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阅读

映秀十年事

作者:猫腻
映秀十年事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0%
琴乱弹 第四章 麻衣

琴乱弹

第四章 麻衣

冷五提着那刺客尸体,看着倏忽之间滑退十步的麻衣汉,后颈处忽然觉着有些冷。即便当年初上荒原时,面对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蛮族士兵,他也未曾尝过这种滋味。
圆月当空,银辉相笼,一麻衣汉如巨鸟翱于其中。
“当真有理。”
“江司兵?”
麻衣汉闷哼一声,左腿上的麻衣被割破,血花一现,染在里间的白袍上显得分外醒目。这绝世剑手并不恋战,在空中几个转身,迅即没入夜色不见。
若此时剑光所向的是疯三少,或许他会一侧身让来剑生生插入自己胸口,然后趁这一刹拨出碧落刀来,把来人的脑袋劈下。因为来剑太飘逸,他只得用自己那股天生的疯劲压住。
“且饮。”莫矶相和。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不理。唯有不理,方能杀得面前那要紧人物,然后再作打算。不料这箭,却不是如自己预料中的那般比耳中听得的啸声迟上分毫,竟似同时来到他面门之前。于是他返腕以剑相格,却有些悲哀地发现,这箭其实比声音来的更快,自己的剑刃只及在那箭梢处碰了一下。
他这一生凄苦,唯以剑为凭,不料今夜却被一使剑之麻衣汉子,轻轻松松地将自己手上的人杀了。
贵公子干笑数声,道:“既已无酒趣,那我就先行一步,莫兄尽可续战。”转眼看了谢仲歌两眼,轻声道:“侍郎大人要不要一路走?”
江一草原以为他会说到春风的事情,万没料着却是这简单两句。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倒把他那颗清风霁月之心显得那般无尘。他看着莫矶平静无波的双眼,深吸一口气,诚恳道:“我答应你。”
因为一枝羽箭正挟着呼呼啸声向自己飞来。
而夺命的剑,亦侵至他的脑后。
热闹?时值半夜……好诡异的热闹。
“嗡”的一声。
天香楼正准备歇息,一干伙计扛着那传说中百余斤的大门板,见着面前的景象也呆了,竟似不觉手中的重量。而朱掌柜第一个念头,便是把自家的少爷拉回楼里来,只是……只是人群已围住了江一草,而在人群的正中央,是几个满面困意,却强自扮出天真状的孩子。
朱掌柜一愣,赶忙问道:“不知二位今日想吃点儿什么,隔屏听雨可是小店的招牌菜,要不要先上一份尝尝。还有……”
一拳疾出,那年轻人恰巧似无意中退了一步。
在大年初一还闹腾过一阵的天香楼,早已不似那日一般暄闹了,将将黑透的夜里,楼中明黄之光从那新裱的文山薄纸窗里透了出来,光毫大散,看上去华美莫名,顿时将对面抱负楼开的那家水云居的气势压了下去。
江一草食指一顿,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道:“说。”
宋纲使了个眼色,手下一个瘦高个扬声道:“那边房里的客人听着,我家公子瞧得起您的眼光,刚刚您要的酒我们这边留着了。多谢。”
江一草笑着将手上的食案掂了掂,道:“这话不差,可是好酒好食啊。”
江一草见他一心为自己想着,好生感动,正待说话,却见他凑近身来,用打趣的神色瞧着自己,“从前我只知你总把一副好身手藏着,只道你是天性如此,不想引人注目,不料当年巡城司里众口诋毁贪生怕死的江一草,原来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阿愁从他怀里离开,将肩上秀发拢了一拢,盈盈拜道:“公子过虑了。”
朱掌柜一愣,心想这名字倒是耳熟,和那名冠京华的京城四公子当中一位倒有些音同。正想着,却对上那缓缓抬起的英俊面容。
此时的江一草也是难禁酒力,脑已有些浑,胸已有些闷,眼亦有点迷,舌亦有些笨,不知怎地,眼前似飘过一层轻纱,心头一阵无措,喃喃道:“酒当快意饮且尽,客……客有可人不敢期,世事相违每如此……小二,再来一壶!”
剑甫现于众人眼前,便奇幻无比地杀了过来。出手如此之快,却没有刻意之感,一切发生的竟是那样的自然,剑身之上似附着一层与这暗杀之举毫不相配的高洁之意,单是那份挥洒自如、淡看天下的感觉,就足以让观者动容。
只是人依旧。
只见狭窄长廊之间,拳风大作,数人分从两侧而上,踏板蹬墙,出手简炼却又配合默契,化为数条灰影自各方向那年轻人袭去。
莫矶道:“我这倒是白问了。虽不知你与望江郡究竟有何瓜葛,但想来对于望江郡王那个恨他入骨的弟弟有所了解才对。”
莫矶酒已有些多,从他怀里接过酒壶,便仰喉接着一饮而光,直把江一草心疼的半死。
江一草被奇异的人群裹着走到离景阳门十步开外时,忽地抬头向那门上望去。门上有人,气息平稳,全无一丝出手前的紊乱之意。
江一草敛去掌缘那抹淡淡光晕,喝道:“莫杀他!”
好在听到了身后的脚步阵阵。
半晌后,莫矶忽地开口。
“酒可好喝?”
长街中暴出震天响的一喝。
来人左手持剑,稳丝不动地搁在刺客咽喉之上,冷冷地盯着面前这群老少夹杂的杀手,寒声道:“谁上前一步,杀。”
双方对峙少许,伐府众人中一个看着极普通的老汉咳了一声,人群渐渐动了起来。
没有卖妆粉的小贩,却有面露犹疑之色的小姑娘。热气蒸腾的粥铺未开,却有手持钵碗的苦哈哈。那些平空出现在深夜长街上的行人面上为何满是警惕之意?那些满面愁色的人们为何慢慢从四面八方走出,向我行了过来?还有身边这些嬉戏的孩子——日头还在山的那面,你们为何要打着呵欠围在我的身旁?
