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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1913

作者:沈鱼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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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宁安府 1910,宣统二年,庚戌;宁安府 1911,宣统三年,辛亥 第一节

第八章 宁安府 1910,宣统二年,庚戌;宁安府 1911,宣统三年,辛亥

第一节

双喜临门,又赶上假日,一大早来道喜祝寿的人就络绎不绝的,这份热闹一直延续到了晚上,直到夜宴吃罢,宾客们才纷纷散去。
一双乌木镶金筷横搁在碗上,面刚做好不久,还热着,有袅袅热气升上来。顾灵毓抬起眼睛,隔着氤氲白雾,傅兰君就站在桌子对面,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围裙还系在腰间。她今天穿得很喜庆,像是当年刚做新媳妇的头三个月里那样,一身鲜艳俏丽的红,红珊瑚耳坠、绿翡翠手镯,美得于这个日子而讲是那么相宜,顾灵毓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面,问:“给我做的?”
傅兰君没有说话,只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因为种种原因,去年他没能吃上这碗寿面,今年,他想向她讨回来,他不要她说谢,只想讨她答应过他的那一碗面。
不等顾灵毓答话,她端起碗推开门朝厨房走去,她端着碗的手有点抖,顾灵毓目送她战栗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她再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垂着头不看顾灵毓,只是低声说:“摔了一跤,面都泼在地上了,不能吃了。你回去吧。”
顾灵毓筷子停在嘴边,却没有放下:“为什么?”
顾灵毓已经喝得半醉,他脚步踉跄醉醺醺地回到后院,他和傅兰君的那间小屋关着门,但有暖黄的灯光隔窗透出来,顾灵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推开门。
傅兰君对顾灵毓说:“谢谢你。”
张氏不喜欢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这样一个年轻守寡的https://www.hetushu.com.com人,又曾遭遇过那样的不公,活到现在,心里恐怕只剩下了一口气,这口气只能靠儿子来争,对于一切妨碍她儿子争这口气的人或事,恐怕她都是充满了厌恶的吧。
傅荣死了,死在了牢里,旧疾复发,病来得又凶又急,还没等到大夫赶到,人就殁了。
可是这样俏丽的她却是要杀他的!
正想着,顾灵毓回来了。
眼前的她换了红衫依旧是那俏丽模样。
傅兰君独自一人跪在父亲灵柩前发呆,这一碗面……她该给他做这一碗寿面吗?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何止是一碗面,这明明是余下的后半生。
顾灵毓的视线往下,落到她身上。今天的她多漂亮啊,像他们刚刚做成真夫妻的那天早上,他醒过来,她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金色阳光晕开一身鲜亮亮的红,她小声哼着歌,正往鬓角上簪一朵蓓蕾初开的白望春。他斜倚在床头,半梦半醒里微微笑着观赏了小妻子描眉簪花独自快乐着的全程,直到她发现他醒了,惊吓似的转过身,那时候转过头的她,红珊瑚的耳坠子乱飞,脸上有一层又羞又怒的薄薄桃红,大红色的衣服衬着,生动活泼得简直不像话。那时他踌躇满志,满心以为自己可以让这份生动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南嘉木事发,及至她的父亲亡故,眼看着她的色彩黯淡下去,像是一丛曾沐浴着和风和阳光的玫瑰被摄进了www•hetushu.com•com相片里,挂在死气沉沉的墙上一层层地蒙灰。他曾以为,她身上那种似新婚之时的艳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雾霭随风向四下消散:“本来,咱们两个之间闹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我以为这碗寿面不会有了。”
一碗寿面啊……对于他们这场婚姻,他要求的只是一碗寿面。
顾灵毓花钱托人把傅荣的尸体从牢里弄了出来,停灵在白鹿庵中,待来日扶灵回乡安葬。傅荣并非宁安人士,人死总要叶落归根的。
顾灵毓点点头,他的眼角眉梢有失望在流淌,他还是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在他一只脚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傅兰君突然在他背后开口,声音低低的:“刚才那碗面里有毒。”
那一年……那年顾灵毓的生日,傅兰君下了一碗加料的寿面给他,让他害了两个星期的肠胃病,她为此歉疚不已,鞍前马后,他却说:“……要想补偿我很简单,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给我做一碗寿面就好。”
傅兰君麻木地“哦”了一声,心里想,程璧君什么时候成了叶夫人的干女儿?
傅兰君却突然抬起头喊住了他:“不要吃。”
可是傅兰君知道他想说什么。
青花碗里有一碗清汤面,再清淡不过,一只圆满的荷包蛋卧在面上,一把碧翠的葱花浮在汤上,像顾家今天晚上月下的荷塘。
谷雨这天是顾灵毓的生日。
