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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1913

作者:沈鱼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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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第四节

第六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第四节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不仅翼轸的病没有好转的迹象,从小家到大国,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变得越发糟糕。
傅荣的情绪整日在担忧和畅想之间游离,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自顾自笑得满面红光,吓得姨娘直跟傅兰君嘀咕,傅兰君则是万分不解。对于男人而言,权势真的如此重要吗?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被权势左右,变得完全像个陌生人。
傅兰君去凤鸣山上看齐云山。
是翼轸家的下人,傅兰君迎出去,那下人跪在雪地里冲她磕了个响头:“顾夫人,我们先生怕是不行了,太太让我请夫人过去见最后一面。”
拖拖拉拉关了两个月,翼轸终于走出了大牢。
傅兰君心里“咯噔”一下。
仵作的验尸结果是:齐云山在狱中长期遭受虐待和毒打,病饿之下积患成疾终至丧命。巡抚不在,仵作验尸后把结果呈报臬司衙门,或许是各方都怕担责任,这件事情就此草草了结。
进入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傅兰君待在家里烤着火想心事,突然有人来报消息。
想到这儿,傅兰君坐立不安,她尽量说服自己这只是自己毫无根据的揣测,但怀疑就如同冬日湖面的薄冰,一旦有缝隙就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她推开门去敲父亲的门,把猜测告诉给父亲知道,父亲听后大为惊讶,他安慰傅兰君不要瞎想,让姨娘陪着她回了房。
他须发蓬乱,愣怔着,傅兰君捡起地上的书,搀扶他起来坐在椅子上:“爹您和图书这又是何苦?几年前您就对我说,大清没几年了,王朝气数将尽,您又何必执着于争权夺势?”
傅兰君一夜未睡,躺在床上的她太阳穴突突地跳,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他在京的线人传来消息,庆亲王奕劻被太后一道懿旨调去查看东陵工程。就在庆亲王离京的些许工夫里,太后已经选中了醇亲王载沣的儿子溥仪为帝,醇亲王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
傅兰君茫然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甚至不知道对于未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现在不过是混日子,混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齐云山在宁安无亲无友,只有一个顾家算是他先前的主家,衙门把他暴毙的事情通知了顾家,顾家派人为他收了尸,草葬在凤鸣山上。
是啊,不大好。翼轸一介文弱书生,身体根基本来就差,他从娘胎里带哮证,在监狱里待了两个月,监狱那是什么环境?漫天灰尘像揉碎的冤魂残片,这两个月又多雨。忌惮着翼轸的秀才身份,叶际洲不敢轻易动大刑,就在细微处下功夫,零零碎碎地折腾人。翼轸牢房的地面上总是有汪水,早晚泼两桶,水汽夹杂着寒气泛上来,把个哮喘病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但他这美梦做得为时过早。十月,京城传来消息,光绪皇帝和慈禧老佛爷都染了病,这一病来势汹汹不比以往,恐怕朝中真要变天了。
傅兰君安慰阿蓓:“总会好起来的。”和-图-书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针石日报》报社被永久查封,凡有大清一天,翼轸一日不可再办报。这对立志以笔杆子唤醒国人的翼轸来说不啻为一个天大的打击。
隔着窗她影影绰绰地望着他,他跟在管家身后踏进院子来朝着书房走过去,只听见军靴有节奏地踩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他整个人就像一杆标枪,瘦得隐隐让人觉得有杀气。
他始终坚称那两篇文章是自己所作,与旁人无关,叶际洲逼问了两个月一无所获,只凭两篇激昂文字将人定罪似乎也缺乏力度。
如果没有南嘉木和孩子的死,如今我会不会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在家门口,傅兰君扪心自问,最终无果。
最终促成翼轸释放的,其实是舆论。这都要感谢杨书生,是他给阿蓓支了一招,让她联系翼轸在文化界的旧友们和国外报纸驻华的记者们,多方舆论施压,把这件事情闹出宁安闹到全国,引起国际关注。正值清廷欲推广新政,新政需得有新气象,难道新政前夕,朝廷还要因为两篇“谏言”而屈死个书生不成?
而他中意的新君,是与袁世凯交好的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
傅兰君陪阿蓓去接他,站在远处看他夫妻两个相拥而泣,百感交集。
傅兰君起身,怅然下山去。
在牢里受了两个月折腾,翼轸消瘦得不似人形,两颊深深凹陷,浑如一副骷髅架子,一双眼睛也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大夫看过后直摇头,和_图_书背着翼轸跟阿蓓和傅兰君说:“情况不大好。”
傅荣一根神经绷得死紧,傅兰君知道他的担忧,他关心的无非是光绪驾崩后会是谁即位,皇亲里载字辈和溥字辈的皆有可能。作为袁党,他深惧和袁世凯有嫌隙的小恭亲王溥伟或者光绪帝的亲弟弟醇亲王载沣成为新帝,那不啻为袁世凯的末日!
