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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得地笑了：“心有什么好？”

谁在乎呢。

柳维扬一本一本地解开封印，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还慢慢地向自己的方向走来。按照天条，存放禁书的书室是任何仙君都不得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向聒噪的花精：“请用。”

另一个则挥挥手：“算了，人也看到了，还是快些走，要被发现了就要被罚了。”

可是内堂已经有人了。

沙罗两朝，枯荣双生。

柳维扬身姿挺拔，抬手按在胸口上，忽然引出了长长的一条细线，是他的元神：“我可以证明。”

“你我这一局，我赢。”

禁书都是被仙法封印，且留存在上面的仙法印记依旧强大。

他现在有的再不是对先神们的敬畏，而是一种奇特的、跃跃欲试的挑战。

柳维扬想到雪山里镶嵌着的蓝宝石一样的湖泊，那个人说只是想有一颗心的表情，忽然有所醒悟。

同行的少年嗤之以鼻：“装得这般人模狗样！”

“……咳！”花精被茶水呛住了。

那位传闻中的奇女子撩开珠帘走了出来，笑意娇媚：“阁下的词是好词，只不过太过潇洒落拓了些，不像君子该有的情怀。”

花精微微张着嘴，目瞪口呆状盯着他看，艰难地说：“你……你这是在笑吧？”

第二年，邪神同九重天庭正式开战，战火烧过平静多年的边境，竟然直逼过来。

“哎，你们看那人是不是跟离枢君长得有几分相像？”穿着白衣的美貌少年突然开口，他叫白练，生得身形颀长，微微前倾身子的腰身就像水蛇一般，可惜是个男人，屈才了。

其实他和玄襄曾经在少年时见过一面。

容玉那日并不在场。

他孤身往西南而去，蛰伏其中，等待时机。

同年岁末，西方的邪神遣来了使节，奉上了一只精雕细琢的碧绿琉璃盏。当琉璃盏盛上了酒浆，一时间碧光大作，酒盏上似乎有隐约有人影晃动，那幻影晃着晃着，突然间从杯壁上走了下来，在大殿上舞姿翩跹起来。

他也的确是见过她。

他自然也认得出她。只是近百年来，她从未踏出自己修行的地方一步，许多小仙都不认得她了。

他念完最后一句，墙壁上的灯忽然暗了一下。

“这里不会有的。”容玉看着他，像是读出他的疑问，“因为ｈｔｔps://www•hetｕsｈｕ.ｃom.ｃom这里的书，大多都是我整理过的。”

“我不想掌控天地，我只是想知道，我不知道的这一些。”柳维扬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你不相信？”

无欲无求才是他们修行的最终目的。

他记得当时自己喝醉了。他从来不喝酒，醉酒虽然能忘记忧愁，可是醒来之后，只会更加怅然若失。他需要的不是逃避，而是清醒。

他突然想起有一日，他们游玩到西域一处小国，那里的酒十分出名，那里的人民拜奉的居然是西方邪神。

那时的柳维扬在一群少年仙君中并不显山露水，沉静稳重；而玄襄正是意气风发，天命风流。他们两人，原是同根而生，却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已经将这一生所有情感都消耗在追寻冥宫的奥秘上，那刻在他元神上面的文字不断地提醒着他，挑动着他跃跃欲试的决心，再不会有什么别的可以轻易扰乱他的心神。

他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他流落凡间，记忆全失，玄襄却这封印里沉睡多年，这封印便如上古时期的一片混沌，没有日月，没有河山，没有那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只有一片死亡的寂静。

天帝震怒，当场将那使节送上天刑台，也给了邪神开战的理由。

“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

柳维扬第一眼看清她的脸，不由倒抽了一口气。他清清楚楚记得她眉心那点精致的朱砂印记，还有那些上古文字烙印在自己元神上的痛苦，两者密不可分。

容玉走后，那大片的湖泊忽然变成了青碧色，浓烈如毒。

其他几人立刻全部转过头来，盯着少年柳维扬看了半晌，只差伸手去拉扯他的脸：“像是有点像……可是你不觉得如果离枢君这么笑……”少年们顿时打个了冷战，摇头道：“想想就觉得可怕。”

容玉是上神。

容玉轮回七世那一日，玄襄一直追到黄泉道，斩落剑下的鬼尸几乎将夜忘川给填满，江水红过了彼岸花。这一场乱战差点使得幽冥地府崩坍。

七月初五，宜出行搬迁。

柳维扬抬起睫毛，嘴角的笑意还是没变：“我突然想起来，玄襄他不知道怎么有了喜欢的人，她去轮回转世，他才会想跟着去。”

容玉笑得有点嘲讽的意味：“冥宫的秘密，可以让你在这个世上再和-图-书无一人同你比肩，九重天庭根本不在话下。”

