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阅读

富贵荣华

作者:府天
富贵荣华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0%
第六卷 帝王业 第三百九十二章 母仪天下,富贵荣华

第六卷 帝王业

第三百九十二章 母仪天下,富贵荣华

尽管如今已经是保国公夫人,贵为超品命妇,又是一家主母,家里那些姨娘妾室庶子全都是服服帖帖,但顾钰听着母亲这平平淡淡的言语,最后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您嫁给爹这么多年,就真的不曾在意过?”
“顾家那时候不过是地方大族,可你爹那表姐的祖父做过前朝侍郎,家境豪富,她到顾家时,和瑜儿的情形又不同,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你爹和她一来二去之下便两情相悦,一度以为凭着两家是亲戚,这一桩婚事你祖母会首肯,结果却不防人前脚刚走,你祖母就给他定下了我这王家女。所以,初进门的时候,他对我很冷淡。而你大伯父和你大伯母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两相对比,那是我最难熬的日子,尤其当我知道你爹心里头是有别人的时候。”
当他成为我的驸马时,还有人指摘他的文章徒有其表,不过是父皇为了我这唯一女儿的夫婿能够有个好名头而已。可他从来都不争不辩,纵使同年惋惜他因为尚公主而丢了大好前途,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婚后的日子都是他让着我,每一次遇到我发脾气,在他三两句话之下,我都仿佛是打在棉花团上的拳头一般使不上气力。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过去,没有父皇母后的知心默契,没有大哥大嫂不时发生的激烈碰撞,更没有别人家那般情深意切,抑或是鸡飞狗跳。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当初我倘若选择了别人,是否还会是这种平淡无波的日子?
“太子殿下是想让宫正司收敛一些?”见陈曦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认了这意思,齐晓不禁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方才淡淡地说道,“此前皇上转给各部衙门的奏折,想必转给太子殿下看过?”
后面的话,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尽管他把我和那些死物相提并论,但我却不觉得恼,甚至抓着他的手和小孩子似的嚷嚷,眼看着他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父皇母后大哥一样离我而去。他到死都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卿卿我我的字眼,可他带给我的,是几十年平安喜乐的日子。
尽管形容消瘦,尽管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但那形貌体征,分明就是威宁侯顾铭本人!
“是,爹。”
“人言可畏,可人言亦轻,不用管人家说什么!”
“会试榜单虽说已经出了,但你们看着些动静,有什么消息禀报给我。”
然而,南监的几个监生在杏榜放榜之日大放厥词,结果却被人揭出了数桩风流罪过,一时使得南京国子监在朝中文官和士子们中间的人望大跌。
“没有冤屈自然不可能,纵使查得再细致,终究还是会犯错,更何况若下头人有私心,做些小手脚,这也是难免的。古今中外,没有冤狱是不可能的,但倘若能做到少有冤屈,那就已经是善政了!而且,这一查之下,牵扯出来偷鸡摸狗的小事很不少,贪墨等等更不用说,你母后已经传令,将其中罪大恶极的立时按照宫规法办,其余情节轻微的造册存放的。若是下次再犯,则重罚不饶!”
天子仁厚,这对于如今的文武百官来说,并不是单单的颂圣言语。比起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喜怒无常,群臣动辄得咎甚至于获罪处死,当今皇帝尽管自即位之后便推行了数桩新政,但手段循序渐进并不激烈,恰恰相反,对王公贵戚还颇为温和。最最重要的是,陈善昭这个皇帝从来没有恢复锦衣卫,又或者是在京卫之中另择一卫赋予侦缉权限的意思,宫中宦官的权限也大大缩减了。于是,在这么一位皇帝的手下为臣,有人感到轻松,也有人懈怠,更有人打起了别的主意。
听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拽着那轻飘飘的袖子,心痛如绞的张琪使劲咬着嘴唇,泪水须臾就打湿了他的衣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终于站直身子抬起了头。
就在他暗自赞许今年黄文忠主考会试,果然取士公允的时候,突然,只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大光其火的声音:“这榜单上北人几乎占了一半,这怎么可能!从来都是江南出文秀之士,哪一年会试不是占去了十之六七,今年凭什么北人能够分庭抗礼,而且占去会元之位的还是北监的监生,这不公平!”
父皇母后的往事,父皇从来没有瞒过他,非但如此,还曾经自夸似的在他面前讲过,也正因为讲过,他方才会在祖父第一次北征的时候识破密信玄机,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可父皇那时候只是赵王世子,可以自由出入宫闱市井,而他毕竟身份不同……
“……”
张琪进了坤宁宫东暖阁,才刚屈膝行礼,章晗便亲自上前扶起了她,屏退众人后,这才拉着人一块到榻上坐下。见张琪斜签着身子垂头不语,她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他素来心高气傲,赋闲在家那些年并不甘心,所以此前才会自动请缨,可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打仗的事最是说不准。前头还未有准信,你又一直不肯入宫来见我,我只好让人召了你来。当年我爹和大哥父子俩各镇守一方,我一直日夜担心,尤其是开平被困的那一次,我还怀着明月,更别提多难熬了。而此前晨旭失去音信的那一次,我也挣扎着挺了过来。吉人自有天相,你且放宽心,这次想来威宁侯也会最终无恙。”
而宫学的事情也是章晗力推,宫学既备,先生却难得,总不可能去朝中请大儒来教导宫中的女人,至于宦官之中多有净身之前就精通经史的,可若是让宦官来教未来兴许执掌一局的女官们,又失去了制衡的意义,让两者沆瀣一气。所以,章晗思前想后,却是想到了晚唐那赫赫有名的宋氏五姊妹身上。
“太子殿下……”
透过支摘窗又扫了里头众人一眼,章晗只见不少宫人都在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自己这一行人,反倒是刚刚才被自己看过卷子的窗边少女,这会儿分明已经醒了过来,可却有些心虚似的埋头看着卷子。于是,她便指着其对秋韵问道:“此女既然已经答完了卷子,把人叫出来给我瞧瞧。”
这些话是舒佥一直想对侄儿说的,然而,舒恬一直都在京城,虽间或有信捎回来,可都是言简意赅,他自忖仍是罪人,亦不敢在回信时多谈其他。现如今既然多年苦苦奋斗的目标得以圆满,他自然少不得提出这延续子嗣的一条。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话是说了,舒恬的反应却很奇怪。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那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尴尬,也仿佛是为难。
“这些事情我一个在宫中不多久的人都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会不知道?二圣都不曾说革除,我一介微末女子,何德何能谈什么革除?”齐晓摇了摇头,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皇庄和采买的事情,是张尚宫曾经和我提到过的,还说此等旧弊,先头仁孝皇后曾经设法整饬过,但有些人便如同贪官一样,犹如割野草似的怎么割都割不干净!不是古语有云,水至清则无鱼吗?”
这话还没说完,陈曦就发现陈善昭眼神转厉,一时间便不敢再说下去。见父皇那一贯温和的脸上竟是呈现出几许冷峻之意,他一时间更有几分惶恐。可就这么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他却没有等到父皇的回答,而是另一句淡淡的吩咐。
早听说北监学官都是风骨料峭,因而学风严谨,今天从会试榜单上就能看得出来。不过看来,那位绳愆厅掌管竹板子打人的监丞大人,必然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你知道就好!这夫人之位,秋韵坚辞,我原本也是不肯接受的,可皇上和皇后娘娘硬是不准,我只好勉为其难搬进了这里。可既是要嫁给你为妇,自然夫唱妇随!这宅子我会上表还了皇上,请改作英烈祠,祭祀这些年来死难的将士!如今我一无恒产,二无丰厚的陪嫁,你眼下求娶,将来可别抱怨!”
“年纪大的人,这些年轻时喜欢的颜色再也压不住了。”王夫人侧头瞧了一眼同样不再年轻的女儿,眉头一挑笑了笑,“你从前还不是爱大红的?可现在宝蓝的天青的秋香色的,什么素淡穿什么,这会儿倒劝说起我来了。”
见小叔完全会错了意,舒恬不禁哭笑不得,踌躇片刻方才叹了一口气:“小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有大功的。当初废太子烧了赵王府的时候,她便是和皇后身边另一位女官以身作饵吸引了敌人,以至于右手齐腕而断,遍体鳞伤,那时候我凑巧救了她们,在田庄留人将养多时。此次皇上登基之后,便论功行赏册封了她为二品庄烈夫人。小叔,我哪有挑剔人家的资格,是我配不上她!”
骤然从儿子的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话,张琪顿时愣住了。很快,她便强笑道:“佶儿乖,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了!”
顾仪被张琪说得脸上一红,随即连忙解释道:“娘,是婆婆亲口对他交待,让他亲自送我来的。婆婆还说,她尝过在家里苦苦守候的滋味,让我好好宽慰宽慰娘,让您千万别担心!”
番外六 晨曦(六)
陈曦这位皇太子素来规矩大,敢于在东宫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早年间就已经绝迹了。因而此时此刻,听到皇太子要问话,跟着齐晓过来的坤宁宫中人,全都敛气息声退了出去,而陈曦当成书房的春和殿东暖阁本就是禁绝闲人进出,这会儿就只剩下了这一男一女两个。面对这种情形,齐晓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正色行礼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想问什么?”
“皇上登基之后重学校,所以南北两监率性堂出来结业的监生都能直接参加会试,南监那边推崇什么师生故旧书香门第,自以为江南文华之地就一定占上风,素来瞧不起北人!可北人好容易这一科摘下了会元,成绩远胜往昔,哪里会任由人这么泼脏水?今天这一闹,他们逞了一时之快,得罪的人可是很不少!可当今皇上最是仁德,就是先帝爷,也能对从前反对迁都的大臣们都容了,难不成这次会因为他们指斥不公,就以言治罪?到了那时候,朝中那些力挺北监的老大人们岂不是会落一个以大欺小的名声?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跟着前头两个少年来到了一处茶摊,见他们在角落上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陈曦就在外头兜了一圈,摘下了头上纶巾,继而方才闲庭信步似的走到茶摊上,挑了隔得稍远些的一张桌子,背对着人坐了下来。随便要了碗茶,因为自幼习武而耳朵灵敏的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低低的责备声,而更令他诧异的是,那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吕姑姑,您都觉得她年纪小,更何况她当初刚进宫学之中是什么年纪?偏生她规矩大,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怕她,可平日教导读书认字和简单的经史,除了一手好字,鲜少展才,所以这次好些人联合在一块,撺掇了尚服局的冯姑姑,硬是让她也一块考。冯姑姑说若是第一名,便正七品二十四典之职任她挑选……”
倘若没人,他也就径直拜访了,可如今门前如此热闹,他思量再三,不由得拨马走了回头路。可才到路口,被那些亲友撩拨起来的那念头却是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犹犹豫豫好一会儿,他最终把心一横,竟又调转马头回去,却不往那庄烈夫人府的门前去,而是径直转往了旁边的一条暗巷。等到了深处,他瞅了一眼那并不算高的围墙,缩起双腿上了马背,继而一攀一跃,竟是就这么从一丈多高的墙头翻了过去。
顾佶似懂非懂地盯着母亲和姐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等到乳母忙不迭地带了他下去,顾仪方才挨着面色再度沉郁的母亲坐下,软言宽慰道:“娘,我刚从宫中回来。长宁公主悄悄告诉我,说是前头进兵顺利,平缅指日可待。您尽管放宽心等着爹回来!”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尽管燕王陈善睿已经回师直扑此前反叛的木邦土司辖地,但顾铭那数千兵马仍然没有消息。陈善昭几度下诏令兵部派人安抚这些士卒军将的家小,又连连行文让陈善睿加紧进兵,务必拿下木邦以儆效尤,朝中那些聒噪的言官们洞悉了天子的态度,渐渐也只能撂开了手,倒是有人眼瞅着当年骂太宗皇帝陈栐最厉害的胡彦后来却得了重用,也尝试着把火烧到了燕王头上,道是燕王统兵不力云云。但这一次,陈善昭却不像此前对那些指斥罢兵的人那般客气,数道朱批引经据典把人驳得哑口无言,而后又是各自罚俸不提。
他的世界在这儿,而她的世界,在京城,在皇宫,在于她的丈夫儿女,在于大齐天下!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顾镇没好气地挑了挑眉,旋即双手把弟弟搀扶了起来,却不敢再如同从前那般去捏他的臂膀,强忍鼻子酸涩笑道,“你大嫂怕四弟妹孤身抚养两个儿子有难处,又怕她没个可靠的人撑腰,所以和爹娘商量请得圣命允准,这才和我一起上了京。上了京方才发现白担心了,淄王和淄王妃都常来常往,宫中皇后娘娘也关切得很,而后又得了你归来的喜讯。好了,废话少说,快去见你家媳妇,若不是她这一阵子身子不好,早就和我们一块在这儿等你了!”
“你的心意,父皇母后会知道的。”
当顾铭在文华殿中见过皇帝陈善昭后出宫,已经是午后时分了。各国内务形势人事,以及此次进贡的使臣等等,他只奏报了小半个时辰,更多的时间,陈善昭都在询问他劫后余生的经过。此次抵达张家湾码头后,他一路疾驰回京,继而又连着面圣,早已是身心俱疲。然而,皇帝既然体贴地没有留着他赐宴,他自然明白这是让自己尽快回去见家人,当即马不停蹄地出宫回家。当身下坐骑拐入那条熟悉的胡同时,他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黏糊糊的手心甚至一度握不住缰绳。到了府前,眼见得中门大开,他顾不上考虑其他,径直拨马直驰而入,随即就看到了仪门前头站着一对男女。
“皇上既如此看重,微臣从命就是。”
尽管凝香尚未去对顾信禀明,但大宅门中的消息原本就是最快的,当顾信来到张琪身前时,看着眼睛红肿,显然又哭过的母亲,他突然屈膝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娘,我一定好好读书练武,将来也和爹爹那样带兵打仗,给他报仇!”
知道章晗并不是希望下头人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凛凛然如对大宾的人,此刻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齐晓顿时胆子更大了些:“说到节流,皇上即位之初就放出了宫中不少正当婚龄的宫人,这几年又不曾小选过,据我所知,宫中开支确实缩减了不少,但放出一二百宫人一年所得的钱粮,实则有限得很。万民称颂的好事,但从度支二字上头来说,是看不见多少成效的。而宫中采买的东西,民间一个价钱,到了宫中记账便是另外一个数字,其中出入往往触目惊心。而至于开源,宫中那些皇庄,何尝不是最肥沃的地,最贫瘠的收成?”
郑海闻言也就略过了这个话题,突然又问道:“说起来侯爷和各国使臣一块到广州,缘何这一路却不和他们同船?”
“你好大的胆子,在背后编排起父皇母后了!”
“大哥当年一念之差,让早已枝繁叶茂的舒家沦落到流戍辽东的地步。而二哥的一念之差,则是让舒家余部险些全军覆没。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只怕如今这些人也不能保全。这些年你东奔西走尽心竭力,着实难为了。”
“有过必重罚,爹爹可不相信小惩大诫的那一套,只有重罚之后,才能牢牢记在心里,将来才不会再犯!他在国子监素来最铁面无私,也是这么个宗旨,你要是再敢求饶,那就两百遍,抄断你的手!”
庶人陈桦废,妻妾子女迁出东宫。后适乘舆过,有宫人谀之曰:“将洒扫东宫,妃与世子二三日当可居。”后肃然曰:“洒扫固宜;然东宫,储君所居,予何人耶?”宫人叩首谢罪。
听到这个解说,章晗这才恍然大悟,而陈曦更是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心中大致明白了出身官宦之家的她缘何会在宫里。然而,对于随着何女史出来的齐晓而言,听到吕宫正这一番满是夸奖的言辞,她却心里咯噔一下,上前行礼之后听到皇后柔声道了一声免礼,起身后便垂手站在了那儿。
“父皇的性子,甚至不愿意让我和三哥呆在京城为他守足三年,最后一刻都赶了我们走,你去为他守陵,只怕他还要责怪你矫情。”陈善睿眉头一挑,当即停住脚步看着马城说道,“你如果愿意,我去和皇兄说,调了你一块去云南!”
“让他进来!”
“明月,我小时候就喜欢金石,可家里人都指斥这是玩物丧志,逼着我读书科举,我喜欢写文章,但我不想做官,更没有自信能做一个好官。幸好,仁宗皇帝点了我为驸马。这辈子我最得意的是,就是收藏了那许多珍贵的钟鼎碑碣,写了不逊于前人的金石铭录,娶了你这心地好的公主……”
如此一来,皇太子的地位至少从目前来说稳若泰山。
这一次,他仍然连话都没说完就被舒佥打断了:“那可不是正好?舒家如今的情形,也配不上什么世家豪门书香门第,至于小户人家的女子,将来若知道咱们家的情形,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就是一时嘴碎坏了大事。皇后对你有恩,那姑娘又武艺高强,正是良配,你有什么资格挑剔人家的出身?”
见顾铭一听这话面色大变,连和自己夫妻二人打个招呼都来不及拔腿就跑,顾镇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的嘉兴大长公主少有看见丈夫这般样子,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随即才轻笑道:“你个促狭的家伙,这不是要急死四弟吗?”
张昌邕因当年周藩之事有功,由河南右布政使任上调回朝中,出任刑部右侍郎,可陈善昭一登基,最善于见风使舵的他当即因病告老,毫不迟疑地躲到南京张家老宅养老去了。别人不知道当年那段旧事,只以为其嫡女为威宁侯夫人,养女是当今皇后,自己又是致仕的侍郎,却身边只有几房妾室,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而张昌邕全都以放不下亡妻为由婉言谢绝。只有她和陈善昭知道,张昌邕是生怕自己清算旧账。
“她命苦,是因为她的母亲自己就看不透,所以没把她教好。”王夫人那仿佛古井无波的眼神微微泛起了丝丝涟漪,一时想到了自己初入顾家门的情景,“你大姐的心高气傲全都是随了你大伯母。你大伯母和你大伯父当年也算伉俪情深,可后来因为后继无人,你大伯父活活被怄死,你大伯母那最后几年的日子,过得何尝舒心?她千辛万苦想让你大姐嫁得好,可却不想想,王府这种地方,岂是单纯凭着才学容貌就能站稳的!徒有一个韩王妃的名分,半个儿女也无,又不肯养一个庶子在名下,劝都劝不听,纵使娘家得力又有什么用?你嫁入保国公府这些年,当年的保国公还不是有些大家公子的毛病,如今呢?”
尽管秋韵在宫中资历并不算最深,但谁都知道她是皇后面前最受信赖的,这三年身为宫正执掌赏罚公正无私,一时就是从老宫人中提拔起来的女官都不敢小觑了她,更何况那宫正司的女史。闻言吓了一跳的她急忙往秋韵所说的那个少女瞧了过去,好一会儿方才如释重负,连忙躬身低声解释了起来。
番外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上)
眼看着这些南北士子散去,陈曦就注意到刚刚和人打擂台的少年也被另一个少年拉了出来,两人却比前头那些慌乱散去的士子们镇定些,一前一后走向了街边角落的一个茶摊。他想起其中一个仿佛对南监北监的事情了若指掌,一时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
番外六 晨曦(九)
“在于支,但更在于度!把控支出固然可以节流,但有道是,节流不如开源,因而度量收入更要紧。”
“让我们在这儿等他这么久,让他着急着急不是坏事。再说,你刚到京城看见四弟妹,还不是吓了一跳?”说到这里,顾镇想起乍一见顾铭时的痛惜,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从前爹上战场的时候,娘面上若无其事,背地里常常发呆。如今想来,爹真的是吉星高照,这才能屡战屡胜,囫囵回来……”
走到这一步,是时也命也,但也是她殚精竭虑竭尽全力的结果。今后,为了她的儿女家人,也为了她自己,她会和陈善昭携手继续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是儿臣当初跟着皇爷爷北征,扎营之际虽撒过避虫蛇的药粉,但还是撞见过几次,久而久之就学了一招。”陈曦面上镇定,心里此刻却也跳得厉害,见母亲和淄王妃张茹在最初的吃惊过后,此刻都还镇定,他这才说道,“父皇,这儿儿臣带人收拾一下吧,免得下山之际再有此等长虫惊人。”
“这万岁山上下除草洒扫的人,就是他们这些?”在得到身边内侍的确认之后,陈曦扫了一眼这些战战兢兢满脸惶然的内侍,沉声说道,“琼华岛乃是西苑重地,万岁山更是父皇母后不时要来赏玩的,尔等既然司职山上洒扫除草,养护花木,便当尽心竭力!今日是一条无毒的菜花蛇,若明日是一条五步倒的竹叶青则何如?尔等有几颗脑袋可以赎罪?”
“大哥……大嫂!”
儿子竟然把自己刚刚的话给换个法子说了一遍,陈善昭顿时愣住了。良久,他方才听到一旁的章晗开口说道:“晨旭,你这是都想明白了?”
番外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中)
齐晓顿时止住了脚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头笑道:“太子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况皇后娘娘既然用了臣女,自然不是要臣女和光同尘的。皇上仁厚,皇后娘娘贤明,臣女能为二圣作马前卒,三生有幸。”
番外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下)
“姐,那朝中老大人们会不会出面?”
“你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
“我这就去!”
