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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红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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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浅流 第七节

第三章 寒沙浅流

第七节

春荣听她这么说也消了气,心道真是个榆木做的脑袋,李玉贵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算盘拨得生花,简直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点味道来,或是得了万岁爷的示下,绝不能在个宫女身上下工夫。后宫里能够有代步的,少说也得贵嫔以上,李玉贵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么连这种宫规都不知道?万岁爷传宫女问话什么时候让拿轿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听到消息之后脸色都变了,也的确是不合常理。
锦书红了脸,“快别笑话我,我是怎么个情况,你们还不知道吗。”
春荣坐在桌旁的条凳上,直拿手耙头皮,“不知怎么了,这两天头上长了个疹子,又痒又疼,一抓还出水。”她凑过来,拨开头发,“你帮我瞧瞧,像是肿了。”
锦书点了点头,心里又纳闷,照理说敬烟上的人是用不着上夜的,这会子怎么这么问起来?
锦书看了道:“是个疖子,没什么,已经破了,毒水流出来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么发疖子?”一面拿帕子给她掖那疮面,反复地吸了几趟,眼看着瘪下去了,拿搔头沾了上回太子给的生肌膏给她点上,才道,“好了。”
春荣是掌事姑姑,平素总板着脸,行事说话稳如泰山,她不乐意的时候,你就是花钱买,她都不搭理你。今天和她说了这些必是有深意的,锦书不免心慌,央了春荣道:“好姑姑,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好歹提点我,就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锦书微一怔,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别这么叫我,我算哪门子的姑姑!”
她才回过神来,侍寝是特特等,这是春荣以前告诉她的。如今她因祸得福,竟也成了特特等了。笑了笑也不说什么,穿过回廊进配殿换了鞋,再往偏殿去。太皇太后正站在窗前看塔嬷嬷给百灵添食水,锦书因着病过一回,有一天多没请过安了,便跪拜下去给太皇太后问吉祥。太皇太后叫她起来,淡淡问可大好了,又道:“荣儿和你说m.hetushu.com.com了没有?”
锦书霎时面红耳赤,她这么直剌剌一问,心里大觉不快,只道:“姑姑快别说笑了,什么临幸不临幸的。我是个奴才,只按着主子吩咐的做。万岁爷要问话,左不过洗干净耳朵听训,圣驾面前断不敢有别的念头。”
锦书泪盈盈的,对春荣道:“我现在也不盼别的了,老祖宗的决定再英明不过,我情愿上夜,或是送我回掖庭也成。原先做杂役,反倒没这样多的是非。睁了眼睛就有忙不完的活,到了晚上倒头就睡,哪里像现在,天天地担惊受怕。”
锦书嗯了声,心道这掌事不是白做的,别人不知道厉害,一味地劝她往高处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宫里勾心斗角虽不在明面上,暗地里阴招损招网子似的,她是个亡了国没靠山的,有个好歹,死了当狗死。
春荣看着她,点头道:“既然没有,那是最好。你是聪明人,好些话咱们也不便说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样,能远就远着吧!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祖宗算计深,派你上夜倒是个好法子。她要顾着孙子、重孙子,捎带也成全了你,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锦书憋红了脸,讷讷道:“可我真没伺候万岁爷啊,我光在西暖阁里磨墨来着,万岁爷也不待见我,最后把我给轰出来了。”
侍寝的活不是人人能干得的,必须是最最信任的人才行,谁也不愿意睡着的时候死得不明不白。照理说她远远没有达到太皇太后信任的标准,只为了错开皇帝和太子晨昏定省的时辰,才不得已把她放进寝宫里来。太皇太后这一片拳拳之心,真是天可怜见。
锦书听了也笑,啐道:“没正形的,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猴子吗?”
