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几多恩怨几多情(三)
“她听了消息就晕倒了。”陈季须叹息道,“已派了人去唤她哥哥来照料了。”
纪稹的灵柩在长安城中停不到半月,便又开始了茫茫旅程。走的那一日,霍去病携曹襄等军中好友在城门外相送,他们不无诧异地看着被称为纪稹母亲的纪清,脸上满是困惑的神情。
“是,夫人。”
陈娇喘着气,在堂邑侯府门前停下了马,在周围一众文武百官的惊骇目光中,走进了灵堂。刘彻刚第一个上完香,就听到外边一阵骚动,转过头去,却是阿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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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石达?”刘姗惊讶道,“他现在,应该有些年纪了吧。”
“可是,我对他不够好。他有好多事,我都不知道。”陈娇忽然恼了,她重重地往自己头上捶着,说道,“好多事,我都没发现。我这个姐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应该对他更好一些才是,因为他只有我了。”
“不敢。不敢。”孔车惶急道,“晴小姐和夫人都在里面,夫人请进。”
“阿娇!”刘姗眉毛一挑,再转身去看时,已只剩下地上扬起的烟尘,“我记得,从前宫里是不许骑马飞驰的?怎么我这些年不在,规矩就改了吗?”
“就是,堂邑侯府的陈娘娘。”杨得意见刘姗没反应过来,便又解释了一番。
“那是陈娘娘。”杨得意答道。
“不用了。我自己来。”陈娇想也没想拍开刘嫖的手,向内行去。门一推开,见到的正是捧着箱子的霍去病。
霍去病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叹息。他也走到纪稹的灵柩前,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将你娘的事情,瞒得如此彻底。现在,我也真想问问,你心里到底有多少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许久又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如今你也总算不用再去想那些了。所有你从前烦恼的,如今都交给我来想了。匈奴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一定会叫所有害了你的人,付出代价。”一句结束,他的双眼已呈赤红色。
“稹儿的陵墓,我打算修在辽东城。”陈娇说道,“那里,有他从前的故交好友们,又是我们从前朝夕相处的地方。如今匈奴祸患已除,想必他能过得很平静。”
槐里·孔府。
“我是代纪公子来了。晚来了三年,真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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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刘彻走上前,搂住她,说道。
“……你派几个婢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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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为大汉受苦了。”杨得意说道,“得意入宫也有十余年了,陛下即位后就开始伺候陛下的。”
“阿娇。”刘彻见她神色不对,不禁感到有些担心,忙上前去拦住她,轻声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吗?”
“娘,稹弟的棺木说是由军中将士护送,再过一炷香就到府门口了。陛下领着文武百官在棺木后随着呢。”陈季须靠到刘嫖耳边,低声说道。
“这样啊。”刘姗若有所地想着。
“多谢夫人费心了。”主父晴和纪稹相处三年余,对他的心事自然也知道一些,听着陈娇的安排,不禁落下泪来,“稹弟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霍去病亦拿起其中一张画稿,神色黯然地看着,他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痛苦不已的陈娇,咬着下唇闭上了眼睛。
刘彻脸色铁青地护着陈娇回到后院,刘嫖也极为不放心,她将诸事交待给陈季须也匆匆跟了过来。
堂邑侯府内,早已备好了灵堂。全府中人皆服缟素,许多平素得过纪稹照拂的婢女一边摆设着所需之物,一边不停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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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知她对此事极其在意,也不拂逆,说道:“当然可以。你是他的姐姐,不是吗?朕近日也想过了,稹儿立了这么大功,现在虽然去了,不过我打算加封他为上将军,与大将军同列大司马。谥号为昭桓。取其昭德有劳、辟土服远之意,好吗?”
“阿娇。”刘彻看她此刻的表现,不禁有些惊疑不定,便伸手拦下她,说道,“你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姑姑。”刘彻低声说道,“也许是刺|激太大了。朕已经宣了太医,一会儿让他看看就知道了。”
“公主,奴婢是先带你到处走走呢?还是直接到披香殿休息?”杨得意不愿多谈这个,便转移话题道。
“那是他心中最为隐秘之事,请恕去病不能说。”霍去病摇了摇头,说道,“只是那事物,若为娘娘所见,只怕会更刺|激到她。”
“娇娇这是怎么了?”刘嫖见刘彻从房里出来,忙问道。
“陈娘娘?”
