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其后
第五节
我想过，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可以舍弃一切，去他的救世济民，去他的建功立业，我只要如花美眷，共度这似水流年。
想得多了，近来我老是做美梦。
我心想，就是你了。我也知道，你看着我时，心里并没有想过就是他了。但那时我多狂妄啊，我坚信水滴石穿，信奉心诚则灵，我一直想感动你。
十五岁那年，我带着云山大哥去上海求学，坐轮船到达上海，看着广阔的黄浦江和岸上如织的人群，看着巍峨的万国建筑群，我对云山大哥抒发豪情壮志，说：“我这辈子要实现三件事：一要救世济民，二要建功立业，三要如花美眷。”
我无后顾之忧，亦无后顾之喜，我只有四顾茫然。
我想过，我是不是很蠢，在斋普尔重遇，我像个笨拙的小男孩，试图用可笑的言语吸引你，用针锋相对让你记住我。
我渐渐明白，所谓圆满人生，不过是一场出于无奈的伟大自欺。
他跟我说，生或者死，对他和那人来说并没有太大关系，实际上在那人活着时他们也并没有离得太近过，一千m.hetushu.com.com里的距离或者生和死的距离，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
你竟比天下更难得到。
确实是疯了，是疯，是妥协，是迫不得已之下所能达到的最大幸福。
我还想过，如果我从未参与政治和军事，就做一个普通的书生，每天和你赌书泼茶、谈诗词歌赋和音乐，是不是那些令我们分崩离析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我确实是欺负了你，在你不情不愿的情况下娶你过门。那时我还年轻，多狂妄啊，我觉得我一定能让你爱上我，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顾灵毓
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字
卿既不知我，何必要相识？
他们都说，要回家里，家里还有老婆抱着孩子在等，有村头的俏丫头在攒着嫁妆等。每到这时候我就很难过，很茫然。每个人都有家要回，而我呢？人人为家战斗，而我在为什么战斗？
日记是跳着写的，因此并不和_图_书算太多，傅兰君翻到最后一篇，那是在顾灵毓失踪前，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写的。
可是天下不是我的，连你也是别人的。
我曾心灰意冷过，想放弃心中所谓的道，不管天下，与你归隐乡下，床头听夜雨，明朝看杏花。
民国十五年七月十六字
兰君：
今天早晨，我在自己的鬓角上发现了一根白发。
这一天，是顾灵毓和傅兰君的结婚纪念日。
傅兰君慢慢翻阅着顾灵毓的日记，他的每一篇日记都是写给她的信，他没有奢望过她会看到这些写给她的信，这些信里藏着二十年的秘密，隐秘而悲辛。
前些天去拜会老师，不知怎么的，突然跟他说起这件事情，我跟他说：“如果我死在您前头，您就在我的墓碑上刻，此人志大才疏，一生无成。”
即使没有了爱情，我还是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你看，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的，只是活得好与不好的差别罢了。你不爱我，也好，这
https://ｍ•hetushu•ｃom•ｃｏｍ样我死后，你至少还可以好好地活。
你现在还好吗？我如今在黄埔军校做教官，一代代年轻的小伙子们，英姿勃发的，让我想起自己在军官学校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年轻漂亮过。
顾灵毓
还在打仗的时候，晚上扎营休息，兄弟们围着篝火聊天，总会聊到等到战争结束后天下太平了，自己要去哪里。
兰君：
我这一生失败透顶，民国三年等不到一场雨，这一生等不到一句“我爱你”。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老师是一个很妙的人，你能想象吗，这些年，他不是一个人。
我曾经尝试过这样，想象你还和我在一起，但是最终却失败了，因为老师的成功得益于他知道那个人也是爱他的，我却明确地知道，你不爱我。你不爱我四个字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无法忘记。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上次去见他，我问他，昨天你们在干什么？他告诉我，昨天他和那人在树下对弈了一整天。
问和-图-书题的症结在于，你根本不爱我。
这些年南征北战，我身上挨过无数的枪子和刀剑，但是它们的杀伤力，都不及一句，你不爱我。
你还记得吗，二十三年前，你就是在这一天坐着花轿嫁进我家的。
于是所有的猜测和幻想都成了泡影，只剩下满怀的失落。
更令我欣喜的是，我似乎看到了正确的道路，一条不轻视“民”的民主革命道路，尽管在具体实施上仍有待商榷，但我看到了希望……
斋普尔重遇你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就是她了。
我怀疑每一点我都是错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那时候，我真的认为，世界就在我的脚下，大道通天，繁花似锦，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实现的。
梦到和你在乡下有一间茅草屋，我在门前打井，你坐在荷塘边逗水里的野鸭子。
近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点都令我甜蜜微笑，每一点也都令我黯然伤神。
但每天天一亮，我还是会穿好军装上战场。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说过，武装是革命之本，民主革命和*图*书若想成功，必须有一支自己培养起的军事力量。我愿意奉献余生，为国家培养多一些军事人才。
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多少年啦，四十年，真是吓人一跳，半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
只要心里有爱，爱能让人拥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主观的，全由自己做主，一切的相依为命、相濡以沫都可以在想象中完成，而且这种感觉很真实，他很幸福，他觉得在他心里那人从未离开过。
他心里那个人，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也想过，如果我不是军人，你大概就不会因慑于我身上的血腥气而疏远我。
那时候，你满心不情愿，洞房花烛夜还和我打了一架，明明挨打的是我，你却委屈得不得了，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日记跌落在地上，起风了，发黄的纸张被风一页页哗啦啦掀过。
但潦倒半生，到如今，我发现自己竟一败涂地，三桩宏愿，一桩未成。
我曾经尝试过向老师学习。
我梦得很美，想得很美。但每次到最后，都会蓦地想到，你其实根本不爱我。
很妙是不是，在普通人看来，他就像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