好一句颂圣之语,却是叹着气道出。
他与这谢仲歌虽只在边城见过一面,不过倒也挺喜欢这人赤诚之性,而且向来闻说此人处身颇正,加之莫矶似乎与此人稔熟,也不忌与他共饮一番。
“小人拜见少爷。”
年轻人咧嘴一笑无语。
江一草无言一笑,回头看冷五面上落寞之色难掩,心中亦是一黯,接着喝道:“老七赶紧下弓,别被不相干的人瞧见了。”
莫矶身份尊贵,且不提家世如何,单单他自己在这京中也是享有大名之人,只是去岁在南诏奉旨领兵剿匪,加之极少出入这等热闹地方,因此未被人认出倒是寻常。只是此时见着小厮偏生对这刚回京没有几日的江一草如此恭敬,莫矶不禁有些奇怪,转眼看看江一草,只见他耸肩一笑:“我也不知何故。”
甫一落座,热手巾,各式茶点,便转风灯似地传了上来,江一草天性淡散,莫矶则是这种场面见惯了,二人也是受之若素。只是江一草想着已是饭余,茶点是不敢多吃的。倒是那小厮在旁招呼的实在过于殷勤,让人颇为不耐。还好过不多时,只见一个朱衣朱颜的老者急冲冲地走了进来,一边抹着满头的大汗,一边嚷着:“怠慢,怠慢了,尊客莫怪。”
“果然有理?”
莫矶摇摇手中酒壶,忽地开颜笑道:“平日在军中不准饮酒,我也管的自己紧,这时拼命求一醉,倒发现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醺意渐上,也不觉江一草此问有些突然。
“莫公子!”朱掌柜瞧清楚那人面容,不由一惊,心想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难得碰面的京中四公子,这一下来了三位,连忙上前行了一礼,急声道:“在下实在不知道莫公子大驾光临,失迎了,得罪得罪。”
只有燕七眼尖,看见那老汉最后离开时嘴巴扁了扁。虽然说老人家没牙而带来的不便,往往都是用上下努嘴来代替,但这老汉毕竟不是在那乡野之地曝日的村翁,而是按察院阴森伐府中的头目。这一幕落在他的眼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妥。
“既然好喝,我们就继续喝好了,管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不料谢仲歌婉言谢绝,接着面上无来由一紧,顿了良久方讷讷问道:“敢问江司兵,不知hetushu.com•com边城中……边城中,那位身着黑衣的……噢……令仆可有随您来京?”
莫矶推门便见着两方对峙,不由一愣,然后看见对面那房内走出来了两个老熟人……
不料那小厮竟是一愣,陪笑道:“这位客倌,这酒菜是哪面厢房客人的,您有什么吩咐?”
这一日,他又只饮了数杯三河郡名酿,酒意正上便被春风抢了酒杯,狠狠地瞪了两眼。身为兄长却被小妹如此调|教,他不由哀叹一声,颓然坐在凳上,半翻白眼看屋中黑梁,这一番扮委屈的模样,却不能引起座上众男子半分同情。只听得耳边“说财幺财!”划拳之声大作,却无人理会自己,他的一颗嗜酒之心便如那被小猫爪子轻轻拨弄的线团一般,一面轻痒,一面翻滚,始终是按捺不住。
燕七挽弓,射向那麻衣汉退路必经的半空。他并非想出手暗算,只是要为自家骄傲的五哥留下人来。
江一草半垂着眼睑,双手背在身后,在这数十人形成的人流中慢慢挪着。人流如水,却自有其所向,他只觉身前较松,身后却是被那几个孩子挤着向东而去。
他的人飘到了半空之上。
※※※
朱掌柜心中暗气,想着本是你方无理,怎还摆出一副不肯商量的神情,说道:“那边厢房的客人,却也不是我们小店能得罪得起的。虽说世子爷身份尊贵,可也不知那两位客人卖不卖这面子。”
※※※
江一草卷起袖口,高声叫道:“烦心事少提,开动。”
宋纲身为世子的贴身护卫,忽然听得这一句,半天没回过神来。应道:“此事不妥,在这热闹处杀人,京中的大臣们又有话说了。”
“这……”宋纲想着,总觉着有些疑问:“那江一草据闻一身武艺很是惊人,只怕倒不好得手。”
堵在街中的人群并不惊慌,果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只是此时被围在中间的几个孩子露出稍许惊惶之色,还有个全身上下罩着麻衣的汉子动了一动。
“岂止是恨之入骨,他东都亲王府里的人,谁不想将那个十年前强娶后母,惹得东都成了天下笑话的不孝逆子宋别斩于刀下。”江一草半带嘲弄之色说道。
巧的是,此时剑光所向乃是冷五。
那老汉看模样是这一行人的首领,他见对方来了大路人马,虽然心中清楚,来人都是些道上的混混,论起手段,实力,难与己方抗衡,但毕竟此时是在京师皇城,天子脚下,虽已夜深,他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他望着那麻衣汉子遁去的方向,心知今夜若不是阿愁三人赶了过来,而西城众人的到来也阻了伐府的计划,方才那人的精绝剑法,应该是会觅着某个未曾出现的良机送到自己身上,而不会是浪废在做香饵的刺客胸中。
江一草全然摸不清头尾,只好嗯嗯应着,看着他下楼而去。
“铮。”
布衣,小帽,正是西城的兄弟。
还待介绍,只见江一草咧嘴一笑说道:“两年没在这儿吃过东西了。狗肉吧,就馋这口,先给我们来两斤,待会儿随叫随上。”
莫矶酒量不大,几杯下肚,各种杂思乱想纷纷涌来,一时想着幼时在街上游玩,却被众人冷眼相看,一时又像是绕于父母膝下,一时又记着那南诏线上的血火,一时又想起两年前在这天香楼下的长街上,闻着红石贼人痛骂的那句:“贼子!”,只觉胸中烦闷难挡,不过他本不善言辞,也只一味喝着酒。
“我们是不是朋友?”
