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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丽江山3·玄武卷

作者:李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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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指挥若定失萧曹 一、无悔

第六章 指挥若定失萧曹

一、无悔

“公孙!”刘秀在我身后突然发话,语气深沉凝重,“过几日你仍回长安去,替朕镇守关中,朕信得过你!你的妻妾也无需留在京都,你一并带了去吧!”
丁氏一怔,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烛光下,那张脸肤色如雪,愈发突显出额头的黥疤狰狞恐怖。我嘘气,将她的发髻放下,挑出额际线上的一绺,用剪刀慢慢打薄。发丝飘落,丁氏苍白的手指微微收紧,最后握成拳状。
“臣……”冯异亦受震动,半晌,伸手牢牢握住刘秀递来的双手,“士——为知己者用!”
“臣异,叩见阴贵人!”声音不复当年的磁石醇厚,声带振颤,带着一种沙哑。
“好了!”我退后些端详,“怎么瞧都是个美人坯子啊。”
“当年无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公孙的情意,无以回报啊!”刘秀的声音淡然镇定。
其实不过是个……自私的人!
冯异跪地不起,丁氏强压伤感,用手捂着嘴,呜咽而泣。
郭圣通草菅人命的做法不禁叫人寒心,然而时世如此,媵妾等同家仆,对于身份卑微的奴婢而言,是没有地位和尊严可言的,就连自身的生死去留,也全凭主人做主。
我挂着那一成不变的职业化微笑,从毡毯上起身,向郭圣通行礼:“皇后娘娘,贱妾尚需回宫照顾小公主,这便先告退了。”
我转身背对着她,假意在镜籢翻捡首饰:“我……并非善人。”不等她开口辩驳,我径直站起,离开侧殿,大声嚷道,“琥珀,小公主可醒了?”
媵仆欺主?!
“谢贵人!”不等我手伸出去,他已利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昔日的大树将军,如今的咸阳王,虽说皆是戏称,却是今非昔比。须知一个“王”字,可让皇帝生出多少忌惮?多少猜疑?
我如遭雷殛,直到丁氏在我身旁失声抽泣,我这才猛然觉醒,不敢置信的低呼:“公孙……”
刘秀目光清澈,面色坦然,我终于明白,他梗在心中的那个疙瘩,终于解开了。冯异是他兄弟,是他hetushu.com.com挚友,患难之交,生死与共……这份情谊无可替代。
一场家宴,冷冷清清,气氛冷场,君臣间似乎永远隔了一层,无法回到当初似兄似友的亲密。
说到一半,却见他隔着马驹,眼神柔和的望着我,隐有怜惜的笑意,莫名的扣人心弦。
“阴贵人以为如何?”郭圣通侧首将视线瞟向我。
刘秀五指反握,笑若春风,坚定不移:“国士遇我,国士报之!”
泪水滴落在地砖上,吕氏颤巍巍的磕下头去:“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公孙……”我呢喃,一时失语,“能把你的竖篴送给我么?只当留个念想……”
我无语哽咽,忽然觉得今日一别,或许此生再无与他有相见之期,心中对他的愧疚感愈加沉重,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头戴高山冠,负赤幡,青翅燕尾,曲裾绕膝,冯异垂首站在刘秀下首,衣着的华丽无法遮掩那面上的憔悴与疲倦。唇上蓄了须,未见霸气,只是略显沧桑,白皙的肤色中更是透出一抹病态的嫣红,唯一不变的是眉心间紧蹙的忧郁,始终萦绕,挥散不去。
清脆悦耳,字字珠玑,这番话若是出自吕氏之口,我当喝一大彩,然而这时吕氏早被郭圣通吓得面色发白,口不能言,讲出这番大道理的却是吕氏身后的一名妙龄少妇。
吕氏显得很是拘束,问的话有时候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惶恐的磕头称罪,仿佛自己罪孽深重似的,那副委委屈屈的卑微模样,瞧得我心里愈发难受。
琥珀跟了我这么些年,哪还猜不到我的用意,不等我说第二遍,撒腿就跑。
丁氏掩面而泣。
这哪里是在斥责丁氏无理,分明……分明暗里字字句句都是另有所指,别有用意。
郭圣通颔首默许,我又向吕氏敛衽作揖:“冯夫人居雒阳,若有不适,可告知皇后娘娘……妾先告辞了。”
我若当真心善,在她被郭圣通拖下去的时候就该及时制止;我若当真心善,当初自己情困和*图*书,胸臆难抒,便不该拖累冯异……若无以往种种的因,何来今日种种的果?
