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叶增却道：“谢将军既已对均廷无望，何不归顺淳国？以将军之才，我上必将委以重任。淳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倘有将军这等熟知帝都二十三卫兵况的大将为前军之导，我军定当能如利剑长驱、所向披靡。”

“哦？”叶增问道，“五年前谢将军坐镇河南军前，均军大败之后将军率部自隶云南出，直回天启。当年一战，我并未有幸能如今日这般与将军阵前相对。将军失了半条腿，敢问与我何干？”

叶增驻马军前，看见对面均军大阵自中间缓缓裂开，一人驭马一步步地踱出向前，便转头吩咐道：“置案，备刀。”

然而不论听到何等不堪入耳的骂词，头阵中的人马都死活不肯再向前行进半步。

“将军取败，纵使不为我军俘斩，回朝之后又岂能活命？”

当许闳所派的精卒策马直奔叶增阵前时，均军残部已为叶增向南放走，淳军以谢崇骨首级案祭此役亡魂，然后装首入盒，由叶增选派五名天翎军亲兵携之北上，将其传回毕止，以报淳军临封大捷。

天色渐晚，战马早已疲累不堪，却仍需经受骑手的猛烈鞭打。一路上跑死的战马已不在少数，可均军依旧毫不心软地催动坐骑加速，欲在天全黑之前寻到一个适合扎营备守的地方。

饶是均军人马再不明所以，此刻看见这副景象，亦都明白了那座位于临封城西南五里、漫山遍野插满淳军帅旗的高丘，只是叶增的疑兵之策。

热血滴溅战马鞍鞯，谢崇骨的身体自马背一侧下https://www.hetushu.com.com滑，重重地跌落地上。

须臾，众人陆续看清了前方景象，口中的喝骂声一时如遭令止，尽数消弭。

虽只一骑，但却点燃了均军久等来犯的惊恐之情，一瞬间所有人马纷纷引缰后踏，整阵乱作一团。

风起，战马自微暗的天色中缓缓走近，马上大将的面容身量益渐清晰。

谢崇骨又驭马前行数步，令坐骑与赤绝侧首相交，这才停住，目光一抬，盯住面前这个披着将甲的年轻军人，“叶将军亲来相迎，是欲亲手割下我的首级？”

叶增却将目光移下去，落在他垂在坐骑一侧的右腿上。

继而极静。

“竟不知均主残暴若此。”

临封城南二十里处。

淳军来人奔至均军阵前五十步才停下，倒是极有耐心地等到均军人马稳住自己的阵脚之后，才冲敌阵放声道：

“报——”

“黄毛小儿，性虽残暴，却毫无其父雄霸之风。”谢崇骨话虽不敬，可神情无怨，语气依然平静，“均廷掌政者若此，朝无死士效命，正在常理之中。此逢淳军南伐，便只有我这等先主旧将可堪一用，然而四万北援将士再败叶将军之手，并非天意，实是我不欲胜。”

叶增则冷声道：“忠一主而不忠其子孙后辈，是小忠而非大忠。自欲取败，而葬陪数万麾下将兵之命，此亦非为将之道。似谢崇骨之徒，你们犹当引以为耻，不可效之。”

谢崇骨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竟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我和-图-书失半条腿，正是五年前拜叶将军所赐。”

自临封北下的士兵翻身下马，神色急切地高声禀道：“因见援军大败，临封城中王钦所部弃城远遁，临走前放火烧了城西大军粮仓！”

强烈的紧张混同极度的惧意，令不少人眼中皆漫出了血丝。

微暗的天幕下，正对均军不远处的平原上，正列有黑压压的一片淳军骑兵。因天色晦暗，一时辨不清其人马有多少，唯一可见的，便是横插淳军阵前的数十面象征主帅所在的大纛。

而天翎军所到之处，才是叶增亲临之地。

六千淳军人马甲胄鲜亮，以逸待劳地在此地等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人疲马惫的均军南逃残部。

叶增无声低喟，勒马退后数步，然后抬手召唤阵前军士上前，吩咐道：“割下他的头颅，传首毕止。尸身便让均军残部带回天启，料均廷短期内无将再敢率军北上。”

风止尘落。

叶增闻报，脸色倏然黑下去一层。

“许将军率众入城救火，却没能抢出多少粮草。眼下城防已为我军所换，许将军顿军城外，勒令所部不得惊扰城中百姓。夏将军领兵追袭向西遁去的王钦所部，至今尚未回报。”

淳军人马静如石塑，阵影幽幽，四下皆透着一股杀伐戾气。

持刀的士兵蹲下，翻过谢崇骨的尸首，似乎有些不忍下手，又抬眼去望叶增，“叶将军，此亦大忠之人……”

淳军在临封城外围了整整三个月，粮草亦将继之不及，本是欲在攻下临封之后由城中取得和*图*书补给，谁知却被均军抢先断绝了此路。

谢崇骨道：“我当年兵败叶将军之手，回天启后即被下诏施刑，这半条腿虽非为将军所砍，但确是因将军之故。”

