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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鸵鸟先生

作者:含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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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 我多么羡慕你

番外

一 我多么羡慕你

我装作惊讶:“怎么会?我觉得它好酷!”
我没说假话,复健大厅的确有许多小朋友穿着假肢在练习走路,很多孩子看着这男人时,都是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不是,是谢益给我寄过来的。”我说,“你画得很棒,就是……羚羊小姐的戏份好像少了一些。”
谢益突然说:“Jodie,你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他们一起吃饭的样子令我记忆犹新,两个人面对面,一人一个饭盒,庞倩会抢顾铭夕的菜吃,顾铭夕也会帮她吃掉她不爱吃的东西。
“我下次来,你能再来陪我吗?”
我每天都会去晨跑,沿着固定的线路,在固定的时间。这一天早上,我跑步的时候,刚刚拐过一个街角,就有一个人跑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跑了起来。
“不。”我很诚实地摇头。
挂掉电话,我对谢益说:“我要回家了。”
“我……我在北京……坐……坐地铁的时候,还有公交车,都有写。”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与我一起往前走,看看周围,惊呼道,“天啊,居然跑出了这么远!等一下怎么回去?我怕我会走不动。”
我生日那天,只邀请林伟祺来家里吃饭。
我走到他身边,发现这个男人虽然有深棕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珠和略显方正的脸部轮廓,但肤色和五官却带着浓重的东亚特征。
我也曾经这样偷偷地看着一个男孩,在我十八岁的年纪。
他是个美国人,面对这样的目光当然不会回避,眼神越发坦然,面上还露出了微笑:“吃完饭,我们还可以一起看一场电影。我截肢以后,就再也没去看过电影了,最近好像有几部不错的片子上映。”
回到E市后,吴旻给我打电话,说高中同学要聚餐。刚巧那天我家里也有聚餐,就推辞说不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应下。
“拜托,他到我们这里看你都好几回了。”
“没有,但我吃药了。”
与顾铭夕、庞倩分开以后,我送谢益回家,他下了出租车,脚步不再踉跄,眼神也不再迷蒙,他只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走在他家门口那条僻静的路上。
可是,他的恋爱谈得并不顺利,这段感情只维系了半年,谢益和女友就和平分手。
(完)
晃晃脑袋,发丝飘扬,嗯,这才是我。
高二开学以后,学校进行了文理分科,庞倩不再和我们同班,戴老师问过我和顾铭夕的意见,我和他成为了新同桌。
最后,还是他打破沉默,问:“你博士毕业后,打算回国发展吗?”
他眯起眼睛:“这个鼓,有什么故事吗?”
辛巴跟着我们回到南非,住进了开普敦的动物园,后来,我和Derrick去看过它好多回,它独自一个待在笼子里,很孤独的样子。看到辛巴缺失的右前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很是吃力,我扒在栏杆上,莫名地有些失落。
“我的螃蟹小姐。”我念出书名,又看到了那个作者名——鸵鸟先生,脑子里突然“轰”的一下,有些不明白自己身处何方。我打开贺卡,是谢益的笔迹:
他说:“我送你。”
我说,礼物我收到了,谢谢。
“可以啊,但是同时,你也得听Daisy的话。”我把Daisy拉到身边,对Gary说,“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医生,会教你怎样更好地运用你的新手臂,在这一点上,我做得可比她差多了。”
Derrick是我邻居家的小男孩,比我大一岁,是个白种人。他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和一双湛蓝的眼睛,Derrick告诉我,在我们这个街区,我是最特别的小孩。
十二月的纽约如E市一般寒冷,或许还要更冷一些。
结束通话,我竟然有些不开心,因为林伟祺说我是怪脾气。
我也看到了谢益,依旧是个闪闪发光的公子哥儿形象,餐桌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谢益,挺久没见了,你好吗?”
2010年圣诞
顾铭夕又是一怔,一会儿后点头:“留着,在庞倩房里,她保存得很好。”
我鼓励地看着他,Gary真的试着为我演示拿起桌上的水杯。他的假肢还处于适应阶段,所以并没有常人皮肤样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是个金属骨骼还连接着许多电线,连着手指都是一根一根的金属色。
我和吴旻念高中时交流并不多,一起到北京念大学后,关系反倒亲近了起来。他是个很纯粹、很简单的人,醉心于学术研究,在美国时,我时常与他在网上聊天,已经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我刚到办公室。”谢益的声音很爽朗,“你在干吗?”
我坐在电脑前发了半天呆,终于,给顾铭夕回了一封信。
“我不确定。”我说,“到时候再说吧。”
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一个男孩,倔强、狂热、青涩、执着地追求着我。
他又一次抱住了我,将我的脸颊按在他的胸口:“我昏头了,真的,Jodie,我没救了。”
完美得几乎找不出一点瑕疵。
远处突然响起了放鞭炮的声音,这是春节假的最后一天,有很多人要把没放完的鞭炮放完。林伟祺一定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声响,说:“好热闹,我很怀念在中国过年的日子,那样才有年味儿。”
比如,做题累了的时候,他会悄悄地画漫画,像所有这个年龄的男生一样,他喜欢画大胸细腰大长腿的女孩,还有一身结实肌肉的猛|男,或者是各种机器人和怪兽。他在草稿纸上涂鸦,弓着背,低着头,身子还微微往右边扭一些,左脚的外脚背抵着桌面挡着画纸,显然是不想让我发现。
假期结束,我回到纽约,去林伟祺那里接回了阿喵。阿喵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似乎还被他养胖了一些,看到我后一点也不显得亲热,倒是不停地绕着林伟祺的腿打转。
我记忆里的顾铭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我和他坐在靠窗的课桌边,午后温暖的阳光洒进教室,令我昏昏欲睡。我趴在桌上小寐片刻,眼睛越过手臂看向身边的他,阳光披洒在他的肩头,空气里有无数尘埃在飞舞,他浓密的黑发在强光下泛出健康的光泽,我能看到他修长又优美的脖子,后颈处雪白的衬衫衣领,还有皮肤上小小的绒毛,鬓边滑落的汗珠。
我失笑:“Martin不是我男朋友。”
他跑得很棒,速度和我不相上下,还冲着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Jodie,新发型真不赖,你留短发要比长发可爱。”
我穿着浅蓝色的制服,说:“我叫Jodie,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知道你正在经历很大的困难,但是先生,你是个成年男性,这里还有许多未成年的小朋友,他们都与你经历着同样糟糕的事,但你们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你这样子实在无法给他们树立一个好榜样,甚至会吓坏他们。”
我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你去看医生了吗?”