锦书一计较又觉自己说话过了些,春荣原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头的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倒把她给得罪了。往后在一处当差,这要是有了芥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可怎么处?忙拉了她的手愧道:https://m.hetushu.com.com“好姑姑,你可千万别恼我,我是心里着急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宫里旁的宫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来。别人紧着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太子爷也好,万岁爷也好,我绝不愿意和这二位主子爷扯上关系。今天拿二人抬来抬我是李谙达的意思,并不是万岁爷的指派。”
“可不!苓子一个二板凳,带出个掌事姑姑来。”
“你前脚走,后脚太皇太后就收到信儿了。”春荣拨拨火盆里的炭道,“好些事儿是她压着的,像是万岁爷给你抓药,今儿又打发总管太监来接你,这些要是没有老祖宗的口谕,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钻进皇后耳朵里去了。皇后统领六宫,要办你,只消一个眼色就够了。只因为你是慈宁宫的人,她才有忌惮。上回她来讨老佛爷恩典,要拨你到坤宁宫去,亏得老佛爷回绝了,否则你这会子就剩一堆骨头了。”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松快了,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篦了头,拿太皇太后赏的掐金绦子扎上辫梢儿,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背心下头去,一走道,绦子两头的四颗翡翠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来。青鞋轻快地踩在甬道上,路上积水的地方溅起水花,晕湿了袍子的下沿,春荣在后头笑,“这丫头疯了,仔细叫典仪局的看见。”
锦书麻溜地下地换衣裳,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问起二人抬的事来,她就老老实实地招供,顺便表表决心。万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烦闷,别人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上火。
春荣嗔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有力气和我打趣了,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今儿晚上能当值吗?”
锦书道:“袖子长了,铰短一点儿。你下值了?”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慈宁宫的廊庑下,哼哈二将里的小太监平安正在站宫门,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冻得脸色有点发青,哆哆嗦嗦对锦书道:“和-图-书姑姑大安了?”
春荣见她一径推诿,到底有些不受用,寒着脸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别人的事儿我跟着瞎操心,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别多心,我没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爷派来的细作。你这么防着我也是该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谨慎些才好。”
两个人掩着嘴吃吃地笑,锦书没想到平时端着架子春荣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好感不由大生。笑过之后彼此只觉亲近了不少,就靠在炕头上说些私房话,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灯。
锦书应了,直把她送上夹道,再三嘱咐,“成不成的,好歹让人带个信儿给我。”
听差房里聚了几个人,苓子和入画也在,坐在杌子上眯缝着眼看她,调侃道:“土地爷放屁——神气!”
“那不论,”入画道,“咱们这儿,谁也比不上侍寝的份。就是宗人府的头儿,太监总管,也不及侍寝和老祖宗亲近。”
春荣听她别别扭扭地表达了歉意,脸上也没什么喜怒,只低声道:“你也甭谢我,当差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就是了。老祖宗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就是咱们这么多人全摞起来,都不及她一个手指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陪着高祖皇帝打过仗,还救过高祖皇帝的命,这样厉害的人物,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屋里就她们两个,这些话说出口也不拘,要是换作有别人在,舌头在嘴里打个滚,再捅到塔嬷嬷那儿,那就不是玩的了。
锦书没料到太皇太后对皇帝召见的事只字不提,准备好的应对也无从谈起,只得躬身应个是,复退回配殿里去了。
“知道了。”荔枝边走边回手,“进去吧,才大安的,别又招了风。”
锦书抿嘴笑了笑,“真是有些饿了,还叫姑姑给我送吃食,我好大的面子呢!”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油纸糊的窗户上,沙沙响成一片。春荣起身掩上门,故作轻松道:“你是伶俐人,有你在外头我放心。”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该瞒她,斟酌了下才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敬烟上还是https://m.hetushu.com.com你,不过当差的时候换了,咱们俩的活儿匀了匀,往后你早晚不当值,后半夜你替我侍寝。卯初我替换你,到午正再轮换。”
锦书应个是,心想太皇太后真真煞费苦心,只为错开晨昏定省的时辰。这样也好,省得和一干主子们照面,她活得还自在些。只是这样苦了春荣,叫她没日没夜的,还添了差使。
锦书放下手里的粥碗,人蔫蔫地靠在软垫上,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些事一桩桩都扣在一块儿,永远都是她的错。如今是有嘴也说不清,原来是想明哲保身的,可怕什么来什么,哪里有法子避得开呢。
锦书见她万分认真,自然点头应承,“你说,我定不瞒你。”
说了会子话,粥也冷了,锦书下地把东西都收拾进食盒。春荣坐着只顾发愣,她也不方便问她在想什么,两下里都沉默着。外面雨势渐大,雨点落在瓦楞上,砸得噼啪乱响。檐上的水泄下来,流进地基前后开凿的沟里,不远处是个汇总的泄水道:出口高悬着一个石龙头,水从龙头喷出来,隆隆之声大作。
“你跟着春荣好好学吧,”太皇太后道,“趁着苓子还没出去,你的时间也充裕些。这会子上夜还早,你下去吧。”
“那倒是。”春荣应道,“咱们要是猴子,那咱们伺候的主子成什么了?美猴王不成!”
