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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自察的，他的嘴角亦带过一抹笑。

宝音轻盈地跳下马背，脸上洋溢着快乐之情，飞快地跑近一直在场边笑望着她的秦一，亲昵地抓起秦一的双手，急切地开口：“姐姐！这马儿，我喜欢极了！”

徐怀常目视孟守文，“我等今日绝无私心，一切所行皆是为了淳国百世基业。为全王上颜面，还请王上能够主动手书禅位诏书，我等必保王上退位之后安荣富贵，绝无虚言。”

“话虽如此，但世间诸事瞬息万变，为保万无一失，须做万全之策。”秦一的柔软目光使她放心，“更何况，倘若能够借此一事而使王上有欠于王后、亦令王上更加信任和倾心于王后，王后又何必不为呢？”

箭道上一袭翠蓝裙影驭马轻驰，卓美夺目。

但陶询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当下满殿竟无一人吭声，像是受慑于三公此刻之威，不敢口出反对之言。

“叶夫人先是在栖梧殿内与王后说了半晌话——因殿内祗应人等皆被遣出，故而无人知晓叶夫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见叶夫人陪王后走出殿外，王后邀她与之共乘一辇，辇官随即奉叶夫人之意、将二人送去西面马场御厩处。二人下辇后，叶夫人带王后纵览数十匹御马，又命人挑了匹青骊，随王后至后苑马场上驰玩。听马场那边的内吏回报说，王后颇喜欢那匹青骊，看上去今日心情甚美，直到此时还未回栖梧殿去。”

内侍瞥见他神色，便急忙牵转话头：“今日清晨叶夫人奉诏入宫，眼下犹然未走。”

秦一笑意渐泯，语气亦随之转凉，“按礼制，我身为武臣内眷，本不该涉论朝事。然而今次我的夫君出征于外、与麾下将士们浴血护国，他的身后却有人屡次谋罢他手中军权、又以矫诏之罪污蔑他一腔赤胆忠心，此绝非我所能容让之事。故而我今日想要贸然僭位一次，想来你亦不会反对罢？”

半个月前三公闯殿进谏未遂却被他当廷斥退，随即纷纷上疏告病、不视朝事，似乎非以此不能表达他们心中的愤慨难愈之情。然而孟守文半个月来竟连一次遣人探慰三人的行径都没有，俨然是不将三人此举搁在眼中，亦连一个台阶都不肯给三人下。

秦一便将他扶起，近身嘱咐道：“劳烦你先去栖梧殿外寻到随我前来的叶府婢女，即刻送她出宫，令其赶赴秦府，告诉太傅眼下三公议立新君一事，然后便说是奉我之命，请秦太傅速速入朝，无论如何不可耽搁一hｔｔｐs://ｗｗw.heｔusｈｕ.ｃｏｍ.coｍ刻。此事办完后你再回来，我尚有它事相嘱托。”

“荒谬！”不待殿中诸臣有人说话，徐怀常便厉声骂道：“你一个小小阉宦，安得妄议朝政？还不快滚出殿外！”

不待秦一回应，她转目望向远处的宫墙，眼中又卷过一抹遗憾之色：“如果是在瀚州，父亲会在冬日里，带我出去驰猎——那更有趣！”

宽敞的大殿之中立满了静肃等候的臣子们。

陶询不畏不避，竟又上前一步，冷着脸，持笏放声道：“我等今日列班于月朔大朝会上，乃是为了议立新君。新君未立，我等何须大行叩礼？”

将近昭明殿时，他放慢脚步，任内侍在后以拂尘将他肩头雪痕抹去，这才抬脚自殿后禁门处上阶。

许是已过震诧，孟守文脸色未有再变，只是问：“叶增出征在外，谁人能调动天翎军出城？”

内侍笑了笑，答道：“清晨叶府的人陪同叶夫人来时，曾提到叶夫人近日来又被查出有了身孕，故而叶府的婢女们都不敢轻离她左右。想来叶夫人是怕骑马伤到腹中胎儿，故而今日只是站在一边看王后骑玩罢了。”