“等你和庞倩要结婚时,我再告诉你。”我说。
男人面色有些难看了,下巴绷得紧紧的,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用英语问我:“你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我说:“我也挺好的,就是课题有点忙。”
我们一起做中餐,香煎鳕鱼,扬州炒饭,红卤鸡翅,炒生菜。
第一次见到顾铭夕,是开学的第一天,教室后排有一张奇怪的组合课桌,一半正常高度,一半却是矮矮的。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好奇,不知道这张桌子存在的理由,一直到那个男孩走进教室。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立刻回答:“三亚,海南三亚。”
林伟祺真的来找了我,我手头刚好没事,就陪他去做复健,并且亲自替他做了残肢按摩。我有这方面的执照,林伟祺脱下假肢躺到复健床上时,面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不动声色地帮他按摩起了左腿的残端,他的残端有些发炎红肿,我按的力道大一些,他疼得牙都咬了起来。
他又一次被我气到了,突然问:“刚才是谁给你打电话?”
“就是老样子,你呢?”
妈妈说这里不是开普敦,勒令我不许再玩鼓,我央求爸爸给Arno家打电话,我想把我辛苦练习的成果打给他听,结果,却听到一个叫人绝望的消息。
我摇头:“我估计,近十年,我都不会回国工作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谢谢你帮我复健,有一家餐厅很不错,我想请你一起去吃午饭。”
不止一次,我看到他在画一个女孩,用速写的笔触,那个女孩或站,或坐,或跳跃,或俏皮地回头,脑袋后面是活泼的马尾辫,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
m.hetushu•com•com不知道这是不是顾铭夕对谢益善意的调侃,但是我觉得,不管是鹰,还是孔雀,都无法确切地比喻谢益。
“我发烧了。”他说,“好消息就是,阿喵没事了。”
南非是非洲比较发达的国家之一,人种繁杂,教育水平要比其他非洲国家先进许多,所以我一直都跟着当地的小孩在学校上课,回到家后则跟着妈妈学习中文。
我告诉了他Arno家的手鼓的故事,最后,我说:鸵鸟先生,新婚快乐。
看到我把美国人习惯生吃的生菜当青菜一样炒,林伟祺目瞪口呆,尝过以后,他又竖起了大拇指:“味道很棒,我喜欢。”
尽管那时候谢益早已被封为E市一中的校草,是学校里无数女生心仪的对象,但是,我只是在女生的聊天内容里听到过他,以及在庞倩的课桌上看到过他的名字。
然后,他吻了我。
他突然向我靠近了一些,逼迫我向后弯腰,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敢说,你一点儿也不羡慕她吗?”
他有些惊讶:“美国也买得到吗?”
我穿上大衣,摇头道:“不了,谢谢,我晚上有约了。”
我托着下巴坐在他身边,看他偷偷摸摸地画,真的很想提醒他,庞倩没有那么长的腿,没有那么细的腰,更没有那么大的胸。
我松了口气:“呼……谢谢。”
Dear Jodie:
“我姓肖,小月肖。”我用中文开口,又有些不确定,因为有些ABC会说中文,却不认得汉字,我又用英语补充道,“你可以叫我Jodie。”
“我从来没拿你和任何人比过。”我说,“谢益,你也应该知道,你才是大家羡慕的对象。”
他的声音很平缓:“不用谢,我是个兽医,这是我的工作。只是……你怎么都不慰问我的病情呢?”
在小会议室和几位老师开完一个简单的讨论会后,我还没回到办公室,Daisy已经小跑着向我冲来了:“哦!Doctor Xiao,终于找到你了!Gary正在大哭大闹呢!你赶紧去看看吧,我们都搞不定他!”
Gary羞涩地点头,又说:“可是Jodie,你不觉得我的这只手很丑吗?”
那个时候,电影《狮子王》正风靡全球,爸爸对我说,他们偷了点懒,给这只小狮子取名叫“辛巴”。
看到顾铭夕怔楞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没能体会到我的幽默。
“真遗憾,我和他之间产生不了化学反应。”我带上包,围着围巾和她们一起出门,锁门时,我说,“况且,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Jodie,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要听哪一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很低沉,我心中一紧,说:“坏消息。”
他就笑,说:“苦肉计,演得像吗?”
“你会打这个电话给我,说明情况还是有些严重的,对吗?”我说,“Virgil,尽你最大的努力去医治它吧,如果阿喵要死了,你帮我和它说一句,我爱它。不过要用中文说,它已经听不懂英语了。”
他回头看我,眼神有些错愕,随即又吼起来:“你是谁!别多管闲事!”
Skype上立刻跳出了他的通话请求,我接受了。
“顾铭夕喜欢螃蟹那么多年,他失了踪,螃蟹才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心。”谢益的情绪有些低落,“Jodie,如果有一天,我也失了踪,你会不会突然醒悟过来,噢,原来我喜欢谢益。”
敲下发送键,我去了美发沙龙,剪掉留了多年的长发,又恢复成了一头清爽短发。
到了美国以后,我学习的是生物医学工程,读博以后确定主攻的是智能假肢方向。尽管绝大多数像小Gary这样的病人,只是选择靠肌电信号控制的肌电假肢,但我和我的导师、科研同伴们正在努力攻克的却是由人的大脑信号、神经信号控制的智能假肢。
我把鼓抱在了怀里,Arno笑了,说:“明天,我来教你打鼓,好吗?”