最喜欢热闹喜庆的我渐渐更多的时间都呆在家里,伴着我家里那个最喜欢琢磨各式石碑,最喜欢各式钟鼎,仿佛喜爱这些死物更多过我的老好人。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回忆往事,成天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看着他的时候,那些不知道的人甚至难以相信,他曾经是当年父皇即位第一次殿试中选拔|出|来的榜眼。那一科的状元是天下有名的大儒传人,那一科的探花是温润如玉的俊俏郎君,在这一前一后的衬托下,面相忠厚形似书呆子的他很不起眼,可金殿传胪的时候特意溜过去看热闹的我,就偏偏一眼相中了他。
随着皇太子前往南京谒孝陵的消息,朝廷之中起了一阵子不小的波澜。储君远离京城,远离圣驾,从古到今都是莫大的祸患,然而,当今天子即位便册立了嫡长子陈曦为皇太子,其他两个嫡出的皇子年纪都比皇太子差好些,而且各有所好。齐王陈旻胸无大志,反倒是对那些匠艺小道感兴趣;鲁王陈昊从小喜好练武,辽王此前留京期间亲自教授其武艺,又留了好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给其作为教习。
错愕之下,他又使劲盯着人看了两眼,发现确实是自己印象深刻的那训弟姊姊无疑,又见那张墨迹淋漓的卷子便在一边,索性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通篇读完,他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竟连母亲和淄王妃张茹走到背后都没察觉。
尽管奴儿干城初建之际,所有建筑都是粗糙得很,但这些年来这座城池作为大会女真以及东迁蒙古各部之处,尤其是都司衙门经历了数次改建,看上去高大威严,尽显大国气象,因而前衙后宅的格局和各地官衙官廨一样。后院三路三进,住着他和都司衙门好些属官。占着中路的他因为家中人口简单,还腾出了前头一处倒座房给两个都指挥佥事的下人居住。此时此刻,当他踏入正房,才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立时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出来。
“是长宁公主说琼苑花开得正好,皇后娘娘便吩咐来选几支好的给公主插瓶。”行过礼后,见陈曦左近只跟着寥寥几个内侍,齐晓本想从旁边绕过去,可谁料擦身而过之际,她只听得耳边又传来了陈曦的声音。
此话一出,他只觉得浑身肌肉仿佛都僵硬了起来,唯一能做的便是紧张地留心着对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飞花仿佛他说的只是再平常的一件事似的,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在他越等越是心焦,还想掏心窝地再表白几句的时候,却只见她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极其少见的笑容。
“嗯,多谢皇后娘娘!”
孝贤昭皇后传(by 加兰)
出了乾清门,陈曦一个人缓步在前,几个东宫内侍都远远跟在后头,谁也不敢出声。然而,陈曦正要踏入谨身殿后东侧的小门之际,突然停住了脚步,随即转身说道:“去坤宁宫。”
“蛇!”
陈皎立时喜出望外,然而,一想到刚刚那条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的蛇,她又有几分后怕,眼睛骨碌一转便上前去拽了陈胪的袖子,笑眯眯地说道:“小叔叔很少进宫来,这儿都是大人,他呆着肯定没趣,儿臣带他一块下去看看大哥都在干什么!”
“那是自然!”满口答应的罗淮恩立时叫来几个随从的天策卫军士,眼见他们牵了马来,少了一臂的顾铭一如从前那般干净利落地跃上马背,继而一抖缰绳疾驰了出去,他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轻叹了一声,“到底是将门虎子,皇上没看错人!”
把齐晓打发了下山,章晗这才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巍峨的宫城以及广阔的京城坊市。不止是陈曦,就是陈皎,还有她的另几个儿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陈善昭和她做的不过是引导。就是不久的将来,肚子里这个孩子降生之后,也是一样的。
这试试两个字说得章晗忍俊不禁,当即嗔道:“哪有你这样当父皇的。”
想想山上除了父皇母后和淄王淄王妃,还有好些禁卫,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再看看陈皎那你若不依就另使花招的样子,陈曦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又摆手叫来了几个内侍和禁卫远远跟着。等到了太液池边上的太液桥时,他突然听见陈皎在背后问了一句:“大哥,你可想过今后要娶谁为太子妃么?”
“蒙皇上惦记,实在是惶恐。”顾铭点了点头,见接下来各条船上,那些肤色发色形貌各不相同的使臣也都陆陆续续下来了,见他和罗淮恩说话,不少人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他扫了一眼他们便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罗大人了,我可否立时回京?”
终于是来了!
这一天从坤宁宫请安出来,心中压了事情的陈曦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到了后头的琼苑。琼苑之中尽是些小巧的亭台楼阁,他平素对这些并不留心,这会儿却忍不住缘着抄手游廊一路到了中间的一波碧池前,背手伫立在那儿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只听得身前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想章晗不问自己姓氏出身郡望,却先问自己临的帖子,齐晓想起当今皇后和前头孝慈皇后彭氏、仁孝皇后傅氏并称,都说是难得的贤后。唯一的不同是,太祖和太宗后宫都并非只一人,而当今皇帝却是非但三子一女都是皇后所出,后宫更再无其他妃嫔。皇帝当年在东宫时,也不是没有别人提过多建内宠以求子息,可都被当今皇帝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如今天子即位业已三年,尽管过了孝期,可文武百官无一人敢提纳妃事,皇后威权人望之重,古往今来都是少见的。
齐晓被张尚宫引进宫时,为的是张尚宫和家里有亲,更何况父亲性格耿直不会做官,北监绳愆厅更得罪人。父亲原本不肯,母亲一时两难,她悄悄让丫头出去打听绳愆厅监丞都是干什么的,待明白之后便求了母亲去见张尚宫,讨下了进宫学的事。
尽管很想和小叔以及其他舒氏长辈同辈晚辈们多呆几日,但君命在身,舒恬还是立时启程和那位传旨的吴公公回京了。这一趟回来,不但小叔舒佥狠狠给他壮了一番胆气,其他长辈平辈也都明里暗里怂恿了他。因而,回宫复命之后,他便立时直奔了那座新造不久的庄烈夫人府。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离京之际尚未完工显得有些冷清的这座四进府邸,现如今竟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尽管大门口守了好些卫士,但仍有人不遗余力地在门前通融求见,那光景乍一看便仿佛是哪位九卿高官的府邸似的。
听了此语,赵破军脚步一滞,当出了屋子来到清冷的外头时,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女真人和蒙古人尽管早已不是当年几乎席卷天下时的势头了,但为了以防万一,陈善昭仍是授意他建寺兴佛,更是从京城挑了两个德高望重的高僧,预备永宁寺齐备之后便把人派过来。而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这辈子能否完成还是未知数。
【全书完】
先后失去了父皇和母后,我很伤心,可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大哥更伤心。他十岁被册立为皇太孙,父皇登基之后就被册封为皇太子,前前后后算是当了三十余年的储君。都说皇太子最难当,但父皇却在大哥年纪渐长之后,做起了撒手掌柜,很多事情都交给了大哥去料理,甚至几次提出要退位去当太上皇。若不是大哥坚持不肯答应,群臣为此三度伏阙,差一点就让父皇成功了。即便如此,父皇仍然曾经留着大哥在京城监国,自己只带着极少且不符合排场的随从,携了母后登上泰山,游过西湖,甚至在重修的黄鹤楼上留下了自己的题诗,根本没去想过如果有人能认出御笔该怎么办。
至少还要如此考上五六次,这才能够真正把人员补齐全。至于今后要真的让这些女官和宦官们分庭抗礼,却还得需要长时间的磨练和磨砺。如此想着,她脚下却不停。当她走到一张靠窗的书案前时,原本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可当看清楚那张卷子上的笔迹,她却突然站住了,随即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番小方桌后头端坐的那个少女。
陈善昭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前的锦衣卫,还有杜中的金吾左卫,文武百官天下臣民都避若蛇蝎,但原本它监察的职能却是好的,只是权力太大,以至于太祖皇帝那样的明君,也会因为一己之私做出悔之不及的事情来。所以,太祖皇帝废了锦衣卫,朕又收回了金吾左卫的侦缉之权。可是,真没想到,朕要仁德,却有人以为朕软弱,竟然把手伸到宫中来了,让宫正司清一清也是www.hetushu.com.com好事。对了,你提拔的那个小丫头怎样?”
何氏那声音压得极低,见秋韵片刻的错愕之后,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她不禁又轻声问道:“可要知会那些今日与考的人一声?毕竟她们能有今天,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吉事归吉事,好事的非议的自然也不会没有,然而,当陈善昭在朝堂上当众嘉赏了北监上下所有学官,更亲至北监之中召见学子,御笔亲题了好几处的匾额之后,这种质疑的声音就都无影无踪了。天子分明是在给北监造势撑腰,谁还会真的脑袋糊涂了硬要顶风而上?就连会试放榜日那小小风波,也在五城兵马司的选择性无视之下,并没有泛出多少水花。
“妥当不妥当,只是朕一句话的事。宋先生如果要名分,朕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起复了。”陈善昭笑容可掬地看着宋宜,见对方立时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这才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宋先生,朕知道因为你和章家是姻亲,再加上从前不过是秀才,所以朝中文官不少都有些轻视之意。你自己不想声张,朕也就不会把你昔日做下的那些惊天动地大事公诸于众,但朕自然不会视你为平常人。太子乃国之储贰,虽则自小读书习武,人人称之为文武兼通,但于世情民意,洞悉人心,提纲挈领等等事情上,仍是不免有所缺憾。朕请你随侍太子,是因为他面上宽和,实则执拗,需要一个说话能让他听得进去的人。”
正月二十一日,庶人陈桦矫诏宣仁宗入宫,后闭门不纳。伪使归,后乃召婢仆,曰:“事急,无累尔等。”尽遣出府,与侍卫厉兵秣马,以待事变。庶人陈桦遣吏部尚书夏守义宣召,且命金吾左右卫围赵王府。夏守义入府,后痛陈利害,言必为矫诏。夜,庶人陈桦命顾振攻赵王府。后与燕王妃焚府径出,血战长街,京师震动。自正月二十一日至三月二十日,后与燕王妃匿于京师,联络中外,见吏部尚书夏守义,出太祖所赐御笔“全”字斗方,以内藏太祖密诏示之。太宗反正,后有力焉。
至于皇族子弟,在从前的文华殿读书之外,更添了诗词歌赋算术天文射御乐书等等各科任拣任学,年前还有两人授了外官,久而久之,其他被拘在京城原本怨气满腹的诸王,也渐渐不得不对当今皇帝服气了。而终于把母亲顾淑妃接回王府颐养天年的淄王陈榕,自然是出入皇宫最多的人。
“真要说起来,威宁侯府的那位大小姐和皇太子殿下相差三岁,既是侯门千金,家中母亲当初和皇后娘娘又情同姊妹,要说岂不是最有希望的?”
夏去冬来,尽管身在南京的卫国公顾长风和王夫人,嘉兴大长公主和驸马顾镇全都写了信来,或询问或宽慰,但随着平缅之战渐渐顺利,顾铭仍然一直都没有下落,别说朝中上下的官员们,就连宫中帝后说起此事的时候也都觉得顾铭能够回来的希望渺茫。只有顾信在每日咬牙习文练武的同时,对于关于父亲的字眼极其敏感,但凡听到家中人议论顾铭的死讯就会大发雷霆。而尚未能够明白这些事情的顾佶,则是日日被张琪带在身边,亲自教着他念诗认字,思念爹爹的心思仿佛渐渐淡了。
前几日会试杏榜放出,外头杏榜题名的贡士们正踌躇满志之际,宫中也到了两年一度宫官考选的时节。尽管章晗让人设了宫学,在入宫的宫人当中择选聪颖灵巧的学读写,但加上原本就识字的,应考的也不到一百之数,自然比不上动辄两三千的举子。
带着这愤懑,原本还蹑手蹑脚的他索性光明正大地一处处搜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闯进了一座墙角摆着几个花盆,看上去简朴整洁的小院,四处一扫就几乎想都不想地直奔正房。可打起那帘子一只脚跨过门槛进屋,他就只听得一声厉叱。
然而,当被皇帝召见的夏守义和张节得知了陈曦所请微服之事,立时异口同声连连反对。然而,陈善昭素来是最擅长说服人的,摆事实讲道理,足足磨了两个时辰,终究让这两位三朝老臣不得不接受了此事,但却提出了多派护卫跟从等等诸多条件。陈善昭满口答应把人送走,却又让人去召宋宜。
张茹顿时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先去看了正相谈甚欢的陈善昭和陈榕一眼,一时连敬称都忘了:“你怎么生出这主意?”
“多谢皇后娘娘关切。”张琪轻轻应了一句,当感觉到章晗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时,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一如从前清澈的眼睛,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皇后娘娘放心,我不后悔。他是为了顾家,也是为了我,这才在家中按捺了十几年。如今我有了儿女,他却还正当盛年,我怎能阻他再去建功立业?皇上即位之后,爵位承袭就比从前严格了许多,勋臣贵戚多数都是心怀不满。如他这样年少爵高,又因我的缘故颇有宠眷的,自然更是众矢之的。他临走之前就说了,胜则是给子女当榜样!若万一他败了,便让我好好带大孩子们,异日重振家名!”
陈曦顿时面色一沉,见那边厢跟着齐晓的几个内侍俱是头也不敢抬,自己带出来的那几个更是大气不敢吭一声,他一时心头火起,冷冷喝令人退出十几步远,这才看着齐晓说道:“齐司正,外官勾连内官,确实是非同小可的罪名,但这一阵风吹起来到现在,整整已经大半个月了,而且还在一直株连?宫正司就算是奉旨行事,可如今宫中非议多多。等风头过去,宫正司成了众矢之的,那种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滋味可是要你们品尝的!”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如今是四月初的天气,江南也好,北方也罢,不在初夏,至少也已经是四处绿意盎然的景象,可此时此刻陡峭的江崖之上,依旧是寒风料峭冰寒刺骨。穿着厚厚皮裘的赵破军背手站在那临海的一面,想起前几日还热得几乎能穿单衫,如今却又得翻出过冬时那一身行头,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
不过,这事儿和那小丫头有没有关系?
“嗯。”
“嗯,娘,你放心!”赵佶紧紧抱着张琪的肩膀,咬了咬牙就开口说道,“不就是说爹下落不明吗?这些年,听说爹的枪法比从前更犀利更刁钻,他一定会回来的!”
“哼!”这话还没说完,赵破军就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辩解,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今日欠了多少,明日加倍补上!”
仿佛前一日还是大雪纷飞,后一日便突然温暖了起来。树上的枝叶都比往年早抽出了绿色嫩芽,至于达官显贵府邸中的花园温室里,更是已经姹紫嫣红花开遍。那些大家闺秀小户千金们,都不约而同地换下了臃肿的冬日大袄,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轻薄春衫,仿佛如此才能凸显自家那玲珑有致的身段。
“嗯。”陈善昭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长子,一时眉头一挑,却没有追问,只是交待了几件事务,就越过其径直往坤宁宫而去。待到进了坤宁宫正殿,他扶起了章晗,眼睛一扫那些慌忙行礼不迭的内侍宫人,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终才携了妻子的手径直进了东暖阁。
直到七月初,礼部同文武群臣方才拟了大行皇帝陈栐并皇后傅氏的庙号和尊谥。大行皇帝陈栐庙号太宗,谥曰体天弘道高明广远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傅皇后谥曰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当下陈善昭立时命翰林院撰谥册,一时斋戒三日后,以上尊谥册宝,再祭祀几筵殿,于二圣神位前上宝册和玉册。这合祀礼之后不久,一晃便是二十七日服毕,百官一时都换了乌纱帽黑角带,而陈善昭上朝与百官同服素,退朝则仍旧衰服,一时上下尽皆敬服,民间无不称颂新君仁孝。
马城和陈善睿素来交情好,索性也就实话实说道:“皇上虽打算让奴婢掌管内官监,但奴婢没那个心思,打算去长陵守陵。”
听到这样的自我剖析,陈善昭不禁笑得眯起了眼睛,随即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从小就知道肩上责任重大,读书理政从来都不曾有过懈怠,内外臣子往往交口称赞。只消多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明白疏漏在何处,渐渐改过就行了。”
她低头看着尚未有隆起征兆的小腹,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这是陈善昭登基,太宗皇帝陈栐丧服满后,她和他孕育的第一个孩子。相比这个孩子的哥哥姐姐们,他是有福的,因为动荡不安已经过去,盛世太平已经到来。而他的长兄,已经有勇气去挑起整个天下的重担了!
“小叔,你还年轻呢,怎么说这等话!前来宣旨的吴公公已经带着敕书去过官府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官府的人前来查问,大伙儿开垦出来的这个田庄,也尽可自给自足。”
看着眉眼酷似顾铭的长子,想起当初就是在章晟成婚的时候发觉有了他,张琪心中一酸,旋即便打起精神说道:“你爹的生死荣辱不在于我去奔走,而在于他自己能否撑过去,在于皇上明察秋毫!记住,若你爹真的有什么万一,你就是家中顶梁柱!”
那几乎是整齐划一的声音,还有两张彼此酷似的脸,赵破军这个成日忙于公务的父亲都常常分不清楚这双胞胎兄弟谁是谁。盯着老老实实垂手而立的兄弟俩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板着脸沉声问道:“今天的文课和武课都做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曦顿时眼神一凝,见齐晓裣衽行礼转身便要走,他突然再次开口问道:“齐司正,都说人言可畏,你小小年纪就不怕吗?”
顾佶盯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咧了咧嘴,随即竟是大哭了起来。一时措手不及的张琪哄了片刻,终究心烦意乱招手示意乳母过来。可无论乳母如何哄,小家伙就是哭个不停,那声音仿佛能把房顶给掀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却有一只纤纤玉手从外头拨开了门帘,随即疾喝了一声怎么回事,顾佶的哭声方才戛然而止。进来的少妇不悦地瞪了一眼乳母,随即才走到眼睛通红的小弟面前,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这才板着脸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看看你大哥,比你才大几岁,现如今已经能使枪了!”
陈善昭新君登基,便软硬兼施又是升赏又是黜落,让朝中为之肃然,马城也不禁敬服那手腕。此刻听见陈善睿问册封皇后的事,他便叹道:“这事儿皇上提过,但皇妃殿下说不急在一时。大行皇帝和皇后尊谥未上,神主尚未合祀,现在便册封皇后也太着急了。这种事朝中文武都记在心里,等到庙号拟了出来,他们建言提请之后,燕王殿下再和辽王殿下一块上书不迟。”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齐晓闻言一愣,随即倏然转过身来看着陈曦,却是怡然不惧地说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宫正司虽是奉命讯问,但人并没有押在宫正司,而是在内官监大牢。每日讯问由内官监中把人提出,由内官监太监旁听,不敢妄自动刑胡乱讯问,所以这下狱刑讯四个字,吕宫正也好,臣女也好,着实承担不起!”
“你还敢说?要真是东城兵马司的人来了,肯定会守在各处路口,那些闹事的全都会记名,咱们也逃不掉。与其出去撞到人手里,还不如在这儿避一避,我之前拉你来的时候试探过了,这开茶摊的老伯耳朵不好,那后来的公子没戴头巾,应该不是应考的,而且他又听不到咱们说话,躲一会儿再走!你记着,回头给我把孝经抄上一百遍,否则别想再出门!”
转眼间新君登基已经快大半个月了。
眼看宫正司这一把火烧得宫中人心惶惶,纵使东宫的内侍宫人也有不少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人们不敢非议帝后,对于早年建功深得圣眷的秋韵亦是不敢明着指摘,对齐晓这个资历浅薄偏生又平步青云的,指斥为倖进已经是客气的了,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那位用了巧计博得皇后喜爱的宫正司司正,不过是为了争得皇帝青眼,爬上龙床当嫔妃罢了!
晚唐时期,宋家五姊妹因文名被召入宫,宋若莘先为尚宫,其后宋若昭代姊职,一时后妃皆呼为先生,恰是名动一方。奈何如今风气不比唐时,鲜少有闺阁文字流出来,而有些名气的往往是倚仗文字成名的青楼名妓。张姑姑举荐的几人,她听说大多都是寡居女子,却不料还有这么一个异类!
“史书如镜,多看看不是坏事,光读也不行,这样,这两日你写一篇读史的小记给我。”见陈皎一时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章晗微微一笑,三言两语把要讨价还价的女儿给打发了下去,这才对齐晓说道,“太子刚刚在乾清宫似乎吃了一顿训诫,到坤宁宫却又不防我去了宁寿宫,因而扑了个空。这样,尚食局刚刚酿的玫瑰露才送来了几罐,你带人给太子送一罐去,再让小厨房去做几样他最爱吃的点心一并送去。”
番外四 明月皎皎
宫里的宫人们都说,奄奄一息的太上皇看到我这个重孙女极其高兴,亲自给我起名曰皎,又给我起了小字明月。而就在看到了我之后没几个时辰,仿佛全了最后的心愿,太上皇便撒手西归了。此后,当三叔辽王打算领兵往援开平的时候,北边却传来了好消息,说是我的外祖父打了大胜仗,一时间举国欢腾,祖父太宗皇帝一喜之下,立时就将长宁这个年号赐给了我作为封号。
等那内侍进了屋来,他方才问道:“什么事?”
这个声音顿时引来了众人侧目,就连陈曦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见说话的少年郎大约十二三岁光景,必然不会是今科举子,极有可能是哪家来看榜的子侄亲戚,又看到四周鸦雀无声,竟是被这番话给噎住了,最知道此言深浅的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而就在这时候,一时哑口无言的那些江南学子中,又有人气急败坏地反驳道:“北监一下子就取中二三十人,这比例也太离谱了些!”
“既是宫学里的先生,今日是考女史,她怎会来?”
别人常常说,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因为皇后是会被废的,而皇太后却有亲生儿子坐在皇位上,因而稳若泰山再无后顾之忧。我曾经把这话当成笑话说给母后听,却引来了母后的大笑。母后对我说,那是因为古往今来,从来就没有父皇这样的皇帝,每一个皇后都要把自己的丈夫分给别人,又要忧心没有儿子,有了儿子又要忧心是否有人会和自己的儿子争位,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自然不如当个守寡的皇太后来得自在。我那时候听了只是敬服父皇,可当父皇过世之后不到一年,母后便仿佛油尽灯枯一般,随之病重离去,我方才明白,真正相依相守,情深意重的夫妻,当其中一个不在的时候,另一个也许会如同繁华散尽的鲜花一般衰败下去。
见陈曦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齐晓想起月余以来的种种猜测,又忆起皇后不时提起太子时的神情,偶尔她见到皇帝时,那位仁善贤明著称的天子,也常常询问下头人太子的近况,她犹豫片刻便又轻声说道:“太子殿下若是于此有疑,不如径直面圣。说不定,皇上和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番外六 晨曦(二)
《富贵荣华》脱胎于明初那一段风起云涌的传奇,而从头到尾演绎到如今,早已不是我最初设想的那个故事了。就犹如我在很早之前就说过的那样,每一个故事的人物都是有生命的,当他们一一登上各自的舞台之后,他们便会渐渐赋予自身独特的个性,走上本该属于各自的道路。
“那我难道去求皇上或是皇后娘娘……”
更何况,顾仪从初见陈曦开始,就一直都说皇太子威仪深重,在其面前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而那位皇太子也顶多是把顾仪当成妹妹,或者说是长宁公主的要好玩伴,郎无情妾无意,这婚事就算成了也是怨偶!