“我?”江一草失笑道:“你怎么了?我当然就是我,姓江名一草,现为中土左路军安康大营帐下边城小司兵是也……”
若此时麻衣汉剑光所向乃是江一草,他可能会选择疾退。因为他觉得来人出剑太疾,需暂避其锋,而他对自己那套独步天下的身法很有信心。
朱掌柜方才自手下人口中得知,来人是西城老大符言的朋友。他这楼子前些天很是承了符言一个人情,事后得知符老大还为此事挨了三刀,正愁没有孝敬的地方,此时听说符老大的朋友来了,自然赶着来巴结,只是今夜那边雅间也来了几位贵客,而且实在弄不懂,那几位贵客本应在水云居出现才应该的,所以在那边小心应酬了半天,这才来的晚了。他看见江一草身旁还坐着个青年,虽不知是谁,但生意场中人,自是行事周全,问道:“这位公子一表人材,却不知高姓大名。”
“非下官孤耿不通情理,只是……只是边城之事,如今尚无定论,断不敢说到查实二字。况且此事本由按察院主查,下官当日也只是适逢其会罢了。如何敢贪此功为己有?”谢仲歌自然知道面前这位贵公子心中打的什么盘算,只是自己一心为民,上拜天地,下拜君亲,如何愿与这权势薰天的东都按察院一路走的太近,何况最近京中流言如风,自己也有所耳闻。
“阿草,过来。”
莫矶知道他是刻意想打破二人间的尴尬,不由摇摇头一笑道:“两年不见,自然是我作东的。”一言毕,复又默然,眉头也皱了起来。
眨眨眼,却赫然发现来人就是方才还远在长廊那头的布衣年轻人。数丈之地,不知如何竟是须臾而至,好快的身法!
年轻人再退半步,拉开二人距离,却把那放着美酒及黄田螺的食案留在了自己手上。待他看到自己身前那瘦高个儿托着右臂,脸上一片惨白,兀自恶狠狠盯着自己,无奈笑道:“何必大动干戈,酒让你们便是,菜却是要留下的。”
他满面醉意地问着:“你可知刚刚与你争斗的,是何人的属下?”
谢仲歌万没料到会在此间看见按察院那位老公爷的公子,尤其是在这天香楼里,尤其是在自己与东都世子同行的时候。不过当他看见走廊中段那个端着食案,却似乎想打呵欠的年轻人时,更是吃惊。
刚进店门,迎客的小厮早已迎了上来,哈着腰堆着笑容说道:“二位客倌,实在对不住,小店此时满座,二位是在这儿坐着候会儿,还是去转一圈再来。”莫矶一愣,方才想起此时已是入夜,酒席早开,似这等出名酒家,自然没有空处,正待携着阿草转身而去,不料正在门口蹲着的一个青皮瞧见他们,笑嘻嘻地歪着脑袋靠了过来。
这年轻人脚下的步法竟比那虎哮一般的出拳竟还要快上几分!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份眼光与时机的掌握,还有那山河溃亦难阻渔趣的定心。
谢仲歌心想东都世子在一旁,刚刚还提到望江走盐一事,也不好与他细谈,只好温温一笑。
※※※
江一草想着方才那麻衣汉子,沉吟半响后笑着反问道:“真的只来了三个?”
十年来双泉剑首次相逢,未闻剑声,却已两败。
江一草上前,见莫矶倚坐在车中,带着倦意——只是倦意,而无一丝本该有的醉意的双眼望着自己。
江一草哪里受得了这些,急忙温言将他劝了下去。
阿愁回头望了望,悄悄说道:“少喝点,别让春风看见了。”然后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烧泥扁壶。
月下衣衫动,巨鸟投林急,奈何秀剑一现,乱羽四飞。
※※※
江一草笑笑,道:“这自然是清楚的,东都劳亲王的二子,宋离。”
“不知是谁设的局,却是颇了解我的性子。刻意用一群人围住自己,偏又要让我知道围着的并非相干之人,只是受胁迫的百姓,以此迫我不能纵性出手。再让杀手伏于暗处,伺机出招。”这般想着,江一草缓缓将投在景阳门上的目光收回,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嘴角却是挂上了一丝嘲弄之意。
伐府十年前出于莫公之手,一向司暗杀之责,若不是江一草有极蹊跷的门路,也断不会知晓堂堂按察院中竟然会有这样一个见不得天日的组织存在。今日见这些人行事,果然是无所不用其极,www•hetushu.com•com甚至连妇孺都用来作掩饰,手段好生卑鄙。只是江一草清楚,在这世上,卑鄙就是力量,如此看来,伐府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他想着待会儿若对上这些人不顾手段的杀伐,不由有些头痛。
挥动杀人之剑,就如那舞者之舞,方家之笔,河上艄公手中轻点着竹蒿。这般剑法,天下能有几人习?
二人举杯,微一点颌,浅浅沾唇。
宋纲见此人出手挥洒自如,一招未出便让自己一手下吃了暗亏,心中大紧,他一心所想便是要护着自家公子的安危,此时忽然见平白无故冒出个怪异的年轻人,自然料想对方定有所谋,此时见他示弱,更是疑虑渐生,面上一寒,轻喝道:“上前,给我拿下!”
今夜有月,只是任那银晕极坚定地笼着长街,也终止不住马车慢慢溶入夜色之中。江一草看着眼前景象,听着那在寂静中显得有些令人心悸的车轮作响,不由想起两年前那个春日,自己也是站在这相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人离开。
门外立着的,都是那位贵公子的贴身护卫,看神情想来亦非寻常人物,但在这公子面前,却仍是如仆人一般低声应了。领头的姓宋名纲,乃是家臣首领,见公子发话,便欲去吩咐店家上酒,一转头却见着天香楼一小厮正端着食案向楼上行来,案上放着一个青瓷壶,还有一摆清炒黄田螺,正是下酒妙品,他不由暗赞一声,难怪自己水云居一直未曾占得此楼的半分便宜,看这周到细致的服待便可知其缘由了。
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一身便服的莫稗将,若有所思的谢侍郎——名动京华的四公子,此时却有三位出现在这天香楼里。
那青皮在一旁凑上话:“江爷,小的是符老大手下兄弟,那天在楼里见着您大发神威咯。这些天老大怕东城的人再来惹事,便派了小的们在这儿守着……”
江一草强一滑步,只闻得街畔店铺门板上笃笃乱响,那些泛着寒光的铁钎刺入了店铺门面的木板里,竟是在密密麻麻地布成钎林一片。好厉害的手段!