他自嘲地笑一笑,对面的傅兰君不自在地动了一动和*图*书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脸色苍白,直直地看着傅兰君。傅兰君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手脚发冷,颤声问:“怎么了?”
你们想要他的命,是吗?
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下个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了。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想必他们也从来不喜欢她的吧,过去碍着她知府千金的身份和她虚与委蛇地客套着,如今她已经是落毛的凤凰,雉鸡不如,他们也就懒得和她装样子,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顾灵毓点点头,转身离开。
这一天逢双喜,顾灵毓不仅过生日,还升了职,连升三级,升到了标统,理由是近来剿灭乱党有功。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傅兰君回过头:“谁?”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顾灵毓没有说话,整个人好像已经凝成一座雕像。
顾灵毓拿起筷子,刚要去挑面却又顿住,筷子停在半空中。晚上他在前厅喝多了酒,头脑早已经醺醺然,被麻痹的神经控制不住表情,他的脸上笑眯眯的:“刚在宴席上他们还都祝贺我,说我前途无量。是啊,生日这天升了标统,手底下从此有了一千多号兵,又是才二十七岁的年龄,可谓是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可是我自己却想,一个男人倘若连妻子的笑脸都得不到,又算哪门子的成功。”
傅兰君低声呢喃:“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多hetushu.com.com杀一个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
近来她又消瘦了,看上去分外伶仃可怜,顾灵毓声音低低的:“你我是夫妻,感谢的话大可不必。只是,你还记得刚成亲那年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不,也不全是这样。有一天桃枝从外面回来,悄悄对傅兰君说:“我听到姑爷和太太吵架,太太让姑爷赶紧休了你,说什么程小姐对姑爷一往情深现在又是巡抚夫人的干女儿,要姑爷看清形势别犯浑。”
他推开门走进来,傅兰君正卧在床上想心事,看到他,不由得往墙角缩了缩,顾灵毓的脚步一滞,半天他低低地说了句:“我回来拿点东西,很快就走。”
傅兰君转过头去,说:“我还想在这儿陪我爹一会儿,你先自己回去吧。”
顾灵毓离开后没多久又突然返回来。
傅兰君终日就待在房里,或是去姨娘的房里探望她和她说说话。她不去见顾家其他人,顾家其他人也不来见她。即使那个春节,她也没有和他们一起过,而是和姨娘还有桃枝一起,清清淡淡地吃了顿饭。
他抬起头来,对傅兰君笑一笑:“你还记得给我做这碗寿面,还记得结婚第一年我说过的话,我很开心。”
傅兰君趴在他的臂弯上笑了,她笑得很急促,像是喘不过气来,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袖,滚烫过后是冰冷,顾灵毓一动不动地站着,揽着她任由她发癫。半天,傅兰君抬起头看他,她的脸色因为缺氧而绯红,表情似笑非笑似和图书哭非哭,她问顾灵毓:“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抱住傅荣的棺木,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喃喃道:“爹,你给女儿指一条路吧。”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只有片刻,旋即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外走,傅兰君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说刚才的面里有毒!是砒霜,我给你的寿面里下了砒霜,我想毒死你,顾灵毓,你听到没有,我想在你生日这天毒死你!”
她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为什么,兄弟的血可以染你的红顶子,我却不能,你存心报复我,你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
傅兰君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他走得果然很快,匆匆忙忙从桌子里翻出点什么东西转身就走,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傅兰君慌乱地低下头:“面冷了,我去给你热一热。”
桌子上放着一只青花碗,再普通不过,画的是比翼鸟落在连理枝上,雄鸟亲昵地用喙为雌鸟梳理着羽毛,是成亲的时候傅家的陪嫁。
筷子夹住一根面,顾灵毓说下去:“所以,谢谢你,谢谢你这一碗面,成全了我今天这个圆满的生日。”
一瞬间,顾灵毓笔挺的肩膀倏忽垮塌,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迅速撤回脚步关上门,大步流星走到傅兰君面前捂住她的嘴巴:“闭嘴,你想闹得尽人皆知吗!”
对于傅兰君的归来,顾家合家上下都没有什么表示,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也仿佛她就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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