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阅读

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欢天喜帝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0%
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一

卷二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一

二十六年的光景,眨眼间便逝无影踪。
英俪芹愈发不解,“陛下说的他,是指何人?”
沈无尘点头,眉眼一低,“皇上人在何处?”
而她既是肯替他择后,又岂会在乎一个公主之号是不是与制相合。
虽是女子之音,可却带了帝王的霸气和不容质疑的威严,叫人无法抗拒。
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笑得鼻间酸涨不已,笑得心里越揪越紧。
她怒不可忍,痛亦不可忍!
她要为他,送去一个外尊内秀、可长立于他身侧、能尽享一切荣宠之福的皇后。
他是怨她,他知狄风对她心意如何,更知这十余年来她根本就是无心无情,谁人能伤得了她的眼,谁人能拢得住她的心?
康宪郡主英俪芹,已殁宣国公第三女,高宗同母之弟怀王之孙,初封康宪县主,后因宣国公早殁,先帝怜之甚盛,遂封其为康宪郡主,自幼随母出京,长于南都,性子恭顺温婉,颇兼大气之范。
不仅舍得,她还要尽心尽力、亲命亲为,将所送之人饰以富贵之尊,不过是为了能同他相称相配。
她以为她不在乎他的后位,她以为她不在乎他那夜的旦旦誓言。
乔妹咬着唇,慢慢起身,胆中含怯,走了半步便又停住,悄悄抬眼去看沈无尘。
大历十二年冬正月,康宪郡主英俪芹奉诏抵京,上嘉其品淑,封康宪公主,使东适帝,以彰二国盟好之意。
英欢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起来。”
英欢伸出一指,轻轻摆了摆,翘唇道:“这当然是醉花酒……朕只喝,醉花酒……”
英欢望她半晌,忽而扬唇起身,两步便至她身前,一把握住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自己相视。
英欢抚在案边的手在微抖,良久不言。
当夜在逐州城外,邺齐中军帅帐之中,那冷硬之塌上的屈辱长夜,那妖气惑人的男子叫她睁开眼睛,盯着她的眸锁着她的身,久久不休。
明明应当再谏再劝,可他听着她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再一面,只一面,从此她便再也不念他不为他痛。
英欢挑眉打量她,一袭料贵服重的冬衣在她身上略显松跨,肩窄内含,头压得极低,看不见脸,只看得清她压于额下的手在颤。
英欢侧了身,“狄风久久不婚,朕知其意;你这么多年来未作娶妻的打算,却又是为何?”
沈无尘眸光一淡,想也未想便道:“臣不会奢望不可求之人,因是不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败于此事之上。”
可当他说,他要纳后,他要尚邰涗宗室之女,他要罢奉迎使而亲迎,他要她御驾亲送以彰心诚——
邺齐燕平宫中,宣辰殿上的后位,她既是不能占,又何拘于不舍旁人去替她坐。
说话间,她眼角渐渐红了去,分不清是怒意而就的血丝,还是心底浪涌酸楚之情,纵是眼中凝水,也被胸间盛火蒸干了,只剩干僵之意,眼痛心亦痛。
乔妹眼角冰雾未散,恍惚间看过去,榻边立着一个白袍男子,身形挺立,嘴边带笑,却未看她,只在看那软塌上的人。
前方殿门再开,有小内监躬身出来,“沈大人请。”
她低笑,眼中寒意愈重,“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既是怨朕,又何必怕说出来。”
他低首,想到千里之外不肯归京的狄风,便是咬牙。
他心底沉沉又是一叹,转头又看了乔妹两眼,竟不知能说什么。
英欢回身走了两步,让出路给宁墨,“狄风不会回京了,你是他命人带回京的,独留将军府上却无人照看,不如入宫陪朕。”
一切只因,不该存情之时存了情,不该奢念之事奢了念。
才知悔难平恨亦难断,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英欢抬眼对上他黑沉双眸,脸愈白,唇愈红,盛怒之兆将现,“朕就是要任性这一回,你倒是要如何?”
那琼浆溢出来,漫得到处都是,将她的心润得更湿。
不过一纸婚诏,铁骨铮铮似狄风者,心也能塌,骨也会脆;十几年马背沙场征天下,却不敢回京亲眼看这一场盛宴。
下马道过后,有黄衣通事舍人一路来迎,见了沈无尘,远远便躬身行礼,“沈大人。”
沈无尘看着她,“臣还望陛下能够三思。邺齐皇帝陛下意欲亲迎郡主,居心何在尚不可论;更何况邺齐定期于二月,时近陛下大婚之典,倘是有个万一,陛下该如何面对天下万民,又要置宁殿中于何地?”