只闻得嗤嗤数响,围攻他的诸人便被弹了回去颓然落地。众人脚踏上了楼板,却仍是抗不住腕间踝上那股劲力侵袭,身子向后便倒,强自伸脚撑着,只听着蹬蹬一阵乱响,竟是颇为狼狈地齐齐退了五步。
那些东都家将见他应承自己身份,却是面色一震,露出几丝敬畏之色,再不似方才那般骄横模样,老老实实地随着世子爷下了楼道。
“谢大人请用。”一名贵公子浅浅笑着。
只闻麻衣汉一声怒啸,两把绝世之剑终于会在了一处。
不知何时,长街上的孩子已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处,将将围成一个数尺方圆的小圈,将江一草围在中心。而数柄极细的、泛着幽幽暗光的铁钎,已自孩子的身后伸了出来,狠狠地向他身上扎来!
世事却变了。
天香楼对着这二位,尤其是对着按察院莫公的公子,哪敢怠慢,那小厮以为他不满意,吓的脸已变色,慌忙答道:“这是曲沃匏。”
宋纲向着小厮微微一笑,便欲伸手接过。
宋纲面色更寒,冷冷从牙间憋出股声音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下一刻便发觉手中的食案被一人捏住了另外两角。
这挫败感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三河郡里的地瓜,小镇上的酒家,破军寺里的血渍,茂县城墙根的泥渣。他轻轻放手,任那刺客尸体落在地上,看着静立于地的麻衣汉,横剑于胸,摊出那有些畸型的右掌说了句:“请。”
“此局何意?身旁围着的这数十人面色不定,显然不是那等擅于伪装的杀手,倒看着似平常百姓,只是不知为何被人操纵,赶到了这里。主使的人意欲何为?”他一面想着,一面被人群裹着向东挪了十来步,来到了景阳门前。
江一草余光里瞧着那些本来满面慌张的行人,此时已是面容镇静,心知终究自己被这些人的演技瞒了过去。只是此时面前有凌厉剑光,身周是无数毒钎,却又哪来得及悔?
天香楼下停着东都世子府的马车,车前垂帘是一大片纹金黑布。
若想将这股挫败感自心头抹去,便需一场胜利。
江一草双袖一挥,只见身旁的孩子如同被春风拂过一般,缓缓向后倒去。他的身子平空生生弹起,赶在剑光落在人群之前,伸出指头,弹在那如毒蛇般的剑尖上。
冷五此时不避不拼,一剑抢先递了过去,竟是发之在后,出之在前。黑剑如狂风卷砾般刮散那绝妙剑法上的凛意,以世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递到那麻衣汉的中胸。
“莫矶。”
此时江一草身周的孩子距他已有些距离,他自然不怕,左脚轻移向前,分指为钳,直取那刺客腕上……可当他精神尽在此人身上时,胸腹间却觉着一阵寒意,大寒!
江一草心道原来如此,与他随意聊了数句,便让着莫矶向楼上行去。
月光如水。
他听着莫矶发话,不由一愣,慢慢将筷子搁到桌上,静听其言。
站在门檐下的江一草拍拍胸口,似在平伏心中慌乱,向着那方笑喊道:“冷五你怎么来了?”
他忽地转过身来。
江一草不及回头,也不用回头。只见他左手收指拢拳,向后一拳打在刺客剑前半尺的空中,竟是不看对方剑路,不理对方手中利器,就这般击出,这般蛮不讲理地击出。
见莫矶仍是一脸严肃,江一草不由笑声渐低,咳咳干笑两下,终究敌不过他那执着的沉默,半晌后道:“不要问我是谁,你就当我是个寻常人吧。”
莫矶摇摇头:“或许你不信,只是感觉罢了。”
“你们两方尽可冲突,只是莫要因这官场之争,而损着我中土的利益,莫要害了天下千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你可愿答应我?”莫矶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从四周涌来的西城人马见与自己对峙的人群中竟是老的少的都有,却能让前些日在自家赌坊中威风凛凛的那位司兵不敢动弹,不免觉得诡异。只是符老大有令,众人只得强抑着紧张站在江一草身后,此时见对方动了,不由轻哄一声,怯意渐生。
他深知莫矶此人天性纯良,与其父倒是两般人。只是更是深知,此人对春风已是情根深种,加之性情坚毅敢为,虽然与西凉小谢那副光日昭昭的嘴脸不一样,只怕当着自己亦不肯退让。一思及此,不由好生心烦。
贵公子温温一笑,点点头,便带着一干家将下楼而去。走在楼道口处,余光中却见着手下人面上都是忿忿不平之色,心知这还是方才在别人手中吃了亏,却没有找回场子,有些不服。他不禁摇摇头,似无意间回头问道:“敢问这位江司兵,可是尊讳一草二字?”
江一草正待分说数句,不料他背也不转,挥手道:“虽说知晓春风乃是易夫人的千金后,我已在怀疑你的身份。只是得知你竟和望江郡有扯不清楚的干系,我仍是吃惊不小,枉我当年还数次劝说你少与西城虎狼之徒交往,现如今看来,真是多此一举。这几天里我不止一次想过,当年你接近我,究竟是何目的,只是……”
江一草此时方知,原来是先前自己在天香楼里与东都世子家将冲突时,守在门外的那青皮以为要出事情,就赶回桐尾巷报知了老大符言。他听到此节,不由赞了一声机灵。
“这下知道何为人外有人了吧?”