天渐次暗下来,春荣拉了她道:“起来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儿撤锅子换砂锅了,去晚了好东西吃不上了。”
锦书怔了怔,“太皇太后那儿已经知道了?”
锦书回头道:“典仪的太监这会子定有他们的乐子,哪里有空来管咱们。”
春荣虽沉得住气儿,到底女孩还是爱打听的。依着她看,万岁爷和锦书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像隔着宇宙洪荒似的,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不只太皇太后,连她也觉得匪夷所思。皇帝今儿才到慈宁宫请了安,见锦书没在,回去就打发人把她接到西暖阁去了。春荣不由打量她,这丫头,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呢!
春荣嗯了声,搬张炕桌在她炕头上https://www•hetushu.com.com,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贡米粥并一个小菜碟,揭了碟盖儿,里头是码得齐齐整整的四样酱菜。递过勺子给她,在菜碟边上搁了双短筷子,一面道:“饿不饿?昨儿开始就没米粒下过肚,好歹吃点,别饿伤了胃。”
春荣看了她半晌,方问:“你今儿出去过了吧?”
引了线刚要落针,门上的铜搭扣响了一声。春荣推门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见她做针线,笑道:“这是怎么,不好好歇着又忙上了?天暗,仔细伤了眼睛。”
平安笑嘻嘻地应,“都给老祖宗侍寝了还不是姑姑,那谁敢称姑姑?”
春荣深吸一口气,尴尬地问:“今儿万岁爷临幸你了吗?”
“你啊,当真是个傻子。”春荣叹道,“我还想着,你要是伺候过万岁爷了,我就找个时机和老祖宗说去。老祖宗讲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晋不了你的位份,往后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故意为难你了。”
春荣叹气道:“我也知道你难,太子爷的事儿也好,万岁爷的事儿也好,都是比天还大。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防不胜防。我是外人,也不知道你和万岁爷是怎么回事,只劝你小心些,树大招风,怕是要惹祸。”
春荣坐直了把头拢好,笑道:“我才刚看着镜子里,咱们俩真像北园子养的猴子。”
锦书正听那震耳轰鸣,春荣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摆,“问你一件事儿,你老实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许藏着掖着,成不成?”
锦书回道:“姑姑都同奴才说了,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祖宗,不辜负老祖宗对奴才的垂爱。”
天上零星飘起了雨,锦书抬头看,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映着惨淡的天色,说不出的压抑沉闷。穿堂风尤其的大,才站了一会儿就寒浸浸地直往肉里钻。抱着胳膊转身回下处去,之前在西暖阁出了汗,贴身的中衣湿了,焐了这半天还没干,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忙翻出衣裳替换上,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又不济了,复又上炕躺着,只是翻来覆去一味地睡不着,越躺着越糊涂,索性坐起来改春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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