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上）
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够这样“波澜不惊”。
将脸转向车窗外，我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着神经。听着纪远尧与程奕不时交谈一两句，我沉默着，就算理智不停告诉我——没错，他应该平静，应该以处变不惊的态度应对一切，尤其在程奕这人面前——可感情冲动下，我还是很想看到纪远尧会表露一点情绪，一点愤怒，哪怕是一点点。
餐厅里环境清雅，菜色也好，四人坐在屏风后临窗的角落，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也许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来的冰冷。
孟绮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说话，没有回避的意思。
“刚给穆彦打电话，听见他们那边玩得热闹，我也好久没上过场，干脆杀过去跟他们打一场。”纪远尧边说边松开一丝不苟的领带，走回自己办公室，在门口回头说，“对了，把程奕也叫上。”
江磊那一闹，火上浇油，使邱景国多了一条追究的理由。
我尴尬地笑笑。
不说话的饭总是吃得特别快，看他们都吃完，我起身要去结账。
在他回复冯海峰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经自己之手发出的是一枚定时炸弹，会在日后给他带来灾难性后果——这邮件内容，都转到了邱景国手里。
这段尴尬的邮件内容暂时没有公开，邱景国也没有亲自责问穆彦，只把这块烧红的炭块丢给了纪远尧，让纪远尧来追究此事，再给他，给董事会一个交代。
我怔怔看他，傻了一样问，“真的？”
交代是穆彦有严重的渎职行为，纪远尧本人管理失误，还是干脆全部责任由纪远尧来担——无论哪一种，邱景国都能开心大笑。
要说穆彦的手段光明吗，未必。
他没有表情。
正信落在这个境地，不仅要感谢我们，还得感谢闻风而动的媒体。
穆彦现在是什么感受，什么心情，我是真的不敢想了。
尽管穆彦在邮件中措辞谨慎，还是透露出要命和_图_书的一个讯息——冯海峰见过BR之前准确无误的报告初稿，之后收到正式报告，数据却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质疑，穆彦却肯定了修改后的报告，将他的质疑压下。
我搁下汤勺，“不喝了行吗？”
车已停下。
他微笑侧首，耐心地说，“不要挑食。”
我说不出话了。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老范开车，我在副驾，纪远尧与程奕偶尔在后面低声交谈，不像来时一样谈笑风生，我与老范都是一路沉默。我们都已知道了接下来的变故，实在没有心情谈笑，也无法像他们一样不露声色。
比起上午邱景国在全体员工出席的会议上那番热忱煽情的致谢，Amanda真诚得太多。
只要我们不犯太蠢的错，正信要想翻身怕是难了。
那次裁员，穆彦本就难过内疚，以他重情义的脾气，做不到那样绝情。
看到我很窘的样子，他笑得很开心。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实话，“我很难过。”
纪远尧说好，程奕便提议某处餐厅，两人语气神色平和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好。”他抬腕看了看时间，“今天提前下班。”
静默。
“对，下班。”他笑，稍稍欠身靠近，神秘地放低声音，“然后去打篮球。”
我的心情已经坏透了。
他挂了电话，走到我桌前，低头打量，“忙完了吗？”
邱景国乘次日中午的航班，与Amanda等返回香港。
回到自己座位，这里没有众目睽睽，嘴角扯出的笑立时瓦解。
我想看到他真实的情绪，那样起码能触摸到一点点他的真实。
我坐在办公室，看着外面难得的好阳光，心神恍惚。
邱景国有备而来，给纪远尧准备的刀子不是一把，是两把。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难以接受的事。
我转过脸，不想看见他的表情。
连老范问了句，“都过12点了，回去员工餐厅也赶不上趟，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吃饭？”
再三担心的事还是和图书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事实远比我预料的更坏。
我也没有话说。
薄雾弥漫了一早晨，现在总算雾气散开，露出几丝阳光，照在程奕微笑的脸上，健康的浅棕肤色被阳光一镀，明朗照人。
当时欢呼一片。
加薪、升职、休假，没什么能比这三样好处更实际了，想想我们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精力和时间谋杀在狭窄在格子间里，加个五百块的薪就高兴不已，打破头升上半个职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捡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这是多容易满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过这么一点点。
穆彦养着的那些记者，派上了用场，该推波助澜的时候他们一点不手软，纷纷学习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舆论一边倒。正信事到临头再来抱佛脚，搞危机公关，怎么搞得过穆彦用糖衣炮弹的长期渗透。钱到用时方恨少，想用还用不到。
眼睛像黑色深渊。
与来时一样，还是我同纪远尧、程奕一起送他们到机场，礼数周全。走时邱景国愉悦地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Amanda给了我一个轻轻的礼节性拥抱，低声说，“辛苦了。”
我摇头。
当他们剽窃到手时，就没给今天留下退路，这时施展百般手段来撇清，大造声势来遮掩，哪里还来得及——怎么办，已经大量上市，召回自然输不起，不召回就只有硬扛。
不愿再想，也想不下去。
上午在公司匆匆打了个照面，到现在还没见到他的影子，听说他给整个营销团队放了半天假，组织他们出去打篮球比赛了。
他说得很慢，仿佛有种奇异力量，令人不得不倾听，不得不信服。
居然还有这个心情。
“孟绮的任命下来了，下周一向全公司发布，刚刚正在说，这周末大家聚会庆祝一下。”程奕笑着转向孟绮说，“安澜一定要参加，我自作主张帮你邀请了。”
如果穆彦没有蠢到自己把这种邮件发给公司总裁，就只能是冯海峰所为。
这种邮件，不该回，只该当做没有收到。
