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女人花
第六十七章 拯救帝歌
“陛下失踪？”玉照宫内宫胤放下手中的文书。
头顶忽然轻轻一声。
景横波将匕首握在掌心，等待着。
景横波险些惊呼。
似乎依稀又驶进几辆马车，终于人齐了，随即轰然一声，似乎什么大门被关上了。
……
还有宫胤，已经在这样的情境里多年，这些复杂阴沉的事儿，他应该其实也很熟悉吧？之前她只熟悉他的无上高冷萌，如今想着上位者自有上位者的考量，或许有很多事，也身不由己，也得忍着恶心去做吧？
景横波心又一跳。
石头呼啸，砸向最前面骑士的马身。
“天组桑伊率子弟见过家主。”
只是这么一停，第一辆马车，已经狂奔而去。车上人决心强烈，竟然不曾回头查看后两辆车的情况，直接奔向死亡之途。
“在走之前，先送给帝歌一个礼物。”桑侗嘴角一抹森然的笑，“帝歌最近向西陇国购买的粮食刚刚到了，正好，就在此处的粮仓之中……”
一想到这些马车驶入人群，一路炸开，血肉横飞，火海漫天，惨叫上冲云霄……她就忍不住要发抖——帝歌大劫，这将是她造下的孽！
禹春转身。
桑家人都觉得，大少爷被埋没了，他本该是天上凤，却不得不默默蛰伏角落。如果不是家主将大少爷藏这么紧，也许，桑家的今天的祸事也不会到来吧。
属下都露出由衷佩服的神情——弯弓射箭人人能，但在疾驰中还能稳定如斯，这样的臂力，足可笑傲群雄。
……
景横波一向认为不想活的人最强大，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敢做不能做的？
“咚。”
“我不能回去，该回去的是桑天洗。”桑侗此刻终于恢复了大祭司的尊贵与淡定，从容地道，“天洗，历苍天之洗，伐筋易髓成我桑家百年来不世出之奇才。是我桑家绝境里的希望，未来百年复起的唯一依靠。他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没有涉入到帝歌的是非圈，对祭司高塔的倾毁也没有责任。而他是唯一承我桑家先祖之血的嫡系传人，他回去，长老动不了他，桑家，就还是我们这一支的。”
她不想活了？
时机把握更是无可挑剔。
景横波想了想，扯喉咙喊：“有人抢劫粮仓啦！”
景横波看了下那位置，敢情桑侗聚集手下的粮仓是废弃粮仓，和新粮仓有距离，但仔细看，有一部分靠得相当近，所以桑侗令人在旧粮仓下挖暗沟，埋入易燃物，再以引线穿过暗沟，去烧那边的粮仓。
……
没人理。
也有人比较警惕，一人伸手就去拿装火石的袋子。
“听说走失了大人物，今晚提前宵禁，赶紧回去，不然遇上盘查又是麻烦……”远处有人声飘来。
一个老头摇摇摆摆走过，怜悯地看了灰头土脸的她一眼，摇摇头叹息，“长得倒美，可惜脑袋不好使。”
“玉石俱焚！”呼应如潮。
扑下路边找火石袋子的人，寻着了袋子，一回头看见同伴已经倒地，脸色大变，一咬牙，干脆擦燃了火石，一抬手对着马车扔来。
“真要有人抢粮仓，也不是在这里喊，再说那边有重兵把守，早该闹出来了，还能这么风平浪静？”老头瞪她一眼，扯开袖子走了。
“不是和尚装什么清心寡欲，啊呸！”景横波看和尚走开，才呸了一声，眼见又有马队狂奔而来，手一挥，刚才那石头再次浮起。
“律——”一声长嘶，骏马人立而起，半空中扬起碗口大的蹄子，马上黄色劲装骑士一个漂亮的飘身，凌空翻下，手一抄抄住那块石头，一边拍抚安慰爱马，一边转头怒喝：“什么人胡乱袭击！”
玉照宫主人出巡，除了迎接女王之外，其余时候要有专门的关防，尤其是九宫大街那种人流密集混杂之处，最起码要提前半天通知驻军。
……
“国师。”禹春大惊——国师就这样轻率地去九宫大街那种地方？
“是。”
“很好，劳烦大家了，”桑侗听完，叹息一声，道，“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们了。”