“臣女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齐司正,孤有一件事要问你。”
发呆的陈曦好一会儿才发现章晗已经到了身后,而一旁的淄王妃张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窘然的他连忙定了定神,这才解释道:“儿臣没想到如此笔法文章,竟是出自一介宫人之手。”
作为当初行宫的西苑,如今经过多年修葺,已经是一片皇家气象。太液池和琼华岛上春意盎然,陈善昭和陈榕一前一后走在琼华岛上最高的万岁山上,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后头搀扶着章晗的陈曦和陈皎,以及搀扶着张茹的淄王世子陈胪,突然对陈榕笑道:“十七叔,看着晨旭和你家世子,仿佛就看到了咱们当年的样子。听说你家世子和你一个脾气,也是爱书如命?”
秋韵本就思量着如何把齐晓举荐给章晗,此刻章晗既然也分明看中了人,她便笑道:“皇后娘娘真是慧眼识珠,只片刻功夫便瞧中了今科最大的一块宝玉。何女史,你去把齐先生请出来。”
当初趁着皇太子尚未除服,来不及选妃,顾铭和她商量之后,夫妻俩亲自去了睢阳侯府,与睢阳侯章锋和奉调回京的睢阳伯世子章晟定下了那一桩儿女亲事。如今看来,尽管女儿嫁入章家是做孙媳妇,但夫妻和顺长辈慈爱,比不自量力地去和人争什么皇太子妃之位要强得多!
榜单之下原本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被此人这么一嚷嚷,四周围好些落榜的江南举子顿时也鼓噪喧哗了起来。渐渐的,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人把矛头直指了今科主持会试的黄文忠是河南人,因而有意偏袒云云。眼见得场面有些乱糟糟的,陈曦顿时眉头大皱。他正要示意身后的小厮去知会顺天府衙或是宛平县署派人过来维持,突然就只听得人群中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真要是毒蛇,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但如今既然不是,父皇母后和淄王淄王妃仍在琼华岛上,打板子处置闹得鸡飞狗跳,总是煞风景的事,处分的事自然得延后再说。反倒内官监那边得给他们敲敲警钟,这便如同父皇考核官员似的,宫中内侍也应该如此才好……”
不是一把火烧了,而是存档留着以观后效,这自然是不为了让人生出怠慢放纵的心。陈曦赞同的同时,心中的另一个念头却忍不住了:“可因为此案牵连太广,宫中这些日子人心惶惶,纵使他们在父皇母后面前不敢声张,可若是日后对宫正司存下怨气,吕姑姑是跟着母后这么多年的人了,为何不用旁人来司职此事?如此吕姑姑事后再接手,也就自然而然能笼络人心……”
“儿臣哪会有这样无稽的想法!”陈曦赶紧摇头,见陈善昭负手而立,脸上笑吟吟的,显见只是开个玩笑,他想起此前对齐晓问过的话,索性大胆说道,“父皇既然默许宫正司把案子牵扯这么大,显见这么做确实成效斐然,而且没有冤屈?”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挑了挑眉。江南之地他呆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于士子们好诗词歌赋,好艳妓陪酒歌姬侍唱的风气也有所耳闻,对于从小被陈栐教导长大的他来说,他更欣赏秦燕慷慨悲歌的民风,而不太喜欢江南浮华之地的奢靡,如今那些落榜的江南举子果然如那小丫头所料,闹出了这般使人难堪的事情,更让他打心眼里赞同祖父和父亲力推的迁都之事。倘若一直把京城安在南京,不消几十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军民百姓,那锐气只怕都消磨光了!
“你以为我区区一个举人真的能够压服那些出身各异的监生?哪一次绳愆厅动板子的时候,高大司成不是亲自镇场,哪一次打完之后,他不是亲自训诫!打从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开始,人人都知道我是他亲自请到国子监的,让我背骂名担责任,那也得我背得起担得了!当多大的官,就得承担多大的责任,若是以为让别人担责就能够做得好事情,此等只懂权术的小人不会有真心朋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从小到大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滚回去闭门思过!”
此话一出,齐晓顿时神色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曦看了好一阵子,她这才下巴微微一挑,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想说,如此看似立威,实则吃力不讨好又得罪人的事情,与其让吕宫正这个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亲自去办,还不如挑一个处事严苛不讨好的人出面,把得罪人的事情全都揽在身上,事后再让吕宫正收拾残局。于吕宫正来说,不用承受别人怨恨,反而坐收别人的感激,岂不是更好?”
“爹!”
章晗不禁更加讶异了起来,这时候,一直都只是默立在旁边的陈曦方才开口说道:“母后,齐九章是江西人,多年前考中举人便不再应试,只在家乡开了一间小书院教书。此人为人严厉不苟言笑,授课精良,但对学生极其严厉,贫家子弟往往不受束脩就学,富家子弟稍有倦怠则立时逐出,因而一直清贫得很。北监高祭酒与其同乡,因其声名而延请到北监为绳愆厅监丞,一时北监风气肃然。说来,正八品的职衔对他是委屈了。”
因为此前到满刺加的那条船因为风暴毁了,而大齐威宁侯的名声在已经断了朝贡好些年的这些西洋诸国不但没有作用,而且容易引人觊觎。因而,为了生存,他和仅存的这些部下竭尽全力学会了各种当地土语,又凭着武艺和见识游走各国,最终打入了吕宋上层,积攒下了置办船只所需的金钱和人脉。当听说齐军平缅大胜,缅王无力支撑时,他几乎想都不想就设法去见了吕宋王,游说其道是齐朝势大,当此之际,不如会同各国向齐朝进贡,以探听情况云云。新近登基的吕宋王亦是颇有野心,很快便答应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方才能在时隔数年之后,重新登上故国的土地!
不由分说撵走了顾仪,张琪立时让人封闭了威宁侯府,除非采买不得外出,自己也一改从前甚少过问长子文武课的习惯,连日亲自督导顾信读书练武。快八岁的顾信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府里风雨飘摇的架势他又怎么会觉察不出来。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忍了整整五天,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日当丫头退下去的时候,他扔下笔就嚷嚷道:“娘,爹如今生死不明,朝中还有人给他身上泼脏水,您别只顾着我,爹如果有事,咱们家顶梁柱就塌了!”
乙未,升南京守备卫国公顾长风为太师,升定国公王诚为太傅。升夏守义为少师,仍兼吏部尚书,二俸俱给。升张节为少傅,仍兼户部尚书,二俸俱给。升文渊阁大学士兼翰林院学士伍非为太常寺卿,文渊阁大学士兼翰林院学士黄文忠为户部右侍郎。其余三大学士为礼部侍郎通政使等不等,俱掌内制不预所升职务。
听到不用再陪着长宁公主陈皎读书,齐晓想起那位玲珑心窍的公主,虽松了一口气,但也微微有些惶恐,可听到这最后的重任,她一下子抬起了头,面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讶。当确认章晗确实将这一重任交给了自己,她不禁只觉得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荡,随即再次恭恭敬敬地俯首行礼。
按着妆台站起身来,王夫人对着镜子照了照那端庄素雅的一身行头,又淡淡地说道:“后来,你爹和你大伯父就带了顾家编练的家丁投效了太祖皇帝,上阵出生入死大战无数。而你祖母变卖了顾家祖传的那些田地,带着我们随着太祖皇帝的家眷辗转多地,虽则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幸存了下来。而你爹的那个表姐,昔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却因为家中遭流民洗劫,一家人南下错投了王元通不说,而且还把她献给王元通为妃。王元通兵败之日,不但自己自焚,而且后宫都给杀尽了。就连他的家人,也在头一批入城的兵马扫荡下全都死了。而你的祖母,甚至没能为自己的亲眷收尸。”
“皇上都厚赏了北监上下,还问我人如何的?”章晗哑然失笑,随即便意味深长地说道,“很聪明,很独立,和我当年境遇不同,却是另有一番孝心决绝,听说,她对张尚宫委婉表示过打算终身不嫁,在宫学讲课的时候,还极其推崇唐时的宋家五姊妹。”
离开茶摊之后,陈曦走了不多远,自有两个随从护持了上来。两人都是从他册封皇太孙之前,就跟着他的人,因而他略一思忖便径直吩咐道:“走吧。”
内有太上皇重病不起,父亲在清宁宫日夜侍疾;外有开平被围,我那位担任开平守将的外祖父正在城中带兵坚守,还不知道能够支持多久。而就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却呆不住了。我长大了才知道,分娩对于女人来说是一道最大的关卡,说是鬼门关也不为过,可是,面对那样的险境,母亲却仿佛早早就做好了一切安排,而祖母更是亲自到东宫产房之中守着。最终,尽管早产却依旧平安降生的我被人抱到了太上皇面前。
“郑将军没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头就都是防范和警惕么?”
陈皎却寸步不让地说道:“可大哥你是知道的,当初父皇迎娶母后,虽说是太祖皇帝赐婚,可却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父皇早早就认识了母后,更是暗中通过书信,见面更不计其数,最后父皇还托了李公公在太祖皇帝面前递话,于是方才促成了姻缘?”
话一出口,见地上的齐晓身子微微一颤,她便淡淡地说道:“宫正司的这桩案子,就快要收尾了。剩下的那些文书事宜,我已经吩咐了秋韵,都交给你经手。办完这些,长宁公主伴读的事,你暂且不用去做了,半日在宫正司行走,半日在宫学。这一次你不用再藏拙,好好选拔一些可造之材!”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现如今,她日思夜想的他,终于回来了!
六月戊午,命定国公王诚掌中军都督府,河阴侯张铭掌左军都督府,永清侯宋志华掌右军都督府,襄阳伯掌前军都督府,武威伯掌后军都督府。此前从北征军将三十余人,各赏白金钞币表里苏木胡椒若干。命平阳侯朱逢春镇宁夏,宣城伯镇宣府,辽王陈善嘉仍镇辽东,燕王陈善睿镇云南大理,配平南将军印总制麓川平缅事,此外更有众多大将出镇甘肃、陕西、绥德等等重镇。
“衣裳饮食薪炭,死物也,最难忖度的,却是人事,因人事高低,钱粮不同,职责更不同。此外,营造虽外朝事,器具虽御用监事,然起因却从宫中,若不从根子上杜绝,则难免日后后宫内朝却占外朝用度。”
“他本就少年老成,因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同日而崩的事情,这些年更加不苟言笑了。小小年纪能自持固然好,可身为人母,看着他如此拘束自己,我总有些说不出的担心。他是长兄,明月和他虽处得好,但毕竟明月将来是要嫁人的,若选妃不得人,我实在是怕他日后寂寥。”
庄烈夫人奉还宅邸,请建英烈祠祭祀死难将士的事情,一时在京城传为美谈。相形之下,这位皇帝诰封的昔日巾帼英豪下嫁中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的事,则是丝毫没有张扬,什么大宴宾客十里红妆之类的排场都没有。然而,成婚之日,皇太子陈曦和长宁公主陈皎却一块莅临,带来了帝后亲笔书写的一幅贺卷,却是“白头偕老,多子多福”八个字。尽管这一幅字上头并未落款抑或是盖上帝后玺印,但仍然让一对新人深深感动。
番外六 晨曦(十)
他们都使劲巴结我这个唯一的姑姑,甚至连我家里那两个没用的浑小子,也都险些被他们拐上了船。要不是我那小女儿来告状,我一气之下把两个浑小子扔给了继承了三叔爵位的堂弟辽王去调|教,又和家里那个老好人丈夫大吵一架,兴许我的儿子们就真的会上那条很可能会沉的船。因为这件事,终于无法容忍的我不管不顾一状告到了大嫂面前。那一次,大嫂痛心而又失望的样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带着两个随从离开了贡院街,到拐角处,见起头在那唬人的小厮正在张望,一见着他就和另外四五条各自牵着马的大汉迎上前,他少不得微微颔首。轻轻巧巧跃上了自己的坐骑,他一抖缰绳便沉声说道:“回去!”
听了赵破军的话,只粗粗读过几本书,并没有多少见识的她摇了摇头,微微笑道:“老爷给他们请了文武师傅督导,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经史,又不会武艺,能教导他们的只有好好做人,勿行奸猾,其他的哪里能够。我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我知道奴儿干城上下都说老爷治军严谨,而外头那些女真人也说老爷公允,老爷日夜忙着外头的大事,别人伺候未必尽心竭力,我亲自做这些方才安心。”
那熟悉的声音让他为之一愣,可几乎与此同时袭面的劲风却让他大吃一惊,几乎一个下意识的铁板桥翻了下去,旋即轻喝道:“是我!”
当今皇帝不设锦衣卫,但五城兵马司的权限却大大提升,不但那些设赌场开妓院,甚至于设局骗人拐骗妇孺的全数管得着,就是各家豪门世家的下人们敢狗仗人势为非作歹,各兵马司的指挥客客气气登门,没人敢不当一回事。也有命妇在自家事发后想过撺掇皇后去吹耳旁风,道是五城兵马司权限太重,可皇后那儿根本油盐不入。按照一句通俗的话说,如今位卑职小的兵马司,那是通了天的!于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后,榜下吵闹的南北书生一哄而散,仿佛刚刚的争吵没发生过一般。
见妻子震惊得站起身来,使劲摇头却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赵破军便露出了一个笑容,上前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前我不是掌印的都帅,留着你们在身边不要紧,但现如今我既然掌管一方,自当送你们回朝,一来安别人之心,二来我也能够没有后顾之忧!京城的睢阳侯和睢阳侯世子,都和我有旧,他们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选妃之事,悉由父皇母后做主。”
“是,练完了十张大字,射了两壶剑,又跟着梁师傅练剑骑马,儿子不敢偷懒,爹可以查验!”
“有他们进京的时候。”赵破军突然打断了妻子的话,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下个月送你们入京。”
“临危不乱,处置得好!”
面对这么一句毕恭毕敬挑不出理来的话,陈善昭登时为之气结。等到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打发了儿子走人,他忍不住对着章晗抱怨道:“看看,他的意思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https://www.hetushu.com•com娶谁他都不在乎。我当初这个年纪哪里像他这样无趣!这小子,朕要不答应,他难道还能偷偷溜去南京?”
“跑去看榜也就算了,刚刚还要当众和人打擂台,你这是在干什么!”
今天是母亲七十大寿,身为母亲唯一的女儿,如今已经是保国公夫人的顾钰把家务事都交给了长媳,早一天就回了府中帮忙操持。此时此刻听到母亲这话,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娘,这喜庆的日子,那一套红宝石的头面总喜庆一些。”
“宋兄,皇太子虽说少年老成,但终究历练还不如当年的皇上。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的性子又不一样。”章锋轻咳一声,随即才诚恳地说道,“皇太子身边总要有个可靠而又足智多谋的人,没有人比你更合适。金陵虽不是什么险地,但毕竟迁都这些年后,风头都给京城盖下了,南京官究竟是何打算,这些都说不好。要是我们父子三人能跟着,断然不会劳动你,可我们不能,只能偏劳你了。”
陈曦右后方的那个东宫内侍立时躬身应道:“是,奴婢遵命。”
“姐,那会不会真的被人找到爹头上吧……”
章晗这才含笑点头赞道:“怪不得我见你这一手字显然是花了多年功夫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昔日怀素和尚便是如此练就了那一手草书,未想到本朝有齐氏才女亦是如此。”
晚间陈善昭驾临坤宁宫的时候,便听章晗说起派了齐晓去过东宫,据人回报说,似乎两个人在东暖阁中有过一番小小的针尖对麦芒的争执。他一时有些玩味地挑了挑眉,随即方才挨着妻子坐下说道:“他今天来乾清宫见我,话里话外都是不明白为何宫正司会让案子波及如此之广,我解说了两句,他总算是明白了。可临到末了,他却问我,为何这种事情要让秋韵去当众矢之的,而不是随便挑个人去得罪人,事后再让秋韵去收拾残局。朕没答他,打发了他自己回去想。结果,他到你这坤宁宫又扑了个空,却不想你给他派了个当头棒喝的人去。”
陈皎拉着陈胪,前头走得飞快,可到那些邻近草丛的石阶上,她就小心翼翼多了。而后头的陈胪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由得也心里发毛,到最后忍不住开口说道:“公主,不会再有蛇吧?”
夫妻多年,尽管当初是新婚之夜才见第一面,但赵破军深知妻子柔顺外表之下,却也有执拗的那一面,当即也就不再去说了。用过晚饭,他又严词训诫了两个儿子,随即又去见了今日接见女真人的都指挥佥事陈炯,等到再次回来,已经早已过了子时。打起厚厚的棉门帘进了里屋,当看见那一盏油灯下,妻子已经伏案睡着了,一件做了一半的衫子滑落膝头,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随即才放轻脚步走上前去。可还不等他的手触碰到她的人,她就陡然惊醒了。
番外六 晨曦(五)
“情愫只是一时的,婚姻才是一生的。”王夫人款款走到屋子门口,随即回过头看着顾钰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出去见客吧。”
罗氏是北平人,当年初建奴儿干卫,方才随父母一同迁到了这里,做梦也想回到如今升格为京城的北平,闻言顿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但下一刻就意识到了丈夫话中有话,慌忙问道:“那老爷你呢?”
南京城中,最贵莫过于卫国太夫人,这是整个南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信之不疑的事。谁都知道,即便是作为卫国公夫人的嘉兴长公主,对于婆母不但孝顺备至,而且陪侍婆母出门会客时,从来不拿公主的架子,一贯走在卫国太夫人身后,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底下有个尊贵儿媳的婆婆。这些也就罢了,卫国太夫人的那些庶子们,一个个都有各自的出息,分家之后非但不曾乌眼鸡似的乱争一气,每逢卫国太夫人做寿,都会尽心竭力置办寿礼,每一年那热闹喜庆的场面让无数闹家务的勋贵府邸眼红到死。
八十大寿的时候,公主府中热闹非凡。那些我已经分不清记不得的晚辈们给我磕头,说着些千篇一律的贺词,满脸堆笑地恭喜着我这个大齐朝寿数最长的公主。那一天,戏班子喧闹的声音环绕着整个公主府,走到哪儿都能够听见。而亲自莅临的当今天子,更是让满堂宾客惊叹艳羡。喝过那杯侄儿双手呈上的寿酒,我没有看那些珍贵的寿礼,只对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仁宗登基,册为皇后。言:“周制,后宫设内官以赞内治。凡宫人识文断字者,许考宫官,授品级如外官。服劳多者,或五载六载,得归父母,听婚嫁。年高者许归,愿留者留宫奉养。现授职者,家中给禄米。”选识字宫人及宫外有识女子教导宫人。中外欢腾,咸称善政。
要真是冒牌货,路上早就跑了,否则回京给人拆穿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长子的性子陈善昭是再清楚不过了,因而道了一声免,他就似笑非笑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问道:“这是从你母后那儿来?”
脚踏实地站稳了,他四面一看,这才想起这座新近敕造的府邸自己并不曾来过,其中格局以及飞花所居之地他根本不知道。然而来都来了,他只能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继续深入。好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看似规制不小的府邸中竟是没用几个下人,他一路潜踪匿迹都没碰上一个人,竟轻轻巧巧潜了进去。可那些动辄五间七架的华屋美室他都探遍了,却硬是没有找到他熟悉的那个人影。而府中上下的疏忽和冷清,更让他甚是火大。
“也好。”
我爱章晗的聪慧独立,也喜欢陈善昭的宽容大气,作为故事的主角,他们无愧于携手君临天下的地位。然而,我同样喜爱王凌的铮铮傲骨,身为定远侯的千金,她的光芒丝毫没有被嫂子的能谋能断掩盖。而张琪,一个放在任何一部小说中,都可以成为另一个女主角的柔弱庶女,在最后亦是同样能够用肩膀承担起一个主母对家族的责任!
“我知道……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会感念君恩,竭力报效!”
见秋韵一时勃然大怒,那女史不禁噤若寒蝉。她却不知道秋韵启蒙认字便是吕氏亲自教的,因而对吕氏这旧主敬重十分,纵使跟了章晗也一心报旧恩,哪里看得那些宫人的伎俩。然而,尚服局的冯姑姑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女官,当初太祖皇帝在世的时候就掌管尚服局,她同样得罪不起,一时只能三缄其口。
番外一 此生报君恩
倘若她自己去选,她宁可丈夫是真的被擒,如此将来还有团聚的机会,可她更知道丈夫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倘若真的失陷敌阵兴许有被生擒的可能,他宁可抛下她和孩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一条绝路,那就是顾铭的骄傲!
“皇上,广州知府派人送来了六百里加急,说是一支锡兰、暹罗、满刺加等西洋各国的船队停泊广州,道是前来进贡的!其中有咱们大齐的威宁侯及旧部七人!”
没想到陈曦竟然会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齐晓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索性坦然说道:“没错,这话是臣女说的,臣女那时候初入宫正司,不得不试探揣摩皇后娘娘的心意。但这一次,臣女不再是什么揣摩猜测,而是秉承上意行事!太子殿下倘若觉得此前那些人该杀,那么,臣女不妨再如实禀告殿下,现如今宫正司的案卷之中,如此前那些的,足足还有十几个,而其他罪责轻重不等的,还有三十余人!”
“臣女惶恐,不敢当才女之称。只是认得的字比别人多,看过的书比别人多,仅此而已。”
“哪有什么秘诀,把心磨练得坚硬一些,也就是了。”王夫人说着便侧头看了女儿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不是也历练出来了?”