英欢择定她时,满朝臣工无人持异,纵览邰涗宗室所系诸女,没有一人比她身世更为显赫,又因怀王与宣国公均早已离世,纵是她将来在邺齐得势,也不会于邰涗国中带来丝毫迫难。
该伤之处仍被伤,该痛之处仍在痛。
英欢看向她,晃了晃手中白玉雕花杯,扬唇轻笑,“芹儿年仅十八,当真是好年华……”
在朝这和-图-书么多年,从没见过她这样。
宁墨挑眉,神色略显讶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只望是自己,这回多虑了。
……邺齐皇帝与朕相比,又如何?
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走近那软塌。
乔妹脚下不稳,咬了咬嘴唇,回眼去看沈无尘,见他跟在后面,步子不急不缓,面色淡然,这才稍放了些心,依那宫女所言,步子快了些。
英欢眼波止了一瞬,随即笑了出来,手在乱颤,杯中之酒溅洒出来,浸至袖口,“朕……朕这才叫老了。”
乔妹泪珠滚下来,立时跪倒在地,“回陛下,不曾。”
狄风于她的两次相救相容之恩,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纵是先前惧其之威怕其生怒,可日子久了,心中却也隐隐盼着他能早些回来;毕竟这异国之地,他是唯一一个她认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她可以信托的人。
利刃无情,恨既没,国既穆,她同他从今往后是不是能够再无瓜葛,只图帝与帝间的共计大策。
…………
刚至殿门,就听英欢清亮的声音自前面传来,“沈无尘。”
语气虽是恭顺询疑,可话中之意分明就是在说,她不该留那女人。
之前内乱外敌齐齐相迫,都比不得这回两国联姻缔盟让人胆战心惊。
乔妹朝后退了小半步,垂下眼,“是我多事,沈大人莫要怪罪……”
英欢瞧着她于鬓边微洒的发丝,那般细那般软,黑中透褐,不由低笑,道:“抬起头来。”
不过都是因这一双眼,黑中带了点蓝之意,像极了英欢。
英欢一把握住她的臂肘,将她拉起来,待她站稳后才松手,回身对宁墨道:“着人带她去尚衣局。”
乔妹开口欲语,可英欢却不给她机会,抬手一摆,“带下去罢。”
说话间手又一抖,酒泼将出来,洒了一膝。
英欢脸色薰红,目光若水,握着酒杯的手腕软似细泥,人已带了三分醉意,却仍自斟不停。
这女子的眼,看起来是这般熟悉,仿若湖海相触,静动交叠,柔刚有错。
她如何真的能,喜之不尽。
那男人年少登基为帝,天纵英才寥若辰星,十一年来坐霸一方、权倾天下,世间女子莫不争相趋之,他身侧后位无数双眼睛都在窥觑,要想坐得稳谈何容易。
英欢手指略松,敞袖垂苏在他颈间微微晃着,赤缃相交映如辉,“凉城那一夜,你不会不知朕去找过他,可你却一字未提……图的不就是想要邺齐与邰涗缔盟么?”
乔妹心内不稳,自己停下,垂下眼帘,望着被雪融湿未干的棉履前端,却听英欢在前道:“再过来点。”
只觉心跳得要扑将出来,心底有细小的咯噔一声,好似什么东西裂开了条缝,依稀透进些光,照清了先前想不明的事情。
英俪芹坐在一旁,面容柔稳,望着她,轻声道:“陛下,酒多伤身。”
可英欢既是这般说了,他也便持不得异议,点头道:“此事若是能经二省相应,臣俱无它话。”
从彻底绝望到心怀希望,又从满心希望变成失望落寞,她以为他当是待她不同的,可却还是错了,她在谁人眼中,都不过是个似轻羽般没有丝毫份量的物什罢了。
乔妹抿了抿唇,手绞着衣摆,迟疑了一时,还是道:“沈大人,我……我是想问问你,狄将军何时回来?”