果然，下一瞬间，桑侗自然而然地转身，看向了身后这辆破旧不显眼的马车，“就这辆好了。”
一看就像是女王会做出的事。
骑士有点失望地抬起脸，默默拨转马头。
桑侗轻轻一笑。
看样子，只能自己上阵了。
景横波心急如焚，她没想到这些人走得这么快这么干脆，她就一个人，如何阻止这好几路的死亡马车？
禹春看着主子已经飘出门外的身影，微微摇了摇头。
马车散发着古怪的气味，但因为行驶快速，经过的人还没闻到就已经散了。
“我！”景横波比他更理直气壮。
景横波对这人印象很好。
配上他虽不算极美，但气宇轩昂极有男人味道的相貌，也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两位施主醒了？”伪和尚对着两个两眼发直的倒霉蛋，憨厚地道，“老衲刚刚和你们化了缘，特地叫醒你们告诉一声，多谢厚赐，施主行善积德，必能早登极乐，阿弥陀佛。”
“谢谢。”她嫣然一笑，“那么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糟了。”景横波险些拽断了宝贝长发，“这么多路，怎么追？”
黄衣骑士飞身而起，踏马而去，落在第三辆马车上，正要对第一辆马车射箭，忽然前头一道火星掷来，他神情一紧，急忙伸手一抄，将要要命的火把抄在m•hetusｈu•coｍ.coｍ手中。
马车微微一动，似乎桑侗靠在了车上，正靠着车窗，景横波极小心地掀开一点车帘，思考着插根针到她头顶的可能性。
马车下桑侗一怀心事，身边全是下属，自然想不到只隔一道板壁就有人，对她动了无数次杀机。
随即他抬起头，神情平静。
她素来美，习惯了他人的惊艳目光。以往那些目光，惊叹里往往带几分淫邪意味，最起码也充满着占有欲。躲躲藏藏，敢瞧不敢认。而面前这人，直视着她，坦诚地赞美，毫无遮掩他的欣赏，眼神坦荡而干净。
又一大群车马过来了。
“天意。”他道。
“老太婆，你现在的样子真丑。”马车将要撞上她的前一瞬，她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一队车马出现在地平线上，狂奔而来。
啪啪两声，两只臭草鞋砸了下来，一边一个，准准地落在两个老者头上。明明是轻飘飘的草鞋，两个老者却如被巨锤砸中，两眼一翻白，不动了。
“一刀捅破天，帝歌为我丧歌唱，哈哈哈，痛快！”
又一大群车马过去了。
天光慢慢地暗下去，彩霞光影将收的那一刻，她的身影唰地消失。
这里是位于城北的官粮仓，有足足三条岔路可以通向城中心，景横波身子一闪出现在土道上时，同时看见了三条道上奔腾而去的马车，每条道上足有最起码有三辆以上的马车。
如此美艳容貌，如此诱惑体态，应该可以让那些好色傻×们停步吧？
景横波心砰砰跳起来，万万没想到这马车是驶来和桑侗汇合的，从人群数目来看，桑家还在城中的下属可能都聚集在这里，更要命的是，桑侗既然在这里，警卫就一定特别严格，而且这些人就聚集在马车周围，她担心自己一旦冲下车，来不及瞬移就可能被困住。
“别管粮仓了……走……走……”桑侗勉力支起身子，手掌扒着车辕，留一个淋漓的血掌印，“我要去玉照宫，去立即烧了他们！我要她知道，这是她的孽……她的孽！”
“她当时应该在移动的物体上……马……不……马车。”
“家主，”一个男子道，“您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为何要在这城深处聚集？您应该现在就出城，咱们护着你，还来得及！”
心砰砰地跳起来，不知是紧张还是酸楚。
……
呼吸被窒住，两人悠悠转醒。
“事不宜迟，”桑侗冷幽幽地道，“咱们现在就走吧。”
一个老者答道：“已经在城门附近，但是盘查特别严格，虽然有轩辕老他们相助，依旧还没能出城，大家都正在想办法。”
黄衣骑士带领属下一路前奔。
最后一句桑侗语气忽转激烈，景横波顿觉不好——这女人满怀悲愤，语气决绝，她想干嘛？
想不到她竟然真的逃出宫，想不到她还没走，想不到她在这里！