随同前来的财务官查过公司账目，虽然我们的账面做得全无漏洞，但从几宗资金支出项的异常，还是能看出填补痕迹，瞒不过真正的内行。那几项大多出在营销经费，顺着疑点摸下去，问号落在企划部头上。
有了这句话，不必深究，没有理由，心就安了。
我无奈看他一眼，苦笑，真是没有胃口，也不喜欢竹荪这味道。
我一愣反应过来，“和营销部打篮球？”
我不嫉妒凭自己努力走得更快更高的人，但我还是生气，不知是对孟绮洋洋自得的态度，还是对程奕急于培植自己势力的做法。
就在这时，纪远尧一边接手机一边从走廊过来，刚走过我座位，被摔文件的声响惊了下。
从公司角度来说，穆彦是当之无愧的功臣，而邱景国却想来个卸磨杀驴、借刀杀人，刚打败对手就来对付自己人。这一切，还不能让公司同事知道，尤其不能让营销部门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
拿了文件，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却见孟绮在里面。
他伫足看过来。
然后他将脸转了过去，转向我看不到的方向，用依然波澜不兴的语气说，“我也是。”
除了恭喜，我还能说什么。
“下班？”
但比起邱景国手里的质疑依据，这都不是真正让我骇怕的。
前市场部主管冯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职被突然解雇，甚至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我还记得他走时木然无措的样子，却不知道那天离开后，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邮件给穆彦，表达自己的委屈和质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对他的误解。
说完我准备离开，对她颔首一笑，却听程奕叫住我。
有效吗，当然。
自相争斗起来都是狼，在老板面前就成了羊。
“还好啊。”我敷衍地笑笑。
对程奕终于还是失望了。
我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心烦
和图书。这低柔语声碰倒了我用理智堆起的沙砾大堤。
他们在愉快交谈着什么，程奕边说边带着手势，孟绮笑得春风满面。
他就笑了。
紧跟着昨天展示会上精彩表现之后，邱景国又在晚上答谢团队的餐会上大方收买人心，宣布给研发、企划部门发放丰厚的团队奖金，其他部门也不会只剩眼红，同时得到他许诺的奖励——公司员工无论职别，每人增加三天带薪假期，由自己灵活安排，年内休完既可。
大家还都沉浸在亢奋中，士气高昂，十分鼓舞。
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战栗。
谁又能想到，BR事件已经过去那么久，却在现在爆发出最大的破坏力。就像一个看起来早已治好的创口，再次被挑开了，原来底下藏着从未见光的病患。而挑开的人，心怀叵测，根本不是为了治愈，是为了进一步撕裂。
他首先发难的，不是企划部挪用资金的问题，而是我以为早已经尘埃落定的BR报告事件。
“我来。”程奕站起来，是要私人埋单的意思。
纪远尧默许了。
“总有解决的办法，不会那么坏。”
老范跟着离开去洗手间，桌旁就剩我和纪远尧。
邱景国对我们是如此慷慨大方，对纪远尧与穆彦却是另一回事。
谁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冯海峰与邱景国两头的人、介入调查BP事件令他发现过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温和诚恳是不是伪装——我不知道，只被本能驱使着，以鸵鸟姿态避开。
冯海峰已离开公司，又不可能给邱景国发私人邮件，邮件怎能转到他手里。
“我还担心邀请不到安大小姐呢，有程总这句话再好不过了。”孟绮笑吟吟瞧着我。
我想把他这一刻温柔开朗的笑容从脸上摘下来，夹进书页里保存。
邱景国让纪远尧调查处理，还留下了一个程奕在他身边。
程奕率先下车，替我拉开车门。
她语气很淡，就这平淡的三个字，是唯一的暖。
薄瓷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轻盈，传人耳中，却清晰得近乎锐ｈｔtｐs://wｗｗ•hetｕsｈｕ.coｍ•cｏｍ利。
就在离开前最后一次会议上，邱景国收起笑脸，终于亮出了他的刀子。
我像游戏中资质奇蠢的小怪，好不容易修出一点小道行，遇到纪远尧这法力高深的大妖怪，立刻忘了自己原该撑着职业化的画皮，一不小心就退化回去，露出幼稚原型。
承受压力最多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再难过又怎么能把情绪写在脸上。
可是穆彦回了。
我苦笑，将文件啪的扔到桌上。
“而且……”他顿了顿，露出一点笑容，眼里有锐利光芒，“现在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
程奕看见我了，笑着招呼，“安澜，找我吗？”
手里有份文件需要程奕的意见，我由心底里抗拒看见这人，想打电话问一声算了……拿起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把情绪化的冲动死摁下去。
至于划下来做什么，只怕就是，往好处想毫无问题，往坏处想百口莫辩的事了。
那份错误评估了市场风险，以至于带来后续连串影响的报告，责任已经早被归咎到BR头上，对方也被撤销了合作，然而现在旧事重提，邱景国提出质疑——认为是我们内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场风险的报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总部，提早启动项目，以使前期启动资金更早划拨下来。
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保全穆彦与他的团队，并保全好自己。
对正信的反击之战旗开得胜，但离完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的验证。
“竹荪汤可以多喝一点。”他语声温和。
直到他再转回脸，我都说不出一句话，呆着，只是呆着。
这山雨欲来的一切，整个公司并没几个人知道。
我微笑，进去将文件递给他，询问他对某事的意见。
看着这两个得志的人，我无论如何心情好不起来。
“你吃得很少。”他打破沉默，看着桌上碗碟，“菜不好吃？”
“差不多。”
他也不理会，拿过我的碗，亲手盛上汤，稳稳放到我面前。
但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冷意侵入骨头，我战栗了。
是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