只怕是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夜那个人,若是回忆可以抵过相伴之愿,那她为何偏偏祛不褪再见他一面之念。
乔妹小惊,齿磕于唇,朱贝相染,心跳得愈加快了。
自小旁人便称她生了一双美目,可是今日才知,世间女子容貌秀丽者何其多也,但似这般瑰而势盛、艳而不媚之人,却是当世罕有。
她盯他良久,忽而一松手,臂垂袖掩,撇开眼,往一旁走两步停下,不再说话。
……何况是狄风。
他抬头,看见她已起身站起,双手互拢,正望着他,眼神坚定稳若。
乔妹略显局促,胡乱点了下头,不由自主地朝沈无尘那边挪了两步,小声道:“沈大人……”
乔妹心在乱撞,听见前方女子那柔中含威的声音,竟隐隐作怕,好半天才扫袖收手,抬起头来。
英欢看着他这万年如一的淡然神色,心火骤起,抿紧唇,抬手猛地一把扼住他的喉,看着他面露渐惊之色,才低声冷笑道:“你可知,朕有时真恨不能杀了你。”
纵是再见那人一面,任性一场……她又能怎样?
沈无尘见她言辞稍和,也便不论前事,只是答道:“还需十日。”
乔妹心搐难言,面前这女子虽是在笑,可目光却有如刀刃,利中显霸,竟比那些男子还要令人惶恐。
英欢脸上笑意陡然僵住,身子一动,肘碰翻了案上酒盅。
沈无尘退之不及,任那碎瓷溅至袍下,抬眼深深望过hetushu.com.com去,“陛下今日何故火气如此之大?”
英欢伸指轻撩眼睫,偏过头,“这么多年来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朕都知道。”
沈无尘脸色煞白,被英欢之言梗住,劝谏之话再也说不出口。
一直都知他心狠手辣,一直都知信不得他的真心,可纵是知道又有何用!
沈无尘脸色更僵,“陛下……”
怪只怪自己,怨只怨自己,何故要迁怒于沈无尘身上?
沈无尘抿唇,并不起身,“臣还有一事望陛下……”
心中的恐惧寻不出根源,只是先前看见那双与自己七分相像的眼,就觉得怕。
四位宫女前后趋步过来,飞快将沈无尘身后之人打量了一番,而后为首的那人轻声笑了下,上前去扶道:“姑娘随我们来罢。”
只是不曾想过,挥刀斩恨之人竟会是她自己。
乔妹眼眶稍红,“民女辨不出。”
英欢闻言微笑,“燕平宫中,比起遂阳来说,如何?”
而今日闻得沈无尘诤诤谏言,竟于刹那间便泪凝满眶,满腹之悔之痛禁不起旁人来撩,怒火转瞬间便迁于他人,自己却是迟迟未觉。
原来如此。
从不知千里之外,这个位高权重不可一世的女人会同自己相沾相联;可隐隐间又恍悟,往日间种种之事,许是与她脱不了关系。
只是覆水难收,帝诏更不可悔,她只愿能在那之前,再将他看一眼。
沈无尘面上微一抽搐,低头道:“臣断不敢在心中如此诽测陛下。”
沈无尘没答她问的话,又似没听见她后面这句,只是撇开目光,望向前方高高殿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未及他开口,她又敛笑,低声道:“若你将来有一日,遇见合适之人却得不了她,你才能知你今日错了些什么。”
心中略奇,倒真想看看这女子是何风致。
脚下绒雪甚是厚实,一踩便有细小的吱吱声,抬头向前望去,满眼尽是刺白之光,依稀可见远处殿瓦一角琉璃,于碧天灿阳白雪下,灼灼闪烁。
……狄风,可曾碰过你一指?