宝音想了想，果断点头，却忍不住问：“可是，姐姐刚才不是说，他不会没有准备么？”

他自然不知宝音其实听得懂东陆话，故而一说完，便抬首直望秦一，目光恳切：“事态紧迫，望叶夫人速劝王后，随小臣出宫！”

内侍像是被她的镇定所安抚，不由停住嚎泣，虽仍哽咽不止，却半是愤怒半是委屈地将昭明殿上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末了他伏地叩首，状甚担忧：“眼下外朝生乱，三公府中私兵已围前城，小臣忧恐祸及内宫之中、以致连累王后。料想王上必不忍见王后无辜受累，故而一路赶来此处，想趁三公尚无暇顾及内宫中事时送王后出宫以避祸。”

“好一出逼宫的戏码。”孟守文慢慢平静了脸色，竟缓缓一扬唇，神似在笑，“我倒欲瞧瞧，尔等今次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到头来却要如何收场才好？”

徐怀常亦不遮掩：“立君自当立长。我等欲立先王长子即位，以正国风。”

“太放肆了！”孟守文身侧的内侍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上前，高声斥道：“三公身为人臣，不但污蔑王上，更自矫诏调军，实乃不可赦之大罪！”他满面怒色涌动，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冲殿上众臣大喊：“诸位m.hetushu.com.com臣工便只眼睁睁地看着王上将被冤废、却不为所动么？！”

孟守文微微琢磨，不由皱起了眉。

内侍还欲愤然争言，却被孟守文止住，就见他面无表情地道：“你且先退下去。”

内侍紧紧跟随，放低声音：“今日朝会，三公亦来了。”

孟守文冷喝：“出去！”

他欲驻足久立，然而内侍却在后提醒道：“王上。昭明殿那边的朝臣们俱已就位，就等着王上了。”

他神色焦急而慌乱，面上涕泪已被冷风冻住，唯有眼中水光凝亮。一近二人身前，他便“嗵”地一声猛然跪倒，随后竟嚎啕大哭起来：“王后，叶夫人！王上、王上他……竟被三公在月朔大朝会上逼着退位让政！”

宝音神色渐渐明朗，已然听懂了她话中之意。

内侍摇首道：“岂敢有漏。”

内侍瞥见他眼中明光，当即一愣，随后默默垂首，拾袖抹了一把脸，遵他之意退了下去。

内侍怔了怔，随即垂首，叹服道：“王上尝言叶将军娶了位聪明妻子，今见果然。然依叶夫人之见，眼下又当如何是好？”

宝音迟疑一瞬，随即用力点了一下头。

见内侍谨然领命而去，她才转首回顾一脸惊诧的宝音，轻声道：“在我们东陆女子心中，一向是以夫荣为荣、以夫辱为辱的。王后眼下虽对王上并无男女之情，但王后身为王上的正妻，绝不能坐视王上身陷此境而袖手旁观。否则，倘若王上今日不慎有失，损及的将不止是王上的一生英名，更将是王后的一己荣光。王后身为鄂伦部主君的女儿，亦不会视自身尊严于不顾罢？”

此言一出，孟守文当即变脸，“倘是我决意不写，又将如何？”

孟守文面色不掩惊讶，良久亦笑而叹道：“叶增的长子方不过十个月大，岂料妻子便又有了身孕——他二人情笃若此，确也当真令人艳羡。”

果然，片刻后孟守文再度向前走去，语气依旧平平：“如何？”

因雪色耀目，孟守文半眯着眼眸，一路走一路听，末了眼角微动，神色看不出有何异样，然而眉间深摺已平，足下亦有所转动，改向西面行去。

他声音极高，字字响震大殿上下。

内侍岂会不知他的性子，随他停住步子，等他发问。

这“议立新君”四字俨如凌空暗箭，众臣猝不及防之下纷纷惊神，片刻后又慌乱相视，大殿之上顿起骚议之声。

“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虽已撤离王城，但随王和-图-书后自北陆而来、被王上编入宫禁卫从、做为王后亲兵卫队的那一千名鄂伦部蛮族武士，眼下应当尚在掖庭门外守候。他们是王后亲兵，未得王后调兵之令，绝无可能随同天翎军撤走。王后与王上不和一事早已遍闻朝野，而外朝眼下大乱，三公必想不到王后会从内宫之中起事、襄助王上。”