叶增面无表情道：“均军既已得知只要谢崇骨愿意自献首级，其余将兵皆可活命，那么纵算谢崇骨不肯出阵，也会有人割下他的首级献至淳军阵前。谢崇骨戎马一生，又岂会甘心身死自己麾下之手？”

话毕，他便不再多停留一刻，立即拍马转身奔回淳军阵中。

他们不知对面的淳军会在何时爆发倾山蹈海般的攻势，纵马来踏，奔取他们的性命。

“谢将军。”叶增勒住马缰，与他正面相对。

“将军果真愿意放这些均贼一条活路？”

叶增点头，示意知晓。

说着，他转望叶增身后阵列齐整的淳军人马，“淳王帝气天授，又有叶将军这等不世出的良将为之驱策，南入天启之日，当可翘足以待。叶将军今已备好刀案，不若便动手罢。”

短暂的寂静后，均军前阵开始骚动起来，士兵们层层转身回首，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大阵中后方的一点。

那条右腿的膝盖以下部位空空荡荡。很难想象，这个前半生叱咤澜州战场、深受裴祯当年器重的均廷名将，竟会是一个四肢不全的军人。

头阵中的人马突然在行进间来了个急停，引动后续人马小小受惊，又纷纷勒缰止步。咒骂声自后向前层涌而起，皆在谴责前方兵马违令擅停，险些便令大军重蹈人马自相踩踏的覆辙。

“和-图-书奉淳国鹰冲将军、马步军大都统叶增将军之令，特来知会：‘今日两军之战，胜负已分。叶某欲取谢崇骨将军之首级，以祭我军阵亡将士之魂魄。或被俘杀，或被阵斩，全由谢将军一己裁选。均军残部奔命不易，倘使谢将军愿意出阵自献首级，叶某愿全此地均军将士性命。’”

后列中的士兵有不少皆烦躁不安，在马上翘足去望前方何故。

短短数言间，对面来人已至淳军阵前十丈外，身上甲胄金漆亦可看清。

叶增口中短喝半声，催赤绝出阵上前，亲自去迎那人。

皆书“叶”字。

他们披挂的装束与均军在临封城外所遇的淳军不同，每具战甲皆是鳞叶轻薄却细密不透，每人肩侧皆刻有一枚隼翎的图案，正是随叶增自毕止督军南下的天翎军精锐，更是护卫主帅出入战场、号震中军的真正淳帅亲兵。

忽然间一名淳骑抽马出阵，倏忽如风般地驰向均军。

话音未落，他便拔剑自刎，动作之快，竟令叶增无从制止。

这席话说得嚣张傲然，但均军上下却无人能质疑淳军眼下的战斗力，更无人敢怀疑叶增此刻的决心。

士兵闻之敬畏，二话不说便斩下手中军刀。

“我谢崇骨一生戎马，所忠唯有先主一人而已。举降归顺之事，叶将军恕我断不会做。”谢崇骨将右手移至腰间佩剑处，继续说道：“何况因我之故，此番临封城外均军将士丧命者多逾二万。致麾下惨烈若此，为将者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之所以随军南遁，不过和图书是欲保全残部将兵性命，今闻叶将军愿以我首换我身后万人之命，我又何必惜之！”

叶增却闭紧嘴唇，不再回答。

均军援军残部自驻营之地卷甲南窜近十里，求生之志使得这一万余本已溃不成形的人马又集结起来。他们抛却了一日前的猖狂自大，在确认了后方并无淳军追袭之后，才谨慎列阵进发，丝毫不敢再掉以轻心。

谢崇骨抬眼望天，语意见凉：“当初先主听信侍中刘仁翰之谄谏，废宣帝、立均廷，排贬我辈军中良将，我心已哀；至于其后黄毛小儿于天启串通刘仁翰，篡夺先主之位，致先主于北伐军中病发急薨，我心便死。五年前我奉诏北赴河南军前，并非效忠于黄毛小儿，乃是欲尽先主之志，然而均廷气数天定，非人力可以转圜。此番率军北援临封，我本就无生还之志。”

那是一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戎马生涯的岁月风霜如烙印一般深刻其上，他的神色肃毅沉宏，目中无悲亦无喜，令人一眼便可相信来者并非旁人冒替。

“雄兵难过粮草关，看来今后数日尚不能整顿休息，仍需南进觅粮才行。”他对身旁的参军道，“派五百骑南下，尾随方才放走的均军残部，看他们今夜会遁入哪座城中——那里必有足够供应数万军队的存粮。其余人马随我北回临封，莫论今后如何，今夜先睡它个囫囵觉！”

均军万余士兵皆绷直了身子。

“将军怎知那谢崇骨果真会自愿出阵？”从均军阵前回来的那名参军忍不住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