兴平二十一年正旦,庶人陈桦为乱,囚太祖。正月初五,仁宗欲绐后携景宗出。后觉,迷昏仁宗,使燕王载仁宗、景宗径奔北平。后与燕王妃闭府自守,阳为仁宗若燕王尚在。越数日,庶人陈桦日夜使人窥赵王府出入,事益急。
见背后那姐弟两人如是光景,饶是陈曦素来冷面,此刻也不禁微笑了起来,又借着喝茶遮掩了过去。耳听得那当姐姐的声色俱厉又低声数落起了弟弟,弟弟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身为皇太子,更是同辈分的皇族子弟中最年长那个的他不禁眯起了眼睛,本能地想到了也爱数落人的妹妹陈皎。而就在这时候,他便听见背后凳子挪动的声音,显见是姐弟二人起身要走了。
“啊……母后。”
“嗯?”刚刚那把裙刀失手,飞花随手便用左手摸向了腰间,一听到这声音方才僵在了那儿。见舒恬有些狼狈地直起身子,扫了一眼那扎在门框边上的裙刀,又心有余悸似的抚了抚胸前,她顿时嗔道,“怎么是你?你不是去探亲了吗?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你怎么进来的?”
章晗轻轻念了一句,见张琪眼睛微红,她知道刚刚那是张琪的心里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但是顾铭,就是从榆林召还回朝的章晟,还不是一样心心念念忘不了他镇守过多年挥洒过血汗的那座雄城?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否则人人窝在家里,谁去保家卫国?可是,男人们在前头浴血奋战固然艰辛,女子在家望门守候,还不是一样的牵挂和苦痛?
“住口!”张琪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似的,怒吼一声后,死死支着桌子方才冷静了下来。瞪着脸上涨得通红的儿子,她沉默许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训诫道,“若真的如传言那样,是因为木邦土司反叛,以至于你爹大军失陷中伏,那你爹失律之罪至少可以减二等。至于被缅人擒获这一条,更是绝对不可能!”
外头那般热闹,府里却如此麻痹大意,若是真的有贼子潜入如何是好?这可是天子诰封的二品夫人,哪有如此怠慢的!
“你现在知道怕了?刚刚我找到你之前,正好在那几个家伙身后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都住在南直隶会馆,其中还有两个南监的监生。我听说这次南监总共才中了五个人,南监那位徐大司成看重的监生一个都没中,心里都憋了一股邪火,所以他们才会闹腾!”
皇太子出入坤宁宫,她也是几乎天天见的,可此次一到东宫春和殿见到陈曦时,她却隐约觉得太子仿佛一直在走神。临走之际,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却不料陈曦竟是在此刻正好抬起头来。四道目光一碰,她连忙扭头,再想退出门时却已经晚了。
三月十五的殿试金榜最终张挂了出去,继而又是金殿传胪状元游街,一时自是满城闹腾,几家欢喜几家愁。尽管会试题名便意味着殿试必定能中一个进士,可同进士和一甲二甲怎么一样,一甲前三名更是可以直接点翰林,不用等着漫长的选官和试职。更何况,这是当今皇帝陈善昭即位之后的第一次殿试,没有什么比天子点中的第一个状元更荣耀的了。
“何方贼子竟敢擅闯?”
此话一出,看榜的人中原本被那些鼓噪的南人给一时压下去的北地士子们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发话声援。眼见起头挑衅的几个士子面露悻悻然,其余同乡等等也都加入了进来,陈曦便冲着身后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悄悄钻出了人群。他这前脚刚出来,身后的人群中,便有人高声嚷嚷了一句。
如此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想,他几乎没注意到不远处迎面而来的那一行人,而直到后头一个心腹内侍低声提醒了好几次,他才猛然抬头,一看到是背着手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父亲,他立时慌忙打躬行礼。
陈善昭闻言不禁嘿然一笑:“是是是,他也不是你,做不出给咱们下药自己偷偷溜走的事!”
至于皇太子,则是被大哥直接派去了巡查天下受灾之地。无论是洪涝旱灾,还是蝗虫天灾,他都让金枝玉叶的皇太子亲自去赈济巡视。每一次我见到回京的皇太子,都能发现人成熟长大了。因而五年之后兄弟三个再次聚首的时候,尽管他们还不可能真正和睦有爱,但终于拉开了差距……顶多是彼此不理会,不再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看着让人心里不痛快。
我想再去登一次琼华岛上的万岁山。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舒恬沉默了片刻,随即便大步走上前去。等到了飞花跟前,他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仿佛要把那熟悉的容颜都刻在心里似的,直到飞花恼怒地瞪了回来,他才声音暗哑地说道:“皇上虽赦免了舒氏一族,但我毕竟还是罪臣之后。而且,皇上仍需五城兵马司,我也不会再奢求什么升迁了,更不可能达到二品。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形,父母都不在,其余亲戚都在数千里之外,家无余财……”
罗氏的脸上一下子变得苍白一片。想起前任都指挥使确实是没有带妻子儿女在身边,她那时候不曾多想,可如今丈夫道出了其中原委,她怎会不明白这就是朝廷规矩!盯着赵破军好一会儿,她才咬咬牙说道:“既然如此,把大郎二郎送回京就行了,我这个当娘的无能,不能教导他们什么,想来睢阳侯和世子总会帮忙管教!我在这儿陪着老爷,哪怕是十年二十年!”
番外六 晨曦(四)
她没有再去看满脸震惊的儿子,声音倏然低沉了下来:“信儿,你出生之后,顾家一公一侯,富贵已极,安安稳稳,所以从不曾经历过波折。但在当年,顾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诸如此类的不测之祸!如今你爹生死下落不明,轮到你把威宁侯府担起来了!外间消息你不用理会,只要你能有出息,异日总能挽回家名!”
“姐……我这不是气不过吗!爹因为高大司成的诚意,出山当了这北监的绳愆厅监丞,区区一个正八品的小官,却一直兢兢业业,如今北监好容易教导出了这些个进士,却还要被这种人说不是,我……”
“你还知道回来!”嘉兴大长公主本能地嘟囔了一句,可看见顾铭那空空荡荡的左手袖子,她的神情又黯淡了下来,跟着顾镇走上前去后便开口问道,“之前到南京的时候,可见过爹娘和弟弟们了?”
等到秋韵伸手把人搀扶了起来,章晗见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眸子灿若晨星,她不禁微微一笑。身为书香门第的女儿,却在十岁出头便入了宫来,一呆就是三年,不说别的,孝心耐心便是难得。只是此时此刻,小丫头这般爽利地答应,只怕以为她是在千金买马骨了!
可惜没有如果。当年那一科的状元四十而魁首,年过五十便早早撒手西归;当年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探花郎,蹉跎仕途几十年,临到老终于升任四品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早已经是鬓发苍苍满脸皱纹,仿佛比我家的老好人还要憔悴。那一科的其他同年们,有的官居一品万人敬仰,有的贪墨无数百姓唾弃,也有的平平淡淡再无声息。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过被点了驸马,可当他在一场看似平平常常的风寒中一病不起,最终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只看到他的眼睛比平常的时候更加明亮。
顾铭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正房大门,连看都没看满脸惊喜迎上前来的仆妇丫头,就径直进了西屋。和明间的亮堂相比,西屋里头的光线明显有些昏暗,他依照记忆中的印象走到床边,这才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并没有自己惦记的妻子。只是,那挂着的衾帐和枕被,依稀是自己离开的色样,就连枕边那一只熟悉的香囊亦然,当他怔忡地从怀中拿出那一只早已褪去了光鲜颜色,甚至用拙劣针线缝补过的香囊时,却听见后头传来了一声轻呼。扭头一看,他就看清了那张消瘦的脸庞。
兄长分明有把小事变成大事变成国事的架势,陈皎立时咳嗽了一声道:“大哥不愧是太子,这明察秋毫的本事,我可比不上!我才刚从万岁山上下来,不想再上去啦,大哥,咱们好久都没有两个人逛过了,绕着这琼华岛走一圈吧?”
“淄王殿下和淄王妃进宫来了,皇上一时兴致好,说是一块去琼华岛赏玩,请太子殿下一块去。”
“还在思念父皇母后?”
“回禀太子殿下,是外头一直跟着您的高护卫派人禀报,说是有几个南监的落榜监生在街上被人打了,顺天府和东城兵马司去过问了才知道是风流罪过。据说其中一桩还不是什么眠花宿柳之类的,而是骗了人家良家女子……”
对于那突如其来的任命,齐晓深知不但父亲措手不及,就连一直在宫里,按理说消息最灵通的自己也是始料不及。此刻听到皇后这话,她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旋即方才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女有所不知。”
见顾钰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随即又平静了下来,王夫人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绪变化,站起身后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姑娘们,都羡慕当今皇后的福气。丈夫一心一意,儿女孝顺知心,上头公公婆婆如今也都不在了。即便不是皇家,换做寻常人家,也是求都求不来的。可这种情形终究凤毛麟角。男人大多数都是一路货色,即便那些只守着妻子一个的男人,倘若真的诱惑足够大,未必就能把持得住。柳下惠那等坐怀不乱的人物,也就是传说典籍里头的事情。女人没嫁人之前可以憧憬,可出嫁后,不妨把自己的心守得严实一些,这样有些事情也就不会那么在意了。”
当赵破军带着几个护卫从刚刚开始动工修建永宁寺的江崖峭壁下来,回到奴儿干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城中各处升起了袅袅炊烟,四处都是一片平和,走在其中仿佛只是一处寻寻常常的城池,看不出每逢战时那剑拔弩张的情势。进了都司衙门,他就屏退了护卫,一路往里,只见四处已经掌灯,几个女真仆妇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其中一个还用娴熟的汉语笑着说道:“夫人刚下厨,大人就回来了。”
相比南京的乾清宫,如今的乾清宫更加轩敞,而为了防止北地过于寒冷让人难耐,屋子里不但通着地龙,而且向南的窗户到了冬天全都得用两层的高丽纸封起来。而从冰天雪地的冬日到了如今这种盛夏时节,糊窗户的就换成了网眼最细密的轻纱,蒙上去既防尘又透光透风。就好比眼下,陈善昭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外头仿佛有人走动说话。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路宽的声音。
“你这小子,大事倒是不糊涂,这自己的事情怎么就呆头呆脑了?你是什么身份,从前皇上或是皇后娘娘有吩咐,莫非是亲自见你?”
“是,太子殿下。”
卫国公顾长风任职南京守备,嫡长子顾镇作为驸马,和已经进封嘉兴大长公主的妻子也都留在南京,顾氏威名仿佛渐渐被人忘记了,人们顶多只知道如今京城有一座威宁侯府,那位威宁侯夫人和当今皇后情同姊妹。然而,在一度沉寂了多年之后,随着过年之后威宁侯顾铭奉旨领兵云南,与燕王陈善睿督兵麓川平缅,一时捷报频传,顾家人昔日的赫赫战功方才又被人记了起来。
而坚辞庄靖夫人不受,却又愿意永留宫中的秋韵,章晗便授了她宫正之职,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罚之事,于是秋韵复了当初从六安侯夫人吕氏的姓氏,宫中不是称一声吕姑姑,就是叫一声吕宫正。
自永安元年大放宫人之后,章晗便重提太祖皇帝的旧制。宫官六局一司,六尚及宫正皆正五品,这往年都是齐的,但司记、司言、司簿、司乐等二十四司正六品,二十四典正七品,二十四掌正八品,却往往人员不整,不入流的女史就更不用说了。因而当她颁布新令,凡入宫的宫人识文断字者,可以考宫官,如同前朝官员一般授品级,服劳多者,或五载六载,得归父母,听婚嫁。年高者许归,愿留者留宫奉养。现授职者,家中给禄米,一时之间,原本认为一入宫便再不得出的宫人自然喜出望外。
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一个体魄英武的青衫少年负手而立专心致志地看着榜单,仿佛没听见耳畔的那些流言蜚语似的。然而,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厮却不乐意了,正要恶狠狠地那目光去瞪那些竟然敢嚼这种舌头的混蛋,却不防前头传来了主人的声音。
船过天津,水路渐渐难行,岸上便多了几行纤夫。听着那熟悉的船工号子,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年,父母也好,妻儿也好,不知道有多惦记,顾铭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背后的郑海忍不住开口问道:“侯爷既然促使各国派使臣入贡,再现太祖年间万国来朝那般景象,如今大事已成风光回京,又可和家人团聚,怎还叹气?”
番外三 此生长镇东
“臣女才学浅薄,承蒙皇后娘娘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太祖高皇帝延揽豪俊,平定天下,一时佐命之臣俱得封赏。然此后因贪墨枉法等罪,处死革封者不绝。国家法度不可纵,然法理之外向有人情。昔太祖高皇帝得舒全来归,如虎添翼,因而席卷四方得有天下。后舒全因罪除爵死,舒氏族人流戍,一度反叛,已因律治其应得之罪,今旧事已久,朕既登基,仰承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遗训,体旧功,赦前罪,舒氏遗族之老弱妇孺,皆赦前罪,就地安置,所垦田土,一应归舒氏所有。”
章晗笑了笑,心里却知道张茹只说对了一半。陈皎是面热心冷,对于不在乎的人完全不放在心上。而陈曦……年少时倒是面冷心热,如今却是藏得越发深了。看着陈皎和陈胪下山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刚刚那条蛇。
见小叔冲着自己便是深深一躬,舒恬慌忙伸手搀扶了人起来。入手时发现舒佥的手臂分明骨瘦如柴,他这才注意到,小叔那宽袍大袖的衣裳竟是为了遮掩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一时更是心痛如绞,索性诚恳地说道:“爹和二叔固然是有错,但我也何尝不是走了许多弯路?倘若不是记着当年救命赠金之恩,我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后来又厚颜自荐,承蒙不弃得了录用,也没有今天。这些年我一直都没能照顾族中上下,要说也是我该谢小叔才是。”
秋韵回想起刚刚那一篇字迹秀挺条条有理的文章,心中正掂量此事之后的内情,突然只见外间有宫正司的女史何氏正在探头探脑。当下她便吩咐先头的女史继续守着,随即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待到了外间,她左右一看,见外头守着的宫人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窥视,她方才看着何氏低声问道:“何事?”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才多大,别人都会以为是爹爹支使的你,到时候爹就算有一百张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上要是每一件事都能辨出个是非黑白来就好了!若不是我在家里没找见你人,猜到你来看榜出来找你,非得被你惹出大祸来不可!你也知道爹不过一个正八品的小官,俸禄低,倘若不是因为割舍不下家人,这京城大居不易,怎么会把娘和我们带来京城!”
这么多年过去,王夫人早就不在乎旁人那些或敬服或艳羡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了。坐在玻璃大妆台前看着里头那满头银丝的自己,她摆手制止了要往上头插那支红宝石凤钗的丫头,淡淡地说道:“换那支青金石的。”
而且那女人不是低三下四的婢女通房侍妾,而是比母亲出身更尊贵的千金小姐!从保国公府的孙媳妇熬到当家主母,顾钰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母亲的心情,本能地止住了开口追问的念头,只是默默地听着。
“烦请太子殿下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君恩无以为报,惟尽心竭力而已!”
才一进门,她就看到陈善昭默然站在书架前,一时便更加放轻了脚步。当她走到陈善昭身后之际,她就看到他头也不回地问道:“是晗儿?”
“太子殿下恕罪,实在是因为不知道今日贵人来,不曾事先净山……”
“十七婶别尽夸赞他们。”
当捧着这么一道盼望了十几二十年的敕书千里迢迢来到湖广之地,见到带着阖族老弱妇孺辛辛苦苦度日的小叔舒佥时,年才过三十便已经两鬓霜白的舒恬忍不住两眼通红。
见郑海那若有所思的表情,顾铭不禁哂然一笑。当初他鼓动吕宋王进贡的时候,身份是来吕宋做生意的苏禄东王心腹,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齐朝的威宁侯,如此一来,此次的使臣们对他的猜疑防范是决计少不了的。他对此并不在乎,再者,只要这些人看看中原的富饶强大,自然而然就能有一个强弱权衡,今后慑服这些小国也就更容易,而且,他的行装之中,更有关于西洋南洋诸国的众多地图!
张琪的双手捧着刚刚从花园采摘回来插瓶的花束,后头跟着一双儿子,因为闻讯之后走得太急,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红晕,可此刻看到顾铭,她的双手不由自主滑落了开来,满手花束撒落得到处都是。直到顾铭起身走了过来,她方才一个激灵惊醒,目光旋即落在了他的袖管上,面上一瞬间更加没了血色。她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顺应着他的手投入了他的怀中。
“娘……”
“嗯,谈事晚了些,不料你还没睡。”赵破军缩回了手,虽则知道妻子从不管外头的事情,他仍是开口说道,“如今天下太平,朝臣们自然不想动干戈。但这些年大齐休养生息,蒙古和女真何尝不是休养生息?就好比此次来的那些女真人,交易是一条,探听虚实也是一条,所以趁着皇长孙降生普天同庆,总少不得要给他们一个震慑。”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路宽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宫里的事情怎样?”
番外六 晨曦(一)
大哥终于还是痛下了决断。当年父皇编撰的盛世大典,尽管抄写了两套珍藏在南京和京城,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没有最终付梓。这一次,他以印书怀念父皇为由,把我那第二个侄儿和第三个侄儿派了去,带着十个从全国搜罗来的书法家负责抄写刻版印制。因为人少,这一抄,就是整整五年。五年中他们除了那些精擅书法的儒生之外,再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可以笼络的人,而他们一度搜罗交好的官员们,也大多数都被大哥打发到了天涯海角任职。
而齐晓听到皇后如此盛赞自己的父亲,一时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感激之色,当即退后一步下拜说道:“臣女回去给家父送行的时候,他曾经说过,既蒙皇上看重,当竭尽全力不负信赖!”
听到这个消息,赵破军一时有些恍惚。想当初他和章晗重会的时候,仿佛就是和如今的皇太子陈曦一样的年纪,一晃他已经是将近不惑之年,而章晗竟然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许久,他没有回转身,依旧背对着身后那信使,只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城中传信,按例操办就是。唔……上下军将轮流给假一日,也让大伙沾一沾皇长孙的喜气!”
“参见太子殿下。”
“老爷回来了?”
张茹也好,陈皎也好,都知道陈曦这个皇太子素来对朝政用心,如此熟悉朝中一个正八品的小官并不奇怪,可章晗却有些莫名地扫了长子一眼,随即便笑道:“怪不得北监这一科成绩斐然,原来是皇上所托得人。就是宫学,也是因此侥幸得了一位名师。齐姑娘不用谦逊,你年纪轻轻,但对这些连识文断字都难的宫人而言,确实是名师。既是先生,今年的宫考你不列名。宫官不同于外官,今日我便授你宫正司正六品司正,有这个名义,你这个先生便再没有人敢小觑了!”
父亲齐九章既受嘉奖,齐晓心头大石落地,早就把茶摊偶遇的路人竟是当今太子的那点尴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皇后破例授予六品宫官,她自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都说皇后精通经史,昔日当今天子还是赵王世子的时候,就对其很是倚重,更不要说还极得太祖皇帝的心。相比之下,她那点微薄见识算得了什么?可是,齐家本就人丁单薄,父亲又是那样不管不顾得罪人的性子,她想藏拙却还是被人逼上梁山,如今若不能在皇后面前尽心竭力,怎么对得起这个司正的名头?
陈曦因从小练武而体格英伟,这一点像祖父;但一进书房却不喜外人打搅,这一点又像父亲。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祖父父亲都不一样。
“你们哥俩这是要我好看是不是?”宋宜没好气地斜睨了一眼上来见过自己这个岳父的章晟,对章锋点了点头,等到兄弟二人知情识趣地把屋子里的人都遣开了,他方才开口说道,“皇上点了我随侍皇太子。”
这些内情,本就是出身民间的章晗自然知道,此刻面色只是微微一动,须臾就把话题岔开了过去。而陈曦尽管没有那般了然,可他好歹也是跟着太宗皇帝历练多年,这三年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奏折,所以,当章晗让齐晓送他出坤宁宫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若依齐司正的意思,如何能革除刚刚那些弊政?”
“靠窗那边正数第四个看上去岁数还小,她是怎么回事?”
如今的她可以掌控张昌邕的生死,张琪这个女儿对父亲也没多少情分,但与其逼人太甚,还不如让那个趋炎附势卑鄙无耻的男人心惊胆战地活着!
然而,就在陈善睿和陈善嘉分头打点行装预备出行前夕,宫中却又赐下了他们预料不到的东西。去燕王府的不是别人,正是鞍前马后跟着陈栐多年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马城,他郑重其事地亲自打开了那两个内侍抬进来的衣箱,这才指着其中的东西说道:“燕王殿下,这是大行皇帝留下的冠服。另一套路宽带去赐给辽王殿下了。其中是皂纱冲天冠一顶,金钑顶子黑毡直檐帽一顶,茄蓝间珊瑚金枣花帽珠一串,金相云鴈犀带一条,紫线绦金事件的金相膘玉穿花龙绦环一副,象牙顶辏花靶镔铁刀一把,纻丝衣罗衣纱衣各一袭,皂麂皮靴一双,并五彩绣抹口韈斜皮靴一双。皇上说,请您留着做个念想。至于先皇后的衣衫,等到皇妃殿下整理出来之后,会再赐给燕王妃。”
“娘,我要爹爹!”
“北监乃是新立,所以高祭酒可以大刀阔斧,但南监沉疴已深,倘若要动,就要大动干戈,非尔父此等强项,不足以担此重任。”说到这里,章晗顿了一顿,想起本来被认为是将来入阁抑或是六部侍郎热门人选的宋士芳,被陈善昭点了去出任南监祭酒,此次和齐九章搭档前往南京,她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陈https://m.hetushu.com.com曦这个皇太子既然愿意去试一试锋芒,知人善任的陈善昭自然不会让长子孤身上阵!