景横波此时才觉得胸口闷痛，捂着胸咳嗽两声，喃喃道：“我勒个去，我这个女王当的也太辛苦了，该发劳动勋章……”
“喂老家伙你说清楚，”景横波扯住他，“为什么说抢粮仓就是有病？真的有人抢粮仓！”
“公子……”他的随从纷纷赶上，见状微微犹豫。
“愿为桑家死！愿为家主死！”
“哦哦。”伪和尚连连点头，眼神颇留恋地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
众人默然，都觉得这话荒诞，轩辕家和桑家真正的精英，此刻都在城门附近，想把大少爷送出去都难，家主还在城北贫民区，鞭长莫及，怎么送？
禹春接令转身，宫胤忽然又道：“等等。”
一群桑家老人，热泪纵横，声音沉肃。
想到这里她微微有些烦躁，大荒局势如此复杂，所有人甚至连敌友都不明，这样的日子还真不是她心头好，只恨不得快刀斩乱麻，将这些搞鬼的家伙，统统扔到垃圾堆去才快活。
“桑伊，大少爷出城没有？”桑侗问。
“原来……”他道，“想不到这丫头还这么……”
“大师兄说她好玩，我看明明是好大，啊，真的好大……”
可是她现在一个人，要想挽救这场劫数依旧有难度。狂奔的马车，一路燃火爆炸，所经之地都是帝歌最繁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怎么阻止？
他纯洁地羞涩着，却始终不抽回手。手指头还悄悄试探着动了动。
景横波在车内冷笑。
“替我去追几辆马车。”景横波指了右边一条道，将对伪和尚的要求对他说了一遍，末了加重语气嘱咐一句，“这是生死大事，现在我没空解释，总之，拜托！”
众人纷纷应是，各自登上自己的车。很多人上车之前寻到老友，无言拍拍肩，做最后的告别。登车时身姿干脆，不回头。
景横波这时候还能嘿嘿一笑。
车内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停。”
果然最毒女人心！
“好！”伪和尚眼睛一亮，这回答应得爽快。
石头飞了出去，将要砸上马腿。
景横波一回头，就看见趴在车辕上胸口洒血的桑侗，死死盯住她，眼眸恨毒，伸出的双手染满鲜血，狰狞如从地狱中窜出的女魔。
“咦，你认识我？”景横波倒奇怪了。
桑家人对他们的大少爷也特别有信心，觉得虽然他是男子，不能继承桑家的祭司大位，但是他完全可以在别的路上，闪耀出他人难及的光辉。就是不明白为和*图*书什么家主桑侗，这么多年来，一直将大少爷藏在内院，令他深居简出，不对外人宣示，以至于很多帝歌人知道桑家有这一子，却不知道桑家这一子到底是谁，人才怎样。
以为是个和尚，原来不是和尚。
“阿弥陀佛，女施主，这样是不对的。”忽然一个声音，突兀从她耳边响起，温和沉静而又絮絮叨叨地道，“你是要拿石头砸马腿吗？你现在这个角度，正对上去可砸上马腿，偏离三分会砸上第二条腿，再偏三分会砸上第三条腿，换句话说，你无论怎么砸，这匹马的腿都会被你砸断，你不觉得太残忍吗……”
几个老者警觉地抬头，就看见一角青色的布衣，飘飘洒洒在车顶上。
伪和尚飘出几丈，抓了抓头，回头看看景横波的方向，眯起眼睛，捻了捻手指。
“多谢各位老兄弟……”她抬袖拭拭泪水，“桑家能有你们，是桑家的福气。当年老兄弟们胼手胝足陪我攒下我桑家基业，没想到到头来，桑家被卑鄙的女王所害，我护不了老兄弟，没能给你们尊荣安逸的晚年，还要你们陪我去死……放心，今日你我纵然身死，定会被天洗永远铭记。将来终有一日，他会为我们报仇，令桑家复兴，你们的妻儿老小，会得到最好的照拂，你们的牌位，必将供在我桑家英灵堂，伴我桑家世代祖先，永享桑家后代血食供奉！”
暮色初降，归鸦唱晚。北野门附近人流渐多，打猎的人归来了。
“啊”一声惨叫，桑侗声音充满绝望和震惊，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刻挨上当胸一刀！还没等她看清凶手是谁，景横波已经踩着她的脸窜了出去。
