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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瞧不出来。

“怎么了？”张嫣问。

吕伊面上便见了痛惜之意，“不曾。”她轻轻摇头道，“那时候太子妇刚刚闭了目，太子在她榻前站了大半个时辰，又瞧了那个死去的孩子，面色苍白，一句话都没有说。”

“啊——”

景娘笑着“问”，“阿嫣，你也有九岁了吧？”

那时候，她站的远远的，看见众人簇拥之中，陈瑚就那么倒下去，她从来没看过一个人原来能流这么多血。

谈及陈瑚，吕雉便微微皱了眉，道，“她身子重，少走动，我也有些时候没见了。”

景娘绞干手中帕子，为她擦拭脸颊，然后薄薄的扑上一层粉，在双颊上点抹新制的桃花胭脂，最后用黛石勾勒眉线。

目光逡巡自己所在的地方，依旧是一张桧木漆床，上设精致床屏，悬珠四阿顶帐如烟如雾罩着，上绣四合云纹。无一不瞧着眼熟——竟是上次陈瑚安置自己的偏殿。

“莫不是吓坏了吧。”那声音向床边行来，“也是，”她叹道，“好好的一个人，转眼就没了。谁见了能不难过的？”她伸手欲探张嫣的额。

苏摩红着眼睛从内殿出来，摇了摇头。

闭了眼睛，她仿佛都能看到，适才血色一点点的从陈瑚身下流出，染透了裙摆，像开出一朵朵艳红色的花。

天色果然已经微黑了。房中点上了数盏豆灯，只是都罩上白布。

她扮女童扮了这么多年，曾经的少女情怀，早就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如今突然萌动起来，笑道，“好啊。我梳了这么多年的和*图*书鸦髻，早就厌了。景娘姐姐给我梳个飞仙髻。”

香覃将手中漆盘递给她，陈瑚伸手去接。

“哟，”吕伊左手挽袖，右手覆在她额上一寸的地方，倏然顿住，微笑喜道，“阿嫣，你终于醒了啊。”

张嫣愣了一会儿。忽然哇的一声，抱着柱子就想呕吐，偏偏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口腔中含着些腐败的气息。

“九岁也是大姑娘了，”景娘容色开怀，“你是侯府千金，我没的送你生辰礼物，为你画个妆容，聊表存心吧。”

转过酒池，她远远的就看见陈瑚。

回到侯府张嫣心中犹有所思，我找的到那个爱我的男子么？爱，又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还记得上次陈瑚来探自己，彼时还是她最舒心的时候。夫君平安得胜，自己又有孕在身，整个人轻快飞扬，鬓角眉梢都扬着笑意。怎料得不过半年，来看自己的却换成了吕伊。而昔日那个容颜鲜亮的女子，却再不见了踪迹。

景娘笑着颔首，取了木篦为张嫣抿发，掠至头顶，分为数股，盘绾成环状。

“到底怎么了？”张嫣勃然变色，斥道，“你再磨唧，信不信我掌你的嘴？”

“舅舅呢？”张嫣抬头问道，“有没有让人去前面通知舅舅。”

张嫣提着竹篮行于桃林之中，捡那开的好而色泽深淡一致的桃花瓣置于篮中，回头笑着问道，“景娘，你随着东园公搬出长安，可住的惯？”

吕伊轻叹了一声，取了帕子为她拭泪，“阿嫣，你还是莫太伤心了。想想自己吧。”

m.hetushu.com.com内殿中，陈瑚似乎喊着什么，因气力不继，听来有些模糊，仔细听清楚了，却是太子二字。

其时阳光在东宫檐角之上闪耀一丝金线，照在走出大殿面色灰败的苏摩脸上，一刹那间有些模糊。

“嗯。”张嫣回道，“三天前刚过了九岁生辰。”

张嫣瞧着铜镜，铜镜中的少女也正瞧着她，一点眸光漆黑灵动，清纯而又妖娆。

这镜中的少女可真的是我？张嫣不自禁的伸手去触摸，却只摸到冰凉的镜面。而镜中少女的乌眸似乎蒙着一层若有所求的雾气。

张嫣翘唇，想起三年前随舅舅往商山延请四皓，在农家东厢住了一夜。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在富贵华丽的宫墙中盘桓三载后，却不自觉的怀念山野间清淡的夜风。

张嫣抬头，轻轻问道，“太子可见了太子妇一面？”

景娘微微仰首笑了，张嫣瞧见她下颔温柔的弧度，“先生就是我要求的君子。纵然有一日他垂垂老矣，躺在榻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他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君子。”

“你的发柔顺。”她用手势赞道，“用了这么多年的合香泽，果然有效。”

张嫣举手，正欲扬声叫唤，忽然目瞪口呆，远远的见陈瑚不知怎么没站稳，跌了下去。四周宫人惊叫着去搀扶，却根本来不及。

张嫣怦然心动。

张嫣放声尖叫。

“景娘姐姐，”她张口问，“每一年上巳节渭水河边有不少青年男子向你献殷勤。你就瞧不上一个人？”