郭圣通笑容淡淡的,看不出一丝凌厉,仿佛只是好奇,所以才随口一问。然而这句话却把吕氏吓得面色发白,跪坐于席,双肩微微发颤。
冯异惶恐跪下:“这如何使得?陛下还是免去臣征西大将军之秩,改任他人吧!”
我死死地咬着牙,用尽全部的力气来压制内心的悲恸。
“媵妾……”郭圣通冷笑,“本宫可曾向你问话?擅自多嘴,可还有将你主母放在眼中?”
丁氏垂下头:“多谢贵人。”
“哦?”郭圣通的抿着唇笑,笑容中莫名的带着一股寒意,“这位是……”
“免……免礼。”我颤声,弯下腰虚扶。
北望邙山,我与他相顾无言。风吹乱了长发,牵马而行的颀长身影在春寒陡峭中更显单薄。
我无法明说我在其中掺了多少,有些事阴暗得很,见不得光,所以也只能任真相腐烂着,最后都成了幽幽深宫的一则传闻。
丁氏背上挨了十棍,好在年轻,身子骨硬朗,倒没搞出什么致命创伤。掖庭令与永巷令商议后,定下丁氏冒犯之罪,贬为宫婢,配于西宫为奴。
他缓缓闭了双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了那片柔情:“有那必要么?”
这便是媵妾的地位!媵妾的……悲哀!
事别三年,朝中大臣换了一拨又一拨,提拔的新人更是数不胜数。冯异还朝后,朝中新贵泰半不认得其人,只是听闻其在关中治理有方,威名卓越,深得人心,外加百姓封冕的“咸阳王”之说。
翻身上马,队伍已徐徐前进,他勒马欲行:“贵人回去吧,臣就此别过!”
并非……善人!
冯异毫不动容,只是淡笑:“她乃罪人,既已被贬为宫婢,如何还能跟臣离宫?”
冯异离开雒阳回长安的那天,我特意换了男装,出宫相送。
“异……无悔!”
仿若春风吹落枝头的片片桃花花瓣,他轻柔却坚定的留下这三个字,袅袅吹散在风中。
昔日的冯异,战场杀m•hetushu.com.com敌,功劳显赫,而在论述战功时却总是退避三舍,默默独守树下,不卑不亢,最终得来了一个“大树将军”的戏称。
他轻轻夹着马腹,坐骑从我身边慢慢踱过,擦肩。
一出长秋宫,琥珀便赶紧将貂皮风衣替我披上,我头也不回,低喝:“马上去把中常侍带子鱼给我喊来,要快!”
吕氏跪叩行礼,手脚粗大,举止笨拙,看得出她内心的忐忑腼腆。郭圣通倒也善解人意,并未指责她的礼数不周,反赐了席位让她坐在阶下答话。
铜镜中映照出的她,容姿卓卓,那张娇俏的脸孔,是那般的年轻。我如坐针毡,终于按捺不住从镜籢中一把抓起青铜剪,转过身。
“公孙,你的身体……当真不要紧么?”
凝于眉睫的泪珠随着那道喝马绝尘的削瘦身影,凄然坠下,深深没入尘土。
丁氏变了脸色,只是眼中仍含了一丝倔强。吕氏慌忙请罪:“娘娘息怒,这是……”
“冯夫人!身为主母,当有主母威严,岂可纵容家中媵仆欺主?来人哪——将恶妇丁氏拿下,送交永巷令,按规惩戒!”
“连你也这样啊。”我轻笑,说不尽的哀伤,“阴兴这样,邓禹这样,原来连你也这样……也罢,人生若只如初见……果然,也只能这样了!”我故作轻松,冲他抱拳,豪气干云般的高喊,“祝愿大将军……”
冯异的发妻吕氏奉召,携长子冯彰入宫晋见皇后。
“有劳贵人惦念了,臣无碍,只是偶染风寒……”
不忍见冯异受辱,冯异回朝后第二日,我便向刘秀提出,要在宫里宴请冯异,一如当日在武信侯府一样。
“皇后娘娘!不可……”吕氏哆嗦,从席上膝行至地砖,叩首,“娘娘息怒,丁氏并非有意冒犯……”
“本宫听闻阳夏侯在关中斩长安令,治理有方,百姓归心,送其号为‘咸阳王’……可有此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无悔!
无悔!