一群头脑简单，动不动就被煽动的傻瓜。
两句话都没说完，随即他憨憨厚厚地一笑，在几个老者惊愕的目光中，手指一弹，轻轻飘飘地将袋子给弹了出去。
“家主！如果您真的不走，我们也不走！”
“对了！”景横波本来还犹豫要不要请他帮忙报信，见他如此爽快，干脆又加上一句，“还请你派个下属，前往玉照宫求见右国师。就说大|波去救火了，小心九宫、琉璃坊、仓井三条路的黑马车！”
她转过脸来，盯着身边那家伙。
……
景横波到此时反而不紧张了，咬牙抓稳了匕首。
身边的家伙忽然叹了口气，手一招。
又一队人马过来了，前头骑士冲得很快。
骂完之后，才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转头时满面怒容，再仔细一看景横波的脸，不禁一怔。
“桑家已经毁了。我桑侗也已经毁了。没有能庇护祭司高塔，令百年豪门在我手中衰败，是我万死难辞的罪过。我就算回到部族之中，长老们也不会放过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逃回去，然后被耻辱地处死，或者被关在地底幽牢挨那苦楚一生呢？”
那人落地，身姿飘逸，一站定脊背笔直，那般男子昂扬姿态，景横波看着都心里禁不住一声喝彩。
景横波看出他胯下是好马，舒一口气。运气好的话，应该来得及。
桑侗！
“黄组单一龙率子弟见过家主。”
骑士高举一块令牌，老远喝道：“沉铁部世子求见右国师！有紧急事务上报！”
只是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报名的人，声音都偏老，明显年纪大了。
伪和尚飘下马车，十分悲悯地合十，“阿弥陀佛，怎么晕了？”
想要冲出去是不能了，看样子桑侗是要在这里聚集手下议事并冲出去，只能等桑侗再次出门或者上车，所有人各归其位，马车重新移动的时候再走。
“等到逃过宫胤追杀，千里回奔部族的时候，你们说，我身边还能剩下几人？你们还能活下几个？”
路上倒是有人，小贩行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无人对狂奔而去的马车多看一眼，附近有粮仓，哪天路上不走几个车队？
不用问，隔壁定然就是装满粮食的粮仓。桑侗行事狠毒阴绝，马上帝歌要大乱，会有无数人伤亡，正在此时粮仓也被烧，所谓祸不单行。先不说帝歌立即将陷入巨大恐慌，很可能引发事变或者政治局势的变动，就说百姓受伤后再缺粮，马上就会死很多人！
景横波一刀就捅了出去！
“那好，”景横波立即把他的手向外一推，“你顺中间这条道，去追三辆马车，都是旧马车，灰黑色，有古怪气味。追到之后，先把车辕上袋子里的火石全部毁了，记住全部毁了，然后最好把马车也毁了，还有马车上的人，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算。记住别在一辆马车上浪费太多时间，务必要把三辆马车都拦下来！千万别忘了！这关系整个帝歌百姓的生命！”
面前是一个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少年，憨厚神态，无辜笑容。乍一看感觉有点像伊柒，再一看没伊柒漂亮，却比伊柒顺眼，尤其双目澄澈脸上有澹澹之光，看上去平和而圣洁。
宫胤转过身，看着身后地图，图上有各大世家豪门在帝歌的店铺庄园分布图，西歌坊更是密集，不过，并没有桑家的标记。
……
重箭出如重拳捣空，刹那间黑光如暴雷扑上，“豁喇”一声裂响，第二辆马车背后赫然出现一个洞，随即惊叫声响起，箭矢去势不绝，穿越马车，掠过车辕，将装火石的袋子射断，犹自不停，箭尾一扬，狠狠插入驾车的马屁股，马一声长嘶https://m.hetushu.com.com，向前一冲，整个车子轰然倒下。
他说的是她穿波西米亚长裙在九宫大街走秀那次吧？可是那次她还戴着宽檐帽，这人怎么认出来的？