“回禀公主,臣女自然不能。但其时先以笔蘸清水于漆盘练字运笔,不知其意,久而久之字形都在心里,渐渐就都认得了。”
作为当年的东宫旧人,睢阳伯章昶的姻亲,宋宜在陈善昭即位之后就以老迈体弱为由致仕,现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日子过得很是逍遥。此番入宫,尽管知道天子见召决计是有什么不容易的差事,可当听明白陈善昭的言下之意,宋宜仍是不禁暗自咋舌,随即便苦笑了起来:“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微臣实在是惶恐。可太子殿下自有师长,而且此行是谒陵正事,微臣如今已经告老致仕,跟着南下恐怕不妥当。”
而为了此前会试张榜日那天看榜的事情,陈曦已经预备好了万一父母问及此事该如何回答,甚至还考虑到了倘若父母知道齐晓那一日亦曾出现过,他该如何解说清楚,可偏偏帝后谁都没过问一句,倒是让他心中大为不安,生恐别人会错了意。他还不曾想清楚自己这毫无来由的心虚是何道理,每次去坤宁宫中给母亲去请安的时候,他却都能碰上齐晓侍立在侧。
原本这事儿只和那些勋臣官宦人家有关,可也不知道是哪儿传出来的风,说是皇后娘娘在人前提过一句,选妃只看品格性情,容颜端正即可,家世如何并不在第一等。一时间,哪怕只是寻常举人秀才,抑或是身家清白的富户,也都有些跃跃欲试。于是,这一天放会试杏榜的时候,榜下人等忙着张望上头取中贡士名次的时候,也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位即将选妃大婚的皇太子。
见章晗张茹以及陈曦陈皎听到自己这称呼全都吃了一惊,秋韵便笑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齐先生并不是宫学中出来的那些宫人,而是张尚宫举荐到宫学教导宫人的女先生。若不是冯尚服看她年纪小,于是让她也和其他人一块来考一考,怕是难得去宫学一两次的我都不会留意,竟然还有这么年轻的一位先生。”
靠着这壮胆的话,两人倒也平平安安到了刚刚遇着蛇的地方。然而,发现那条死蛇连同起头那块石头上的痕迹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可陈曦和刚刚留下的几个禁卫都不见人影,叔侄俩对视一眼,一时更加好奇,当下陈皎在前,陈胪在后,两人俱是蹑手蹑脚地往山下走去。堪堪下了这座并不算高的万岁山,他们俩就看到山脚平地处,陈曦正背对着他们,前头跪了十几二十个内侍。
听到这一丝不苟的回答,赵破军便知道这是长子赵凯,当即又看向了素来有些滑头的次子赵汶。果然,赵汶眼神闪烁了一阵子,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爹,今天不是说皇长孙降生普天同庆吗,正好女真那边来了一批人卖人参,闻听这消息敬献了不少药材皮毛,陈指挥过去接洽,可他初来乍到女真话不太娴熟,就把儿子拉上了……”
果然,不一会儿,来的不单单是陈皎,还有奉了她懿旨陪着陈皎一块读资治通鉴的齐晓。屏退了人下去,她便看着陈皎说道:“明月,你从年初开始读资治通鉴,现在读了多少?”
放下朱笔轻轻揉着手腕的陈善昭看着挑帘从外间进来的陈曦,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陈曦固然长相酷似他,但和他相比,平时就显得更加严肃板正,那张脸上平素少见笑容,也难怪他这个皇帝倒不是人见人怕,跟了他十几二十年的那些内侍们还能够凑趣开个玩笑,而陈曦这个皇太子却只要一出现,人人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想着这些题外话,等陈曦行过礼后,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是有话要对朕说?”
“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淄王妃,长宁公主。”
那小丫头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
章昶刚刚说谢天谢地而不是果然如此,宋宜就已经有些猜测了。此刻发现章锋含笑不语,章晟则是笑容可掬,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这章家父子三个联手给卖了,一时为之气结,指着三人便恼火地叫道:“好啊,你们就看不得我过些安生日子!”
这一夜,卫国公府高朋满座贺客盈门。卫国公顾镇和嘉兴大长公主忙前忙后张罗,作为女婿而且接任了卫国公顾长风南京守备一职的保国公亲自出面替岳母操办寿宴,就连威宁侯顾铭和张琪夫妇也不远千里从京城赶回了南京。开宴之前,和顾铭张琪夫妇一块下南京的内官监太监陈海不但代表帝后到卫国公府贺寿,更替皇帝颁赐卫国太夫人紫檀拐杖以及数珠冠服等等好些东西,一时更是引来了无数人称羡。
事出不过三日,朝中一片哗然之际,宫正司就已经上交了一份罗列着十余内侍总共不下二三十条罪名的详细折子,而陈善昭更是吩咐将这一奏折传抄五府六部内阁都察院大理寺等各紧要衙门。即便是最初对于宫正司兴师动众牵连无数大为不满的朝官们,当从头到尾看清楚这一份清单似的奏折时,也一时都大为震惊,同时又踌躇了起来。
特意腾出来作为考试的中书房中,亲自监考的秋韵从一个个应考宫人的身边走过,间或在那些墨迹淋漓的卷子上扫一眼。她跟着章晗已经快二十年了,当年不过粗通文墨,但后来耳濡目染,不但写得一手好字,四书五经和不少史书也都通读过,至于听陈善昭和章晗说话时的那些前朝轶事,就更加不用说了。因而,只瞧着那些宫人的字迹,她便能约摸明白这些人水准如何。
齐晓见章晗亦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她想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索性坦然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家父当年在乡间颇有文名,原本是打算大开书院,让贫寒学子都能有书可读,但终究想的固然是好,可齐家自己也不宽裕,偏生我从小喜欢算学,曾跟着当过帐房的一位表舅舅学过不少算法,所以书院一应收入开支,都是我帮着计算的。也正因为如此,节流不如开源这个道理,我自然体会深刻。”
此话一出,秋韵顿时大为讶异。张尚宫便是当年仁孝皇后傅氏身边的张姑姑。原本其和闵姑姑都提出要为太宗皇帝仁孝皇后去守陵,拜夫人亦是坚辞不就,在陈善昭和章晗的挽留下,两人最终都留在了宫中,一为尚宫,一为尚仪,皆正五品,和秋韵一并都是如今宫中女官的顶尖人物。
本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后,陈曦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打定了主意。父皇不说,他自己又想不通,那便索性再听听当事人的说法!
因而,她定了定神,又缓和了语气说道:“太子殿下,臣女适才确实是僭越了。但臣女入宫正司虽说时日尚短,每日能够跟着吕宫正的时间也并不多,却还知道吕宫正为人处事最为公允,从不忧谗畏讥。再者,宫正司掌的就是纠察和谪罚,这次只不过是激起的波澜大了,从前何尝就不得罪人?但吕宫正这几年一直甘之若饴,认为能够为皇后娘娘分忧乃是她分内之事。而且,皇后娘娘能够把最要紧的事情交给吕宫正办,何尝不是最大的信赖?臣女只有这些浅薄的见识,若是太子殿下没有别的事垂询,臣女告退了。”
因为,从去岁冬开始,随着先帝太宗皇帝的二十七个月服制期满,宫中的帝后和诸王公主全都除下了身上的衰服。而在当今皇帝即位之初就册封为东宫储君的皇太子陈曦,如今过了年也已经十八了,因为服孝而耽误下来的婚事又重新提上了台面,据传等到今科会试之后,便要开始选妃。
那少年仿佛被人问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只沉默片刻便大声说道:“北监之中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比比皆是,人人发奋苦读,监生之中人人见面都只论学问,不谈风月,尚简朴求真知,再加上大司成少司成都是大儒,自然学业精进。若是尊驾只因为北监取中人数多,北监出了会元,便横加指摘公平与否,不说其他,这读书人的风度何在!”
舒恬听着飞花那一如从前似的爽利言语,最后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的只是你这个人!”
只有章晗知道陈善昭并不是为了博取文武群臣天下军民的称颂,自打帝后崩逝之后,她就注意到陈善昭在人前虽是打起精神,人后的言语却少了许多,常常一个人默默坐在书桌后头发呆。尽管陈栐和傅氏不但是父母,更是君上,但于早年独自留在京城多年的陈善昭来说,对于亲情原本就格外看重。想当初太祖皇帝崩逝,对于其便是重重的打击,如今陈栐和傅氏同时崩殂,对于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更是莫大的冲击。因而,当陈善昭移居乾清宫这一日,前后内侍宫人忙碌一片的时候,她便悄然来到了东暖阁,又让秋韵亲自守在了外面。
赵汶正垂头丧气的时候,就只听见外间仿佛有些响动,眼睛骨碌一转便慌忙上前打起了门帘,眼见得果真是母亲手捧装着各式菜肴的木盘站在外头,他慌忙伸手去接了过来,而赵凯亦是连忙快步上前去搀扶了母亲进来。紧跟着,后头的一个仆妇方才跟了进来帮着摆饭,事了便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这凶多吉少的消息传到威宁侯府,一时府中上下无不震惊。然而,相比顶多叹息伤感的下人们,作为妻子的张琪闻知噩讯,这些天来一直高高吊着的心仿佛一下子碎裂了开来。她强忍脑际的晕眩,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竭力用最平静的语调对亲自来禀报的凝香说道:“知道了。吩咐下头一切照旧。”
那一夜的谨身殿赐宴说不出的热闹,酒酣之际,也不知道是谁惋惜地提到了至今音讯全无的威宁侯顾铭,顿时让喧闹喜庆的气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当陈善昭面色阴沉,陈善睿低头不语,而新缅王的使臣坐立不安之际,外间一个礼部官却是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进来。
虽说是宫正司司正,但除了之前案子最要紧的那些时候,一直跟着秋韵,一路亲眼目睹了从拿人到最终定案的所有过程,其他时候齐晓几乎都在坤宁宫,不是陪着长宁公主陈皎读书,就是陪侍皇后章晗日常起居。或跟着去宁寿宫见各位太皇太妃,或跟着去各式祭祀,唯一遗憾的是三月初已经行过先蚕礼,她未能有福分目睹,只能暗自在心里遗憾罢了。因而,这会儿皇后又派了她去东宫,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面对父皇的这个问题,陈曦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父皇自然是怕皇族子弟和朝堂文武从此不思进取!皇族子弟出生就是宗室,及冠成婚之后就会封王赐爵,一代一代繁衍下去,却只是个虚名,相当于只是养着,虚耗钱粮只在其次,不能使其有效力之道,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而勋贵子弟落地就安享富贵荣华,到了年纪便封爵,与其练出一身好武艺去战场上搏杀,或许还会如同威宁侯那般出岔子,还不如乐得轻松。至于文官们,当了官有了出身,那些经史也好,修德也罢,忘在脑后只想着捞钱的不在少数,若不能严加考核,苦的是百姓而已!”
“东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皇上喜得皇长孙,下旨普天同庆!”
因而,每逢太子觐见,皇后常常留她在身边,她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该自己说话的时候妙语连珠,不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三缄其口,直到一次陈曦当着章晗的面,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话。
自打那一次断后战中身负重伤坠马,被几个心腹护卫拼死救出,继而为了躲开边境的连番大战和养伤,先从陆路去暹罗,而后又是占城,最后竟是一度出海到了吕宋和满刺加,顾铭只觉得所见所闻完全颠覆了自己从前在书中看到的,亲身经历过的,甚至是道听途说的。那些奇特的风俗,截然不同的人物,以及各色势力之间的争斗搏杀,都仿佛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宫正司烧起的火,最终却从宫内绵延到了烧到了科道言官的头上,这下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始料不及。就连夏守义和张节这样早就得了通气的三朝老臣见陈善昭利用这个机会发难,心中也不禁有些异样。此次皇帝原就是整饬宫内,于朝官的牵连并不多,偏生还有人非要撞到矛头上,也怨不得天子震怒的同时,找到了对约束言官的由头。可如此一来,宫中女官权力渐大,皇后只怕威权更重。这一位现如今就已经独霸后宫了,日后若真的生出揽权之意,谁人能制?
直到出了东宫,背后也没有再传来皇太子重新召见的声音,齐晓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一则是天气炎热,二则是刚刚春和殿东暖阁内竟然并未摆放冰盆,三则是……尽管她不太愿意承认,但皇太子的威仪确实并不亚于皇帝,尤其是那瞪视之下仿佛随时随地会发火的架势。反倒是她在坤宁宫中常常见当今天子陈善昭,素来觉得皇帝温文和煦,纵使偶尔应对垂询也不像此刻这样差点惹出大麻烦。
想到这几天一直萦绕心头的那个问题,陈曦不禁脱口而出道:“父皇,莫非您真的要复锦衣卫,或是和当年皇爷爷一样授权金吾左卫?”
仁宗孝贤昭皇后章氏,归德人。父睢阳侯章锋,以军功爵,事在章锋赵破军传中。兴平十九年五月,后以孝悌聪慧,为太祖择为赵王世子妃。长宁二年,册为太子妃。仁宗立,册为皇后。景宗即位,尊为皇太后。
“自然都是她从中传递……”本能地答了一句之后,舒恬才使劲拍了一记脑门,一时恍然大悟。
当王夫人在晚辈们如同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到正堂金戈堂之外,看着那一簇簇璀璨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时,她的眼前却依稀浮现出了自己当年大红嫁衣头顶大红盖头步入顾家的场景,依稀浮现出了洞房花烛夜被人挑开盖头的羞涩面容。
八月初六,帝御奉天门升御座,令太傅定国公王诚充正使,太子太傅河阴侯张铭及少师吏部尚书夏守义充副使,持节册封皇后。制曰:朕祗膺景命,统绍洪基,永惟治教之先,宜重彝伦之本。家人正内外之位,所以定天下;关睢咏后妃之德,所以美王化。圣经所纪,万世攸承。咨尔章氏,淑慎懿恭,斋庄诚一,早膺皇祖之命,用登嫔予之选。孝事考妣,秉恭顺匪懈之忱;于予夙夜,备儆戒相成之益。有琴瑟和乐之懿,有环佩雍容之仪,贞静以率身,宽惠以逮下,至化兴樛木之咏,嘉庆衍螽斯之祥,协赞春宫十余载。朕已钦承于大统,尔宜正位于中宫,特遣使赍册宝,立尔为皇后。于戏!配皇极之尊,奉神灵之统,表正六宫,母仪天下,惟纯俭可以裕德,惟靖恭可以辅治,惟仁可以睦族,惟善可以进贤。有初匪艰,慎终惟吉。远稽圣后之道,钦承皇妣之规,益懋芳猷,永膺天禄。钦哉!
听到风流名声这四个字,陈曦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迅疾无伦地扫了那男装打扮的少女一眼。乍一看去他竟是有些不可置信,听那少女的话语,怎么也该是一张精明干练的脸,可此刻这一扫,他却发觉对方年纪顶多不过十五,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眼睛却明亮透彻,和那老气横秋的狠辣口气极不相称。见姐弟二人往外走,他只沉思片刻便丢下几个铜子,也跟着离开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陈善昭紧紧闭上了眼睛。他轻轻握住了章晗交叉拢在他身前的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群臣已经上书进言册立皇后,三弟和四弟也都上了书,我已经让礼部择日具仪行册命礼。等到册礼完成,再册晨旭为皇太子,如此后位有主,东宫有主,天下就安定了。”
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和章晗在选妃上头都不得不慎重!当初陈曦因为太宗皇帝陈栐病重而郁郁寡欢,章晗用责任之说让他振作了起来。可是人生在世,总不能全凭着满腔责任去过日子!
知道陈善昭一旦打定主意几乎就不可能更改,再加上这番话着实诚意十足,宋宜思量再三,最终答应了下来。出了宫的他索性便径直去了睢阳侯府,一踏进章锋和章刘氏那院子,听到里头传来了老友那声若洪钟的笑声,他就知道是章锋必定又抱着章昶刚一岁多的那个宝贝儿子在取乐。果然,当常来常往的他进了屋子,就只见不但章锋和章晟都在这儿,就连此刻应当在衙门的章昶竟然也在。
直到背后脚步声渐渐远去,赵破军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竟是往前又走了几步。尽管他的步子很稳,但因为已经无限接近了那悬崖的边缘,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几个护卫中间,有人发出了难以抑制的轻声低呼。然而,这些年出生入死,差之毫厘的死亡已经见证了无数次,他自然不会去理这些,只是负手站在那高达千尺的峭壁边缘,远远朝大海的那一头看了过去。
“儿孙自有儿孙福,臣倒是想按着他练武的,可他从小喜静不喜动,臣有什么办法?”陈榕苦笑着一摊手,见陈皎一面走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又见自家儿子腼腆,皇太子陈曦则每每专注于倾听,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皇上,恕臣多言,皇太子少年老成,做事沉稳有度,这固然是好事,但看着总有些孤寂……当然,君臣有别,皇上和皇太子少年时毕竟不一样。”
这种年代久远的事情,顾钰竟是从未从父母长辈口中听说,此刻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母亲说起这陈年旧事时的平淡口气,她忍不住第一次仔仔细细审视起了自己的母亲。见其仍是以那种无数贵妇效仿称赞的无可挑剔仪态端端正正坐着,她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敬服。
章晗知道陈善昭要的并不是自己的安慰开解,只是想找个人倾吐倾吐,她就没有出声,只是从后头轻轻环抱住了他。果然,起初的僵硬过后,陈善昭的身体便柔软了下来,老半晌才开口说道:“若是在宫中也遵从以日易月令,我兴许会很快就把父皇母后忘在脑后,兴许日后我会专心致志做我的皇帝,但现如今,至少让我先当好一个儿子。”
“要说民间儿郎十五便能娶妻,若非守孝,皇太子这婚事两年前就该定了。既如此,皇上和皇后娘娘心中说不定早有人选了。”
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齐晓自然知道祸从口出,可刚刚这话却仿佛止不住似的直接从嘴里迸了出来。听到陈曦竟是承认了,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这才淡淡地说道:“太子殿下是储君,将来总有君临天下的一天,届时天下臣民之中,总有个亲疏远近。倘若因为喜好不同,就把那些容易得人赞美的事情交给自己喜欢的人,而把得罪人甚至一个办不好,就会有性命之忧的事情丢给自己讨厌的人,那朝堂会是个什么模样,天下会是个什么光景?”
想到长嫂原本就是最为缜密的人,陈善睿一时无话。送马城出去的路上,他突然开口问道:“皇兄对你有何安排?”
陈曦聚精会神看着榜单,很快发现了自己有些印象的几个名字。今科会试是父皇即位之后的第一次会试,因太宗皇帝在世时常常北巡或是亲征,连三年一次的会试也变得不那么规律了起来,而其后登基的父皇却是以爱书如痴,更亲率大儒们编撰了盛世大典而闻名天下,所以这次会试也格外受到注重,外头州县官为了自己属地的才子,甚至不惜在奏折上为这些杰出人士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看在眼中的他自然一一都记了下来。
尽管顾仪六岁便册了世子,父亲也一直对他严加教导,可再懂事他仍是个孩子。面对一贯温柔和善的母亲露出的不容置疑,他一时竟是愣住了。隔了许久,他才咬咬牙说道:“可要是真的如人所说,爹因丧师辱国被治罪,又或者如传言说是被缅人擒获……”
倘若他是父亲,会在甫一登基之后就这么大刀阔斧吗?
“十七婶说的是,倒是我这个当娘的关心则乱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听乳母说过,我降生的前后,正是大齐朝最最艰难的时刻。
这突然一声让陈善昭和陈榕同时为之色变。
就连秋韵以及看似对齐晓颇有所知的何女史,也并不知道她家中情况如何,此刻听章晗这一问都极其惊讶。而作为本人而言,齐晓在一愣神过后,随即便坦然答道:“臣女齐晓,家父是京城国子监绳愆厅监丞齐九章。”
“好,看来你该想的都想到了!”陈善昭含笑点了点头,随即方才站起身来。走到素来最器重的长子跟前,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好一阵子,突然开口问道,“但你想过没有,封王的审核朕交给了礼部;而爵位的承袭和考核官员,在于吏部。倘若这些衙门出了岔子呢?”
“齐司正,孤曾经问过你,宫正司这一次办案,牵连广大,纵使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铁案,但仍是让人怨声载道,你是否怕人言可畏,你却答说为父皇母后效力,乃是三生有幸。可吕宫正是跟着母后多年的人,深受信赖,经此一事虽则是看似人人敬畏,但日后却不免集谤于一身,她就不知道么?”
“我回来了。”
光风霁月四个字,我之最爱。所以,即使我知道姊妹相争兄弟阋墙极品男女们上蹿下跳是主流,但从始至终,章晗和张琪都是亲密无间的姊妹;章晗和王凌纵使有再多的利益纠葛,终究是彼此敬服的妯娌;陈善昭和陈善睿,纵使曾经因为储位帝位而明争暗斗,骨子里却依旧是兄弟。残酷的历史和现实中兴许不会有这样的美好,但虚幻的小说中,我只希望能够让故事的色调明朗而向上,让读者阅遍全书后不会感到憋屈,而是有一段愉悦的心情。
“皇上下旨两京国子监宽选严汰,可南监一直都是敷衍了事,可北监这两三年淘汰了多少监生,就连不少勋贵子弟也都被革除了监生名头!今科会试上榜的北地贡士中,足有二三十个都是北监率性堂中出来的监生,可南监才有几人?你们不去怪南监那位号称体恤学子,却不知道督人上进的大司成,却来怪主考官黄大学士!”
“好,从明日起,你每日在宫学讲课半日,下午就到坤宁宫来,陪长宁公主读《资治通鉴》。”
“他又不是你。”章晗若无其事地摇了摇手中的宫扇,随即才慢悠悠地说道,“他顶多一日跑上三四次乾清宫,用无数大道理意图打动你罢了。”
永安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此生长镇东,纵死亦无悔!只是没想到……一直想念京城的妻子仍然愿意留下陪着他呆在这苦寒之地!