莫矶见他有些心神不定地盯着自己,喝了一口茶道:“我的脸上只有刀疤,没有鲜花。”江一草闻言方注意到他的脸上有几道淡淡的疤痕,但却半点没有丑陋之感,反平添几分英武之气。
可任谁也料想不到,麻衣汉的剑法竟是精妙如斯。只见他手腕轻抖,几朵干净的剑花温温柔柔地在二人之间绽开,身子奇妙无比地避开冷五那迅雷一剑,右手微动和_图_书,手中青刃已是轻轻送入了先前身受箭伤,被冷五攥着的刺客身体里。
若说麻衣汉剑走清幽,冷五的剑是快意难抑,那这暗伏杀机的秀剑却是带着份死寂之味,似已在冥河中洗淬千年一般。
宋纲此人虽不是什么惯会仗势欺人的豪奴,不过向来跟着公子,一心只以公子为天,想着公子既然点名要这酒,那便是必得办到。加之在这中土朝中也没几人敢真的逆公子之意,自然也不以为这等行径有何不妥。向那小厮摆摆手道:“既然只有一壶,你就跟那边的客人好好说说,这酒我们要了。”说着掏出块银子,丢了出去。
好秀气的剑,好绝的出手时机。
在众人环峙中,麻衣汉停住了离去的步伐,将手从衣下伸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把剑。那份自然的神态,就似这剑天生就长在他手上一般。
江一草一愣,寻思半天才知道此人问的是阿愁,不由好生疑惑,心想这堂堂侍郎怎么别的不问,倒问起阿愁来,应道:“确是一路同回。”
江一草左脚反点青石,强一拧身,竟似陀螺般急速转了起来,嘶嘶乱响,夺命之钎终究只划破了他的衣裳。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见他如此回答,江一草略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的双眼。
江一草拿在手里轻轻一摇,闻得内里哗哗之声,不由哀道:“这么小的壶,居然也不肯装满?”
剑刃如琴弦般轻脆一响,刺客怪叫一声,身形一顿向后飘去。
他纵使万般不情愿,也只好说声吃好了,走出屋外,坐到池边的方石栏上,尽量离那酒香远些,才坐下没多久,便觉着有人走到身边。
莫矶望着他缓缓道:“不是只能。而是若你能保证自己,就已经很让我安心。”
江一草也是没想到会在这处看见这位侍郎大人,笑着应道:“谢大人好。”
惊魂未定的朱掌柜此时终于挤了过来,躬着身子请罪,满面堆着苦笑叹道:“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难得聚在一处的四公子一下来了三位,这事儿若是放在平日,也算得上轰动……只是,只是万没料到少爷还险些被歹人所害。”
江一草摇摇头,心想原来是此事余波。莫矶在一边道:“谢大人既然不急着回家,不若来与我二人共饮数杯?”
又归雅间,与莫矶痛饮数壶,痛诉别后之事,边城之苦……只至眼见夜渐深,座上二客将醉,这才抹抹嘴,与那颇沉的莫大少相携下楼。
燕七笑着看了他一眼,向后努努嘴。只见从天香楼侧后,大街前向,朱雀大道的那头,几个路口同时涌出人流,不多时汇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群,煞气十足地站在这长街之上,江一草身后。
只见他半低着头,一摆手,伐府中人慢慢地向后退去。这时江一草没有发话,冷五自然没有动作,西城的人也不敢妄动,只得眼睁睁地瞧着这群人抱起孩子,鸦雀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之中的巷角。
黑幔遮住了天香楼上映下来的灯光,贵公子嘴角的微笑也化作了如岩石般的冷峻。
莫矶打了个招呼,便待喊江一草回房继续做那桌上厮杀。此时见向来以骄冷闻名的东都世子宋离,竟是说话这般客气,却不知如何应答了。
此时夜尚未深,在天香楼的长廊那头,有一处极清静的雅间,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映的窗上白纸翠枝分外清楚。雅间门外立着几名身着半袖长衫的精干汉子,眼神沉稳,气息从容。屋内有两个青年人正在对饮着。只是较诸在长廊那头厢房内已呈酩酊之态的江莫二人,他们是饮的浅,谈的也浅。
“江兄数日前在西城力敌神庙高手,此事在京中已是传开。试问本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却有如此神妙的本领,一只手便废了那如神龙般神出鬼没的西陵神官一臂,谁人不惊?谁人不惧?”谢仲歌笑着说道。
朱掌柜早已吩咐下人要了辆车,在楼门口那石阶处侯着。
只见他一手端着食案,一手却如抚琴般懒散无比地在自己身旁拂弹着。动作虽看着缓慢,却是妙到毫巅地将来袭的拳脚逐一接下。看似胡乱击打的手指微屈而伸,竟在如隙中过驹般的时光内清清楚楚地点在了众人的手腕脚踝之上。
又是“铮”的一响。
街上众人只见刺客的右胸之上被一枝黑羽直贯而入,箭尖入肉处血花柔柔一迸,可那人的整个身子却如遭雷殛一般,颓然向后摔去。
“嗯。”
“高手?”贵公子想了想笑了。
景阳门下,曾死过多少风流人物?此时冷月当空,更是映得那门柱上的夜叉鬼神的面貌愈发狰狞。
于是化拳为虎哮,喷涌而出,直取那年轻人的额角。
恰在这时,朱掌柜急忙赶了上来,一问原委,不由大慌,又听着那边厢房里一个半醉声音急着催酒,连忙道:“宋先生莫慌,待我去与那边的客人商议一下。”
谁知那麻衣汉亦是早有准备,向后之势竟是虚招,脚在街畔老树干上一蹬,斜斜地掠过正傻傻站着的西城诸人,如一只大鸟般划入夜空。此时江一草三人皆在相反的方向,与他中间离着一大堆人,只有眼睁睁看着麻衣晃动着在半空飞舞。
江一草苦笑道:“莫打趣我可好?”
宋纲冷冷道:“真是好笑,我家公子何等身份,难道还要与那边的人争酒喝不成,有何商议的道理。你去告诉那边人一声,想来他们也不敢有何怨言。”
不是惧怕,而是一种挫败感。
然后他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那位两年前自己京中的上司,那位为自己不惜与严父翻脸的好友,当朝一品秉笔御史莫言大人的长公子莫矶。
这几日没见易夫人打发人过来瞧瞧,按察院那面也没什么动静,那日伤在自己手里的神庙神官,也像是失踪了一般,符言没听自己的招呼,暗中查了许久,也未曾查到些消息。
一个极温和,极平静,却掩不住一丝古板之意的声音从门板之后透了过来:“阿草在家吗?”
