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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是最后一次。父亲和她说话。

叶念把平面地图卷成一卷，打算先在各处走一走。谁知才刚踏上校门口的宽阔石阶——据说，这个台阶当初修建起来是别有一番深意的，取自“登上知识殿堂的阶梯”之意——她手上的地图就被人飞快地抽走。叶念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人，是位中年女性。对方见叶念看着她，晃了晃手上的纸张：“你不是发传单的？”

叶念轻声问：“基督教相信原罪，是吗？”

公交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叶念下了车，身边人流往来，熙熙攘攘，这个场面比她能想到的还要热闹许多。

那次之后，叶念再没去过类似的活动。

父母经商多年，在本市和邻近的省市都购置了厂房和设备，因为当初在工商局领营业执照的时候，是以合伙人的投资方式注册的，而合伙人以家中亲戚的名义备注。到头来，所有资产却因为这个原因被瓜分一空。外婆是旧时代的女子，性情温和而软弱，没怎么读过书，身体也一直不好，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念父母的心血白白流走。

外婆觉得对不起叶念，觉得是自己让她受委屈了。

这也是不久前的事情，叶念在课间送班会记录过去。高三下一节看来是上生物解剖的实验课，林修穿着白大褂出来拿记录本，叶念陡然有了走进医院里看病的错觉。以后开会的时候，看见他面前整洁的会议记录，总会很不恰当地联想到手术台。

是以叶念的心态如此平和。

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懂得很多事情，也开始经常性的失眠，就算是入了梦，也会在梦境中听见那一串串咳嗽声。她知道外婆身体不好，劝过几次，外婆都没答应。老人都是有些迷信的，怕进医院。老一辈人总是觉得，进了医院，那必定是大病，可能有去无回。

暗恋是件无伤大雅的事，更像欣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远远地驻足观望，没有将心事说出口的余地。

外婆说，祷告的时候要诚心，上帝一定会听见的。

而她充其量不过有幸在一中读了半年书，之前不曾参和图书与过其浩瀚光辉的历史，之后也必无可能创造出未来新篇章，却要去参观这个学校的校庆，真是要命。

而父母所开的车，却在高速公路的岔道口上被一辆迎面而来的重型货车撞上。那个司机熬夜开车，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瞌睡，睡过去了。

叶念仰起头，冬日的阳光是如此温柔而绚丽，微微眯起眼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声音大约是在笑吧：“是刚才有事情耽误了。”

这个期间，外婆认识了附近教堂里的义工，都是些年轻女孩子，她们信仰上帝。外婆出院后也跟着受洗，每周按时去礼拜，格外虔诚。

要付肇事全责的是对方。

年近古稀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由家人推着行走；拄着拐杖的长者碰见故人时，激动地伸出手去；中年的朋友重逢，不断念叨着这些年的故事；还有刚毕业不久、焕发着青春活力的大学新鲜人……

叶念劝了很多次，外婆总算答应去医院检查。诊断书出来，医生断定是肺炎，留院观察了几天，觉得没有大问题就办了出院手续。

其实叶念睡得很浅，夜里只要一点细微的动静就会被惊醒，醒来后却装作熟睡的样子。

叶念握住扶手，听着软软的童音向她诉说学了几个英文单词，画的画儿被老师表扬了，一直维持着笑意。这个世界还是总归是美好的，这一切都值得感恩。

班上一位才女曾文学社杂志上发表过一篇习作，形容“走进一中校园就如同走进了动植物园，一眼望去里面有各个品种的猴子和满地跳的青蛙”。由此可见，帅哥资源十分稀缺。

咳嗽是外婆的老毛病，有一回她却看见外婆咳出了血来。其实她后来才知道，外婆已经不是第一回咯血了。她居然直到现在才留心。

可是上帝并没有听到。

十二月下旬的h市寒流骤降，气温从此坚定徘徊于五摄氏度上下，不由使人对温暖的被窝心生眷恋。叶念听到手机闹铃响起的时候，已经睡到自然醒，正在散发着独特太阳气息的、厚实柔软的被子中辗转反侧。和_图_书