陈曦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本打算回头去看上一眼,可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耐着性子再听听姐弟俩还会接着说些什么。果然,接下来,那显然年少气盛的弟弟顿时按捺不住了。
威宁侯及麾下兵马失陷于木邦的消息,随着燕王陈善睿亲自上书陈情,历数木邦反叛诸多情由,而成了板上钉钉的实情。尽管陈善昭这个天子当庭驳回了言官所谓的论罪之议,但仍然使得闭门已久的威宁侯府成了众矢之的。想到当年第一代威宁侯顾长兴战功赫赫,却偏偏英年早逝追赠裕国公,而后唯一的儿子顾振因谋逆被处死,威国公爵位一度停袭数年,顾铭是以顾氏二房嫡次子入嗣,方才承继了威宁侯爵位,如今却又遭如此变故,一度京城中甚至有传言,道是顾家长房原该绝嗣。
如今享尽富贵荣华的卫国太夫人,当年初入顾家门之际,也不过是一个憧憬过夫君眷顾的小女人而已。
内官毕竟是宫中的内务,天子肯就此传示折子给他们,这就已经很贤明了。而且随着折子发下的还有陈善昭的朱批,意指除起头涉事的外官之外,此后攀咬出来的尽皆不论,这无疑是给了曾经或多或少做过某些事情的朝臣一个机会。于是,夏守义张节二人都保持了沉默,而以黄文忠为首的内阁大学士们,也都三缄其口,至于其他本有意求情和劝谏的,最终也大多消停了下来,只有几个科道言官慷慨激昂上书指斥女子干政诸如此类云云,然而这一次,一贯对外官言事极其宽容的陈善昭,却是破天荒在朝会上把这些人拎了出来。
想着宫官二十四司的主官才不过堪堪备齐,下头从二十四典到二十四掌,再加上女史,几乎一小半的位子都空着,章晗的意思却是宁缺毋滥,宫官必得凭真本事,方才真正能在宫中起到制衡宦官的作用,她粗粗算了算今科能够取中的人数,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齐司正,宫正司如今已经下狱刑讯了多少人?”
此后数日,朝中早先交相弹劾风评极差的从刑部尚书吕文准等一批朝官,分别黜落抑或免职不等,而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胡彦则升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萧至诚为左副都御史,礼部侍郎罗淮恩为刑部尚书,这一系列的升迁黜落之后,朝中自然而然便为之风气一正。相形之下,陈善昭秉承先皇后傅氏的懿旨,封当日废太子之乱中身陨的宫人沈氏为翊圣恭烈夫人,韦氏逐月为佑圣昭烈夫人,封单氏为卫圣夫人,张氏飞花为光烈夫人,虽有人因此颇有微词,但奖赏忠烈本为应有之义,大多数人都并无异议。
番外五 荣华谢后
“都帅!”
遐思片刻,她便立时收摄心神,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皇后娘娘,臣女幼年,家父曾经出他年少时所临百家法帖,让臣女自己选择愿意习练的帖子,臣女那时候并不知道卫夫人是何人,却慕其字品格风骨,因而因缘巧合选了卫夫人的帖子。从六岁习字临帖到现在,已经九年了。”
“京城是好,但不是我喜欢呆的地方。奴儿干苦寒,你跟着我在这儿吃了这么多年苦,也该去京城安心过几年好日子……”
听到这个建议,马城顿时大吃一惊。知道陈善睿绝不是开玩笑,他忍不住挣扎了片刻,最后方才把心一横道:“倘若燕王殿下真的能够说动皇上,奴婢愿意效犬马之劳!”
夫妻俩彼此对视一眼,最后同时叹息了一声。这儿子……看起来竟是比女儿更愁人些!
见陈曦站在窗前看得专注,章晗不禁有些惊奇。她摆摆手示意陈皎不要做声,便也悄悄走了过去。只扫了一眼那卷子上的字迹,她就不禁眼睛一亮。她幼年习字,顾夫人请来的先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就是让她识帖。古今中外的名人法帖她都看过摹本,因而,此刻看到这分明源自东晋卫夫人风骨的字样,她自然而然为之动容。
“才起了个头呢。”陈皎立时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书怎么这么长,史记汉书都比不得!”
番外
“我……”那少年顿时哑然,好一会儿方才心虚地说道,“既然姐你怕事情闹大了,干嘛还拉我到这儿坐着,咱们趁乱走了不好?”
此话一出,章晗顿时也记起了此事。知道今日这一批应该是宫学之中学成的第一批宫人,她只踌躇片刻便点了点头:“也好,我们悄悄去看看热闹。至于皇上和十七叔,让他们俩在这琼华岛上吟诗作对好了。索性我们留下世子再加他们俩,三个书痴相得益彰,我们把晨旭明月一块带去,也看看这次考女官的人质素如何。”
“不是,小叔……这事儿……唉,你听我说。”一想到那个跟了自己一路从京城到这儿来的传旨内侍,足可见新君赦免舒氏之心并不忌惮外人忖度,可又想起陈善昭登基之际进封保母和几个有功女子,他不禁心中一跳,随即才有些狼狈地说道,“其实,侄儿是有一位爱慕的女子,可是……可是……”
册礼之后,当章晗升柔仪殿御座,目光从殿中一直落到殿外肃立的那黑压压一片前来朝贺的七品以上命妇时,一时忍不住眼睛迷离了起来。身下的御座坚硬而硌人,两侧和靠背都离得远远的,她坐在那儿只能挺胸直背,再加上沉重的冠服,实际上一点都不舒服。然而,就是这母仪天下的皇后宝座,连她曾经认为高不可攀的顾淑妃也不曾坐过。当年她在归德府寒微之时,只想着家人摆脱桎梏便已经欢欣鼓舞,何尝想过如今富贵已极,荣华登顶的这一天?
这大半个月中,陈善昭一面要料理帝后的大丧,一面要封赏文武安定民心,几乎忙得团团转。
面对那犀利的眼神,舒恬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然而,当他到了门口之际,却听到背后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只要凯儿和汶儿留京,朝臣们想必不会在乎我一个妇道人家!老爷就算送了我回京,我也一定会上书求着回来的!”
而当舒恬送了喝过喜酒的陈曦和陈皎出门之际,陈曦却停步对舒恬说道:“我来时父皇特意让我捎带一句话,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舒氏一族历经多番变故,如今终于安定了下来,今后如何,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凝香闻言一愣,本能地开口问道:“夫人,要不要派人去护国寺祈福或是供一盏灯?”
后为世子妃,操妇道谨,仁孝皇后深爱之。仁孝皇后性俭素,衣无重绣,后每有馈献,无不当意。仁孝皇后尝笑谓左右:“此真吾女也。”左右皆上曰:“非若此,何以为天家媳哉?”
“我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一道走。”陈善昭苦笑一声,在群臣面前已经习惯的自称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我以为父皇自幼习武身体康健,总会挺过来的;母后这些年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兴许还能够转危为安。没有到最后一刻,我真没想到他们一块丢下我走了。不但是他们,三弟去辽东,四弟去云南,二弟去守长陵,五弟六弟从小没怎么见过我,在我面前就战战兢兢的。三个妹妹也都已经嫁了人。说起来,一家人就这么天各一方了。”
最初那些凭着妖娆勾引丈夫的那些女人,早就连骨灰都烂了!
眼看着大哥突然转身往这边走来,刚刚拽着陈胪在树后头看热闹的陈皎知道躲藏不住,这才笑吟吟地现身出来。看着妹妹又是这么个光景,陈曦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对陈胪说道:“小叔叔,明月就是这性子,你不要和她计较。”
而他尽管一直窝在这苦寒之地,但这些年来苦心经营,常常深入女真各部,多少大仗小仗下来,终于稳住了这块大齐朝最东边的土地!去年他才刚接下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之职,年不到四十便独当一面,在如今这安定太平的盛世算得上是异数了!只是日子过得真快,如今已经是新君登基第六年了……
尽管陈胪辈分高,可连陈皎都应付不了,面对年纪大了整整六岁的陈曦和图书,他自然连忙摇摇头道:“没事,我也是想四处逛逛。”
皇太子起行的那一天,文武大臣送于丽正门外,而章晗却登上了琼华岛上的万岁山。尽管从这儿仍旧眺望不到丽正门外群臣送行的情景,但她仍是凭栏伫立了许久。突然,她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人说道:“皇上一口气给你父亲提了四级,接替和祭酒一块请辞的南京国子监司业,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一百遍……这要抄到什么时候,姐你就饶了我吧!”
“好了,谢来谢去,咱们叔侄俩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了!”看着侄儿额头上那深深的两根横纹,舒佥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听说你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做事,在中城兵马司亦是深得上意,可却从来不曾考虑过家室。小七,大哥就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也得给他留个后。如今舒氏一族终于得以保全,京城几乎没人知道你是大哥的儿子,你那六品中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的职衔,足够娶一个良家女子了。好好去过你的日子,日后好好栽培你的儿子,只有你在京城能过好了,这儿的族人们才能有个坚实的靠山!”
而舒佥明白了其中始末,顿时轻哼了一声:“皇上仁德,想当年救下舒氏上下众多老弱妇孺,后来二哥在刑场中了人圈套吼了那一嗓子,也不曾格外加罪。如今皇上登基,既往不咎赦免舒氏全族,你不念君恩,还拿这种事去搅扰,让人怎么看你?男子汉大丈夫,直截了当去提亲就是了!若是那位庄烈夫人真是你说的这性子,又瞧得上你,那就不会在乎这些。先试了再说,别到时候后悔,男女之间能看对眼可不容易!”
得知陈曦又折了回来,看样子是要去坤宁宫见章晗,陈善昭并不意外,说了一声知道了便继续埋头看奏折。果然,才刚看了两本,外头路宽便又低眉顺眼地进来禀报,道是太子殿下扑了个空,皇后早一步去宁寿宫探望淑太妃等几位太皇太妃了。尽管今次和陈曦说的这番话并未和章晗商量过,可此刻听到这么一个消息,陈善昭还是露出了笑容,若有所思用右手中指敲了敲扶手,他便抬头说道:“回头你去坤宁宫瞧着,什么时候皇后回来了,就递个话过去,让皇后不拘赏赐些什么去东宫。另外,请皇后拘管住明月那丫头,让她别去扰了她大哥!”
看着这个只带了三五心腹进入五城兵马司,十几年间把几个原本远远及不上府衙县衙,只用来维持治安的衙门整治成了如今光景的男人突然成了呆头鹅,飞花不禁扑哧一笑,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只要我答应了,提亲的事情不过是过场。不过现在你可以说明白了,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然而,两人回过头的一刹那,就只见陈曦先是松开了搀扶章晗的手,继而俶尔弯腰一探手,两指之间便捏住了一条两尺来长的小蛇,猛然抖动了好几下之后,他便将其重重甩在了一旁的山石上。眼见那条蛇软软滚下,显见再也没了声息,陈善昭顿时松了一口大气,也顾不上招呼陈榕,急忙快步下了几级台阶,到了章晗和张茹面前,却是扫了一眼刚刚出声惊呼的陈皎,这才看着陈曦赞赏地点了点头。
舒佥只比这个侄儿大十岁,家中遭变之前,他最喜欢的便是舒恬这个侄儿。眼看人从最初的世家公子到如今的独当一面,也不知道多少年没看到舒恬脸上露出这种微妙的表情,他在愣了一愣之后,顿时爽朗地笑了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有心上人,那是最好不过了!你如今又不是白身,立时上门去求娶就是了。除非你眼界太高,看中的是什么公侯伯家的姑娘,那你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每一个家庭都能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听到母亲竟然口出如此不祥之语,顾仪张了张嘴,但见张琪又埋头看着手中的腰带,想起自从她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见父母相亲相爱,纵使有小小的拌嘴,也都能彼此互让,这半生就不曾真正红过脸,她忍不住也越发挂念起了自己的父亲。正当她恍惚走神的时候,突然只听得母亲开口问道:“你出嫁也已经有小半年了,虽则咱们家和章家情分不同,骏哥儿和你也是从小就见过的,可你老这样回来,被人说起来总不好听。”
父亲这一反问,陈曦反而有些吃不准了。犹豫片刻,他方才摇了摇头道:“以父皇言出必行的习惯来看,但不会如此出尔反尔。”
见大哥扶着桥栏杆一动不动,陈皎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和顾铭张琪的女儿顾仪很要好,尽管最初曾经对张琪说谣言止于智者,可顾仪常常进宫,她还是觉得对方成为大嫂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别说顾仪遇见过大哥很多次,大哥却仿佛对人没什么特别反应,而且就连顾仪自己都私底下对她说,皇太子威仪太重,令人望而生畏。
后记二
此时此刻,临窗而坐的张琪左手拿着一条缝了一半的腰带,但右手的针线却早已经停了下来。
“你不用宽慰我,打从送了你爹出征,我就已经想明白了!我答应过,会安安心心在家里等他,就算有什么万一,我也会以你两个弟弟为重!”
这动静终于让屋子里的宫人全都反应了过来。一时间,还能够专心致志答卷的人少之又少,人人都对外头来的那几位贵人好奇至极。至于就和这几人一窗之隔的齐晓,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嫉妒的目光,而本人却在最初的讶然之后,又埋头看向了桌子上的墨卷。
居然只是正八品的监丞?
陈曦对今日的宫学大考并不以为意,跟着来也不过是因为母亲的意思,然而,隔着窗户看清楚了那个趴在那里睡的正香的少女,他顿时就愣住了。
听陈善昭说的是印象深刻而不是一见钟情,章晗莞尔之余,想起往昔岁月,她又有几分唏嘘。三年赵王世子妃,十余年太子妃,三年皇后,从前那段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对她来说,早已经是过去式了。
“女人没有丈夫的欢心,或是失去了丈夫,并不意味着就此失去了倚靠,但没有儿子,老来却必然凄惨,所以如果有什么万一,哪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也得养住一个!”王夫人侧耳倾听着外头戏班子入场时的喧闹,脸上却没有任何过寿的喜气,“我嫁给你爹的时候,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当年你祖母亲自和王家定下的婚事,因为两家门当户对,而在乱世之中,婚姻是维系两家的纽带。那时候,你爹其实有倾心的人,是他一个远房表姐。”
“琼华岛乃是在太液池中堆土为山造成的,四面都是青石铺就的平地,若是水蛇还说得通,这菜花蛇若不是有人不慎带入,抑或是心怀叵测,怎么会在这琼华岛上出没?”陈曦的语气突然转厉,见再无人敢辩解一句,他便冷冷地说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如今父皇母后尚未离岛,尔等立时先将万岁山左近好好搜索一遍,休要再出此等差错。罗玘,你记着去对内官监说,从今往后,把琼华岛以及万岁山上各处分成片,让他们各自抓阄认领。日后若再出了事情,自有相应的人承担罪责。”
这是一个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只是当王子迎娶了灰姑娘之后,他们需要携手破除万难,才能最终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即便那幸福的生活,也依旧有数不尽的波折和阴霾。这是一个没有穿越重生的故事,却依旧是一段跌宕起伏的传奇。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舒恬呆若木鸡。他少年遭遇大变,因而愤世嫉俗,甚至不惜与虎谋皮为人走狗,倘若不是当年那救命之恩,兴许他就错到底,和父亲二叔一样把全族一块赔进去了!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还会有娶妻的那一天,直到那一次救了那赵王府的两个女子,后来又厚颜提出为东宫效命,而章晗则是把飞花派了过来承担居中联络之职。眼看没了右手的她依旧坚强自立,屡立功勋进封庄烈夫人,他一度觉得满身污黑的他配不上她,还是小叔的话给了他勇气。他设想过她的种种反应,可没有料到那让人欣喜若狂的答案来得这么快!
罗玘到了嘴边的劝告被那句禀告了父皇母后给噎了回去,虽则暗自叫苦,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等他退下之后,陈曦站起身来来到背后的书架前,看着那一层层架子上这些年来自己看过的那些经史子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等到陈曦渐渐远去,其中一个嘴快的护卫忍不住嘟囔道:“今科京城里头又没什么出名人物要应试,太子爷为什么非得出去和人挤了看榜,还看了这么久?甚至还让我们留心举子们的动静?”
游过天下的父皇和母后终究故去了,金銮殿中坐着的人换成了大哥。然而,和胸无大志只好美食饮酒,甚至自己钻研把宫中酿酒都包了去的二弟,以及一心学三叔只想打仗的三弟,还有跟着威宁侯出海的四弟,继承了父皇性子成天拉着小舅舅四处视察学校的五弟不同,大哥的儿子们很不让人省心。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凛然而惊。他不过是觉得事情应该适可而止,所以既然碰上了齐晓,就忍不住想从她口中掏出点话来,没想到掏出来的竟是这样了不得的隐情。齐晓进宫正司这才两三个月,四五十人都是有确凿罪证的,这怎么可能是近几个月的成果?换言之,兴许是宫正司很久以前就开始筹备的,兴许根本就不是宫正司,而是早就废止的锦衣卫,又或者是父皇废了侦缉之权的金吾左卫……
他这一看折子,就从上午一直看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是草草吃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让陈曦立时收回了突然不着边际的思绪。他放下了笔,沉声问道:“进来吧。”
“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祖父当年封赵王,年纪轻轻娶妻后就藩北地,横刀立马战场杀敌,麾下渐渐带出了一大批精兵强将;而父亲留质京城多年,尽管人称书呆子,可也和淄王等等皇族子弟情分非同一般。可他从小养在坤宁宫,后来和弟弟妹妹倒还亲近,可年纪最相仿的陈皎也比他小两岁,更不要说其他两个弟弟了。可以说,他生活的圈子里就一直都没有同龄人。至于那几个他自己挑选进来的伴读,在他面前也是战战兢兢,完全说不上话。
番外六 晨曦(三)
面对女儿的这个问题,王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便反问道:“你还记得你大姐么?”
“是,儿臣刚去过坤宁宫。”
这外头说话的声音固然不算大,但已经惊动了内中安安静静答题的宫人们。尤其是刚刚打起了瞌睡的齐晓,此刻迷迷糊糊惊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外头,立时发现了站在窗外几个女子当中别显突出的陈曦。她有些疑惑地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便看见刚刚监试的秋韵和几个女官都迎了出去。外头情形一时看不见,但声音她还是能清清楚楚听到的!
“近乡情怯,所以自然心中有些伤感。”
“不用多事,皇后娘娘并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更何况今次这一批人中,也没几个出色人物。”
陈善昭既然开口答应了,章晗自然没有二话,然而,她仍是扫了那条死蛇一眼,这才在陈皎的搀扶下继续往山上走。待到了万岁山顶,见底下整座宫城赫然在目,她和张茹说道了两句,突然瞥见一旁的陈皎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的,便笑着说道:“要是不放心你大哥,就下去瞧瞧。”
“是,公子。”
“多谢父皇提点。”陈曦深深低头再行了一礼,这才抬起头来,把心一横道出了今晚的真正来意,“三月的会试殿试后,父皇褒奖了北监上下,于南监却是申斥,此消彼长,听说南监祭酒已经三次上书请辞,父皇一直未曾允准。金陵乃太祖龙兴之地,南京官自胡彦进京后,群龙无首,几乎沦为了养老之地,以至于南京国子监这学堂重地,竟也渐渐不及北监。所以,儿臣请命前去南京,一则是视察南监,二来考选南京官,三则是应天府去岁报了一次涝灾,儿臣也想看看民间是何情形。儿臣从前跟着太宗皇帝北巡,固然也曾经微服过,但凡事有太宗皇帝分析判断,儿臣只是从旁观摩,这一次,儿臣想自己去好好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
当年没出嫁的时候,顾钰和顾抒顾拂姊妹两个常常有些明争暗斗,但随着顾抒被册为韩王妃,接着远嫁多年方才回朝,那些从前的小小龃龉,早就成了前尘往事。此刻听王夫人说起顾抒,顾钰一时愣住了,许久方才轻声叹道:“大姐确实命苦。”
此时此刻,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送这一行古怪组合前往北京的广东都指挥使都指挥佥事郑海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船头负手而立的顾铭。广东都司自然想过行文麓川平缅司,请几位认识威宁侯顾铭的将士来认认人,可后来陈善睿一行回京奏捷,请来的两个都是从前不甚重要的军官,面对形貌大改的顾铭不太敢认,于是都司只能实言奏报,等到朝廷诏书到了,让他们护送各国使臣和威宁侯一行上京,他就担了重任一路护送,没少旁敲侧击盘问顾铭京城状况。发现其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再加上离京渐近,顾铭身上那种莫名的气势就越强,他心中的疑惑早就淡了。
见妻子头上包着青罗帕,想起刚刚回来之际就听说其亲自下了厨房,赵破军迟疑片刻便开口说道:“家里虽说人手不多,但也不用你时时亲自下厨,有时间还不如多多管教这两个小子!”
“你不是常去高大司成家里吗?你去那边对下人把今天的事情露一露,高大司成固然高风亮节,但高夫人却精干,家里用的人也精干,听到这事情能断然不至于一味忍气吞声。高家是京城土生土长的,自然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到头上来。要知道,那些江南士子们自忖文章做得好,可风流名声也不少!”
“好!那我问你,度支二字,其要在于何处?”
顾钰想起府中那几个对自己敬若神明的姨娘和庶子,不禁轻轻摇了摇头:“娘那时候和我说过,不争朝夕。”
“这些你去办吧,我哪儿都不想去。”张琪闭上了眼睛,随即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把大少爷带来!”
“哈哈,好!”陈善睿笑呵呵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才轻轻拍了拍马城的臂膀,“你上阵是一条好汉,窝在宫里或是去守陵,就和我从前一个憋屈样!”
“父皇。”
这没头没脑的话最初听得飞花眉头大皱,可很快,她就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一丝意思,一时僵坐在了那儿。直到舒恬仿佛语塞似的说不下去,她才眉头一挑说道:“别拐弯抹角的,有话直说!”
此话一出,舒佥果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嘿然笑道:“你这小子,当初咬咬牙去攀上废太子的时候,破釜沉舟去投靠当今皇上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这么畏首畏尾的?要是你爹还在,直接一巴掌把你打回去了!”
“老爷!”
先是,后将归仁宗,值太祖斩叛逆舒氏满门,仁宗于太祖前为妇孺叩首请命,昏厥有日,或曰不起。将行纳征礼,太祖怜之,遣人委婉喻后。后曰:“纳采已成,此身即属世子,合当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焉有他意?”
看着那一件普普通通的布袍,听着飞花这仿佛戏谑似的一句话,舒恬只觉得心头一热,自举族得赦之后的那种轻松,却是变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希望。那不是在黑暗中对光明的期盼,而是黑夜已然过去,旭日已经升起的希望。当飞花一个个给他扣着那衣袍扣子的时候,他又看到她抬头冲自己一笑。
“太子爷的心思,哪是咱们这些寻常人猜得着的?”