“这一次大概是为了冠世侯的事急得吧。”杨得意说道,“他们姐弟感情极好,这次出事,也不知会怎样伤心呢。”
太和_图_书医令很快奉命而来,他为陈娇把脉后,出来回报道:“陛下,娘娘应是受刺|激过度,所以才会行为反常。但是臣观她,似乎神智又是极为清醒的,对于冠世侯之死也没有疑义。心中所念,不过是为侯爷完善身后事而已,待她心愿得偿后,应该就会恢复了。”
“那是……”刘姗看得并不真切,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杨得意,只见杨得意脸上满是惋惜。
“公主殿下,您脚下慢点。”杨得意乖巧地说道。
“……欣慰吗?”陈娇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可我终究不能再为他做更多了。”
“阿娇!”刘彻大惊,忙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阿娇,你对稹儿很好,很好。我们都知道。”
“等一下。”陈娇躲开了他的手掌,脸色大变地转过头,问陈季须道,“哥,棺木怎么不是红木的?你欺负稹儿不是你亲弟弟吗?”
“冠世侯是阿娇的弟弟?”
“遗言?”陈娇双眼十分无辜地看着霍去病,随即醒悟过来,说道,“是稹儿要告诉我的话吗?我就知道,稹儿最乖了,从来都不会让我为他担心、伤心的。”她转过头去,拉住刘彻的手,念叨道:“稹儿最乖了。你知道的。他在宫里朝中,待人处世,没有一个人不说她好的。从来都不会让我闹心,还常常逗我开心。”
“季须啊,你这个弟弟走了。今后,我们陈家可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刘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然后问道,“妍儿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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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的心病好了?”刘彻惊喜地看着刘嫖,问道。
纪清自然是一如既往的疯癫,而主父晴也是跟着主父偃见过大场面的,虽然紧张,却也没有失了礼数。
“大长秋是石达大人。”
陈娇仰着头,看着一张张画稿飘飘荡荡,落了一地。
“石达是什么时候开始任大长秋的啊?”刘姗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刘彻看着房内,眉头紧皱着,默默念道:“心愿得偿。”
“是啊。石达大人历经三朝,算是元老了。”
“是义弟。不过,也好得跟亲手足似的。”
陈娇从车上下来,望着门檐下挂着的缟素,神情有些悲悯。阿奴敲了敲门,孔车将门打开,看到身着华贵衣料,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陈娇,立刻猜到了些什么。
“一会儿,她会去灵堂和稹儿说话,你可进去将东西取来。”刘嫖叹了口气,说道,“只m.hetushu.com.com是你动作要快些。”
这就是你永远说不出口的,一直在死前还念念不忘的秘密。即使到死也不愿让她知道,一心掩盖的秘密。
陈娇又着恼地转过头,看向霍去病,说道:“亏你还是他的好友。怎么连这点小事也这么不经心?”
“朕知道。”刘彻扶着陈娇,小心地应道。
“你能下旨赦免主父偃昔日之罪吗?”陈娇低声问道。也许是在这个时代久了,她也开始相信所谓的死后哀荣,此时此刻,这些似乎是她唯一能为纪稹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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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陈娇果然离开了房间,捧着寿衣往灵堂走去。霍去病便成绩闪入房中,开始找寻纪稹所说之物。他拿起房间一角的箱子,低声说道:“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知道了。”刘嫖哑着声音答道。她抬起头看着这一室的素白,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戚之意,说道:“没想到,我刘嫖在有生之年,竟然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一天。”
“想必,您就是孔丈人吧。”过了这许多天,陈娇清瘦不少,但是人总算是恢复了。
“不用肩舆,我自己走走便是。”刘姗笑道,“杨常侍入宫几年了?什么时候开始伺候陛下的?我一去二十余年,这宫里的许多事,都不熟悉了。”
“已好了。她现在十分清醒呢。说想和你说说话。”刘嫖叹了口气,说道。
陈娇径自走到灵柩旁,拿出小刀,削下一小撮长发,交予主父晴,说道:“我把这个埋在稹儿身侧吧。我去不了辽东,可至少能留下些什么,供他想念。”
“对啊。这叫素描。”
孔车与主父晴听到此话,不由得又惊又喜。由于主父偃是获罪而死之人,他们平素拜祭从来都是偷偷摸摸的,免得被人知道,列入九族范围内而被追捕。这下得到陈娇的允许,倒是完全不用担心了。
“石大人,是元光六年开始任职的。”杨得意扶着刘姗走着,“公主,小心脚下。”
“不是。”主父晴开口说道,“我们是想,等朝廷定好陵墓后,搬迁到附近结庐而居。我想,义母也会希望离稹弟近一些的。”
“这些,都随你吧。”陈娇疲惫地合上眼睛,“我只想为稹儿寻一处他能满意安睡之处。让他和他生前难以相聚之人相聚。”
“多谢大长公主成全。”霍去病拱手说道。
刘彻推开房门,看到陈娇削瘦的背影正站在窗边。
“阿hetushu•com•com娇。既然来了,先给稹儿上柱香吧。”刘彻将她的双手都扣住,安抚道,“你看这里这么多人,都是来看稹儿的。你给稹儿上柱香,先去后院休息。等他们都走了,你再来陪稹儿也不迟。”
“哦。”刘姗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陛下安排我暂住宫里,可我离开许多年,很多规矩怕都不知道了。却不知现如今的大长秋是谁?”