途中路过一间不大的教堂，她便直接走了进去。现在不是周末做礼拜的时间，教堂里空空荡荡，管门的大伯把腿搁在桌上，脸上罩着报纸，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而在这之前，也会有很多女子仰慕过王子。

之前递给她平面地图的女生尴尬地插话：“这位……也是校友。”

叶念是请了半天假从学校里跑出来的，医院和学校大约有三四站路，她没有坐公交车，而是慢慢地走回去，有很多事情需要冷静思考。

林修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热情的学姐学妹们围着追问近况。叶念见他一时脱不开身，便独自沿着体育馆到教学楼的小径走去。

叶念郁闷地看着他，他还真的问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居然能够问得出口：“刚才我在发传单。”

小女孩看看妈妈，再看看叶念，最后甜甜地叫了声：“谢谢姐姐！”

外婆再次进了医院，这回的诊断结果很糟糕，肺部有大片阴影。不是肺炎，而是疑似肺癌，这还需要进一步确诊。

这里有她做过的最后一次努力。

叶念见她两手空空，宣传单都已经发完了，于是微笑：“没关系，我记得怎么走，不用平面地图。”

叶念常常听见外婆在半夜里咳嗽，一声声，极其压抑，生怕将她吵醒。

叶念一个愣怔。

这个暑假极其混乱，好像一直没有天亮过，茫然无边的黑夜，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各种杂音纷纷扰扰。期间，好像那个肇事司机的家人来过，重型货车份属的公司人员来过，还有亲戚各种各样脸孔从眼前晃过，叶念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她觉得自己是个感情比较淡漠的人，那些不相干的个体从前就没有参与过她的生活，如今又怎么能够再轻易介入其中？

叶念坐在最前排的位置，看着讲坛上两人高的耶稣塑像，阳光那样平和地映照在他脸上，一切如此安详仁慈。隔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坐在她身边，那是本市教会的牧师。他穿着黑白两色的牧师服，年纪绝对不超过四十岁，和电视上的年老牧师相比m.hetushu.com.com，实在算是很年轻了。

公交车再次停站，上来一对母女。小女孩穿着鲜红色的厚尼大衣，一双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因为够不到扶手而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叶念站起身，把座位让给她们。母亲连声说谢谢，然后又推推小女儿：“快，谢谢阿姨。”

叶念狠狠心，从被子的温暖包裹下挣脱出来，裹上厚睡衣去卫生间洗漱。锃亮的盥洗镜映出一张略微苍白的脸庞，黑眼圈有些明显。她低下头，用温水冲洗着脸，想把所有负面神情冲刷掉似的。她常常会失眠，有时候又会在睡梦中面对一个接着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梦境，这已经成为习惯，无法被恰当地纠正。

牧师说，只要你诚心祷告，我主会听见的。

叶念毫无波折地被一中录取。

林修缓下脚步，和她并肩而行：“哦，什么事？”

每家小孩都会有叛逆期，而叶念没有，父母要养家，给她力所能及最好的吃穿用度，她为什么还要故意惹出些事情来让父母为她操心呢？

大多数人的童年都是伴着很多很多的童话书而过的，童话故事里面的王子捡到了灰姑娘的水晶鞋，吻醒了白雪公主，解救下被巫女囚禁在高塔的女子，砍倒荆棘战胜了怪兽，最后和心爱的人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叶念有一回陪着外婆去教堂，穿着白袍的牧师用生涩的普通话讲了《圣经》中创世纪里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叫诺亚方舟。滔天的洪水淹没整个世界，而与此同时，那艘载着上帝旨意的船幸免于难，船上有老虎、狮子、长毛兔、斑点狗——也会有苍蝇和蟑螂。上帝从未将谁给遗失。

叶念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看起来还会像高中生么？那真是可喜可贺。每每听见小孩子用软软的童音喊她阿姨，就感叹青春不再，飞快地升级成阿姨级的人物，连被喊姐姐的资格都没有了。她掉转头，蓦地瞧见林修站在上面两节的石阶看着她，骇然：“你不是进去了吗，干嘛又走出来？”