“恭送贵人。”吕氏像是丢了魂,木讷的向我叩首。
“回皇后娘娘,妾乃阳夏侯媵www.hetushu.com.com妾丁氏……”少妇跪下叩首,举止从容,恭谨却不卑微。
冯异离席,叩拜:“臣闻,管仲谓桓公小白曰:‘愿君无忘射钩,臣无忘槛车。’齐国因而靠此君臣强大。臣今日也愿陛下不忘河北之难,臣不敢忘陛下赐予的巾车之恩。”
“启禀皇后娘娘!夫君曾为此事上奏,称:‘臣本诸生,遭遇受命之会,充备行伍,过蒙恩私,位大将,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国家谋虑,愚臣无所能及。臣伏自思惟:以诏敕战攻,每辄如意;时以私心断决,未尝不有悔。国家独见之明,久而益远,乃知‘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当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迷惑千数。臣以遭遇,托身圣明,在倾危混淆之中,尚不敢过差,而况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测乎?诚冀以谨敕,遂自终始。见所示臣章,战栗怖惧。伏念明主知臣愚性,固敢因缘自陈。’陛下知人善任,体察详情,下诏抚慰……”
没法拿这件事去质问郭圣通行事残忍,因为同等的事情,我并不是第一次才见。别说这偌大个皇宫,命妇姬妾全由皇后一人说了算,只单单在新野阴家,当初因仗着受宠而借故顶撞我大嫂柳姬的小妾,一个个也全被柳姬轻而易举的借故打发了。
“奴婢知道,阴贵人是个大善人!”丁氏在替我梳妆时感激的对我说。
我困窘的讪笑:“几年不见……阳夏侯变化好大呢……”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便将吕氏的哀求给压了下去,吕氏眼中含泪,黯然回首,眼睁睁的望着丁氏挣扎着被人拖出宫门。
我非善人!
“关中你治理得极好,旁人不合适……”
吕氏面相敦厚淳朴,一看即知乃是不擅言辞之人,长子冯彰才不过十岁,身量却已拔得极高,只略比吕氏矮了半个头。
当晚戌时,代卬带着掖庭令急匆匆的从永巷令手中将丁氏解救出来,据说当时正在施棍刑,才打到十棍子,代卬便到了。也幸好去得及时,若是再晚些,只怕非死即伤m.hetushu.com.com,永巷令称不知详情,但听上头有旨意,说要重重的罚,打死勿论。
赴宴那日,我并未带琥珀随行,指名让丁氏一人同往。
刘秀同意了,设宴建德殿。
“公孙!”刘秀亲自将他扶起,“当年昆阳突围,你曾问朕,信不信你?朕今日的答案与当年无异。朕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无论这些年发生过什么,朕都视你为兄弟挚友,无嫌无疑!”
冯异的为人,我信得过。只是不知,刘秀会如何论处,大臣们对他又会如何非议?
我酸涩的吸气,泪意直冲眼眶。
冯异仍是低着头不作声,我再度陷入尴尬窘境,刘秀走过来挽住我的手,带我入席。我不忍再看冯异憔悴苍白的容颜,生生将头拧开。
我细心的将她的额发削剪出齐眉的刘海,恰恰遮住那个丑陋狰狞的黥字。
踏上通往西宫的复道,我凭栏而立,冷冷一笑,一掌拍在栏杆上。
四年不见,记忆中那个美若女子的青年,陡然出现在我眼前,却惊得我几乎不敢相认。
我吟吟一笑,颔首:“皇后说的极是。冯夫人,皇后母仪天下,当为尔等命妇之楷模!”
一句话噎得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陛下……咳,臣近年身体颇觉不适,大不如前,蒙陛下错爱,还是另委他人……”
我呼吸一窒,他虽在笑,可眼神却是冰冷无情的,丁氏娇躯震颤,泣不成声。
求饶声中,守候在殿外的内臣涌进来三四名,不由分说的拖了丁氏往外走,丁氏大叫,却被人随即用帕子堵上了嘴。
建武六年二月,征西大将军自长安入朝面圣。
我心存不满,重新将目光转投向郭圣通,端居主席的她神情自若,面带和善,似乎并没太深的用意。我一时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但不管她是无意还是刻意,这个话题本身便太过敏感。
须臾,冯异起身告辞,我对他说:“你把丁氏带走吧。”
“你呀你!”郭圣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家奴放肆,焉知不是你平素放纵之过?”
放眼吕氏身后,冯彰双手握拳,单薄的身子直挺挺的跪在吕氏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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