“好。”我说。
“简直不能更棒!”我揉揉他的小脑袋,“Gary,我知道一开始会有些难,但是请你相信,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像Kobe Bryant一样打篮球,他是你的偶像,对吗?”
他不再大吼大叫,而是非常努力地练习走路,身上的白色T恤都被汗水洇湿了。训练间隙,他会低声地和复健师沟通几句,拧着眉头指着自己的左腿假肢,似乎是在说哪里有问题。
我很好奇:“你在中国过过年?”
现在,他已经从伤痛中走了出来,可是却受到了幻肢痛的困扰,假肢适应得也不好,我耐心地替他解答,并且建议他更勤快地复健,如果还是觉得难受,就到我办公室来找我。
我哈哈大笑:“我背你回去!”
他很好,但是,我不爱他。
他“嗯”了一声,给我讲了他和庞倩打听到的事。
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他气喘吁吁,摇头道:“中国人讲究要照顾老弱病残孕,你……你做得实在太差了。”
我想了想,说,好,把时间地点给我吧。
他说:“Jodie,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早餐,好吗?”
我狠狠地掐了他的断腿,他痛苦地叫出声来,我说:“瞧,这才是苦肉计的效果。”
妈妈很疑惑:“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学呢?”
我立刻调转方向跟着她往诊室走去,一边走一边问:“Gary怎么了?”
“多棒啊!Gary你进步好大!”我给了他一个拥抱,他抬起左臂回抱我,右臂微微地动了一下。
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无法将名字与本人对上号。我转头看看顾铭夕,他正在顾自做题。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猜测着铭夕是否知道庞倩的小秘密。
我迎着寒风走去停车场,开车回到家,第一件事,先收拾我的猫。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觉得自己不能收,Arno看起来有些失落,问:“Jodie,你不喜欢我吗?”
他迎着朝阳回头看我,阳光在他身体周围晕上了一层金色,他褐色的眼珠子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像两颗琥珀。
我坐在边上看他,看他走起路来时有些僵硬的左腿,看他沉静严肃的面容,我舔着牛奶棒棒糖,这是他给我买的零食,备在他的宠物店里,他说:“女孩子都爱吃糖。”
我一直留着短发,戴一副大眼镜,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女生中间并不起眼,但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回国之后,别人都说我很文气,起初我都不懂这个词的意义,明白以后,我有些讶异,随即又释然了。
“谢谢。”我说,“嘿,比一下,看谁快。”
手机铃音突然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居然是林伟祺。
我笑了,提起我的箱子,给他看里面的阿喵:“我要寄存这只猫,你给我打个折,我就原谅你。”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汗水,潮湿的,粘腻的,燥热的,我也听到了自己胸膛里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
那个周末,我和林伟祺进行了一次约会,滋味还不赖。
这只小狮子被截掉了整条右前腿,右后腿的部位也失去了很大的一块肌肉,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包着纱布,在麻药的作用下昏睡。我问爸爸,它什么时候会好起来?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周楠中和汪松会在生活上帮顾铭夕一把,其他时候,他都是用双脚慢慢地料理着自己的事,很少会开口找我帮忙。他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甚至是吃午饭时,他都是和庞倩会和了一起去吃。在食堂排队时,我经常会看到他俩一起站在窗口,庞倩递着两个饭盒,对着里面的菜盆指指点点,问顾铭夕要吃什么。
结束的时候,他一边穿假肢,一边问我:“Jodie,你周末有空吗?”
2004年的圣诞节,我在北京,谢益给我打电话,说他和庞倩去Z城找了顾铭夕。那时候,顾铭夕已经与我们失去了联系。
跑过了两条街,他已经被我远远地甩在后面,我听到他的喊声:“Jodie!喂!肖郁静!等我一下!”
林伟祺经营着一间宠物店和一间小小的宠物医院,因为爸爸妈妈的缘故,我从小就喜欢动物,有时候就会溜到他的店里去看小狗。
后来,我跟着爸爸妈妈回到中国,升上初一前的那个暑假,我在家里练习打手鼓,结果却被邻居投诉。
练到后来,我就随他去了,我依旧觉得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但谢益显然不是这么认为。
我抿了抿嘴唇,说:“好啊,我有空,到时我们电话联系。”
“交给我吧。”https://www.hetushu.com.com我对Daisy说完,就走去Gary身边坐下,笑着说,“是谁哭得那么厉害呀?难道是我们的Gary小超人吗?”
“没找到,是吗?”我问。
在酒店门外,谢益抱着树干大吐特吐,庞倩贴心地为他买来一瓶水,我回过头,看到顾铭夕站在不远处。
顾铭夕从来不午睡,大概是和他的身体情况有关,大家都在休息,他却依旧在做题。
他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起来,说:“挺好的,你呢?”
我和他的联系频繁起来。
回到办公室,我泡了一杯咖啡,Wendy敲了我的门,说前台有我的邮包,是从中国寄过来的。我有些意外,去前台取了邮包,拆开盒子一看,是一本书,和一张贺卡。
有着奇怪的图腾,还有繁复的雕刻。
“要紧吗?”我问,我养阿喵快两年了,它还没生过严重的病。
“现在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我鬼使神差地说,“顾铭夕,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需要这方面的帮助,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发邮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简直难以相信这是我说出来的话。我继续说,“你的情况适合配肌电假肢,一开始可能会不太适应,但是经过训练,假肢可以帮助你做很多事。”
我明明学得很认真,只是一直没有Derrick拉得好,但这并没有打消我拉琴的积极性,我每天都会练习,Derrick会敲开我的窗玻璃,扒在我的窗台上取笑我:“Jodie,你拉得好难听。”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有着夺目的外表和优越的家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身上并没有富家公子惯有的骄纵之气。他学习很努力,工作也很努力,如果非要说他的缺点,那大概就是在某些人看来,他有一点儿随心所欲。
算起来,我已经有四年没回国了,爸爸妈妈倒是来纽约小住过。这一次春节聚餐时,我碰到了久未见面的亲戚朋友,他们都说我变化很大,变得漂亮了,时髦了,有女人味了。其实,我只是留起了长发,学会了化妆,并且懂得如何选购适合自己的衣服。
也许假肢这个东西,对顾铭夕来说会是一种负担,但是我相信,对更多肢残人士来说,他们会需要我们的帮助,尤其是那些年幼、贫困又残疾的孩子,我坚信我们的事业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
Gary皱着眉头看着我的动作,仿佛我碰到他的假肢,他就会剧烈地疼痛一般。我说:“能把杯子拿起来给我看看吗?Gary。”
当时,我一直在思考出国读研的方向,我学的专业细分下来有各种研究课题,差距巨大,我并不会为了就业而泛泛地学习,不管走哪一条路,我都打算将它作为终身职业,深入地研究下去。
我想了想:“怎么说?”