叶念却想到一个英语课本上的笑话。小男孩希望得到一和*图*书份圣诞礼物，于是在晚上大声地对着隔壁祷告，母亲说，祷告只要在心里默念就行了，上帝会听到的。而小男孩则说，因为隔壁住的是爷爷。

每走出一步，现实渐渐远去，而昔日时光重现。

十六岁的女生还处于会做梦的年纪。班上有个女生是早读书的，比一般同学都小上两三岁，有粉嘟嘟的脸颊和胖胖的手臂，下课了还喜欢叼着棒棒糖。女生和叶念同桌，在数学老师凶猛的目光下偷偷看藏在抽屉里的闲书，或是一本少女漫画，或是某某言情小说，然后压低声音说：“你觉不觉得林修学长就像小说里的完美男主角一样？”

这几日的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一中一百五十年校庆的消息，回顾着这百年老校一路走过的风雨历程，其中涌现出的杰出人才，每年居高不下的大学升学率。

公交车在冬日微微泛白的日光下姗姗而来。

这种仔细体贴有时候还真要命，她应该算是哪个班的？

对方略有尴尬，嘀咕了一句：“我当你还是学生呢……”

叶念被老师点到名字，站起来简单地回答了一下解题思路，然后坐下：“我觉得他应该去当医生。”

她走到一中的正校门，站在大门两侧的穿着整洁制服的女生递给她一份宣传单，上面详细地绘着校园的平面地图。虽然在这里待过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校园里的基本布局还是不会忘记的。只是校友人数实在太多，每个教学楼和会场都写明了这是给哪一届、甚至还细分到哪个班的校友休息聚会场地。

高中的学习生活十分单调，一天在校十小时，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各门学科轮番上阵。就连中午那点休息时间，也常常被学生会给占据。那时的学生会长是林修，是个气质极佳、长相俊雅的男生，品学兼优，不多说话，待人温和而耐心。

中考前一晚，叶念接到父亲电话，说他们正从外地赶回来，然后要为儿女庆祝考上本市最好的高中。考进一中，就等于一脚踏进重点大学。

叶念裹着被子爬起来，打开衣橱柜门，望着里面的衣物思ｈeｔusｈｕ•ｃｏｍ.ｃom考。看来看去，最后望定一条桃红色的羊毛连身短裙。这裙子是前段时间和陆晴一起去逛商场时，在她的大力怂恿下买下来的。商场采光一向极好，试穿后站在镜子前面的效果更佳，可是买回来后一直没有穿的机会，只能闲置在衣柜里。工作的时候，自然是怎么干练简单怎么就好，更何况这样质地的衣物就算送洗也很麻烦。

同桌的女生咬着棒棒糖，把看完的言情小说塞回抽屉里，笑着说：“他算是我们一中的王子，对吧？”

但她还是跟着一块儿祷告，然后告诉外婆，她希望上帝能够答应她，让一家人平安健康。

她的家人，也只剩下外婆而矣。

扩音器中的女声深情并茂地念白：“欢迎您莅临本校！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冬日，昔日同窗，好友知己，重聚一堂，心中欢悦之情不可言表……”女声渐渐远去，随之而起的是一首校园老歌：“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跟我在一起，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因为我知道有人一定会迟到。”

而暂且的平衡终将被打破。

她只有外婆一个亲人而矣，再不能够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了。

是的，每个人生来就是罪恶的，来到尘世只不过是为了洗清这样的罪恶。外婆是那样老旧而善良的人，难道连她也是罪恶的？

人潮一拥而上，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座位。幸亏今天是周末，挤车的人比平日少了不知多少倍。叶念坐在临窗的位置，别过头看着车窗外正飞快后退的景致。说实话，林修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参加母校校庆，还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毕业后，她也去过一次景阳高中的同学会，无非是打听某些人的近况，诉说自己的情形，或是炫耀又或是诉苦。

叶念低下身，望着那双无忧无虑的清澈眼睛，微笑：“乖，叫姐姐。”

记忆中，叶念最亲的人是外婆。父母是商人，长年在外面为生意忙碌，根本顾及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