彼时陈瑚已经身孕足七月，她穿和*图*书着一件宽松的白地锦袍，手扶着腰，转脸和身边的香覃在说着些什么，侧影看上去竟有些消瘦的感觉。

“胡闹。”一个声音威严道，从宫门走进来，带着一群黑压压的宫人，“这儿哪是你该在的地方？”为首之人玄色的衣袖拉住了她，沉声吩咐道，“佟禾，你去前殿找太子，若有人敢拦，当众发作了他；张泽，你将太子妇出事时，身边的所有宫侍全部押起来，问清楚了太子妇到底怎么出事的——苏摩，”那声音微微一沉，叹道，“进去瞧瞧，太子妇如今状况究竟如何了？”

景娘笑着在胸前做着手势，相交多了，张嫣终于能看懂一些，“惯。其实，只要能待在唐先生身边，无论在哪，景娘都是开心的。”

洁净的石臼滚滚转动研磨，取来的新泉水浇上去，慢慢的，桃花汁水就顺着石臼流入下面承接陶盘。

◇ ◇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回去跟皇后娘娘说，”她吩咐来人道，“明儿个阿嫣亲自进宫去看她，顺便为她带过去。”

画好之后她执着黛石退后几步，望着端坐于前的女孩。“真漂亮。”她用手势赞叹道，“阿嫣瞧瞧可满意么？”

苏摩亦笑眯眯的答道，“论狐媚，皇后或许不及那戚懿，但论起大气雍容，一百个戚懿，也不及皇后的。”

飞仙之髻高挑崇圣，却又带着点青涩的小妩媚。将长成未长成的少女有着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清纯，灵魂却远不止九岁。天真与成熟在这具稚嫩的躯体里矛和-图-书盾的互存着，景娘敏锐的抓住了这个矛盾的所在，并用脂粉为画笔，将它放大出来。

张嫣簌簌泪下。

宫侍回来的时候，面色骇的发白。

那时已经是快进四月了，张嫣想起陈瑚素日最爱桃花，便亦带了些桃花胭脂赠给她。

女为悦己者容。我若生的美，又最想为谁所看到？

她抓着荼蘼的衣角瑟瑟发抖。

“没有。”荼蘼轻轻回道。

她回过头来，看着东宫威严的殿尖，她抓着荼蘼的手，将指尖捏的发白，“去看看，太子妇那边怎么了？”

“怎么办？”张嫣惨笑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三月里，长安郊外郁郁开满了绯色桃花。

张嫣松了口气，缓缓靠在身后的人身上。

“胡说八道。”张嫣气急起身，“我去找舅舅。”

宫侍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张嫣一时间掩面哽咽。

待拾了一篮子桃花，二人便在院落中制桃花胭脂。

吕皇后终于赶到了。

张嫣蓦的睁开眼睛。

过了些日子，宫中派人来说，皇后娘娘的胭脂用完了，请张娘子再送些过去。

朦胧中她听见少女清亮的嗓音，“阿嫣还没醒么？”

我想求的又究竟是什么？

世事翻覆，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弹指，譬如陈瑚。一刹那前她还是风光鲜亮夫贤子足的太子妇，一刹那后便挣扎在生死一线之上，连自己都输个精光。

张嫣抿嘴一笑，问道，“有些日子没入宫了，不知道舅母腹中胎儿可好？”

抿了抿眼泪，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勉强道，“无论如何，还是请舅舅回来一m.hetushu.com.com趟。”

“嗯？”景娘怔了一下，笑“道”，“我情愿一生伺候在先生身边，渭水春色虽好，不是景娘所求。”

她点了点头，坐起身来。

“这么快？”张嫣愕然，她亲手所制的脂粉，不过只供几个亲近的女眷使用，皇后，阿母，吕伊，以及太子妇陈瑚。从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爱俏，却居然每次都是吕皇后那边最先用完。

这些日子吕雉过的极是舒心，接过脂泽笑眯眯道，“阿嫣的心思总是最巧，苏摩，你说，我抹了阿嫣制的胭脂香泽，可比的过西边的那个戚懿？”

张嫣只觉眼前一黑，就厥过去了。

“阿嫣，”她语重心长，“等你到了年纪，你就会懂，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是多么难得，而心有所慕的女孩子，能为她爱的君子，做到什么地步。”

刚步出耳殿，忽听得对面陈瑚所在之东次殿中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年华却易逝。姐姐就不愿意做一个君子的淑女？”

宫侍不敢再瞒，惨淡道，“奴婢不敢——太子妇刚产下了一个男婴，已经是成形了。脸色却是乌紫的，没有——没有呼吸。”

她抬头瞧着举镜的景娘，她的容颜明媚，双眸熠熠生辉，充满幸福的光芒。

青衣小宫侍红着眼圈抬起头来，“早就叫人去叫了，可是——”他单薄的身子愤怒的瑟瑟发抖，“太子参乘说殿下正在与陛下商讨国是，不能打扰。”

“娘子。”荼蘼垂泪扶她道，“咱们，咱们怎么办？”

陈瑚重重的跌在地上，抱着肚子呻|吟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