她并没有被这一场决然赴死的主从情义所感动，很多事一旦看穿实质，也只剩凉薄的内里。她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想到了自己想要改变现状，就得先夺权，在夺权过程中和夺权之后，这种收买人心、言语煽动、利益蛊惑、道德捆绑的事儿，怕也不能少做吧？
糟糕！
“看清楚，这边三座都是空粮仓，真正满粮的粮仓在那边。”老头一指前方，那里高大的木栏围着连绵的建筑，隐约可以看见高耸的粮库。
不是和尚干嘛满嘴阿弥陀佛？景横波很想拎着他透明的耳朵吼上一吼。
“来者止步！”城上护卫大喝，“国师不在玉照宫中！请改日求见！”
他转身就走，大袖飘飘，转眼掠出数丈，景横波稍微放了心，吐出一口长气，这家伙看起来不着调，但是功夫可是实打实的，要追上那三辆马车，有希望！
“我和你一起去。”
众人默然垂头。
多亏了宫胤的教导，让她这个很少有机会能出门的女王，对帝歌的地形风物了如指掌。
不同了……不同了啊……
袋子忽然飞起来，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袋子飞到了伪和尚的手中。
然而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那块凶器石头上。石头还在悬浮着，伪和尚招招手指，像牵着爱人的手一样，把石头小心翼翼放在了地上，直到放得四平八稳，才转头亲切地问景横波：“阿弥陀佛，请问什么叫我的第三条腿，我明明没有……”
哎，好滑，好润，好饱满……
地上，几滴血沫。
“人都到齐了？”她缓缓开口。
“我勒个去，长没长眼睛！”景横波恨恨呸掉嘴里土，再次拗足姿态，等待下一波的求救。
“家主下令吧！我们跟着您就是！”
……
黑色马车行驶在渐渐昏黄的夜色中。
“啊啊啊啊他们为什么不停！”景横波抓狂。
在靠近琉璃井中心地带，他追上了第三辆车，却忽然一皱眉。
景横波只觉背上如被巨石砸中，五脏六腑都似瞬间移位，张嘴啊地一声咳出一口淤血，身子却毫不停留，一把抄住快要落地的火石袋子，一闪出现在三丈外。
这一刻伪和尚圣洁的脸上散发出圣洁的猥琐笑容……
明明可以用手去接火头，他非要推倒马车，动作轻得像在摸猫，然而千斤马车也像猫一样身娇体软一推就倒。
此时众人都已经登上马车，按照事先定好的路线分头去蹈死。既然是准备去死，也谈不上什么护卫不护卫。桑侗的护卫有的钻上了别的马车，有的坐在了这辆马车的车辕上。众人都将身上的明火集中保管，小心翼翼栓在靠手的车辕边。
但此时景横波也来不及查那粮仓猫腻了，马车已经驶出视线，大抵驱车一刻多钟就可以到帝歌中心，那时候就是血肉横飞的惨剧。她没有时间了。
“没有什么可是，我已经是无用之身，既然无用，就要做好被牺牲的准备，与其牺牲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不如堂堂正正，痛痛快快，最后牺牲在这帝歌城！”
几个老仆紧了紧身上衣服，扬起头，前方，仓井夜市不远了。
……
“是。”带着死气的回应声坚决。
景横波觉得这话似乎略有违和？伪和尚的用词挺销魂的，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往自己怀里凑，“是你碰到我肌肤！你还要摸我的胸！你这个花和尚！你要不按我说的做，我就去告官，让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她去抢钱了。”很快，宫胤道。
“滚开！”几个快要死的人，对一个年纪轻轻明明俗家打扮却偏偏要自称老衲的家伙，没什么好脸色。
一片死寂的沉默。