孟守文闻言即转身，大步不滞地返身行去。

满殿众臣闻之瞠目，谁都未曾想到在先王过世、新主即位已过两年半的此时，那道“先王遗命”会被三公用来废立新主。而叶增此时出征在外，自是无人可以当廷对证，想来这亦是三公会选在今日大朝会上行此一事的原由。

厚雪之上足迹蜿蜒，宫苑深处幽然无声。

“恐怕王上不能如愿。”一直默声正立的邓甘此刻悠悠开口：“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今晨已被调离王城，眼下在外护卫宫城的，是我等三人府上的私兵。这禅位诏书，王上是非写不可了。”

在一片无声仰视的目光中，孟守文如仪入座，低首打量，就见列班于最前方的，果然是陶询、徐怀常及邓甘三人。

孟守文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三人之中最前面的陶询身上，开了口：“我不知以陶卿之恪礼守制，竟也有忘记臣仪的时候——”他的声音瞬间转冷：“于朝会之上面谒君上，为何敢不叩拜？”

“且又偏挑在月朔大朝会这日病愈，他三人打的什么主意？”孟守文似是问人，又似是自言，话音落时右脚已迈入殿中，最后又深深一笑，道：“倘是他三人心无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

邓甘坦然答道：“能调动天翎军的，除了叶增之外，自然便只有王上了。”他微微低首，“我等冒犯，是以王上的名义诏令天翎军出城的。”

“禅位？”孟守文怒极反笑，“我倒想问问，尔等欲立之新君，是为何人？”

殿中陡静。

陶询铿然转身，环顾身后众臣，言辞笃然：“先王在世之时未留遗诏，其后虽有叶增领兵回师毕止、宣称奉有先王遗命、令我等拱立新主即位，但先王诸臣之中，又有谁真的听说过那道遗命？！而今想来，恐其并非先王遗命，实乃叶增矫诏！新主得位不正、治国无德，我等今日必欲废之而后立！果为人臣者，须与我辈尽力为国除贼！”

孟守文足下轻顿，颇清冷地应了一声，以示知晓。

孟守文负手前行，似乎并不急于趋朝，只是慢慢走着，一路漫视这一场初雪景致，口中wｗw•ｈeｔｕshu•ｃｏm•ｃｏｍ问身后内侍：“叶增走了有几日？”

宝音静思，益发觉得她言之有理，只是好奇道：“我能做什么？”

孟守文点头，又行数步，忽叹：“北疆当比毕止冷许多。将士们在这种日子里整甲御敌，实是不易。”

北陆蛮族女儿，对马的感情自非东陆华族可比，那一匹浅青毛色的马驹倒与她身上的袍裙色泽极为相配，而马儿在她的驾驭之下更是腾跃轻灵，一人一马浑然一体，在四周雪景的衬托下俨如绝画一般悦目。

内侍深明他意，当下垂目，紧随他转向而行。

虽是下了雪，然而马场中的积雪早已被人清扫一空，遥遥探去，那一片宽阔平整的场地在这遍地白皑的王城宫阙之间倒是格外醒目。不须走近，便可眺目远望其间景象。

秦一点头，“自元光八年控鹤军生乱被削番尽诛之后，王上便对京畿兵防调命一事格外上心，其间密制更非外人所能尽知。你以为三公仅凭一封矫诏，便可令平日里宿卫宫禁的天翎军尽数撤离王城？倘非是王上纵意为之，他们焉得如此简便。”

三公不拜，他们身后的数百位臣子们亦不敢轻动，皆直直地立在原处。

孟守文站定，放眼盯住她，呼吸微微变得深长了些。

秦一闻言不见惊乱，反倒上前，以手轻压内侍肩侧，平和道：“莫要慌张，细细说来。”