路过傅兰君房前的时候,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一眼,傅兰君忙闪身躲回了帐幔后。再探头出来看的时候,顾灵毓已经不见了。
这让傅兰君隐隐觉得茫然又恐惧,到底是她看他看得太清楚,还是太模糊?如果是前者,那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如果是后者,她又是多么可憎的一个妻子!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激烈波动的情绪让人无法喘息,更无法理智思考,或许再过些日子,等到这些事情带来的心潮都平复下去,她就能想出一条路来,但不是现在。
整个九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叶际洲要回京。
若有一日,天地敝如旧衣,知情人统统老去,齐云山是谁?顾灵毓是谁?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曾有过怎样的爱憎纠葛,还有谁会知道呢?
傅荣表情依旧是愣愣的,他喃喃回答:“就算大清完了又怎样?流水的王朝铁打的臣,死了皇帝做臣子的也还是那些人。旧怨已经扎根,必有个你死我活,这哪里是争权力,这是争活命。叶际洲一旦得势,我还不就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更何况,本www.hetushu.com.com就有个隐患在他手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目露凶光,整个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喊管家,管家老钱忙不迭地迎上来,傅荣吩咐他:“去一趟顾家,找姑爷来。”
更何况,翼轸的病不只在身上,还在心里。
接下来两天她也总是魂不守舍的。
难道……傅兰君心里“咯噔”一声,难道那丫鬟就是焦姣?莫非焦姣为救齐云山一命不惜栽赃陷害顾灵毓?傅荣、顾灵毓翁婿俩是叶际洲的心腹大患,若能帮助叶际洲扳倒他们两个,无疑是个好人情,能救齐云山活命也未可知……
第三天,她的不好的预感得到证实。
傅兰君蹲下身来,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那上面简单地写着:齐云山之墓,顾灵毓立。
多事的一年啊,傅兰君转过身,眼睛瞟到挂在墙上的日历,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霜降的日子,霜降后就是秋决的日子……就是齐云山丧命的日子。
她一直在房间里躲到顾灵毓离开,中间姨娘来找她,说是傅荣让她去书房,她拒绝了。
傅兰君心事重重地胡乱翻着书,锋利的书页割破了手指,她站起身来找东西擦拭沁出的血珠子,翻到了一沓旧报纸,是往期的《针石日报》。她看着那沓报纸愣怔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耳边突然响起了傅荣的一句话:“顾家有个丫鬟拿着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叶际洲!”
姨娘问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到底去了哪儿?
但如今他一个人凄冷地躺在黑和图书暗的地下,受虫蚁啮咬,被时光瓦解。
好久没来凤鸣山了,上次来还是两三年前,那时齐云山还在,每次她到凤鸣山上来,齐云山都在。他曾站在白鹿庵这条路前,见到她来,满脸喜悦的欣慰。他曾倚着顾家别院这扇门,见到她来,满脸的惊慌失措。她和顾灵毓在这座山上表过心迹、定过情意,他是见证者。这些年里,他为他们的融洽而喜悦,为他们的胶着而焦虑,如父如兄是亲是朋。再往前一些,在还没有她的日子里,他陪着顾灵毓在山上度过了少年时代那些最孤寂的岁月。
九月里,翼轸终于被释放。
傅兰君的心猛地一震。
顾灵毓来的时候,傅兰君躲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去。
她又想起了焦姣。焦姣到底去了哪里?那日和阿蓓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翼轸和齐云山,她没能找到焦姣,托房东带了话儿,但一直也没等到回信。
大势已去,听到这个消息傅荣捶胸顿足,在书房里发了半天的疯。家人们站在书房外面不敢进去,直到里面没动静了消停了,姨娘才推一把傅兰君,傅兰君推开门走进去,傅荣正瘫坐在一地狼藉里发愣。
齐云山死了,暴毙于狱中,在距离秋决还有半个多月的时候。
叶际洲京城的老娘得了重病,叶际洲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侍奉老娘。闻此消息,傅荣乐得哼起了小曲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嘿嘿笑,一会儿又表情狰狞:“他老娘一命呜呼了才好,丁忧个三两年,我看他还怎么跟我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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