“拜托了！”景横波对这看似很靠谱，但感觉不着调的家伙很有点不放心，只得再加猛料，“你办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伪和尚似乎被她吓住，呆呆地点点头，又垂下眼，羞涩地道：“女施主你碰到老衲的肌肤了……”
“你这疯和尚！”一个老者又惊又怒，停下车，起身去捡火石，另两个已经扑上去拉伪和尚的脚，“下来！”
“是的，我们陪您一起！”
“家主！”桑家属下们也听出了桑侗的意思，呼声哀切。
又一大群车马过来了。
“去！”
宫胤和禹春率领龙骑护卫离开不久，一骑黑马直奔玉照宫门。
“谁？”
景横波这才明白这里竟然是粮仓，难怪感觉高阔，桑侗竟然想到将人和车在空着的粮仓中聚集，实在是个妙法。
景横波还在思索怎么个说法能让这家伙二话不说地帮忙，不想那人先开了口：“姑娘，原来是你！”
现在还剩一路了，她转头对城门方向看了看，暮色四合，城门应该已经关了，路上行人在减少，不会有人再过来了。
没见过这么温文尔雅又暴力凶悍的伪和尚。
一行车马，辘辘将要驶进西歌坊深处左国师府。
帘子一掀，现出耶律祁笑意微微的脸，他指尖轻抚帘穗，若有所思地道：“先前似乎看见女王陛下在西歌坊？嗯，好久没有逛夜市了，咱们也去瞧瞧？”
追过一截，前方一个大拐弯，马车很自然地出现倾斜，第三和图书辆马车斜往道边，第二辆马车暴露在视野。
伪和尚也不追，转身把马车推下路边，回头穿上鞋，蹲下身，把两个被草鞋砸昏的人身上银钱都掏出来，塞进自己褡裢里，然后捏住了两个家伙的鼻子。
“我不出城。”
“似乎没什么……”禹春想了会，不确定地道，“有个铺子在关张，不过似乎陛下并没有接近那铺子……”
景横波纳闷，抢粮仓都没人管？不是说粮食是百姓的命根么？
桑侗却似乎根本不着急，这生死攸关急若星火时刻，她还在慢慢踱步，似乎在思考，正好绕着景横波这辆马车。有好几次都靠近了车门甚至撞到了车门，搞得景横波小心肝一蹦一蹦，恨得恨不得把她揪过来狠狠扇上几巴。
有人震惊，有人了然，有人叹息。
说完顺手一拍，又把人给拍昏了。扔到了路边阴沟里。
伪和尚似乎吓了一跳，更加羞涩地低下头，呐呐道：“女施主你不要这样，老衲不敢轻薄你，有什么尽管吩咐吧……”
宫胤向来也自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年前女王有次疑似失踪，他愣是在书房看一下午书，也没走出静庭一步寻找。
追车、出箭、去火石，连毁两车，不过一箭，刹那之间！
她摸了摸脸，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去玉照宫求见宫胤，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宫胤也不可能谁都见，这人为什么丝毫疑难之色都没有，就答应下来了？
“她是在哪失踪的？”宫胤打断他的话。
“追不上了。”他道，微微眯起眼睛，这一刻他英气轩昂的脸，忽然有了奇怪的变化，却又难以言明那种感觉，从人们都恭谨地低下头去。
禹春满脸羞愧地低头，“是，当时陛下就在附近，但是无法找到，而且很快消失踪迹，现在儿郎们还在附近寻找，属下则来向主子请罪……”
帘子一掀，桑侗上车来。
……
景横波大喜，款款举手，“嗨——”
好在因为人多，某一辆马车人没下来也没人在意。人人心事重重，面色肃穆。
外头呼叫声压抑而悲壮，气氛已经调动至顶点，桑侗似乎也终于燃起热血，咬牙厉声道：“现在！大少爷被困在城门出不去，硬闯是不行的。要想帮助大少爷快速逃出帝歌，我们就必须给帝歌城造一场动乱，让宫胤无暇为难大少爷，大少爷才有机会！”
“不停，都不停……”连过三拨都不停，景横波看看天色，准备使杀手锏。
“大师！”景横波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心怀天下对不对？你普度众生对不对？你会在危难之前积极地做一切能做的事对不对？”
王霸之箭！