莫矶听见他那个“吓”字,不由面上一黑。
饶是他这几年里被阿愁天天提耳训着,也禁不住这般诡秘的杀局,此时酒意上头,不由心中一乱。而此时那执着的刺客也如附骨之蛆般跟了来,剑意大敛,杀气反而大作,青刃作一线,死机聚一点直取后颈。
江一草见他这番愁苦模样,笑着说道:“此时你纵不愿,也不能了。”拉着他的手,直往里走。
天下第一快剑这五字虽然比那细柳镇外的白衣人多了一字,但好也就是好在这一字上。
“谢大人一心为民,官声素来甚佳。此番微服出访边城查实望江郡走私盐一事,功在社稷。本爵为您向朝廷请功,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大人何苦坚辞?”
“且饮杯中酒。”江一草一叹举杯。
江一草这些天也没什么事,白日里跟着小妹去盐市口的布庄看铺子,晚上回来和几人饮酒。符言看他们这儿热闹,这几夜也是躲着媳妇常常过来,一干人在酒桌之上行令划拳,确实快活。只是如今春风在桌上看着,身为兄长的江一草当年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酒当快意饮且尽!”,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只得轻尝几杯,聊解酒虫之饥而已。
谢仲歌见他语调漫涎,却又不好指责,只好默不作声。贵公了似方醒过神,解嘲般翘起唇角一笑,拿起细耳酒壶自斟,却发觉壶中已磬,轻声向门外吩咐了一声。
江一草无语,面上的笑容渐渐黯淡。
二人复又默然。
借此这一拳之力,他轻点街中一人头顶,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之极的弧线,险险避开身下根本瞧不清来路的森森铁钎,飘离这一众老少杀手的合围,落在街畔。
他一面轻轻哼着,一面不自知地往嘴里倒着酒,不觉夜已渐近,人之将醉。
夺命之剑宛若自天外而来。
气氛一时好生尴尬。
“既然如此,他既然知道你与望江www.hetushu.com.com有关连,只怕倒要对你不利。”
江一草见莫矶眉心渐皱,知道这人最厌恶旁人逢迎的硬脾气又要发作,不由轻咳两声道:“饿了,点东西吃。”
易家与东都抱负楼争斗不停,自然也让他这家天香楼与对门的水云居势如水火。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身为抱负楼身后东家的世子爷,今天会上自己楼来吃饭。由于生怕一不小心惹出什么麻烦,是以一直小意的很。不料这时见着豪奴嘴脸,却也生了气,心想反正那面也是莫家的公子,倒不如让你们自己去斗去。这老狐狸明知莫公与劳亲王交好,却也刻意不点明,存心想看这两家生些嫌隙,倒是有些赌气的有趣意思。
※※※
江一草低声吩咐了几句,让掌柜的派了个机灵的小厮跟着上车,便吩咐车夫开路。不料马车甫动,却被某人唤住了。
这句话一出,楼道间一片寂静,半晌那顶头前的厢房里再也没有片言只语传出。那瘦高个儿只道自家公子爷的名号报出,总能让世人忌惮三分,此时吓得那房里的客人不敢吱声倒也是理所当然,不由哼哼轻笑了声,伸手将那小厮手中的食案接了过来。
宋纲见这小厮不识抬举,也是怒意渐上。
宋纲闻言一愣,干笑两声道:“那你快去给我家公子取壶曲沃匏来。”
长街华灯不过夜。
逐渐没入夜色中的伐府众人的末端,有一个麻衣汉。
如果将面对这道剑意的人,换作那位跑到荒原上传道的空大神官,他会如何?大概是心不动乱念,玉指徐发,于光芒一片中觅那持剑之腕。西陵少神慧眼,自能看清那熟悉剑光里的根本。
甫一落地,那些奇异的行人已将铁钎脱手作暗器掷来。
江一草平掌,掌缘泛出淡淡金光。生死之刻,心想:“杀人我也会。”
毫无预兆地,人群中一人抽剑而起,在溶溶月光中向那一袭麻衣斩了下去。
莫矶一笑,揖手道:“世子。”又向谢仲歌一点头道:“侍郎大人也在,今日真是巧了。”
“秘旨?”贵公子用两个指头拈住青瓷小酒杯,微红的唇轻轻含住杯沿,缓缓啜吸一口,叹一口气道:“皇上春秋鼎盛,圣心长谋,实在是我们做臣子的福份。”
果然凶地。
那小厮连忙伸手接住,觉着入手甚沉,不由一喜,但转念一想,那边厢房里的二位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哪肯自己去触这个霉头,不由一个劲摇着头,抓住食案的一角不肯放手。
“南诏前线留下的?”
谢仲歌喜色一现,道:“那便好……那便好……嗯,嗯……今夜无事,噢,有事……来日定当去拜访……嗯……拜访阁下。”不知是何等喜事,竟让这位当年登闻鼓院的铁嘴御史,如今的礼部侍郎,竟是有些口齿不清了。
抬起头,江一草发现身旁不知为何突然热闹起来。
剑光大作,杀意四起,瞬息之间罩住他的面门,竟是不顾他身旁那些小孩子的死活。
即便是这些天下顶尖的人物,若真对着这柔美中透着凛洌的剑意,谁敢与之抢先?