我笑了,说:“留着就好,以后不要丢,也不要送人。”
有一次,我问他,谢益,如果要你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你会选择什么?
顾铭夕休学了。
我从小和Derrick一起学习小提琴,我学得不好,Derrick却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妈妈对我说,小静,你是不是不喜欢拉小提琴?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去学了。
顾铭夕。
我觉得他们都误会了,似乎觉得以前的我很个性,很特立独行,是那种与众不同的女孩。事实上,我和大家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如果完全不打扮自己,大概就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科学怪人。
桌子后面已经坐着一个女孩,扎一把马尾辫,有一张笑嘻嘻的脸。男孩走到桌子边,肩膀一抖,肩上的书包就掉到了课桌上,然后他坐下来,脱掉脚上的鞋,把两只脚都搁到了桌上。
他满头满身的汗,向我伸出手:“不行了,你得拉我一下。”
他垂着头,很自然地用双脚整理着书包,两截空空的衣袖在身边晃来晃去。他偶尔和同桌的女孩说几句话,我悄悄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
我拉琴并不好,要是去考专业院校,绝对是被刷下来的份。但是我就是喜欢拉琴,用我自己的风格,用我的心去演奏,从来不在乎什么指法、站姿,甚至是节奏。我想拉快就拉快,想拉慢就拉慢,谁规定了一首曲子只能用一种方式来演绎?所以,当谢益指出我节奏不对后,我就和他说:“我觉得我们是在浪费时间,真的,我不想表演了,你自己去独奏吧。”
离开前,我有点头疼这两个星期,阿喵能去哪里。我不想去麻烦我的朋友、同学或同事,最终决定将它寄存到宠物店里。
顾铭夕笑道:“就像机器人那样?”
我说:“幸好没有,如果你有女朋友,她怎么能受得了你的爆脾气?”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很是热闹,那一桌子人在看到我后,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我笑着说:“怎么啦,不认得我啦?”
我承认我不是那种左右逢源的人,哪怕是现在,在我工作的机构中,我和同事们的关系也不亲近。她们聚餐,去酒吧喝一杯,我很少会参加,宁可回到我的小屋抱着阿喵看书。
我拿着书往办公室走去,路过复健大厅时,之前那个愤怒的男人正走出来。复健的时候,他穿运动短裤,左腿膝上截肢,大腿戴着接受腔,底下是柱式假肢,就像一根腿骨。训练完毕后,他换上了一身黑色大衣,底下是蓝色牛仔裤,若不是他手撑肘拐,我还真看不出他是个缺了一条腿的人。
真是一只凉薄的猫。
“做什么?”我整理着器材,问。
我感到奇怪了:“谁说我没有好好学?”
我瞪眼:“你从哪儿听来的?”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早晨,在这样一个普通的街角,我与一个男人手牵着手,浑身大汗地看着对方。
就是那么一点点晕染着光亮的眼神,令我想起了Arno。
高二那年的秋季运动会,我跑800米,庞倩参加他们班的4*100米接力,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她溜到我们班,一屁股坐到顾铭夕身边,和他聊起天来。
我十二岁那一年,非洲大陆爆发了一场瘟疫,疫情波及好些国家,为了我和妈妈的安全,爸爸接受了国内上级单位的调令,准备带我们回国了。
我扭头看他,惊讶极了:“Virgil?”
这方面的话题,我几乎都是用英语和吴旻沟通的,因为不想让在座的其他人听明白。我抬头看着顾铭夕的眼睛,没有躲藏,平静地回答他:“是的,我跟着我的导师在研究智能假肢,主要是上肢假肢。因为现在的下肢假肢已经很先进、很完善,对人体的代偿效果非常好,但是上肢假肢还远远达不到代偿人类手臂的程度。”
这些年来,我一直按部就班地照着自己的计划往前走,考上国内最好的大学,选择一个喜欢的专业,去国外的优秀学府深造,我一步都没有踏偏,并且打定主意,读书期间不谈恋爱。
这只猫是我捡来的,黄白相间,没什么品种,我给它取名叫阿喵,是个中文名,所以对着它时,我会说中文,美国猫阿喵适应得很好,它已经熟练掌握了一门外语。
我又看了一遍《我的螃蟹小姐》,看完后,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给谢益发了一封邮件。
我终于停了下来,叉着腰,大口地喘着气回头看他,林伟祺慢悠悠地挪过来,姿势早已没有一开始那么潇洒了,步伐甚至带着点儿跛。
我偷偷地笑了,看到不远处正在候场的庞倩,问他:“我要去观众席了,你呢?”