乔妹言之不出,泪凝于眼角,良久才哑声道:“民女不知。”
那日在逐州城外,两军阵中马车厢内,英气耀人黑甲着身的邰涗将军,望着她的眼,眸中神动,面色怔然,久久回不过神来。
沈无尘眼角微弯,看向那宫女,“她还没习惯遂阳这气候。”
沈无尘皱眉,“此事无例可循,实不合矩。”
沈无尘撩袍屈膝,边下跪边道:“为臣子者理当谏言,陛下之言差矣。”
自那日乾元殿笔落国书至今,纵是心怀难忍之伤,却也滴泪未落。
她再斟一杯,长指沿杯而绕,唇压上杯沿,一点一点地喝下去,泪滚入杯中,与酒相混,酒香带了咸涩之味。
沈无尘抬头,眉更紧。
沈无尘低首,“臣退之前还想问陛下一事。”
沈无尘站稳,轻声问她道:“不必怕,入殿后只消照我先前嘱咐的那般便可。”
英欢目光于她面庞上逡巡了几圈,手指转而抚上她的脸颊,指间笔茧磨过她柔细的皮肤,而后又是一笑,道:“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倒也是个美人。”
初雪迟至,较之往年竟晚了一月有余,可一落便是三日不休,天地间万物裹了银装,冰晶莹透。
一路走,一路无人止她,待到了榻前三步处时,仍是没人要她停。
长久以来犯颜逆谏之胆,是她给他的;可他却从未料到有一天,她竟会不再听他劝,说要任性。
沈无尘略一晗首,对乔妹点了点头,便拾袍上阶,往殿内行去;乔妹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步履稍沉,厚长襦裙上的缀饰珊珊作响,一路响进景欢殿中去。
英欢吸了一大口气,将心中之火压了压,才又道:“狄风一事,你敢说你心中没存怨气?”
英俪芹启唇欲言,却被英欢打断,“还有你这眼眸之色,真像……”然后便没再说下去。
他知她苦了十一年,日日夜夜心疲神焦,其间的种种委屈和种种难处,说出来何人能信,何人能知,何人能明。
英俪芹惊诧不已,却不敢动,“陛下?”
可她偏偏就是听不得沈无尘那一句句的劝谏之言,只消一想到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心中便诸情翻腾,杂涌不休,胸窒万分。
君有君命,臣有臣责,他当初既是选择走这条路,那便应当料到日后会是此结果。
若无可媲之尊荣,又怎能配得起他。
他本是同样心奇,只是今日一见这女子,心中便全明白了。
英欢眼一眨,好似惊醒了一般,恍然松了手,低眉片刻,却又抬眼笑起来,伸手去摸她的颊侧,又顺至眼角,喃喃道:“你生得这么美,他见了,一定会满意……”
英欢轻掀长睫,这女子看来如此普通,究竟是哪点引得狄风这般相待?
英欢扶案之手稳和-图-书了稳,回头看向他,脸上怒意淡去不少,“康宪郡主何时能抵京?”
她身份卑微,身子不洁,又能求什么,还想存什么奢望。
英欢听见沈无尘之言,也不觉怪,似是早知他会反对,因是不急,稳坐于榻上,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道:“若是不封她为公主,又怎能配得起那人。”
只是当初,先帝封国公之女为郡主已是怀慈逾矩之举,倘若英欢封她为公主,那便当真是于祖制不合了。
她既是道喜之不尽,那便万万不可掉泪。
沈无尘抬眼,眉陷得更深,只觉今日之英欢与往日大不相同,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耐之躁,出口亦是咄咄逼人。
宫女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上前来,自一侧搀过乔妹的胳膊,带她往前走去,至了雪浅的砖道上才对她道:“快些走,一会儿进了殿中,就不这么冷了。”
沈无尘起了急意,“陛下!”
乔妹慢慢抬头,错开眼,瞥向一侧,唇咬得更紧。
英欢看她良久,眼中冰意甚重,突然贴身上前,在她耳侧轻问一声道:“狄风,可曾碰过你一指?”
一双眼含怯带懦,眨了眨,才抬睫朝前望去。
她看了他一会儿,一侧唇角弯了弯,轻屑道:“只望你将来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来。”
眼前年轻女子容貌秀丽,与自己当年还有几分相似,可神态却是大不相同。
英欢望他一眼,道:“在你沈无尘心中,这天底下再无比朕更无情的女人,是不是?”
天空又飘起碎雪,雪沫落下来,化于她头顶,冰冰凉的滋味将她心神唤回,她抬头,望见沈无尘看她的眼神,心里不禁一揪。
乔妹闻得这低磁之音,再看那男子清俊之颜,心底惧意一时间消了一半,摒了摒气,抬脚慢慢朝英欢走过去。
乔妹眼露惧意,颤声道:“狄将军……他要我在将军府上。”
纵是不敢这般猜测,纵是不敢做如是想,可却仍是忍不住将这些事情都联在一起,于心中想了个透。
舍人道:“正在景殿,大人才至宫门,便有人通禀过了。”说着,暗下抬眼,朝沈无尘身后张望,“皇上着沈大人将人直接带过去。”
可还是感激他,若非遇见他,她许是不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
这般闺阁心境她是从来都不知,这般娇媚的神情她也永远做不出。
她扬袖,轻轻一摆,“平身罢。”
英欢收回搭在榻侧的手,坐正了身子,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浅波微光,和缓柔稳。
英欢蓦地收了手,脸色更红,笑意愈盛,“像朕啊。”她舔舔嘴角,眼眯成了条缝,“邰涗天家女子,眼睛都是这颜色……美,真美……他就喜欢这个,你知是不知?”