几个同他结伴而行的少年推推搡搡，都想进去一睹那凡间女子的芳容。

花精很聒噪。她说是因为自己几百年几千年都在一个地方，不能动不能说话，所以一旦有了人形，能动能说话了，废话难免就会多一点。这些话他觉得和胡诌差不了太多，他是沙罗托生，曾经也有千年时间在一个地方，后来化了人形，他也没这么多废话想说。

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寻找，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他倏然转过头，想要出手，只见那个人站在不远处，他的仙法触及不到她。

柳维扬垂下眼，嘴角忍不住上扬。玄襄，你机关算尽，原来也有会今日。

她一直以来离群索居，也没有什么交好的仙君。

衣饰华贵的少年玄襄斜斜地坐在矮桌面前，意态慵懒，眉目间仿佛有山水千山一般，自有一股风华入骨。他旁若无人地为自己斟酒，慢声吟道：“霓裳胡姬玉管箫，玉阙紫阁龙凤鸾。庙堂倾盏，何以秋伤，烛影画壁金樽，却罢愁去、得卧美人膝，千载风流不若一场醉。”

柳维扬淡淡地回答：“还没有想过要回去。”

他已经活得太久，那些苏醒的记忆扑面而来，他需要安静地思考。

“可你已经知道了天地间最大的秘密。”

邪神的使节再次到来，这次没再带来什么琉璃酒盏，而是带了新登位的玄襄殿下的一句话，他指名道姓邀请容玉前往楮墨城。虽然邪神想要攻下九重天庭也要付出极端惨重的代价，但对于天庭而言，此时的战局已是倾颓，只怕不久之后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倒塌。

七彩琉璃幽幽地泛着光。

容玉松开手，将指尖不断环绕的文字交付给他：“你现在已不像一个仙君。”

“我时常在想，我为什么要用我的血去养那棵快枯死的沙罗？天地循环岂是我可以改变？”

他突然想，也许这一辈子才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每当他觉得苏醒时，又将跌入另外一个梦境，如此往复，无限循环。玄襄的梦里，有一个人，他就可以沉睡一辈子。可是他的梦呢？

容玉毫不犹豫地接过。他们的元神都不能够直接暴露给别人，毕竟那是身体乃至整个灵魂里最脆弱的地方，她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让他元神破碎、永不超生https://m.hetushu.com.com。而人的心，却是那么复杂而迂回，如果不是那个人有意出示，任凭她是上神，也无法找到对方的元神所在。而从元神深处传来的震荡告诉她，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只是想追寻他所不知道的那片领域。

他在失去记忆的时候，仍然会有一种感觉，他和玄襄本就只能活下来一个。

那酒，色泽青碧，浓烈如毒，名唤碧落。

手心里那串七彩琉璃似乎微微发热，那是玄襄的魂魄，提醒着他，在楮墨的魔境里发生的事，并非仅仅是一场梦。而这梦中，他同玄襄握手言和。

“他？邪神玄襄？”

同座的几位修为深厚的仙君也是一副惊恐的表情。

玄襄抬起头，看着她，细长的手指缓缓摇着折扇：“在下只是比君子卑鄙一点，却比小人坦荡许多。”他笑意醉人，只是这么看着那女子，对方竟然一下脸红了。

容玉不知从哪里得来这个消息，居然主动来找天帝，表明愿意前往楮墨城。只是玄襄明面上说是邀请，实际上却是有挟持她为人质的意味。

他大概也是得了妄执这种病了。

这本是违反天条的。他此时已是名头上跟着一大串仙号的仙君，别人都忘记了他的名字，只是以仙号尊称。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他堂堂紫虚帝君，会做出这样的事。

——直到，故人相逢。

然后茶室里再次剩下他一个人。

而西方邪神的始祖黑龙曾因挑衅先神女娲而被斩落剑下，其中纠葛十分复杂。

那是一个着了淡青色衣衫的女子。

烙印在他的元神上的上古文字似乎活动起来，发烫到有些疼痛。

“只是因为想知道。”

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小仙还能笑嘻嘻地评论说：“这位仙子比月宫上那位要美貌些。”

容玉在桌上留下几个字：西南，朱翠山。

柳维扬却知道，容玉是没有心的，她本是混沌时分的一盏琉璃灯，彻夜长明，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了灵性，化为人身。

容玉是先神女娲的弟子，还在天地混沌之刻，她曾化身为灯，是混沌黑暗间唯一的光源。盘古氏劈开天地后，将混沌收在一处，之后的先神将轮流守卫。她是继女娲先神之后，即将守卫混沌之所的最后人选。