须臾，他又问：“十多日来都未见齐凛密信，可是漏报了？”

孟守文身形未动，“议立新君？”他冷冷地笑了，以手触耳：“倘非是我听错了，便是尔等在说梦话罢。”

“今日是第十五日。”内侍精准地答。

“甚好。”秦一垂睫，将宝音的手臂转而托与内侍，道：“王后欲自掖庭门外调自己的亲兵入宫，你辅王后前去调兵，随后将王后送去王上的身边。今日外朝乱事如平，你亦是大功之人。”

内侍皱眉回忆，“王上入殿前曾说：‘倘是他三人心无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言罢，他面色恍然，急急道：“如此说来，王上他……”

“叶增领兵北上御敌，寒天冻海不顾一己荣宠，为的只是护国保疆，尔等却仍在谋罢他手中军权，”孟守文脸色煞黑，“我竟不知这世上会有尔等这般不顾家国尊严、百姓安宁的朽臣！我断不会罢撤叶增军权，但看尔等今日有何能耐——将我拉下王位？！”

秦一却毫不急迫，仅微微笑道：“你如此忠心护主，实属难得，王上若是得知，必亦欣慰。只不过，王https://www.hetushu.com.com上并非无能之主，我以为王后并不必急着出宫避祸。眼下外朝之事，谁胜谁负亦未可知。”

待见内侍神色怔疑不信，她便又一笑，问道：“我且问你，朝会之前王上神思如何、话又如何？”

虽是隔得很远，他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神色，可他依然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快乐与喜悦。

内侍摇首，满面敬服之色：“但听叶夫人吩咐。”

说话间，便见那名内侍已奉命而返。虽是寒天雪地，但他的额头上却冒有热汗，“已按夫人的嘱咐，将叶府的婢女送出宫了。”

“王上！”内侍泪涌出来。

孟守文冷意谑道：“当初一起告病不觐，而今又一起病愈上朝，我竟不知他三人之间何时变得如此心有灵犀。”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匆乱的脚步声。二人回首去看，就见一个内侍在雪地中一步一踉跄地朝她们跑来。

内侍点头，似亦有感而发：“听叶府的人说，叶夫人因虑及叶将军领兵出征北疆，故不许府中将她又有孕的消息传信军前，为的便是让叶将军能够心无旁骛地用兵御敌。如此伉俪情深，国朝之中怕亦少见。”

“先王薨逝而新主不德，”徐怀常在后亦高声道：“我等自可当廷议立新君！”他面色愤恚：“王上刚愎自用，听任武将乱国而不纳忠臣谏言，致淳国四境兵乱不止、边疆百姓惶惑不安，岂是有德之主？！王上既不肯罢叶增军权，我等只好遵王上先前之言——将王上拉下王位了。”

马场边细风扫过，扬起地上轻雪，细小的冰粒在阳光映射下焕发着五彩的光芒。青骊渐止蹄步，猛地一抖鬃毛，簌簌雪粒纷纷落地。

依东陆大贲诸侯国礼制，每月朔、望各诸侯王将例行大朝会，国都中诸级文武皆须上殿谒君，便连平日里并无资格升殿议政的臣子们也可在朔望朝会上参议国事。

须臾，他将目光转向马场边上，看见了静静站立在一边的秦一，不由挑眉问：“我记得叶增的妻子从前尚未出阁时，亦常来王城之中带着翁主们一道在马场上骑骋自娱，今日为何不见她择一匹马儿来骑？”

三人见他上殿，竟罕见地未依仪制衔领众臣行礼叩拜，而是齐齐地持笏视上，不发一言。

秦一握住她的手，最后又道：“须知，王后自嫁给王上的那一日起，命运便与他从此相连、再不可分。该如何去做，王后自有分寸，不必我再多言。”

“是少见。”孟守文低声应道，目光又转至那一袭蓝裙身影之上，眉宇之间沉色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