被母亲这一说,顾钰顿时无话。眼看着母亲梳好了那整整齐齐的圆髻,插上那几支朴素却不失别致的发簪发钗,继而带上了褐色嵌着绿玉的暖额,等到丫头仆妇们都垂手退了下去,她方才探头看着玻璃镜中的人影,含笑说道:“娘,要是今天那些太夫人夫人奶奶们看到您这精精神神的样子,必然都要围着您问养生秘诀。”
抬起头的陈曦见齐晓手中提着一个花篮,里头各式芍药牡丹应有尽有,他不禁眉头一挑,旋即开口问道:“齐司正是为母后来选花插瓶的?”
凝视着仿佛突然就完全懂事的孩子,张琪知道这会儿自己应该觉得欣慰,但那股心酸和痛楚却无论如何再也掩不住了。她一手拉过儿子,把人紧紧揽在了怀里,口中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声音暗哑地说道:“你自己说的话,自己一定要好好记住!你爹给你和佶儿做了个好榜样,如今,该你给你弟弟好好做个榜样了!”
正六品司正!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委任,就连起初便打算建言皇后破格提拔齐晓的秋韵也吃了一惊。毕竟,人还年轻,并未有名动天下的名声,骤然置之于高位,只怕会害了她,宫中其他女官只怕面服心不服。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齐晓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随即便深深拜伏了下去。
“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眼里鲜少有女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眼里只有正事,没有自己的私事。哪怕注意到那个小丫头,并非真正因为儿女私情,那也是好的。”说到这里,陈善昭便笑吟吟地看着章晗道,“就算不像当初我第一回见到你那样印象深刻,但心里有一个念想,对他来说也是另一个难得的体验。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看他能不能从朕和你烧起的这一把火中,品味出什么来。”
他今日回来就特意看过国子监那边这几个月的奏折,原来国子监绳愆厅监丞齐九章素来刚正严厉,就连安国公的一个孙子都挨过他绳愆厅的小竹板。其人膝下子女情形尚未探知,可如今这个分明应是他女儿的丫头怎会在这里?
这一日,封闭许久的威宁侯府终于迎来了来自宫中的人。为首的太监让跟着的小火者们在外头等着,自己孤身进了威宁侯府,不多久,侯府南边的东角门终于打开了来,从里头驶出来了一辆看上去没什么装饰的马车,除了来传话的那个太监之外,随行只有三五护卫。当马车如同旧例直入东华门后停下,就是当值的禁卫也忍不住朝那位下车的威宁侯夫人打量了过去。见这位和当今皇后最是要好的贵妇面容瘦削苍白,不少人都暗自嗟叹。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年来各式赞誉他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但他这个皇太子并没有单独处置过什么棘手的事。纵使是此前作为皇长孙在北京监国的时候,最大的决断仍是倚赖于父亲的那封密信。他将来要承担的是更大的责任,那么从现在开始,就得试着去分担一些事情。就如同明知会得罪无数人,父皇母后对秋韵委以重任,而秋韵也勇于承担重任一样。他总不可能单靠那些浅薄的小聪明,来担起整个天下!
透过窗户,能看见外头已经是秋风萧瑟落叶满地,小丫头们正在拿着笤帚忙着洒扫,她的心绪也飘到了丈夫的身上。夫妻这么多年,她当初只有顾仪这么一个女儿,外头颇多非议,但顾铭却一直不曾有过只言片语,一直等到她生下了顾信这个儿子,又有了顾佶,他始终就不曾碰过别的女人。倘若她真的是他嫡亲的姑表妹也就罢了,可她不过是李代桃僵的庶女,他分明知道这一点,却还能对她如此一心一意。于是,当他郑重对她说要上战场建功立业,要给儿孙辈做一个榜样的时候,她怎么可能出言阻止泼冷水?
眼见陈胪连个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陈皎给拽跑了,章晗不禁莞尔,张茹也笑吟吟地说道:“明月小时候便是古灵精怪,如今长大了,还是这么想干什么干什么,风风火火的性子。要我说,她和太子简直是倒过来了。太子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少年老成沉静大气,便犹如夜空的明月那般;反倒是明月这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烈性,倒像是白天的日头。他们两个都像皇上和皇后娘娘,可又都不像皇上和皇后娘娘。”
罗氏似懂非懂,却也没有多问。然而,想起日间儿子问及的一事,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问道:“老爷虽说去岁才接印,但加上此前在奴儿干的日子,已经十几年了,不知……不知朝廷是否会调老爷回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顾铭稳稳当当做威宁侯有什么不好,非要请缨出征去打仗!
船到通州张家湾码头,早有事先得报的礼部尚书罗淮恩带着一大批人等在了这里。若仅仅是各国使臣,身为尚书的罗淮恩自然不至于亲自相迎,但船上还有个失踪数年的威宁侯顾铭,那就不一样了。若非威宁侯夫人坚持要等,只怕天子早已派礼部治丧,如今人又奇迹般地回了来,甚至还带着各国使臣,这种转折实在是太出乎人意料。站在最前列的他死死盯着船上下来的人,当看到那个左袖空垂的男子从船上下来时,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落地便是太祖皇帝的第一个重孙,其后作为皇长孙养在坤宁宫,从小由太宗皇帝亲自教导长大,而继而又是从皇长孙而皇太孙,如今又成了皇太子,在陈曦记忆之中,除了亲长和弟妹,从来没有人敢于这样直言不讳地和自己讲话,他一时不禁被这种口气给激怒了。然而,他却硬生生按捺住了心头火气,冷冷问道:“不错,孤就是此意!”
“张姑姑也是的,既然举荐了你这样的人来,也不格外知会一声。”章晗笑着对张茹说了一句,随即才饶有兴致地看着齐晓问道,“看你那一手字,想来临的是晋卫夫人的帖子,是长辈的意思,还是你自己选的?”
章晗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深深俯首的少女,突然开口说道:“那一日太子留下你问话,你说得很好。”
听见这话,一旁的陈皎见章晗沉吟不语,忍不住开口问道:“莫非你六岁就认识那许多字了?”
当从宁寿宫回来的章晗听到陈善昭让路宽捎带来的话,立时明白这位当父皇的又在打什么主意。之前早一步得知陈曦魂不守舍出了乾清宫,她就立时去了顾淑妃那儿,和惠妃敬妃一块打了一个多时辰的叶子牌,算准陈曦应该不会久留方才回了坤宁宫。此时此刻,她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去东配殿看看,把长宁公主召来。”
于是,当陈善昭在读卷官们选中的荐卷中,大笔一挥,把此前会试的会元点为了今科第一的状元,这一嘉话自然而然在街头巷尾流传了开来。一时间,人们口耳相传那位好命的状元公在北监中历经六堂,每堂都是第一,从国子监高祭酒以下的每个学官都对其赞不绝口,虽天资聪颖却仍是读书刻苦的事。而若算上此前这位状元虽是御准可以直接应试的监生,却在顺天府乡试中亦中了解元,加在一块竟连中三元,简直是古今少有的吉事!
大哥是聪明人,大嫂也是聪明人,可当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他们这两个聪明人仍旧一筹莫展。母后曾经对我说过四叔燕王的事情,尽管人人都知道四叔曾经和父皇争夺过东宫之位,但父皇对四叔还是信赖备至,即位后不久就令其率军平缅,打完之后,他带着我那四婶周游天下。我最后一次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带着五百多号精锐护卫,从盛唐时那条有名的丝绸之路前往遥远的异国。母后说,野心一旦膨胀,便很难再使其消逝。四叔会中途悬崖勒马,是因为他终究是正人君子,不屑于那些诡谲小道和阴谋。可是我那两个侄儿,却显见不是那样的正人君子,也不像我其他弟弟那样各有各的喜好。
“我就知道!”飞花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看着舒恬那风尘仆仆的样子,分明是马不停蹄回来交卸了事情就赶到了自己这里,她心中微微一动,回转身到了刚刚闲坐的竹榻边,拿起适才丢下的袍子,又转身走了回来,直接在舒恬的身上比划了起来。见人又露出了呆头呆脑的表情,她便含笑说道,“我对皇后娘娘提过你的事情。皇后娘娘说了,除非你真的敢自己对我提,否则不许我便宜了你!现在看来,我这件袍子没白做!”
出了坤宁宫,陈曦一直都在忖度齐晓说的水至清则无鱼那六个字,渐渐竟引申到了父皇登基之后,诸多新政之中唯独并不涉及澄清吏治这一条上。他绝不相信从前在东宫太子的位子上就一直安之若素的父亲会忽略这一条,难道,父皇也是想着水至清而无鱼?还有齐晓,好端端的为什么在母亲面前提这个?那丫头在他面前固然说何德何能革除弊政,可只看她训弟弟那凶悍架势,莫非真的打算新官上任就立威?
“十七叔,你这话算是说到朕和皇后心里去了。”陈善昭想着这些年陈曦脸上越来越少的笑容,或者是顶多浮于表面的笑容,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少年人总该有些意气风发的朝气,想当初朕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凭着一腔血气之勇胡闹过,可他实在是老成得有些过了!哪怕他和你家世子一样腼腆害羞,也好过如今这样……”
“你这是给朕戴高帽子呢!”陈善昭挑了挑眉,随即漫不经心地说道,“锦衣卫也好,金吾左卫也罢,事实证明,监察官员的事情他们顶多做好了一小半,还有一多半都放在了以权谋私上头。所以,太祖皇帝方才杀了滕青,废了锦衣卫;而太宗皇帝震怒之下,也同样弃了杜中。但是,官员不可无人监察,都察院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固然盯着,可依旧没那么眼利,更何况难保私心。所以,侦缉和刑狱要分开。也就是如同此次宫正司的案子,查是宫正司查的,证据都是秋韵领衔,这三年多的功夫一样一样搜罗起来的,但真正审的时候,却是内官监御用监等几个要紧衙门朕和你母后信得过的那几个人,一块看审!”
当全书戛然而止的时候,也许有人遗憾,也许有人释然,也许有人意犹未尽,也许有人合书长舒一口气。
说笑之中,张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当即开口问道:“对了,今日听说六宫局和宫正司考女官?记得这是皇上即位以后的第二次,连宫学都是皇后娘娘一手倡导成立的,这琼华岛上逛完,不如去中书房看看?”
“可我……可我想爹爹……”
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张琪慌忙抬头,却只见乳母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家伙往自己这边走来,不是才刚三岁出头的幼子顾佶还有谁。她连忙眯了眯眼睛遮掩了刚刚那一丝忧切,连忙下炕把孩子抱了上来。可她才逗弄问了两句,就只听小家伙突然嚷嚷了一声。
“如果是一辈子呢?”看见罗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赵破军方才背转身走到了门口,“别想这么多了,此事是规矩,没有商量的余地。”
后与仁宗伉俪情深,终仁宗朝,后宫无嫔御,宫闱清肃,内外熙然。后生五子:景宗、兴王、定王、康王、荣王。一女,长宁公主。昌和元年薨,上尊谥曰孝贤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合葬永陵,祔太庙。
他突然紧紧攥住了章晗手腕上那个从不褪下的那个白玉镯子,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我这个当初入质京城的书呆皇孙成了皇帝,如今,该换你这个寄人篱下的名门养女成为皇后了。”
“要能让这些人吃些大苦头就好了!”
“不是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而是宋家那五位才女么?也是,审时度势,上官婉儿一世聪明,最后却输了。可宋家五学士固然风光一时,可小妹宋若宪却也死得冤枉得很,由此可见女人做事难!况且,本朝风气和唐朝不同,就是你开宫考选女官,已经有人非议,若不是太祖皇帝旧制也曾经把女官置于宦官之上,只怕上书的人更多。罢了,她既然有志,秋韵加上她,宫正司那真正的第一把火可以烧了。那些就喜欢交接内官窥伺上意的家伙,也该杀一儆百,顺便,也试试咱们的儿子!”
面对这种打趣,舒恬只能苦笑道:“那些勋臣贵戚的千金,我怎会再见得着?她是从前皇后娘娘身边的一个侍女,性子烈,又有一身好武艺……”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吃了一惊。恍然大悟的同时,他隐隐约约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沉吟片刻便字斟句酌地问道:“这么说,父皇是打算由内而外?”
正如顾仪所说的那般,接下来一两个月,张琪听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好消息,从燕王连破缅王大军,筑京观震慑缅人,到顾铭率军生擒麓川思氏族酋,以火器营破象阵……林林总总的好消息让她安心不少。可就在她掐着手指头计算顾铭归期的时候,却不防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到京城,道是木邦土司叛入缅甸,断了顾铭那五千军马退路,疑似围困之下全军覆没。消息入京,一时激起朝堂大哗,有原本就反对用兵西南的科道言官更是言辞激烈,一再上书请求罢兵,召燕王陈善睿还朝,更有人直指威宁侯顾铭久疏战阵不当领兵,请治其丧师之罪。
“宋先生可终于从宫里出来?”章昶笑着打了个招呼,随即便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和大哥才在打赌呢,说皇上会留你多久。”
见陈曦默然不语,面色变幻不定,齐晓何尝不知道自己刚刚这话说得重了。当初北监高祭酒对父亲有知遇之恩,而竭力请其去当那一个小小的八品绳愆厅监丞,她一度认为那是高祭酒有意把性格执拗的父亲置于风口浪尖上,自己乐得清闲,她心里不是也恨过人家?要不是她那次情急之下在父亲面前说错了话挨了一巴掌,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记得那一次,父亲的话比自己此刻说得更重。
大嫂和母后一样多子多福,只不过,和母后嫁给父皇前期危若累卵的形势不同,大嫂嫁给大哥的时候,天下已经很太平了,顶多是朝中因为父皇的新政和用人而有些小小的波折。所以,大嫂在头四年间就连生了三个儿子,年岁相差不大的他们落地就富贵荣华,对东宫的位子也是虎视眈眈,以至于大哥登基之后虽册立了嫡长子为皇太子,我那另两个侄儿却依旧不消停。幸好,大嫂最后生的那个儿子比前头岁数差很多,否则兴许真的要上演一场四龙夺嫡。
番外六 晨曦(七)
时光就这么翩然逝去,从长宁郡主到长宁公主到长宁长公主,一晃我已经历经了三朝,膝下的儿女们给我添了孙儿孙女,曾经叱咤风云的长辈们,也都一个个离开了人世。而成了睢阳侯夫人,和和*图*书我素来要好的顾仪,竟然也比我早走一步。最后,就连大哥,也终究弃我而去,留下了伤心欲绝的大嫂,还有我这个唯一的长宁大长公主。举宫素白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在我出生后过世的曾祖父太祖皇帝,想到了和祖母仁孝皇后几乎是前后过世的祖父太宗皇帝,想到了含笑逝去的父皇仁宗皇帝……因而,看着那大行皇帝的神主,大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那一次,我在灵前昏厥了过去。
“见过了,侄儿们也都见过了。”想到生母王夫人看见自己时那种如释重负的狂喜,以及生父若无其事表情下的关切和释然,顾铭只觉得喉头一阵哽咽,随即方才对着兄嫂一揖到地道,“为了我的事,还劳烦大哥大嫂赶到了京城,都是我的不是。”
相比如今官居正二品的丈夫,罗氏当初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百户的女儿。那一年赵破军奉命跟着前任都指挥使到奴儿干城镇守,却还是单身一个人,便有好事的人帮忙说媒。奴儿干城男多女少,生得端正又尚未许人的她就这么嫁了过来,眼看丈夫一步一步稳稳升迁,到最后竟是成了统管这一片广袤土地的封疆大吏,她总觉得仿若做梦一般。毕竟,这一片地方几乎没有寻常百姓,自然谈不上文官分权。
大佬们忧心的是皇后权力太大,日后会有不测之祸,但对于皇太子陈曦来说,哪怕他是在先头仁孝皇后膝下长大的,教导他的是太宗皇帝,但父皇母后的秉性在这些年的相处中,他早就看明白了。知道前朝非议再多,父皇也决计不会心疑母后,而母后就算威权重,也决计不可能有擅权的打算,他心中对那些大佬们的担忧很是不以为然。
“你放心,失律与否,总得有真凭实据。燕王已经挥师西进了,木邦即便勾结缅王,但翻不了盘。威宁侯很快就会有下落的!”
这种乱世之中赤|裸裸适者生存不容走错一步的哲学,听得顾钰毛骨悚然。她不想再去问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当年得知那一连串讯息的时候,可曾有过悲伤愤怒痛苦,她只知道时至今日,世人看见的只有顾家的风光无二人丁兴旺。
孀居的我变得沉默寡言,尽管新君对我这个唯一的姑姑礼遇备至,但我却再也没进过皇宫。两个有了出息的浑小子如今都很孝顺,一度想要带着我出京游山玩水,抑或是想带我去别业散散心,我却都没有答应。甚至最疼的小女儿要接我去她那儿小住,我也同样没有松口。没有男主人的公主府正房空空荡荡,可恍惚之间,我却总觉得逝去的亲人们都还在身边,午夜梦回的时候会和我说话,陪我解闷。
今生如此,了无遗憾。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父皇母后的女儿,还想当他的妻子。不是只有波澜壮阔,方才是人生。
在海上漂荡过的人,如今再坐在那平稳得甚至有些枯燥的漕河官船上,自然别有一番不同的感受。
陈善昭微微一笑,见屋子里本来伺候的那两个内侍垂手退了出去,很快外间便鸦雀无声,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晨旭,你可知道,朕自从即位以来,降等封王,是针对皇族的;而爵位以及军官世职世袭的时候需要另行考核,而且今后封爵不再世袭罔替,而是降等封,这是针对武臣勋贵的;至于吏部开始逐渐考核,则是针对那些从京官到外官在内的广大文官,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这话还没说完,秋韵便眉头紧皱,旋即冷笑一声道:“荒谬,既是宫学里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们也不想想自己能读书认字是谁教的,竟然敢这般不敬!怪不得我看此女文字娴熟,于宫规律条也是了若指掌,原来竟是这般人物。这些人还没学成,倒是会恃才傲物了,她们真是枉费了皇后娘娘一片苦心!”
“那我叫人带着你四处走走!”陈皎不等大哥同意,连忙叫了罗玘过来,不由分说让他带着陈胪到琼华岛上四处转转。等人走了,她方才上前拽着长兄的袖子说:“大哥,你刚刚对他们未免也太客气了一些,什么处分都没有。这要真是毒蛇怎么办,我险些都给吓死了!”
“难不成你也和外头某些闲人那样以为,你母后会用宫正司去插手外头朝中事务,让女官们去监察外官?”
因而,永安年间的第一件大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当原职只不过监察宫人女官情弊的宫正司,揭出了乾清宫内侍贾山勾连兵部武库司郎中及此外数人,透露皇帝御批及泄露御言数事的事情传开之际,一时震怒的皇帝直接命涉事官员下三法司审理,而将犯事的贾山直接交给了宫正司,命讯问其罪。不过三天,贾山便一口气攀咬了十几个内侍,其中不乏在二十四衙门中有头有脸的,而捎带的外官也不下数十。
久违的京城,久违的皇宫,当顾铭见东安门前的守卫直接放开了拒马,由得他直到东华门前方才下马的时候,饶是本就心潮澎湃的他,此时此刻也更觉心情激荡。在东华门前迎候的不是别人,而是乾清宫管事牌子路宽。这位天子面前的第一近侍深深躬了躬身,随即仿佛没看见顾铭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笑容可掬地说道:“侯爷安好!皇上在文华殿宣见!”
再一看这一笔字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阐述,她更是生出了几许激赏。只是,那言简意赅文字之下的赏罚功过,和这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迷糊稚气丫头却显得极其不相称,倘若不是信得过秋韵,她都要怀疑是哪个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老资历女官代写了如此文章。
赵破军倏然眼中厉芒一闪,这才淡淡地说道:“你怎么会问这个?”
有了此事在心中,接下来几日,陈曦少不得再次仔仔细细查问了一番北监人事和监生的情形。想着原本任南京右副都御史的胡彦进京,而留守南京的武官还有卫国公顾长风这样的顶尖武将为首,文官却未得人,他不禁筹谋着是否要向父亲进言。毕竟,金陵纵使再不好,也是太祖皇帝定都之地。
“你……”舒恬使劲把那再确认一遍的冲动给压了下去,旋即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既如此,我……我回头就来提亲!”
“宫中诸物,以何度支最为不易?”
陈善昭既如此说,分明是意识到了此事,陈榕自然不会再多嘴,随口岔开说起了陈善睿在麓川平缅的事。说着说着,他突然后头传来一声惊呼。
“哦?你以为朕会如此做?”
“你要记住,咱们能有今天,都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德!”
“吕姑姑,皇后和淄王妃带着太子殿下和长宁公主正朝这边来。”
要不是我那时候正有孕在身,也恨不得跟着一块去。可后来想想,父皇母后一辈子都在万千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何苦去凑热闹,让他们那难得的舒心自由打了折扣?
番外六 晨曦(八)
外头那人竟然是前两日自己出宫去见家人,在杏榜之下把弟弟齐鸣拎出来之际,在茶摊上遇到的那个少年公子!亏她那天还对弟弟说,人家没带纶巾,肯定不是应考的举子,于是恨铁不成钢地把弟弟给训斥了一顿,如今可好,人家不是举子却是太子,这身份更要命,且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给人听去了没有!
“谢天谢地!”章昶立时双掌合十念了一声,见宋宜面色不善,他便笑眯眯地说道,“是皇后娘娘透出口风后我建言的。思来想去,朝中忠臣良将不少,但和宋先生您这般可靠又信得过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位!”