我点点头,进了房间,看到七岁的Gary正扑在他妈妈怀里哭,我的两个女同事在边上束手无策。Gary看到我后,似乎更委屈了,大声地嚎哭起来,眼泪糊得满脸都是。
圣诞节后,我又见到了那个愤怒的男人,在复健大厅。
“中国人。”我说。
在我们这儿,情绪失控的人比比皆是,毕竟,一个健全人因为疾病或意外,突然失去了他的某部分肢体,一开始总是难以接受的。我们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很理解,可是这个男人,似乎吼得也太夸张了一些。
那天晚上,Arno敲开了我的窗,把一样东西递到我手里。
顾铭夕的话本来就少,经过了高一下学期的“优秀团员”事件,他变得更加沉默,或许,也和庞倩不在他身边有关。
他说,鹰。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他的名字:“谢,益。”
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我把Arno送我的手鼓送给了顾铭夕,我知道,几分钟后,他就会把这个手鼓送给庞倩。
有一次,我跟着爸爸的团队去野外考察时,碰到了一场动物厮杀遗留的尸场www.hetushu•com•com,看剩下的动物尸体,有叔叔判断出是几只狮子和一大群鬣狗的搏斗。
“为什么会疼呢?”我双手小心地端着他的假肢,检查了一下各个部件,心中明白,其实Gary的疼痛,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来自心理障碍。
他大概是因为喝了酒,面上突然露出一丝顽皮的表情:“我小时候,一直想要两只这样的机器手臂,后来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还沮丧了很久。”
我寻思着怎么离开,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解救了我。我接起电话,是林伟祺。
2011年春节前,我决定回国过年。
“那你有女朋友吗?”
我的确是附近唯一的一个中国姑娘,有一头乌黑的直发和一双黑眼睛。Derrick说我就像一个精灵,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Gary脸红了,拧着小眉头努力了一下,他的右臂终于也抬起了一些,勉强算是抱到了我的身上。
后来,他又谈过两个女朋友,那时候我已经到了美国留学,他从美西飞到美东来看我,令我身边的人都误会他是我的男友。
“是吗?”他松开怀抱,眼睛红红地看着我,“那么,你羡慕我吗?”
他挑挑眉毛:“好啊。”
“螃蟹过几天会去见他。”谢益说,“我们打算给他一份圣诞惊喜。”
Gary是一个有着褐色卷发、绿色眼珠儿的漂亮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又长又翘的睫毛上还带着泪珠,抽抽搭搭地说:“Jodie,你骗我!这只手一点都不好用!我疼死了!”
他说:“我就知道你喜欢顾铭夕!那天叫你来我家看球,你不肯来,我说顾铭夕也会来,你就同意了!肖郁静,你天天坐在顾铭夕身边,难道还不知道他喜欢螃蟹吗?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螃蟹!你会不知道吗?!你醒醒吧!他不会喜欢你的!”
阿喵轻轻地跳上了我的床,对着笔记本电脑“喵呜”了一声,我打了个哈欠,说:“谢益,我想睡了。”
“Jodie,有没有打扰你?”他问。
然后,他给了我一句标准的京片子:“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
在这个搏杀现场,爸爸和他的同伴们在鬣狗的尸堆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雄狮。它受了很重的伤,被同伴们抛弃了,估计是靠着吃腐肉才活了几天。
有无数的人问过我,Jodie,你为什么不接受Martin。或者是,肖郁静,你为什么不接受谢益?
“没有。”
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和谢益第一次见面,老师要我和他进行小提琴二重奏的排练,我立刻就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取消演出,让这位同学进行独奏好了,我不习惯与人合奏。”
电话里的顾铭夕情绪很低落,我知道,他一定是碰到了困难。
谢益没有同意我退演的要求,相反的,他的斗志似乎被我点燃了。他化身成了一位小提琴老师,想要从基础开始指导我,希望经过他的突击培训,我能和他一起为大家带来一场精彩的合奏表演。可结果,换来的只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争吵。
Daisy笑嘻嘻地说:“是和你那个在北京的英俊男朋友视频吗?”
他长着一双小鹿斑比似的眼睛,黑黝黝的眼珠子,有着清透、纯净、平和的眼神。他并没有畏惧班里同学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只是身姿笔挺地向着那张特殊的桌子走去。
我笑道:“怪不得你中文说得那么好。”
“明年你回来过年吗?”
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斟酌语句,开口道:“刚才听你和吴旻在聊天,抱歉,我现在英语不是很好,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聊假肢?”
他红了脸,轻声说:“我想再等一会儿。”
我足够铁石心肠,对于谢益的私生活,从不作任何评述。
“我刚到床上。”我说,“对了,这几年他在哪儿?”
我问:“你刚才是装的吗?”
午休时间,天气闷热,教室里的吊扇哗哗地转着,尽管我们这个角落几乎扇不到一点风,我的心里却还是一片平静。
我和他一起为小狗洗澡,他教我拿针筒给很小很小的猫咪喂奶,我看过林伟祺为小狗做治疗,他很耐心,很温柔,一边和小狗说着话,一边仔细地帮它清理伤口。
他失笑:“你连骗都懒得骗我。”
“我知道小月肖。”他板着脸向我伸出右手,用中文说,“林伟祺,英文名Virgil。”
我和谢益的纠葛始于高二那年的迎新春文艺汇演,在那之前,我并不认识他。
我真的很不想伤害他,但是我必须要说实话:“Sorry,不会。”
爸爸把小狮子带回我们的营地,小狮子并不算太小,但是爸爸说它还未成年,它浑身伤痕累累,为了保住它的命,随行的兽医为它进行了截肢手术。
吴旻说,这一次的聚餐顾铭夕也会来,大家已经八年没见到他了,希望我尽可能地参加。
这个从非洲大陆带回来的手鼓,如果真的像Arno所说的那样神奇,那么,终有一天,会有一对有情人因为它而走到一起。
这时候的他已经冷静了许多,板着一张脸冲我看了两眼,我对着他笑了一下,就往办公室走去了。
几天后,我去参加高中同学聚餐,没想到路上堵车,我竟然迟到了。
“真不错。”我问,“你最近好吗?”
“哦……”我心中了然,那是个温暖的地方,而他,最讨厌寒冷的冬天。
我无语:“是因为你喝多了我才送你回来的,你再送我算怎么回事啊?”