陈娇略微有些疑惑地看着其他人,皱着眉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是稹儿的朋友。不能拦着稹儿交朋友。我得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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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有。”陈季须忙摆手说道,“棺木是军中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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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陈娇一愣,随即目光落到了他手中的箱子上,喊道,“谁准你拿稹儿的东西了。”说罢,一挥手就要将箱子抢过来,霍去病措不及防下,箱子脱手而去,在空中打了个滚,内中事物掉落了出来,在空中飞扬而下。
刘姗从车上缓缓走下,抬起头看着气势恢宏的北阙宫门,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而她身侧的胡猫儿和阿犁看着飞檐重叠的宫室,都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不,稹儿。对不起,稹儿。”
“这样吗?”陈娇叹息着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也好。我已求陛下,允我将主父大人迁葬到稹儿身侧。你们也可一起为他守陵。”
“不对。还不够好。”陈娇执拗地摇着头,说道。
“可别出什么事才好。”刘嫖面色不好地说道。
“夫人。”
“殿下是着肩舆来抬呢?还是先自己走几步?”杨得意又殷勤地问道。
“好神奇啊,画得这么像。”
“这一次怎么了?”
刘嫖先是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转头问道:“纪稹房中,到底有什么事物是不能让阿娇看见的?”
“姐姐,你在做什么?画画吗?”
“清醒了就好。”刘彻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纪稹的死在朝中带来诸多余波,他都还未及处理,而陈娇的状态又让他极其不放心,现在心事总算是去了一样了。
“你还是带我到处走走吧。”刘姗微笑着说道。她又转过头,指着胡猫儿和阿犁,说道,“你派人把他们俩送到披香殿去,替我先打点打点好了。”
陈娇蹲下身子,颤抖着伸出手,去触摸那些画稿。从幼稚的笔触到成熟的笔法,一张又一张的画稿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生前难以和图书相聚之人?”
“不是,不是。”杨得意忙摇了摇手,说道,“陈娘娘,那是陛下特许的。不过,她素来极懂规矩,倒很少在宫中骑马。只是这一次,唉。”
二十多年了,终于又回来了。刘姗怀着一丝欣慰,一丝酸楚,心情复杂地看着宫门。
“既然你们早决定了。待护送稹儿的队伍出发,我会派人来接你们一块去的。”陈娇说道,“以后,若有缓急之事,叫人送封信到宫里来,我一定会帮你们解决的。若入不得宫,叫人送信到堂邑侯府也是一样。”
霍去病看着陈娇异常精神的面容,上前一步,说道:“娘娘,你。微之他不希望你太伤心。这是他的遗言。”
“有什么办法能让娘娘暂时离开一下吗?”霍去病眉头微皱,说道。
初见面时,在月下哭泣的她;辽东城外的旷野上,提着裙子飞奔的她;昭阳殿中抚琴而笑的她;抱着葭儿,呢喃细语的她……
“这是……”刘嫖看着那些飘落出来的稿子,惊了一惊。
“是,娘。”
刘嫖看着在纪稹房中缝制着寿衣,心中不住地叹着气。她转过身,对霍去病说道:“那日之后,她便不愿意离开这个房间。无论吃睡都要在这房内,说是想知道这些年,稹儿不在她身边,都是怎么过的。”
“稹儿要学吗?姐姐教你啊。”
陈娇捧着画稿,终于忍不住留下了眼泪,她将头埋在膝盖间,发出了低低的咽呜声。
“元光六年。”刘姗默默玩味着这个年限,眼角忽然瞄见一匹马儿从不远处飞奔而来。
只要眼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作画者毫不保留的感情。
“能把稹儿的葬礼,交给我处置吗?”陈娇开口问道。
陈娇摇了摇头,甩开折磨自己的那许多念头。她眼角的余光瞥到角落里已打包好的行礼,惊了一惊,问道:“我今日来,是想问,姑娘今后的打算的。可是,姑娘这是?要外出吗?”
“想必,这位就是晴姑娘吧。”陈娇低声道,“晴姑娘不必多礼,稹儿唤我姐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外人。”
“阿娇,你先去和稹儿说说话,东西我帮你拿就是了。”
陈娇却恍若未闻,拨开刘彻的手,直直地朝灵位后的棺木行去。她抚摸着棺木前雕刻的“汉冠世侯纪稹”六字,轻声呢喃道:“稹儿,为什么好多事都不和姐姐说?你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那语调轻柔至极,仿佛在面对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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