但在那正欲取江一草性命的刺客耳中,这啸声比那萧如小姐的洞箫更清亢,比三河郡的海哮更夺魂。
停了晌,忽闻得那边厢房里响起来一个声音:“敢问是何方贵客?这般瞧得起我兄弟点的美酒。”声音不高,却透过木门让众人听的清清楚楚,而且并不刺耳,足见功力深厚淳正,光听声音觉着那人年纪不大,偏又极为沉稳。
“自然不能是我们动手。”贵公子翘翘唇角,冷冷道:“按察院这些天一直没动静,虽说明知易家不可能与莫府联手,但他们这般拖延,却不知何意。去找那人,就说是老先生的意思。当此京中角力,无人敢动。我倒要趁着这别人以为不可能出事的时节,整出些事情来。那小司兵既然敢在边城坏我的大事,也就莫怨我拿他开刀。”
“嗯。”
“你知道我这人,不沾家荫,不承父泽,现如今能有这身武将行头,全是我一刀一枪,在阵前厮杀换来的。”莫矶静静地讲着:“你也知道朝野上下对我莫家是如何看待,也知道按察院在这世间的口碑如何。正因如此,我自降临这世间起,便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尊崇,更多不请自来的谄媚,恭维,便利,令人恶心的气息的包围,自然随之而来的,想必是更多的腹诽,不过我并不在意……并不在意!”话虽如此说着,这最末几个字却是吐的异常艰涩。
那年轻人站在廊中,身周俱是拳风衣影,面容却并不惊慌。
江一草默然无语,半晌后忽然失声哑笑,黯然想着,莫非自己真是个会为这世上惹来太多烦扰的灾星?虽不信命理感应之类,可为何偏偏莫矶的感觉却会如此契合自己的命运呢?
三河郡有三河同入海的奇观。据闻每当秋潮之时,便会听见那涛声大作,尤其是倒灌入细壶河床之时,便会发出哮声,有若海神发怒一般。
“桐尾巷是不是从今天起就拒绝我的造访?”
“是。”有人自他身旁掠过,应了声,然后一把黑剑缠住了刺客。
平淡无奇的一拳竟似在空中暴开,轰开层层气浪,让那剑光顿时散作点点碎片,夺命之剑,终究只能划开江一草结成一束的长发。
“好香的黄田螺!”
持秀剑之人头顶小帽也被那无上剑意撕落,三千青丝如流水般泻上肩头。身子颓然坠下,落入以令人瞠目速度赶来的某人怀中。
朱掌柜闻言会意,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不期此人露了一手漂亮至极的功夫后,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莫矶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临街窗畔,沉声道:“交友贵乎诚。阿草,这两年你我少有联络,即便有信,也是靠春风转的,我也不知你为何要躲着我,只是……只是你欺瞒于我,真是令我很是痛心。”
朱掌柜一闻此言,深吸一口气道:“二位公子真是识货行家,小店这狗肉乃用羊汤所煨,膻上带鲜,开封城里别无二家。一般人只道此物不洁,哪知这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还待吹嘘一番,莫矶抢着说道:“贵店生意如此兴隆,掌柜还是去招呼别的客人,有事我们自会叫小二。”
一场无由而至的暗杀,就此告终。
“杀了他。”
刺客右胸剧痛,眼中一片模糊,看着那耀着冷光的剑尖轻轻动了三下,极疾的三下。一剑破腕,一剑点肩,最后轻轻巧巧地搁在自己喉上,好生冰凉。
江一草笑着站起,道:“初次相会,掌柜何须这般客气。”莫矶却不理会这些,只是低着头细细将瓜仁的薄皮搓掉,送进嘴中。
宋纲正待发作,却听着身后传来自家公子温和的声音:“出了何事?”
“你究竟是谁?”莫矶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正准备围上来的那些老少杀手,在这瞬间极有默契地停了下来。
“如果自己没有料错,应该是伐府中人。”
※※※
令人吃惊的却是,这位贵公子却是毫无愠色,一抹轻笑浮上面容,轻轻说道:“只是想来想去,当年并不是你刻意接近我,倒是我刻意接近你。不知为何,你身上总有种令人想亲近的感觉。如今细细想来,打当年在浅水滩上,你救了我一命那日起,我便想结交你,而你却是对我有些躲避之意。如此说来,你隐瞒身分倒也算不上什么有心之过。”
那贵公子似乎不知场中发生了何事,也不好开口,只在听得谢仲歌那声江司兵后,似无意间看了江一草几眼。半晌后,从宋纲处听着方才的事情,镇静道:“原来如此。本爵属下行事有亏,还望莫兄勿怪才好。”向着莫矶拱拱手。
“不用客气。”麻衣汉开口了,声音嘶哑,似是刻意憋出来的,然后摇摇头,向景阳门那方急急掠去,不知为何这高手竟是避战而退,似是有些忌惮冷五搏杀的神情。
※※※
和_图_书呵呵……”那贵公子一笑道:“侍郎大人无须过虑,本爵也是想为朝廷分忧罢了。为防外间物议,今日特地在这天香楼摆宴,而舍自家的水云居不用,这层心意,难道谢大人不能稍体一二?”
※※※
“现如今,易家显是与望江携手,助圣上整饬朝中局面,我那执掌按察院十余的父亲想必是首当其冲。你我交情在这当中如何办?我自不愿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只是父子之情,又如何能一朝尽抛?我也不知,在目前这局势中,你江一草,又是何等人物,我只想就你我数年相交之义,请求你一件事情。”
两个人的右掌轻轻击了一下。
却见那年轻人轻轻地捏住食案两角,让那瘦高个儿动不得分毫。又见他缓缓低下头去,深嗅一口,满脸陶醉道:
正这般想着,便听着门响了。
天香楼的朱掌柜见东都世子一群人退走了,赶紧过来重新给江一草行礼:“小人不知方才是阿草少爷来了,多有怠慢,还望少爷莫嫌小的愚钝。”
青皮抬起眼来,细细瞧着江一草的模样,乐呵呵地说道:“原来是江爷。您请,您请,我这就喊掌柜的过来招呼。”转头对小二吩咐道:“是符老大的朋友。”小二一听,笑容更是谄媚,连忙让进,说道:“原来是西城的客人,快请上楼,有雅间特意留着侍侯。”
江一草垂首低眉,手指在两根乌箸上轻轻击打着。
对方贵为亲王世子,又给足了言语,谢仲歌虽自诩孤耿,也不好在面上太过强硬,斟酌半晌又道:“世子应该清楚,边城走盐一事牵扯甚广,而且皇上下过秘旨,下官实在无能为力。”
莫矶笑笑,笑容颇苦,慢慢道:“你可还记得此时所站的石阶?两年前我们就是坐在这里,而你,你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等三年,结果……”声音渐哑,半晌后方将声音压的极低道:“院里准备对你动手了,自己小心。”
江一草双袖虚按,轻轻扬扬地落回原处,却见那刺客脚尖在景阳门梁上一点,竟是蹂身再回!