一大片尘土迎面扑来，将她那个风情款款的姿势和那个娇媚勾魂的“嗨”喷回，那些高头大马风一般地从她身边过了，骑士一路目光直视，根本就没看她一眼。
“那日姑娘衣饰超绝，风姿美妙，令人神往，一见难忘。”男子笑容诚恳。“今日一见，便认了出来，还望姑娘恕在下唐突之罪。”
轰隆隆声音急响，势如排山倒海，马车向她背后撞来。
那人呆了一阵，忽然一声大喊，转身就逃。
又一大群车马过去了。
“再啰嗦姐砸断你的第三条腿！”景横波看也不看，一巴掌推开那张絮絮叨叨的嘴，手一挥。
景横波心一跳。
没人说话，也再没人哭，当死亡变成了集体行动，死亡本身的恐惧和压力就归于寂静，剩下的只有那条路，一闭眼，走到底，再睁开眼，或许就是另一生。
……
“九宫大街西歌坊。”
……
马车看起来虽然破旧，其实却特别结实稳定，行驶速度也比一般马车要快，方向操纵也很灵便。不过，桑家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惊才绝艳的大少爷桑天洗的游戏之作而已。
“可是……”有人还在试图劝说。
“咻！”
景横波眼睁睁地看着石头在离马腿还有零点零一公分的时候忽然转了个九十度的弯，飞到了路边的草丛边。
桑侗一笑，声音轻渺。
……
男子一笑，“前几日姑娘是不是穿着一袭奇特的彩裙，出现在九宫大街过？”
“我们都老了，逃亡路上也未必能活下来几个，还不如陪家主，痛痛快快将帝歌搅个天翻地覆！”
第二辆车刚刚倒下，第三辆马车就到了，弯道之上勒马不及，直直撞上第二辆马车，轰然一声，第三辆马车也翻倒在地，车内人滚成一堆。
桑侗似乎被属下的义勇感动，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再开口时眼含泪光，声音哽咽。
身后传来凄厉仇恨的嘶叫：“女王！是女王！杀了她！杀了她！”
轰然一声，沉重的马车倒地，点燃的火头擦着马车飞过，一线明黄深红火迹，消失在远处，一闪便灭了。
火花闪了几闪，并没有立即灭，引线较粗，景横波看也不看，双手飞快连挥，盆子砰砰砰接连不断砸在引线上，火花连爆之下，终于灭了。
“好了。”桑侗拍拍手，“各自上车吧。”
伪和尚叹息，“人类，你们都是愚蠢的。”
景横波倒吸一口气。
“好。”男子还是没有多问，一挥手招过一个属下，扔给他一块牌子，道，“你去办！”随即对景横波拱拱手，招呼一声，“走！”带着从属们怒马如龙离去。
立时有各种声音上前报名。
黄衣男子立在车顶上，微微低头看车身，那些发黑的沼泽泥在暗处光泽幽hｔｔps://wｗｗ•ｈeｔusｈu.cｏｍ•ｃｏm幽，如他眸子一霎光芒深邃。
想想角度不便，太过冒险，还是算了。
留下来的为什么都是老弱病残？摆明了桑侗想好了要拿他们做弃子，哪里需要他们表忠诚？愿不愿意，都得死。
不过……她托着下巴，心想属于上位者的煽动力也是一种技能，得学学。
看他衣着朴素内敛，还真看不出是什么身份的王孙公子。
“我的车好像太新了，”桑侗似乎还在选车，“我希望能够抵达玉照宫，在宫胤和那贱人肚子上撞出一个洞，所以车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肃杀气氛里，有人失声恸哭。
……
“不用想了，”桑侗道，“我会把他送出城的。”
景横波手心渗出了汗——真是狠毒的计划。如果不是她贪财上了马车，今日帝歌必然遭劫。
随即她听见哧哧的声音，感觉不妙。悄悄一看，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引线，引线被点燃，沿着墙下挖好的一道沟，正哧哧地闪着火花向隔壁进发。
“请讲。”
头顶上探下一张脸，笑容憨厚，“阿弥陀佛，老衲化缘。”
将来她也要虚假为表，阴谋为里，翻云覆雨，搞七捻三么？
“玄组欧阳无非率子弟见过家主。”
宫胤低头想了想，问：“当时那街上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然后他轻轻推了推马车。