只不过最开始，她是站在论佛法道法的莲花台上，下面是他们挤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倾听。思辨到精彩和_图_书处，往往就是她在那里舌绽莲花。再后来，换成他站在她曾经的位置上，下面是一群小仙，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些场合。

她将手掌朝上，那些文字突然变化，变成他看不懂的，大片大片飞速掠过：“这些文字都是记在我的元神里，你想知道这个，是为什么？”

柳维扬也在送行的人流中，只见她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同自己的视线相遇。她慢慢地笑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两个字：再见。

他恢复了记忆，就不太能够再这么心无旁骛叫出容玉这个名字。她的名字对于九重天庭来说，也是尘封起来不可描述的篇章。

柳维扬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说过这回事，他很快开始解读那些上古文字，这些文字他从未见过，只好从古籍上开始查找，慢慢吃透。每解读完一段，他便对冥宫里的一切更加入迷，他知道冥宫便是开天辟地后收起天地混沌的地方，如果自己要进入冥宫，就必须拥有足以挑战先神们的仙法。

柳维扬拿起那串七彩琉璃，突然轻轻一笑：“你太会利用人心，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会害了你自己。她根本不会有凡俗的情感。她说想要一颗心，可是有心有什么好的，它只会让人变得犹豫、怯懦、胆小，最终感情用事，做尽蠢事。”

那些文字都被深深烙印在他的元神里，好像是紫虚殿内那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他脸色苍白，神情淡然，居然还能微笑：“无所谓。”

西南地处偏壤，八百里青山连绵，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阔无边，数峰交错，行如北斗紫微，是一处好地方。

容玉大约也醉得差不多，看着他笑，那笑颜像是吹不散：“你其实跟他一点都不像。”

一日，他在地涯看书，突然翻到关于冥宫的一处记载，只是写得语焉不详。他翻遍了地涯所有的藏书，只收集到零碎的一点消息。冥宫是上古洪荒的先神们用最后的心血建造而成，里面是天地终极的奥秘。

花精一反常态，甚至有点恭敬地拿起杯子，观赏完茶色后才小心地喝了一口：“你以后还是会回天庭吧？”

容玉遥遥朝他举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冥宫选中吗？因为我没有心的。”

茶香盈满于室，他们终于还是从楮墨的魔境之中回到现实。

“那只是玄襄的一厢情愿罢了，就算他现在站在对方的面前，那人hｔｔｐs://m.heｔushｕ•com.cｏｍ也不认得他。”那茫茫雪山里镶嵌着的蓝宝石般的湖泊，便是容玉最后的归宿，自此之后，她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凡人。

柳维扬坦然地承认。

他把容玉告诉他的所有故事串在一起，连成一条线，只是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他依旧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即使是现在，他还是相信，无用的感情都不应该存在。他只是深思熟虑，然后坚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那时他下凡历练，经过一间酒坊，那家酒坊远近闻名，传闻开了这间酒坊的是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若非她青眼有加，别说露面了，就算有再多银子，也不给佳酿品尝。而在凡间，少有女子能做这样的营生。

这是他在天庭之上最后一次见到容玉。

“当然不信。”这世间的人们，不管是仙君或是凡人，都陷在一团泥沼，无非名利。

她前往楮墨城的那一日，天色灰蒙蒙的。她撩起宽大的衣摆，缓缓踏上七彩华光撵，然后回头看过来。

他知道自己已沉溺得太深。

容玉轻轻一抬手，书室里所有封印顿时破碎了一地，她的指尖萦绕着一串串上古的文字，柳维扬认出有几段是禁书里面的内容，他刚刚翻看过，还记得一清二楚。隔了许久，容玉才问：“你在找关于冥宫的书？”

柳维扬想自己已被这奥秘引得入魔，甚至不顾西方邪神同天庭长年战火，进入邪神的领地寻找关于冥宫的消息，又几回下到凡间，查看各种传说典故，想找出一点点联系。最后，他在百般无奈下，打开了地涯存放禁书的书室。

“其实按照玄襄殿下的皮相来说，也很少有人看到而不心动的吧？”花精的想法总是有点奇怪。他们已经活得太久了，如容玉，如玄襄，或是如他，对于单纯的容貌其实并不在意。

只要是双生沙罗，必定有一个无法存活下去，更不用说化为人形了。唯独他们例外。

她看了看已经被解开封印的禁书，再看了看他，微微笑道：“我是容玉。”

柳维扬在纸上记下这一行字。

那日的场景是座下的仙童道听途说，再添油加醋转述给柳维扬听。尽管这一场闹得轰轰烈烈，玄襄终是没把人带回来，背地里沦为他们私下的谈资。白练灵君说，玄襄定是长得太丑，不然如此君王冲冠一怒，红颜怎么连头都不回，这丢人可丢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