后几日里,桐尾巷里的人们,过着极舒心的日子。江一草好象有种特殊的才能,总是能将任何地方整治成自己心中所好的模样。自他带着几个兄弟住进来后,不过数日的功夫,小院重又回复当年的生气,杂草尽除,厨间飘香,地方虽小,却也显出几分闲适自安的感觉来。只是燕七时常在洗碗时偷懒往池里面倒脏水,因此池水渐渐浑了,瞧不清里面究竟有鱼没有。
江一草惊道:“果然好酒。”接着叹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们吓住了,连这本是进贡宫中御用的曲沃匏也端了出来。”
西凉小谢仍是一如既往的嘴贫且脸厚,日日前来小院蹭饭,不过厨间之事,倒也替阿愁春风分担了些。易三连着几日白天出门,到将晚的时分才回来,然后凑到江一草的耳旁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冷五仍是剑不离身,只是左右没他什么事,只好在院子里停停走走,胡乱遛着,但院子实在太小,往往走不得几步,便会撞上旁人,他心中一烦,干脆搬了把椅子,当起燕七洗碗的监工来。
他一人在屋外抱着扁酒壶饮着,心思却有些乱。
这一步退的看似平常,其实却是极为高明。若退的早了,这袭面一拳自会变招,退的晚了,只怕柔弱面部难免拳殴之痛。偏生他在那拳风将要及面时退了半步……如此一来,那家将的千钧拳力尽数击打在那年轻人面前尺寸的空中,全未来得及收力,不由胸中一闷,肩处一声闷响,竟是脱臼了!
江一草一笑点头。
那小厮脆脆地应了声,然后向那边厢房行了过去,忽地似想起件什么事情来,转头满面歉意道:“客倌,实在是对不住,曲沃匏已经没了。”见宋纲面有不豫,连忙解释道:“确实如此,这不,我手上就是最后一壶。”
“且慢。”
他手指刚刚拿稳食案的两角,便听着长廊那头的门轻轻被人推开。一抬头,见一个布衣遮膝的年轻人醉眼腥松地倚门望着自己。
而今夜长街之上,一群奇异的杀手,天香楼正乱作一团的伙计,正反掌待击的江一草,都听见一个声音,箭啸之声。
“世子客气。”一身便服的礼部侍郎谢仲歌浅浅应着。
※※※
并非他天性凉薄,将当年挚友忘的一干二净,也不是因为自己可能会陷入某些麻烦之中,所以刻意与按察院这天生的对头拉开距离。他只是下意识里他不愿意想起此人来——因为妹妹的那椿事情——无论如何江一草也不会眼瞧着春风嫁入莫府。莫说春风现在并没这意思,即便丫头自己允了,但以易家与莫府当前的情状,他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而此时尴尬拿着食案的瘦高个儿家将,有些尴尬地发现,来人很是轻视自己——而自己是堂堂东都来人,又岂能容人轻视?
江一草轻轻托着怀中的阿愁,手指下意识地缠绕着那柔顺发梢,低声痛道:“不该出手。”
“只是。”江一草嘴角轻轻撇了下,微笑道:“我只能保证我自己。”
江一草二人这一路行来竟是默然无语,待远远看到天香居的招牌,他才讷讷问道:“莫少,要不要去喝杯?只是……”故作窘状拍拍腰间道:“却忘了带钱。”
刚刚还和莫矶一样长吁短叹的江一草把鼻子凑到碗边,深吸一口气,顿时眉头一展,唤来小二问道:“这是何酒?”
江一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莫矶。”
“此言有理。”
莫矶欲言又止,天香楼的酒肉却已上来了。
江一草一愣,听得楼下那东都世子教训属下的声音传了上来:
果不其然,他刚刚那句话一出口,便见着雅间门口的几个汉子面上霜色渐上。这几人听着长廊那头厢房内一声急胜一声的催酒声,心中大怒,暗道是哪家的醉鬼居然敢不把自家公子放在眼里?
啸声,不是箫声,也不是哮声。
宋纲抢先道:“东都世子属下教习宋纲,奉公子意,向阁下借酒。”
“那我们要了。”另一个守在雅间外的家臣冷冷道:“既然还有一壶,那当然是先给我家公子端上来。”说罢便伸手去接食案。
宋纲自幼随劳亲王行走天下,后来被老王爷点为世子的贴身护侍,正是因为他不止武艺高强,更是见闻颇广。但此时见着这年轻人飘忽不定,如魅影般的身法,亦是止不住大骇,心道如此迅疾,偏又不沾一丝烟火之气,这是怎样练成的?如此高人,却忽然现身于此间,莫非是要对世子不利?一念及此,真气疾运布满全身,右掌微提,身子轻侧,以防此人暴而发难。
那小厮见这些人凶狠,哪敢阻拦,只得嗫嗫嚅嚅分辩着:“这酒是那边的客倌先点的,您几位这样可……”但一想到雅间里那贵公子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
“莫大少?”贵公子似有些惊喜,向着这面招呼道。
这才想到要避,却已是避不开了。
下方的西城人群中抬头愕然。
尽皆骇然。
长廊两头的厢房几乎是同时被推开。
他所能做的,只是像两年前那样,向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一躬身。
小厮赶紧陪着笑脸道:“这可是本楼珍藏的最后两壶,专门用来孝敬二位公子。”
“当然是。”
谢仲歌不知想着何事正在出神,过了会儿方醒过神来,道:“世子先行一步,我自回家好了。”
而若对着的,是望江郡里那位郡王呢?
京中有处百娆会,会中有一女子名为萧如,善箫。而且是真的善奏箫。据闻其箫声清亢处,能破壁穿云,声如裂帛。
他虽笑着,实则心中难定。燕七神箭已发,冷五黑剑已现,可他三人此时所面对的,并不是细柳镇上那按察院的蓝衣社,而是……
一声叹息,马车缓缓开动,碾着那青石板路渐行渐远。
  • 字号
    A+
    A-
  • 间距
     
     
     
  • 模式
    白天
    夜间
    护眼
  • 背景
     
     
     
     
     
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