人赴死的勇气往往只是一霎，过了那股热血的劲头，剩下的就是对死的畏怖和对生的留恋。
这么做得有个前提，就是那边的新粮仓有内应！
“啊？什么见鬼的大人物走失了，用得着全城提前宵禁？”景横波烦躁地大骂，“祝他天天来大姨妈！”
桑天洗只需要随随便便对什么东西动动手，那东西以后就一定与众不同，这是所有桑家人都知道的事。
只留一句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阿弥陀佛，这里是银子吗？老衲要化缘。”伪和尚自说自话解开袋子，看看里头火石，瞟一眼马车的表面，嗅了嗅气味，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桑家从属一个个报名，景横波暗暗数，人不少嘛，光是这些小组，就分天地玄黄风云雷雨洪荒厚土等等十六组，还有组中子弟呢？这还是桑家在帝歌的势力，全国呢？
不用猜，桑侗看见她，如果不想把她活活扒皮，她跟桑侗姓！
“不……”桑侗长声叹息，声音无限萧索，“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媚笑不收，就收石头吧！”景横波手一挥，一枚石头离地而起，砸向最前头骑士的马腿。
他扛着褡裢，身形飘飞，迅速又追上了第二辆车，如法炮制，温柔而善良地“化缘”成功。
护卫们瞪大眼，喃喃道：“妖怪……妖怪……”
马车上的老者们双目肃杀，面容如铁。
扔火的人目瞪口呆。
景横波这下真诧异了，“这你也能认得出来？”
“我已经准备好了。”桑侗阴测测地道，“你们也知道，黑火器和火弹子是帝歌违禁品，宫胤严禁除玉照宫外任何私人持有，但是他管不到马车。我们这里所有的马车，夹层里都塞满了天火沼泽提炼出的天火油珠，表面以天火泥涂抹三次，遇一星明火立燃。这还是当初天洗的建议，用作必要的时候使用。如今可派上了用场。现在，我们就驱赶着这些马车，分兵三路，经过九宫大街、琉璃坊、仓井、皇城广场，在人群最集中的琉璃坊开始点火！最后在玉照宫门前，撞它个玉石俱焚！”
他胯下马都是骏马，追没多久就看见前面首尾相接一排马车，黄衣骑士并没有立即出手，而是取下肩头弓箭，拉弓，掣箭，弓成满月，箭尖稳定直指前方马车，虽胯下骏马奔驰激烈，而他肩平腰直，身姿如铁。
车夫停住，马车旁的护卫附到窗帘边。
她人刚出车，反手就是一刀，将系在车辕上的装满火石的袋子割裂，袋子落地，她向前一冲，身后有人厉喝：“站住！”随即砰一声，一道沉重的拳风落在她背上。
景横波靠着车壁，陷入沉思。
禹春不知道主子是怎么推断到的，但坚决相信主子的推断。
“家主！”有人激昂地反驳，“您不能先认输！部族长老势力虽大，可您有我们，有帝歌的子弟们，我们誓死护送您回去，会保护您不受长老们审判的！”
“……想到你带着这张丑脸下地狱，我真开心哈哈哈。”
她抹了一把脸，抬手的时候牵动胸口，心口一痛喉咙一甜，她默默咽下某种液体，咕哝一声“亏大了。”摇摇曳曳走到路边，摆了个招摇美艳的S形姿。
“地组王净率子弟见过家主。”
“好。”男子及其干脆地点头，问也不问一句，立即翻身上马。
景横波想了想，抬头看了看，这里离北野门不远，北野门靠近北野山。很多王孙公子富家子弟从这门出去打猎，现在应该正是回来的时候，这些人有点武功，有代步工具，是挽回这场浩劫的最佳人选。
桑侗张大眼，望着瞬间空荡荡的眼前，无力地倒在车辕上。
“家主，如果一定需要牺牲才能送走大少爷，我们愿意！”
宫胤看着那条路线，神情慢慢凝重，“传令，戒严全城，封锁九门，许进不许出。盘查所有经过及从九宫大街路线离开的马车。”
人还没站稳，手一挥，地上一个破盆飞起，狠狠砸在那已经快到燃到隔壁的引线上。
“您是要和大少爷汇合吗？”有人试探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