舒恬听得一愣,当肩膀上被拍了重重一下,又看见小叔那鼓励的眼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重重点了点头。
心头大石完全落地,舒恬索性光棍地说道:“庄烈夫人府前那门庭若市的光景太吓人了,我一个区区六品微末小官,自然是翻墙进来的。”
这将近三年中,他没有离开过京城,也自然不会再有监国的机会,但父亲总会定期筛选出一大批奏本送到他这里,让他把看过之后的批阅意见另行具折呈递上去。这犹如功课似的做了这么久,久而久之,他这眼界自然和从前不同,而看着父亲从即位之初的放宫女、免欠赋、招流民、垦荒田、修水利,到此后的整治南北国子监、严格爵位世袭、降等封王、严格官员考核……林林总总诸多新政,都让他在叹其魄力的同时,又不免将心比心。
“这也说不好,从前那会儿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还在,皇上和皇后娘娘也做不了主,就算当初择定,如今改弦更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人又不知道?”
外头在预备随行皇太子随行车驾和随从人等,东宫在打点陈曦的行装,而陈曦却只叫来了心腹罗玘,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一句话:“外头的车驾随从等等都是给人看的,我已经禀报了父皇母后,三日后你跟着我,还有宋先生,此外大约还有些明里暗里的护卫,咱们微服南下。”
脑海中只是掠过了那个嫌恶的名字,章晗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我就让秋韵去放手做了。”
“我什么我,难道爹平素教你的就是逞口舌之快?要不是有人嚷嚷这么一声,这些人都散了,到时候事情闹大了,你被人拿了,牵扯出爹爹来,到时候你准备怎么收场?做事情只知道一时冲动,万一连累了爹爹,你承担得起责任?”
这几年,看多了宫人们当中尔虞我诈只求上进的那一套,她一直有意藏拙,只想着安安稳稳混几年出宫就行了。可谁曾想冯尚服分明有意和张尚宫争权,而那些宫人们学会了读书写字,大多数人的器量却还远远不够!再加上弟弟今天闯祸,她不得不在下午的宫试中有意小小发挥了一把,为的就是正经博一个有品级的女官,到时候名正言顺跟着张尚宫,来日出宫还能照应家人,可谁曾想卷子还没交上去,竟然把当今宫中最尊贵的几个人都给惹出来了。
一晃便是三年,尽管威宁侯顾铭的丧事仍旧未办,但朝中谁都觉得这位失踪已久的顾家族长必然回不来了。毕竟,奉旨平缅的燕王陈善睿不但收复了木邦,而且打得缅王只剩下了最后的国都苟延残喘。倘若不是打一地治一地,又要简拔当地豪族任官驻守,以及从俘获的皇族之中挑选合意的傀儡,陈善睿早就把这屡屡在西边闹腾不休的邻居给完全收拾了。倘若顾铭还在世,此前的战败之罪不但在皇帝金口玉言之下给赦免了,而且还会赏功,怎会至今还不现身?因而当缅王退位新王登基,称臣纳贡的表文随着亲自回京奏捷的燕王陈善睿抵达京城,一时间成天计算着国库结余的大臣们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事情是你祖母亲口告诉我的。你祖母素来是明眼人,没有去训诫你爹,而是径直对我挑明了。你祖母说,倘若她那外甥女的祖父不是侍郎,而是镇守一方的武将,那么当初那桩婚事她必然会首肯,可是一个致仕侍郎,在盛世的时候是一方父母,子民俯首帖耳,可在乱世的时候,而且还人走茶凉,却根本一文不值,家境豪富更犹如吸引别人觊觎目光的靶子!她写信告诉她那表叔,劝谏召集子弟练武屯兵,可人家自忖多年书香门第的名声不予理会,所以她为了让你爹死心,给他匆匆定下了和王家的亲事。也就是那一次,你祖母说过,身为母亲,只要能保住家保住儿女,别的都可以不理会。”
被张茹这么一说,章晗顿时哑然失笑。想当初张茹虽是隆平侯大小姐,可家中被嗣兄一家把持,母女二人完全说不上话,纵使隆福寺中一番巧遇,可哪里想得到被许配给了人品才学尽皆出众的淄王;至于她就更不用说了,纵使对陈善昭有些好感,可从来都没想过会成为赵王世子妃。这世上,有时候天赐的缘分未必就不可靠,如果陈曦真的看中什么人,对她和陈善昭禀告,他们难道就一定会棒打鸳鸯?
这隐隐约约的一丝寂寥的感觉,在他坐在书桌后头之际,就被陈曦赶出了脑海。拿过书桌一侧的那一摞各式奏本和题本,他又把纸笔都备在了手边,随着一本本专心致志地看了下来,在另一边的纸上,他已经记下了好些人名官职,以及各色提要。
好在皇太子既然没有即刻发作,她这一关也算是过了,今后她对皇太子敬而远之就是,想必皇太子也不会想听她那些不好听的话!
“那就开始吧。”
腿脚已经不利索的我是坐着肩舆登上了那座万岁山的。相比印象中的那座小小山头,如今的万岁山周围遍植树木,四处香花鸟语,赏心悦目。可是,我的眼睛里却只有那脚下那巍峨的皇宫。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依偎着父皇母后的地方,也是我最终和命中注定的老好人相遇的地方。靠在肩舆靠背上的我看着这久违的熟悉建筑,仿佛放下了心中最后的惦记。
章晗说的很快却并没有灵验,尽管燕王陈善睿挥师西进,此前镇守云南的黔宁侯亦是将兵策应,须臾便收复了一度反叛的木邦大半土地,威宁侯顾铭所部不少人马亦是在一次大战之后神乎其神地出现在侧翼,一时打了漂亮的一仗,但作为那一支偏师主将的顾铭却依旧下落不明。仅存两千余人的那一支偏师参将说起此前中伏那一战的惨烈,亦是心有余悸,当说起顾铭亲自率军突围,继而又在敌军追击的时候带着三百死士断后时,纵使他铁打的汉子,也不禁两眼通红。当陈善睿将此事详细具折,连同经历过此前那一场激战的几个将士一块送到了京城的时候,此前指摘顾铭最凶的那些言官们一时哑口无言。
和从前太宗皇帝和当今皇帝住的时候相比,如今的东宫就显得宽敞多了。陈曦尚未成婚,素来都住在春和殿西暖阁中,后院丽正殿大多数时候几乎都空着。而他的乳母岳妈妈和几个保母,早在当年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仁孝皇后傅氏就都分别赐金遣了出去,眼下身边就只有几个跟了多年的宫人内侍而已,大多是三十开外,只有两个比他大上三四岁的心腹内侍。即便是这些按理该时时随侍在侧的人,当他进书房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能跟进去。
宋宜本就是发发牢骚,见老友诚恳,章晟和章昶都是打躬作揖,他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如今的南京,真心不是什么善地……太子殿下这是迎难直上啊!罢了,国有贤君,天下之福,皇上皇后苦心,你们一家子有这样护犊子,我这把老骨头跟着动一动就是!”
她自己倒不觉得陈曦有那么威严,可只看陈旻和陈昊在父皇母后面前都会偶尔撒娇,可在长兄面前就立时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吭一声,也知道此言不差。可是,能够配得上大哥的女子,就凭她曾经多次出入众多勋臣贵戚府上的经历,却连个人选都没有,想必父皇母后也正烦恼呢!倒是她自个儿,此前金殿传胪的时候,她偷偷溜过去瞅过一眼,礼部恩荣宴的时候也让人去打探过,心里已经有了些盘算。要说大哥真的是太板正了!
虽不知道这位主儿为什么今日不去睢阳侯府,但从人更明白他的脾气,一时没有一个多言的,纷纷忙不迭地答应了。等到把人送到了东安门,眼看着里头好些内侍簇拥了上来,今日总算平平安安完成任务的众人才刚长舒了一口气,陈曦突然回过了头。
尽管如今是大晚上了,但陈曦仍然是一身整齐的冠服。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之后,他站起身后沉声说道:“父皇,母后,儿臣今日来,是为了父皇白天的那番教诲。儿臣虽则是多年来一直读书听讲,又看过奏本,旁听过朝议,然则真正为人处事仍然有颇多疏漏,自诩能够看懂大局,但实则每每以偏概全。”
张琪此刻也总算是平复了心情,见女儿亦是神情黯然,想到这几日长子练武也总是没多少劲头,她便蹲下身把还在抽抽搭搭的幼子拥在了怀中,也没去想他是不是能听懂,自顾自地轻声说道:“佶儿,你爹爹正率兵在外头打仗,他是可以不去,但如果他不去,别人也都不去,那没了打仗的人,那些觊觎大齐河山的外敌就会打进来,到了那时候,不但再也没有好看的花灯,热闹的街市,就连你喜欢吃的喝的也会没有!今天去打仗的是你爹,日后兴许是你大哥,兴许是你姐夫,甚至兴许是你自己!等到他得胜回朝,娘带着你和大哥一块去接他,那时候满城都会去迎接凯旋的将军!”
存着疑惑的秋韵索性便在其人身边站住了,眼看其笔下犹如行云流水,她不禁更是挑了挑眉。此次宫考是二选一的题目,妇人之德以及宫中度支,这两道题截然不相干,旁人大多都选了更容易回答的前者,却不料此女竟是选了后者。那洋洋洒洒的文字言简意赅,却陈述得清清楚楚,从衣裳到薪炭到饮食的统计调派都囊括在内,显然真的是有些见解的。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她最终又越过其到其他人边上转了一圈,等回到原位的时候,她就伸手叫来了一个女史。
“是看过!那些人是该死,但你自己也曾经对我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便如同贪官一样,有些人犹如割野草似的怎么割都割不干净。”
这一日,陈善昭才刚写完这一道仔细斟酌的奏折,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太监的禀报声。
要说博览群书,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当年被太祖皇帝称作书呆子,此后又率领天下大儒编纂盛世大典的陈善昭?
陈善昭顿时哂然一笑,又看着章晗说道:“看看,这心急的小子,等不了第二天,非得这时候来搅扰咱们!”见章晗但笑不语,他便提高了声音说道,“让他进来吧!”
陈曦倏然转头喝了一句,可见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知道他板着脸能吓倒很多人,包括两个弟弟,可偏偏对付不了陈皎,他只能又转回了头去,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平静的水面发呆。
“若是依照卿等之意,宫中内侍勾连外臣徇私枉法贪墨无数,朕就应该放任不管,乃至于让宫中乌烟瘴气一片?宫中事务本就是皇后职权,女官六局一司更是太祖皇帝的祖制,只是其后式微,职权渐渐为宦官所夺,如今宫正司不过做了分内事,何来所谓干政?朕从不禁言官言事,但却绝不容所谓风闻奏事!从今往后,但凡科道言官,每年另行考察。每折言之有物能推行的,一年若有三折,记卓异,不能推行却还中肯的,一年若有五折,记中平,捕风捉影危言耸听的,一年但每折鸡毛蒜皮言之无物,则记不堪。三年若年年不堪,降等!”
淄王妃张茹在片刻的惊讶过后,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皇后娘娘这么说,太子殿下确实在优秀之外,太过沉静了一些。作为皇储来说自然是好的,可这选妃上头若是也选个性子恬静的大家闺秀,兴许倒是一对闷嘴葫芦了。不过,皇后娘娘也不用太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当初咱们那会儿,谁知道最后会是如今这个结局?”
尽管此前忧切丈夫安危,但真的当噩讯传来,朝中更是风云突变的时候,张琪却在女儿顾仪再次回来探望之际呈现出少有的冷静。面对顾仪让她进宫去见皇后的建议,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言官之中有清正耿直的,但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睢阳侯和世子有货真价实的军功,如今皇上即位,他们作为外戚全都回了朝,不再在外领兵,即便如此仍然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你身为章家的媳妇,如今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回家来了!这不但是为了你爹和我,也是为了你的夫家!至于面见皇后,消息未曾确证,我入宫何益?消息若是确证,你爹便背着丧师之罪,我一个罪妇更不当入宫!总而言之,家里有我在,你一个出嫁女,不要再理会这些事!”
“胆小鬼,哪来这么多蛇!”陈皎轻哼了一声,随即才想到陈胪好歹是长辈,少不得又色厉内荏地说道,“没事,小叔叔你放心,要是有蛇,我也会和大哥一样,一把抓住狠狠摔死,不会吓了你的!”
而当年人称金陵俊秀,如今早已白发苍苍的舒佥接过那沉甸甸的敕书,脸上尽是激动的潮红,甚至连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捧着那敕书的他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终于有这一天,没想到我临死之前还能等到这一天!”
陈皎最好热闹的人,因而淄王妃张茹提议到这儿看热闹,她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可这会儿隔着支摘窗看了几个宫人愁眉苦脸在那儿做的文章,她那眉头就不禁皱成了一团,直到前头一扇窗前,她见书桌后头的那个人竟是趴在那儿,分明香梦正酣,这下子愕然之余不禁恼火了起来。觉察到身边大哥也过来了,她不禁拽了拽大哥的袖子,又指了指里头那人。
陈曦看着父亲那踌躇不定的表情,突然撩起袍子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道:“父母在,不远游,但儿臣身为储君,于天下所知却依旧不够。父皇在儿臣这年纪的时候,非但得太祖皇帝嘉奖,而且所作所为常为时人称赞,而如今别人赞儿臣,不过是因为儿臣是东宫储君。请父皇允准儿臣所请!”
尽管奴儿干城的港口在漫长的冬季期间都会冻结不能使用,但其他三季却能够从沈阳甚至江南运来众多的物资。而这里出产的海参、人参、毛皮以及其他各种特产,运到中原也能卖个好价钱。正因为上下军将日子都还过得富足,奴儿干卫升为都司之后,方才没有出现大规模兵员流失的情况。一晃,他在这里前前后后加在一块,就已经十几年了。当年赵王中护卫的上司同僚下属,有的从北征建功,有的镇守一方,而像章家父子这样得天独厚,又有真才实学的,自然更是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不但是寂寥,东宫如今没有一个妙龄宫人,不是她怕儿子纵欲伤身,而是陈善昭登基之后,东宫用人就交给陈曦自主,陈曦挑的都是些性子老成年龄更老成的!洁身自好固然好,可倘若一个人真的一丁点缺陷都没有,人前人后都那么完美,甚至于把自己禁锢管束得太严格,她实在担心万一那看似坚固的堤防崩溃时,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不论是出身平民的女子也好,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也好,倘若他真的能够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兴许也能多一个能说话的伴!
故事总有结束,就犹如新的故事总会开始。
后记一
尽管穿着和其他宫人一模一样的紫色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的团领衫,但这少女却显得有些稚气,乍一看年岁仿佛不过十四五。然而,自从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崩逝之后,放过宫人却没再进过宫人,更何况历来选宫人都是年十三以上听选,这看上去年纪尚幼的丫头是打哪儿来的?
“就是,北监又没多少出名的人物,而且那位绳愆厅的监丞除了知道折辱斯文,还知道什么!”
可是,他实在不太明白,这么一件事为何不是稳准狠地收拾在可控范围内!须知父皇自从即位之后,纵使严格爵位世袭,却也说了是已经定的不论,降等封王也是从如今这些王爵的后一代开始,皇家直系则是从这一代开始。至于那些鼓励农桑的举措,人人都称之为善政,更加不会非议。就是官员考核,也是先京官,再外官;先南北直隶,而后推行到其他布政司和各州县,时间表都是清清楚楚的。而今次突然兴大案,是宫正司私心立威,还是别有缘由?
见女儿脸上那笑容分明洋溢着青春和喜悦,张琪一时又想起了自己和顾铭定下婚事时,她感觉到的那种不可置信的狂喜,忍不住有些恍惚。留着顾仪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便把人打发去了探看儿子顾信,等到女儿走了,她又看着膝头的腰带出起了神。
“齐司正入宫的时候才十二岁,这三年也都是在宫学授课,怎会对度支有那许多心得?”
“遵令!”
章晗随口问了四五个问题,不少都是此前齐晓的卷子上不曾提过的,见其仍旧对答如流,她就知道这看似年轻的少女确实是胸中很有一番沟壑。正因为如此,她心中的好奇顿时更深了。又是两三个问题过后,她突然饶有兴味地问道:“尔父何人,在朝中居何官职?”
太宗皇帝崩逝之后,陈善昭便做主,让宫中原本住在清宁宫中的那些有子女的寡居太妃,搬出去和子女一块居住。这原本是唐时旧制,但本朝却不是如此规矩,一开始自然群臣大为反对,但眼见陈善昭吃了秤砣铁了心劝不回来,再加上越来越多的人赞天子仁孝,守着老规矩不放的老古板们只得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就连那些没有子女的太妃们,倘若有诸王公主愿意接回府奉养,也都照准。
陈善睿顿时愣住了。许久,他才缓步上前,轻轻用手摩挲着那些依旧光彩照人的衣衫,眼前仿佛浮现出了父皇穿着这些衣裳的那一幕,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良久,他突然睁开眼睛问道:“说起来,怎么皇嫂还是称皇妃殿下?皇兄即位已经有这么些天,也该册封皇后了。”
秋韵一言定了基调,何氏虽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多提,便按照秋韵的吩咐,只装作没事人似的跟着她进了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喧哗,继而就安静了下来。秋韵只瞥了一眼就注意到,那一排支摘窗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长宁公主陈皎还有谁?可再看了自己之前留心的那小丫头一眼,她却一时为之气结。
“那怎么办?”
“是。”陈曦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地再次躬身行礼道,“儿臣不明白宫正司此次为何要兴此大案,所以请父皇示下。”
“好!”
她从小家境微寒,虽没有干过上山砍柴那样的力气活,可大哥章晟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带着赵破军那几个邻家孩子,常常没事去弄些吓人的东西,这蛇便是其中一种。她第一回看见的时候还吓得腿软动弹不得,后来章晟捉了蛇来便煮了当肉食,她就渐渐习惯了,也能分得清楚无毒还是有毒。就比如刚刚那条蛇,应该是无毒的种,否则她就是后怕都来不及了!
“大苦头?哼,这些沽名钓誉的家伙,要真的只是受了申斥,回去之后指不定还要故态复萌,指桑骂槐!”
这口气比刚刚何止严峻了一倍,但陈曦听在耳中,却一下子就明白了父皇让自己回来自己思量的意思。身为君王,爱憎喜恶是没法避免的,可越是信赖爱重的人,越是要放在严酷的场合关键的位置加以磨练。就好比秋韵明明是母后最信赖的女官,却把这件在宫里宫外掀起轩然大|波的案子交给她去办,让她去承受那种非同一般的压力,看似母后不爱护人,但这种重用何尝不是最磨砺人的?
陈善昭打量着面上早就没了稚气的儿子,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也该早日大婚了。”
父皇和母后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一改历朝历代几乎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习惯,父皇这一生一世,就只有母后一个人,而母后先后为父皇生了五个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曾经看见白发苍苍的他们彼此相携走在御花园中,灿烂的日光照在他们不再有光泽的头发上,斑驳的树叶阴影映在了他们不再白皙细腻的脸上,可我却依旧能从他们身上看到那种无法作伪的舒心惬意。而那种祥和宁静的气氛,当他们先后走了之后,仿佛刻骨铭心一般,甚至在我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是大郎和二郎听人说京城繁华,一时好奇……”
陈曦听到责任两个字,眼神倏然一闪,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背后砰地一声,显见是那个当姐姐的拍了桌子。大约是因为生怕拍桌子引起别人注意,那个当姐姐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再次低喝训斥了起来。
只是呆滞片刻,他便立时带着众人迎了上去,到了顾铭面前便拱手行礼道:“三年不闻音讯,朝中上下皆是挂念侯爷,却没想到侯爷不但平安归来,而且还带来了这么多番邦使臣!怪不得皇上闻讯便说,顾氏一族忠烈英杰辈出,就知道侯爷必然不至于有事!”
此话一出,陈曦愣了一愣便头也不回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听父皇母后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
“回禀吕姑姑,她姓齐名晓,是年纪小,今年才十五。她不是小选入宫的,此前皇后新提拔了六尚和您作为女官之首,又设了宫学,可宫中识文断字的本来就少,您和张尚宫闵尚仪又不可能把时间耗费在教导下头宫人上头,再加上男女授受不亲,若是挑拣那些有些才学的宦官,却又是犯忌讳的。所以,后来还是张尚宫举荐了几个人,她便是其中一个。”
章晗知道陈善昭问的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便若无其事地说道:“秋韵做事素来稳妥,这几年宫正司威权日重,而张姑姑闵姑姑又都是仁孝皇后信赖的旧人,位子坐得稳稳当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立时便能开始。”
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沉下了脸,摆出了叔父的架子沉声喝道:“怎么,如今你做了官,又救了大伙儿,就不听我这个长辈的话了?”
“我也只是试一试那丫头。”章晗唇角含笑,随即轻声叹道,“他固然少年老成,但毕竟是落地就天下太平,固然经历过几番变故,但和你当初在京城,独自面对那么错综复杂的局势,他终究还嫩了些,所以才会动这样看似聪明的念头。”
外间闹腾,威宁侯府中自然亦是人心惶惶。不过,当年顾振用过的那一批人早就裁撤革退了出去,现如今府中伺候的除了从前武宁侯府拨过来的,就是张琪亲自录用提拔起来的一批人。如同凝香这样跟了多年,又配了府中管事的,自然更是有体面。面对遭逢大变的侯府,尽管凝香等人亦是心中不安,但无不是打叠了精神内外维持。而京城上下最为严格的户籍制度,以及逃奴的下场,也让个别蠢蠢欲动的下人不得不按捺心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成礼数日,太宗归藩,后与仁宗送于京郊。归,逢太平堤行刑,诸囚感仁宗请命全其家人,呼名谢之,声震长堤。后惊怒,直诣宫中,于太祖前陈情曰:“赦囚,天恩也,刑部不言天恩而言世子私恩,置天子律法于何地?若天下议论,以世子建言为市恩邀德,岂百口所能辩?妾不敢指斥大臣,唯愿皇上怜世子公心!”太祖嘉之。
万岁山上,俯瞰下头巍峨宫城的章晗亦是若有所思。突然,她仿佛漫不经心似的对淄王妃张茹说道:“十七婶,你说倘若让晨旭自己挑一挑他的太子妃,如何?”
“何事?”
  • 字号
    A+
    A-
  • 间距
     
     
     
  • 模式
    白天
    夜间
    护眼
  • 背景
     
     
     
     
     
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