下，江和江中的船影影绰绰，宛若一个混沌的https://m.hetushu.com.com梦。天地安谧而朦胧，一切都睡了，就连难以入眠的窝棚区，也坠入了深沉的睡意中。

四下看看，一如他的直觉：“区爷”不在。

“先生想跟哪一个玩玩呀？”一个女人问。看来她是个“厅趸”，这种人名为花筵的侍者，实则专司吹嘘老举，代客发出花笺、点定菜单等事务，受过特殊训练，能眉听目语。

他转而用商量的口吻说：“本人是慕贵院‘绿裤衩’之名而来，没想到她已被什么区爷包了。你们这种地方不是大寨，还不是谁给的钱多跟谁睡。这样吧，姓区的不是每月给二百吗？我每月给四百，你们把那姓区的钱退给他，把‘绿裤衩’让给我。”

“怎么也得七八元啦。”

“区爷。”

林寿山又高又瘦，有点驼背；眉毛长，眼睛细，长相很是斯文。当他点着文明棍笃笃走来时，码头一下静了半边。

“二四寨。”他脱口而出。

星星在辽远广漠的夜空中闪着幽幽的、寂寞的光。夜风中，卞梦龙的步子加快了。

往后几天，他又私下跟几个年轻搬运工打听“区爷”，这才知道，“区爷”也是个苦身世，从小到大连名字都没有，在码头上扛活时还叫区二。一个曾和区二住一个窝棚的无意中对他讲了件事：区二和一个叫“绿裤衩”的老举相好，甚至想给她赎身。

他心里说，你们几个老举，躲还躲不及呢。嘴上却说：“今日兴致已大衰，改日再说吧。”说着出了门。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厅趸慌忙说。

“还嫌我给得少？”

“先生，”厅趸和-图-书唤住了他，“你可以从我们姐妹几个里面挑一挑啊。”

对着送过来的耳朵，厅趸对神秘事物的天然兴趣被诱发出来了，碎舌头的潜质也被调动起来了。她用巴掌护着嘴，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可不知道，区爷包绿裤衩的钱，是林老板差人送来的。”

打听这事不难。码头上那天所卸的洋货，货主是郑老板，即那个酒糟鼻子矮胖子，也就是那个丑姑娘的父亲。而货箱上则标明运至广州东山鑫昌货栈。

“怎么啦？”他大惑不解。

“嘛事儿？”他睡眼惺忪地咕噜了一声。

他一字一顿地说：“绿裤衩。”

彼此冲突的事情仿佛已经能穿起来了：一方面，区二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仔，却被林寿山这么个极精明的人器重了，而且还花着大钱给他长期包着老举。另一方面，区二又在跟一个丑陋不堪的阔小姐打得火热，而林寿山又是与阔小姐一家人过从甚密的。这两方面是互不相容的，使它们同时存在的这场戏，只能是林寿山一手导演的。林寿山的目的何在？要进一步猜出全局，还要到阔小姐那边摸一摸。

“包多久？”

“她被人包啦。”女人们参差不齐地说。

“白天干事二元，夜里干事四元的啦。”厅趸答道。

林寿山轻易不在码头上露面，这天他来了，是陪着货主来点验卸下的货物。

“哇！”女人们齐声叫出来。

“不是的啦，不是的啦。”厅趸赶忙解释道，“正如先生所说，不管花裤衩、绿裤衩，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裤衩，还不是谁给的钱多就跟谁睡。要是碰上别人，先生的话我们乐此不和图书疲，可区爷不一样呀，先生给的钱再多，我们也不敢开罪区爷。”

“林寿山，林老先生呀。你怎么连林先生都不知道？富甲一方。又有一干人马，连衙门都得让他三分。”女人又压低了嗓门，“先生想想，我们如果收了先生的钱，把林老板差人送来的钱退回去，后面的事怎么担当得起？还不得被砸了门又封门，这老举寨就完啦！”

“先生沾不上她啦。”

他斜眼打量了一下林寿山，又很快被林寿山身后的两个人吸引住了。一个是个四五十岁，袒胸露肚的矮胖子，长了个惹人注目的酒糟鼻子，正用肥短的巴掌指挥着什么；另一个是个子奇矮的年轻女子，长得很丑，在污浊的码头上，在臭苦力面前，却掉出了十足的优越感，正像只小麻雀般地叽叽喳喳又说又笑。