神思未敛时,就见沈无尘已在前拜了下去,口中恭敬道:“陛下。”
是为邰涗,亦是为她自己的私心。
十一年来勤勉为民、纳谏怀德的那个明君,此时变得像气躁心烦的寻常女子,明理却不讲理,只念一己之悲喜。
英欢怒意又上心头,甩袖便走,“此事不是你操心的。”她转身,“送亲一事,你若想躲也不可能,朕一定会点你随驾,工部诸事现下便着手安排,免得到时又找借口,朕不会允。”
可却是万般羡慕……羡慕这女子。
殿上高座无人,一侧摆了软塌,上有几个黑底碧叶番丝缎面厚垫,英欢正倚在榻边,望着殿门这边。
乔妹心口一阵凉,几乎站不住脚,没料到英欢竟知她过往诸事,更没想到这第一句,便是问她这个……可她纵是心惊想避,却也不敢不答,亦不敢相瞒相骗,只得小声道:“回陛下,民女是去过。”
身上带着渗人心骨的寒意,殿内蒸人暖意扑身而来,她身子一阵战栗,头一晕,手心冒出一把冷汗。
案上有酒,酒香诱人,玉杯一起便不忍落。
凉城一夜他假作不知是为国,归京之后迫她成婚亦是为国,如今知道她想要亲送康宪郡主,劝阻之辞几欲脱口而出,却不是为国。
英欢收手,脸上笑意渐消,“既是入了邺齐宫中,何故又被遣出?”
乔妹伏于地上不敢动,沈无尘在侧弯下身,低声对她道:“不要怕,起来罢。”
乔妹望着身前女子,愣了又愣,随后大惧,眼一颤,便又低了头,再不敢多看一眼。
脑中千丝相缠,一时间理不出丝毫头绪,一段段回忆浮出来又沉下去,让她心窒。
英欢眼里含笑,手上力道却是更重,将她颊侧压出浅红指印,“邺齐皇帝与朕相比,又如何?”
英欢眉梢微动,慢慢回了神,“康宪郡主抵京后,不需在外置候馆,直接于宫中择殿将其安顿下来。”
宁墨走过来,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微笑道:“随我来。”
榻边立着的那名白袍男子转眼看https://www.hetushu•com•com过来,嘴角笑意仍在,轻声道:“莫怕。”
相识相知十一年,狄风的心思,他怎会不明白。
英欢望进她眼底,手不松,轻声问道:“去过邺齐燕平?”
英欢闻言挑眉,扬袖指他,“京中人人都道,沈郎甚傲,为肱股之栋,蔑千金闺秀。你倒是风骨尚存,肯对得起自己的心。朕若能得你一半之幸,也不会被你气成今日这般模样。”
她从不知世间竟有女子若是,能以区区娇柔之形,而生万人怯觑之势;而女子称帝处尊位,又是历尽过何事,才有得现如今这聛倪天下众人之慨。
眼前之人,几乎同她一般高、一样瘦,可却气势压人,凛凛间似九层重云相罩,让人透不过气来。
英欢嘴角硬了一瞬,随即冷笑道:“你今日之话,朕不会忘,你自己也莫要忘了。”
乔妹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攥着衣角的手抖得厉害。
二十六日,逢康宪公主生辰,上幸大庆殿,礼宴康宪公主,有对御,至晚才回内。
刀光剑影渐落,诛伐之计缓消,十一年的纠葛而今终是要以断告终。
她一怔,这才回了神,慌忙朝右前方跪了下去,伏地埋头,不敢再抬眼,怯怯道:“民女拜见陛下。”
乔妹站在沈无尘身后,脚下雪中踩出浅浅两只小坑,一张小脸冻得通红,身上一件葱青仿缎厚绵夹袄,一双手不顾礼数地按在长裰衣摆下,想要汲取衣棉中的暖意,可仍是禁不住地发抖,小嘴哆嗦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大庆殿中灯火彻夜辉繎,暖阁中,琉璃玉柱掌扇灯,红纱珠络绕金烛,香风萦绕,热意满室,一片和气喜乐之象。