谢益从不会勉强自己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这一点,我和他很像。
他一脸愤懑地瞪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和顾铭夕同桌两个月后,我发现,其实他并没有那么闷,有时候,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做点又傻又有趣的事。
“阿喵生病了。”林伟祺的语气里满是歉意,“可能是突然换了环境,它有些受惊,外加我给它吃了一点其他牌子的猫粮,所以,它似乎得了急性肠胃炎。”
我能明显地感受到林伟祺与我之间关系的变化,可是,当我们还没有明确一切,我突然被导师派去德国进修一年。
前面的周楠中和汪松个子很高,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躲在座位上做点儿小动作,老师也看不到。
“不是,我不羡慕任何人。”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喜欢这份礼物吗?我们找到他了。
“你怎么了?Virgil?”我蹲在他面前,抬起脸问他,他面色苍白,汗如雨下,我知道,他的腿又疼了。
我只得再次转移话题:“那个手鼓,你们还留着吗?”
“对不起。”我只留下这三个字,就要回教室,谢益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拖到了走廊到底的小阳台上。
Gary的右臂只剩下了十厘米长的残肢,他年纪小,不是很适应假肢的运用,大概从心理上就有一种排斥。他定期要来我们的机构康复训练,学习如何使用假肢喝水、翻书、吃饭、取放东西……我知道这一型的假肢无法帮他完成很精密的动作,比如他绝对折不了一颗幸运星,也无法用假肢写字,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劝导了他。
谢益的确像一只鹰,喜欢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但同时,他也像一只孔雀,很受欢迎,人缘超好,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我猜,应该有数不清的小女生想要和他一起排练拉小提琴,但我却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谢益知道我到了北京,打电话约我见面,我说我行程很赶,等大家回了E市再说。谢益没有再勉强我。
“嘿,别害羞。”我说。
有时候,汗水滑下脸颊,他感觉到了,会侧低下头耸动着肩膀擦去,残肩扭动时,他的空衣袖就会大幅度地晃动起来。
爸爸回来的时候,会给我讲他外出时的各种见闻,有趣的、惊险的、狼狈的、神奇的……令我听得如痴如醉。他给我看许多他拍摄的照片,有时候,他会和他的工作伙伴们在野外待上好长一段时间,只为观察一群斑马或是羚羊的生活作息。他把狮子捕杀斑马的过程讲给我听,告诉我,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不被吃掉,只有令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才行。
我的审美观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对于人的长相,我向来没有特别的喜好。就像是回国以后,我无数次听到同龄的女孩们说黑人看起来好恶心,我觉得匪夷所思。在我记忆里,住在开普敦时,隔壁的黑人小孩Arno勇敢又可爱,很多时候,比起Derrick,我更愿意和Arno一起玩。
我转移了话题:“说起来,顾铭夕,我看过你的书了。”
谢益在电话那边沉默许久,最后低低hetushu.com.com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寒风中,他穿着一件短款的灰色大衣,整个人透着一股沉稳的气息,接触到我的目光后,他微微一笑。趁着庞倩在谢益身边,我走到顾铭夕面前,冰凉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我们彼此对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冷冷地看他:“谢益,你知不知道你很无聊?”
这就是我拒绝他的理由。
我没有去问他为什么,因为我知道答案。
我忍不住走了进去,在二十多个复健的病人、家属和复健师之间,一眼就看到了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左腿穿着假肢,正扶着双杠在大声地朝复健师吼。
《我的螃蟹小姐》里有两个重要的配角,一个是羚羊小姐,大概就是我,另一个,却是孔雀先生。
“有些呕吐,还有些腹泻,不过我给它用了药,暂时没什么问题。”林伟祺说,“我觉得,还是应该打个电话和你说一下,对不起,没能好好地照顾阿喵,不过我会争取在你回来之前,让它恢复健康。”
“你要是有男朋友,他怎么能受得了你的怪脾气?”
我想了想,说:“Virgil,不用勉强,我相信你已经很好地照顾我的猫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它病情恶化,死了,你也不用太过意不去,我不会怪你的。”
爸爸告诉我,它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我无言以对。
我点头:“行,谢谢你刚才帮我看管东西,我先下去了。”
我会默默地掰开他的手,锁上窗,继续自得其乐地拉琴。
一年前的一场车祸令Gary失去了一只右臂,他被父母带到我所在的机构配置假肢时,情绪十分低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和我很投缘,当时工作人员为他测量残肢尺寸时,他非常得不配合,我听到哭声后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了解到事情原委后,我试着和Gary沟通了一会儿,才令他答应脱下衣服让我们为他的残肢做模。
我立下志向走这条路时,是2003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念大一,爸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辛巴死了。
“也是老样子,工作很忙。”
演出结束了,我以为我和谢益再也不会有交集,却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嗯?”
Mr. Ostrich
这样的一幕场景一直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每到夏天,我总是会记起那潮湿的午后,汗水浸透衣衫,浑身黏黏腻腻。
一会儿后,他举起了双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昏头了。”
他依旧在失控地大吼大叫,我试图让他冷静:“先生,请你放松一些好么。”
我立刻说:“赶紧把假肢脱下来,我给你热敷按摩一下,快!”
挂下电话,我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居然,已经过了八年了。
但是我和他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会拼了命地去做他想要做的事,而我,却会在权衡以后,选择前进或是后退。
春节前,我回到中国,这一次的假期是两个星期,我选择飞到北京,先去探望大学里的老师,和大学同学聚一下,然后才回到E市。
我对这个神奇的大陆充满幻想,暑假时,爸爸会带着妈妈和我一起去工作,第一次坐着越野车看到广袤的非洲大草原,以及草原上成群结队的动物时,我震惊了。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
我当然装作没看到,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看,顾铭夕画一会儿后就会继续做题,画过的纸就被他折叠好,塞进抽屉里。
Martin
看到谢益冷冷的目光,我立刻提出挂电话:“Sorry,Virgil,我得挂了。回纽约后我给你打电话,谢谢你照顾我的猫。”
一个人用手,一个人用脚,两个勺子在彼此的饭盒里挑来拣去,那一种亲密和默契,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人都挡在了墙外。
“当然。”我对着他微笑。
高二那年的六月,韩日世界杯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一天中午,谢益把我叫出教室,又一次对我表白。
他很无奈地在我的家里脱去了长裤和假肢,我看到他的左腿残肢又变得红肿,心里担心起来。我打来热水帮他热敷残端,又帮他做了放松肌肉的按摩,林伟祺只穿着内裤躺在我的床上,面色越来越古怪,终于,我发现,他的身体起了反应。
小时候,我生活在南非,爸爸经常去外地工作,行踪遍布整个非洲大陆,我和妈妈就待在开普敦,期盼着他结束一趟又一趟的旅行后平安回来。
“你怎么样?”我问他。
我说:“我没有不喜欢啊。”
他发了狠,又一次扑到我身上,用力地咬住了我的肩膀,我听到他含糊的声音:“Jodie,别以为我少了一条腿,就会弄不过你。”
气氛最是美妙的时候,林伟祺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他的手抚上了他的左大腿,连着腰都直不起来。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谢益将我抱得很紧,干哑的声线飘在我的耳边,“我究竟,哪里比不过他?”