别的女人为加强厅趸所说的话的效果，不约而同地惶恐地咧开了嘴。

“为什么？”

这地方距沙面并不远，红灯笼高挑着，红纸破了，火苗直摇曳。灯下站着几匹打盹儿的骡子，骡子屁股上挂着沉甸甸的粪兜。

他却冷峻地打量着她们。都是浓妆艳抹，又都无姿色，年纪最小的也在三十以上。

“姓区的还有靠山？”他故作神秘地送过去耳朵。

卸下了箱子，又往船上走时，他有意从他们身边撩过。只听那矮胖子说：“林老板，箱子里都是洋货，是不是给这帮扛活的发个话，让他们留着点神，别磕着碰着。”林寿山则不以为然地说：“用不着发话，只要我往这儿一站，这些东西谁敢不下死力干。”那丑女子则睁大了小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和*图*书。

“‘绿裤衩’我就够不着啦。”他耷拉下脑袋，怏怏不乐地向外走。

“先生看上哪一位啦？”厅趸说。

“我现在就要知道。”卞梦龙晃晃他的肩膀。

小风从巷子那端悠悠地、懒懒地吹来，骡子不时地打着响鼻。

“姓区的是个狗，是个猫，是只小老鼠，我们不怕他，可我们惹不起他后头的人。”

“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包月的算少点，怎么也得二百元的啦。”厅趸说。

“想问问姓区的那个小把头是怎么回事。”

“三两天来住一夜。”

包着月又常来，区二铺不起这排场，一定是别人代区二出的钱。他思忖着，是谁呢？

这天收工后，卞梦龙到无人处换了他那身西服，便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绿裤衩”所在的妓寨去了。

听这事时，他面无表情，心却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在南京经营过妓院，略知广州妓寨的情况。广州话称妓|女为“老举”，“举”乃“妓”音之转。除却私娼，广州的大寨妓|女可分琵琶仔、尖先生、老举三档。琵琶仔是髫龄歌女，卖唱不卖身，这些未开|苞的雏妓，非大富者玩不起；尖先生不公开接客，一旦接客索价极高；公开接客的就是老举，她们档次较低，但留宿一次也得三五十元。码头搬运工中以单身者居多，情欲没地方打发了，也有去找娼妓的。但都是找细寨的娼妓，她们索价低，匆匆行事后便各走各的。“绿裤衩”既非花名亦非艺名，只是他们中不少人跟她睡过，回来胡扯卵蛋时，都说她接客时内穿绿色内裤，因此随口给她起了这么个号。

他步子一顿，猛地想起和_图_书来了：那个“区爷”为什么似曾相识？他就是和那女子在一起的男子。那时，他们目中无人地从他眼前经过，过桥到那水洼子畔搂搂抱抱。对，就是他！

“先生原来是个采花老手哇。”另一个女人讨好地说。

“就这球事儿？明儿再说。”他重重向里翻了个身。

也许是她的个头和面孔太有特点，能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他没费多大劲就想起来，她正是他初到广州时在流花桥见到的那个女子，当时她和一个男子同乘一辆单车。那五只烧鹅就是用“抵押”他们的单车这种小手法骗来的。

他背起手在屋里踱了踱，突然间问道：

卞梦龙没睡，兀自坐在江边，翻来倒去地想事，半睡半醒地嘟囔着：“他漂亮，她丑陋；他是小把头，她是阔小姐。他们是一对，而她来了，他则不在……是躲了？”他抬起头，瞅瞅星空。倏地，鼻翼微微抽|动几下。月夜江风，裹挟着一丝儿阴森森的腥气儿。他一激灵，倦意顿消，霍地站起，向窝棚走去。

“哇！”他惶惑地睁大了眼。

“留宿呢？”他接着问。

卞梦龙有一日来出工，只身摸到了东山一带，不费力就找到鑫昌货栈。这是一家大货栈，门面大，里面也宽敞，其中一项主要业务是经营外国的日用品。

卞梦龙扛着箱子从货船上下来的时候，有个弟兄在后头给他提了个醒：“老卞，那大麻秆就是老兔崽子。”

听到这儿，卞梦龙已挺知足了。他把棉花套子往地上一铺，不大会儿就睡着。这一夜他睡得挺香。

“在你们这种‘二四寨’里包一个月多少钱？”他全然不像个嫖客，倒像个打探消息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