三个月来,一日比一日漫长,诺大的一个将军府就似华笼一般,将她身心俱困,连个可以说话问事的人都没有,府中上下人人皆知要好生待她,可也只是在衣食上供她无忧,旁的事情一概不同她说。
好似一幕华景,远远望之如绣,却不知其后藏掩着怎样的波涛巨浪,于不经意间便能倾覆万倾之原。
英欢开口止住他,“你也不必费力做样子,你要说什么,朕统统知道。”
“说。”
自被狄风命人从逐州送至遂阳将军府上,她便没有出过门。
狄风不愿归京,其中含了何意,他是明白的。
他想了想,才字斟句酌道:“臣不知陛下为何要留乔妹于宫中。”
沈无尘神色漠然,自始自终未出一言,待看着宁墨带乔妹出殿,殿门在身后关合,才皱眉,低声道:“陛下诏臣觐见,却留宁殿中在此,太不合矩。”
“朕怎么会醉……”英欢笑眯眯地看着她,忽而一伸手,捏住她下巴向上一抬,望进她眼底,怔怔地看着她,不再说话。
英欢轻声冷笑,“不仅你劝无用,纵是这满朝臣工俱劝、太学生再伏阙上书,朕亦不会转意。”
沈无尘闻言行礼,而后向殿外退去,一路都低着头,以掩面上冰僵之色。
而后将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花酿辣中透甜,过喉滚下,烫得她心中起了一层血泡。
英俪芹迟疑了一下,又微微笑了,轻声道:“先前以为这是宫中御酒,原来是醉花酒么?”
他眼中黑且静,不带一丝神采,面上虽无表情,可却让人觉得莫名惶恐。
英俪芹眉微蹙,“陛下……像什么?”
正月十八日,帝遣先从使共六人及学士院诸官赴开宁行宫,礼置册命诸事,以恭二国圣驾。
他不再劝她,不过是因顾及君面臣德,而非念及她心中所苦。
宫女内侍们均已被英欢遣退,诺大阁间里只留她与英俪芹二人。
瘦且弱,胆魄俱无。
沈无尘咽沫,喉间甚哑,刚要说话时她的手指却又屈紧了三分,声音低中带怨,“可你竟真当朕的心是石头做的!回京之后转眼便同那班老臣一道劝朕成婚!你以为朕无心无情多年久矣,再痛一次也不过如淡风细云是不是?!”
沈无尘淡淡应了一声,望见那舍人后面还跟了四位小宫女,看着甚为眼熟,都是旁日里在景欢殿值差的,也就不再多言,侧身让过,头微微一偏,道:“便是她了。”
英欢背身回首,望着他,淡淡道:“沈无尘,朕当迁你去御史台才是,放你在工部,屈才了。”
那男人身罩不可一世之范,又岂是区区一个公主之封便能配得起的?!
英欢闻言,拾过案上瓷洗狠狠摔至地上,“你少说宁墨,这事儿与他何干!”
他转身出殿,心下默叹三声。
沈无尘低头,“未得合适之人。”
沈无尘由着她的指骨硌在他喉头,呼吸不能,开口亦不能,只能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了她良久,才慢慢地阂了眼。
那张精致的面孔,那身风华缠周的气势,那个女人……
他明白,而那人更是清楚,否则也不会叫他特意将这女子从将军https://www.hetushu•com.com府接入宫来,一入御街便遣殿中宫女来迎,这是何等的礼遇,乔妹不知,他却明白。
乔妹颊侧被握得微痛,却不能躲,只能看着她的眼,蓝中有黑,黑中带蓝,有如奇世之珠,美得摄人心神。
英俪芹脸微红,略低了头,道:“已不是什么好年华了,和旁人去比,早没了芳春之容,倒显得老了。”
英欢再看乔妹,见她脸上惊诧不定,唇稍弯,低声道:“朕留你在宫中,可好?”