因为顾铭夕,因为辛巴,我定下了我的科研方向。
他们之所以会那么问,是因为,谢益实在太完美了。
我和Derrick说,我要回中国了,Derrick愣了好一会儿,最后说:“Jodie,I love you,I will miss you.”
我给自己弄了一碗炸酱面配蔬菜汤做晚餐,吃完后,我放了一缸水,泡了个热水澡,换上舒适的睡衣,早早地钻进了被窝里。
这一晚,林伟祺在我的公寓里过夜,满身大汗地与我纠缠在一起时,他丝毫没有了之前脸色煞白、满头大汗的虚弱模样。
是一只非洲手鼓。
“我们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不错的进展。”我简单地为他解释,“未来的几年,也许就会有所突破。到时候,在人的大脑内植入一个小芯片,戴上上肢假肢后,人就能感知并控制假肢,再配合上臂残肢留存的肌肉和神经,进而全面地操控假肢。我们设想到的最好的情况,就是人类可以依靠上肢假肢完全地自理生活。”
此后,再也无话。
我眼珠子一转:“你和你女朋友交往得如何?”
“分手了。”他很快地回答。
他笑了,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敏感的话题而不开心,说:“本来就是这样的,手和脚,功能不同,很难比较。”
他们都站了起来,记忆里那些年轻稚嫩的脸庞,现在都有了一些变化,我看到了顾铭夕,他穿一身米色衬衫,下着黑色西裤和黑色皮鞋,成熟英俊,已经不是我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模样了。他与时尚靓丽的庞倩站在一起,非常登对。
林伟祺愣了一会儿,问:“Jodie,你有男朋友吗?”
这种处在食物链高端的猛兽,未成年,又失去了一条腿,放归野外,只有死路一条。
也只有和庞倩在一起时,顾铭夕脸上的神情才是放松的,舒展的,他会浅浅地笑着,和庞倩讨论什么菜好吃。
我突然觉得玩笑有些开过了,想要松开他的手,但是,他没让我得逞,反而抓得更紧。
我怎么有资格去说顾铭夕话少,明明,我自己也是闷葫芦一个。
后来,谢益和我说过他当时的想法,当听到我说出“浪费时间”这四个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Gary颤颤巍巍地拿起了一个水杯递给我,我立刻接过,大声地夸奖了他。
我决定不理他了。
Gary终于愿意让Daisy和其他工作人员帮他一起训练假肢。我与他告别,往办公室走去,经过复健大厅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愤怒的吼声。
我发现林伟祺是个挺有趣的人,平时不苟言笑,板起脸时还有些凶,但是笑起来后又会变得很可爱。
我没有立场,只是将他当老友对待。
我在学校周围寻了一家宠物店,提着装着阿喵的笼子过去时,居然在店里碰到了那个愤怒的男人。他看到我也有些意外,这时候,我们不得不进行自我介绍了。
我抿着嘴唇,沉默地看他。
我抬头看天,天气真好。
顾铭夕愣了一下,摇摇头,轻声说:“不要剪,你留长发好看。”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想。
他和我约定,每天中午和放学后一起排练,可是,排练的第一天,我们就吵架了。
Arno告诉我,这只手鼓是他爷爷年轻时亲手做的,连着鼓面用的兽皮,都是他爷爷去狩猎时打来的动物身上的。
但是现实总是会稍稍地磨平人的棱角,我并不想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怪咖,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女人,只是有些社交无能。
林伟祺:“……”
“我母亲是中和-图-书越混血儿,父亲是中美混血儿,我爷爷的老家在北京,我曾经去那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扭着头看他。
军训的时候,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所以,我和顾铭夕之间的交流,其实非常少。
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幢小公寓里,房子是买下来的,因为我打算久居。我研究的课题也许需要花费我很长的一段时间,令我没有办法像我的父母那样可以东跑西逛。我爸爸是一个动物学家,我妈妈是个兽医,他们跑的地方很穷很偏僻,经常会碰到危险的事。我曾经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但是如今的我,却必须待在这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为人类智能假肢的发展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两个月后,他给我发邮件,附件是一张合影,他和一个可爱的亚裔女孩在迪士尼游玩。谢益说,这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这之后,林伟祺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关于假肢方面的问题。他告诉我,他是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左腿,一同失去的,还有他的亲妹妹。所以那个时候,他陷入了人生最痛苦的低潮期,暴躁易怒,敏感多疑,有时候又会变得十分伤心。
那是我人生中最悲伤的一个夏天。
庞倩的桌子很花,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涂鸦,在那些偷偷抄下的英语单词、化学公式、物理名词中,我发现了一个人的名字,还不止一个。
我不想再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结下去,说:“算了,那就合奏好了,只要你愿意排练,我没意见。”
不,我喜欢他。
这毫无生气的东西,在我们和Gary的共同努力下,变成了他身体上很神奇的一部分,它没有生命,也没有在人体内植入任何东西,但是,它会动。
一年后,2012年的夏天,我回到纽约,收到了顾铭夕和庞倩发来的邮件,他们告诉了我许多好消息,庞倩考上了研究生,顾铭夕考上了大学,最后,顾铭夕说,他们要结婚了。
我看着身边的他,没有回答。
“没有,有什么事吗?”
我和Arno说,我要回中国了,Arno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几下,默默地回了家。
他哑然失笑,当一张略显刚毅的脸突然漾满笑意,眼睛里溢出了温和的光亮,我突然觉得心情变得很好。
从一开始,我就明确地告诉过谢益,我不喜欢他。但是他似乎接受不了我的回答,或许,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同班女生聊天的话题,我一点都不懂,她们爱看的漫画,喜欢的明星,市面上流行的衣服,我统统不知道。
“很好听。”他说,又强调了一句,“真的很好听,我不是敷衍你。”
我没有挣扎,路灯在背后照着我们,在地上投下两道晃动的阴影,走着走着,谢益突然说:“Jodie,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碰到这样的问题,我只能沉默。
“你可以叫我Jodie。”当时的我对Gary说,“亲爱的Gary,只有勇敢的小孩才有机会安装上非常酷的手臂,并不是每个人来找我,我都会答应帮他安装的,比如说爱哭鬼,噢……我可真不喜欢。”
我坐在庞倩的座位上,发现这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位子,在教室最最角落里,边上就是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操场。
躺在床上,阿喵静静地伏在我身边,我对它很宽容,它想要和我一起睡,我就不会赶它下床。手抚着阿喵毛茸茸的身体,它似乎很舒服,懒洋洋地“喵喵”了几声。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毫无睡意,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Merry Christmas!
一年不见的林伟祺看起来非常好,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在头顶跳跃着,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他穿着运动短裤,右腿修长、结实、有力,左腿的假肢却是显眼地露在外面,底下穿着一双跑鞋。
那本该驰骋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王,最后却孤独地老死在动物园里。
——谢益
当时,我就想到了顾铭夕,在知道辛巴死讯不久前,我和顾铭夕刚通过电话,是庞倩拜托汪松给我的号码。
我礼貌地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很大,温暖,有力。收回手,他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一些,说:“我要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Jodie,那天我脾气的确是暴躁了一些,吓到了那些孩子,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
据说,那一场演出很成功,多年后和戴老师通电话时,她都会与我聊起那一场合奏,说每年文艺汇演时都会被老师们记起。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几声,转身将我拥进了他的怀抱里。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微微拧起的浓眉,轻缓地眨动着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薄薄的唇。
后来,我和他见过好几次,但再也没有说过话,看到我时,他面色就有些不自然,我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每次都会对着他笑一下。
他点头:“我知道,我曾经了解过。谢谢你,肖郁静,不过……我不打算配假肢了。”
“螃蟹估计会带顾铭夕回来过年,如果你能回来,大家可以聚一下。”
“好热啊。”她散开了长发,双手伸到脑后扎起了辫子,扭头看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对顾铭夕说,“哎,你说我剪个短头发好不好?像肖郁静这样的,洗头方便,还凉快。”
Gary哭得像个小花猫一样:“Jodie,我真的可以重新有一只右手吗?”
我个子很小,比庞倩都要矮一些,所以念书时,我都是坐前排的,和顾铭夕同桌以后,是我第一次坐在最后一排。
我对着他笑起来,说:“好啊。”
对于那天的事,我的印象已经不深,记的最清楚的,就是我下台时,顾铭夕脸上的神情。他并没有像周围的人那样激动,别人都在鼓掌,他只是守在我的琴盒边安静地等着我,眼睛里带着小小的惊艳,小小的赞许。
“Jodie,这个鼓送给你。”Arno厚嘟嘟的嘴唇一咧,黑暗中,他的眼白和洁白的牙齿格外显眼。他说,“我爷爷和我说,这是个神奇的鼓,他把鼓送给了奶奶,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我的爸爸把鼓送给我妈妈,他们也结婚了。我爷爷说,只要我把这个鼓送给心爱的姑娘,最后我就能和她在一起。”
我换好衣服回来,提起琴盒,问他:“顾铭夕,你觉得我的演出如何?”
Arno感染了瘟疫病毒,在一个月前医治无效,去世了。
下班时,Wendy和Daisy一起来喊我:“Doctor Xiao,马上要圣诞节了,Ada说今晚一起吃饭,你一起来吧!”
他伸过手来,拉住了我的手腕,我感受到了他指间的温度,烫烫的。我也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声,很急促。我抬眸看他,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并拉着我坐到他身边。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伸手抚过了我的脸颊,温柔地吻了我。
我没有让林伟祺送我去机场,也拒绝了他说的想来德国探望的提议,我只是对他说:“这一年,我的工作会非常非常忙,Virgil,我们顺其自然吧。”
我想了想,耸耸肩,点头:“没错,就像机器人那样。”
我转身要走,他一把拉住了我,将我拉去了他的怀里。
他气势汹汹地问我:“肖郁静,你是不是喜欢顾铭夕?”
当然,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会不着痕迹地往我这里看一眼,也许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略显狼狈的动作,所以,每当这时,我都会闭上眼睛,装作在睡觉。
我们喝了红酒,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心地聊着天,阿喵乖顺地趴在我的脚边,偶尔打一个哈欠,“喵呜”一声叫。
“他适应得不好。”Daisy比划着自己右上臂的位置,“总是觉得这里疼。”
我发誓,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含任何的影射和暗喻。可奇怪的是,老师和谢益似乎都有些不开心了。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了我最后的那句话。果然,谢益说:“这位同学,我也不习惯与人合奏,但是我更不想剥夺你演出的权利。如果你不愿意合奏,那我退出好了。”
谢益一杯接一杯地喝红酒,聚餐结束,他毫无悬念地喝醉了,我决定送他回家,并且和他谈谈。
林伟祺似乎有些无语:“Jodie,阿喵只是得了肠胃炎。”
只有Arno说我拉琴好听,他是尼日利亚人,有一身黝黑的皮肤,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大葡萄。因为父亲工作调动,Arno搬到南非才没几年,他说,听我拉琴,会令他想起他在尼日利亚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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