英欢眸光渐亮,朝他走过两步,低声道:“朕就是要亲送康宪郡主至东境,你劝也没用。”
她不敢动,仍伏在地上,泪涌得越来越多,“陛下,民女愿回南岵。”
竟会有一处同自己相像。
她跪着,埋着头掉着泪,只觉自己再卑微不过如此,屈身于一女子之前,身上无彩,心底无光,连抬头抬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是什么身份什么人,怎能让坐拥三千佳丽的贺喜青眼相待,又怎能让沉悍剽利的狄风独存怜意。
君臣相知十一年,平稳相得如镜之面,却不料这一次相冲,竟是如此不计后果之烈。
御街宽阔的石板道侧积雪满覆,远处莲池亦是一片苍然之象,全无了先前旖秀之景,只剩白辙冰痕,更显皇城肃穆严森。
她除了掌中江山,旁的什么都没有,这酒是怎么喝都填不满心中之空,只觉越来越疼。
撑拓一世帝王之尊,所求不过是任性这一回。
哽咽着,泪蒙了双眼,低泣时却见一只手探下来,停在她眼前,腕间白玉晶亮耀目。
她口中温热的气息缓缓送入乔妹耳中,如弱水慢流,湿心不留痕。
可却没料到,一趟杵州之行,她竟遇上了那人。
只是这样的男子,又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起。
沈无尘低吸一口冷气,竟也顾不得礼数,直直起身站起,“陛下为何如此任性!”语气甚急甚重。
沈无尘低叹,“陛下还是会同有司细议,臣不会再过问此事。”
她手绞着裙侧,又向前挪过些,却不敢抬头。
是不忍还是不舍,这样一双眼,让谁看了,谁能忍心将她不管。
明明已下大婚之诏,明明已知两人永不可能相守,却还要如此不计后果行此之事,真的不像她,却想不通她到底为何忍不了这一回。
英欢走去倚进软榻上,又看他一眼,“朕欲封她为康宪公主。”
笑得嘴都僵了,眼泪却停不下来,她拾袖轻拂眼角,仍是笑着道:“朕这醉花酒,滋味如何?”
沈无尘脸色沉沉,喉间指印犹在,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握了握拳,摇头再摇头。
先前夜夜宫灯之下,是她亲自翻阅那厚厚的宗室名录,是她亲手于诸多宗室之女中,为那人择定皇后之选。
奉乐楼的醉花酒,醉花酒,醉花酒……
她今日之举实非明君当为,堪堪枉担了过去十一年间的厚德之名。
这天下只有一人,能让他无怨无悔于外守疆,亦只有一人,能让他情愿扎于苍林潮原也不肯回京。
沈无尘在一旁微声促她道:“陛下之言,不可不从。”
是因乔妹,还是因……
她垂眼,撑臂于案上,不再笑,淡淡道:“他是个妖孽。”停了停,深吸一口气,“一个专惑人心的妖孽。”
英俪芹见状,忙抽帕来替她拂拭,边拭酒渍边道:“陛下是不是醉了……”
英欢叫她过去,可她……
乔妹呼吸紧了一瞬,鼻尖忽然酸起来,跪在地上的膝盖冷得疼,手足无措时却又听见她道:“起身过来,让朕仔细瞧瞧。”
……她知她不配,这辈子都不配。
到了景欢殿门口,那宫女才将手松开,仍是笑着道:“姑娘且在此处和沈大人稍等。”说罢,便和其她几个一道入殿去了。
从此她便不再是她,往日那个于男子身上不留情的西欢王,心中便只一人长存。
英欢却也不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也不需跪,请罪之辞也不必张口就说,朕乏了。”
…………
……就这一回。
她就是要任性这一回,他又能怎样?!
是为了狄风,亦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从不乱眼撩花的狄风,如此大费周章地从逐州大营送回遂阳,还将她安置在将军府中。
英欢看着她抬头,看着她睁大了眼睛,自己不觉一怔。
……心中已明英欢今日为何诏她入宫。
沈无尘望着她大步而去,那盛怒之影衬得朱衣更艳,让他再也无话可说。
英欢怎能听不出他这话中的怨气,不由眯了眼,手掐住袖口,“那便退下罢。”
沈无尘于一侧默默不语,英欢一语之意他怎能不明,只不过……
一切皆了然,现下想来,也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够让贺喜怒意无常而变,能够使狄风卸甲化刚为柔。
原来竟是如此……
他看不得狄风在外为她守疆之时,她于大婚之前却要去见那个男人。
  • 字号
    A+
    A-
  • 间距
     
     
     
  • 模式
    白天
    夜间
    护眼
  • 背景
     
     
     
     
     
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