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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云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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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州鼙鼓浓 二 大婚之夜

第六章 北州鼙鼓浓

二 大婚之夜

卫青浑身发颤,蓝袍的衣角在簌簌发抖,他一言不答,向马臀上挥了一鞭。
“为什么要我娶那个女人?”卫青的眼睛发红,“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能为自己的婚姻和感情负责……我心中自有喜欢的人,我有权利等她。”
“你后悔了?”老妪忽然嘲笑地问道。
“我说这是个有来头的人,你偏偏不信。”老妪低声埋怨老伴,“还召集了那么多的少年,来围攻皇上,这是谋反的死罪,你是活不成了。”
不一刻,她带进来一对老夫妻,拾阶进入正厅。
“记得就好。”平阳公主翘首望天,说道,“我的书房里,还有另一块先帝手书的黑匾,上面写着一首诗,我想,今夜应该让你看一看了。”
老妪不禁红了脸:“你又来了。我喜欢他,当初为什么离开他?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县官夫人不当,跟着你这个贼砍头的,到南山下开旅店?”
“你还能记得,那三面黑匾上写着什么吗?”平阳公主问道。
“皇上安好。”平阳公主笑着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皇上,今夜怎么兴致这么好,来看姐姐?”
“你不必谢,朕是为了报婆婆的恩德,才赏你官职,你从此领份俸禄,带着婆婆到长安城买幢宅子住下,过过休闲日子。”武帝忽然将脸一板,“下去吧,若依你的无礼言行,本来应该斩首示众!”
“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姐姐。”平阳公主微笑道,“是皇上自己赏识你!这些年来,他已经留意了你很久。昨天,他终于正式下了决心,要启用从来没有立过半点军功、从来没带过兵的你,来承担驱灭匈奴的大任!”
平阳公主听得怔住了,她竟然没有喝止他们在武帝面前的无礼举动。
还没等平阳公主转过身来,武帝已经大步走进了回廊,笑道:“姐姐,好久不见了,朕心中时常思念你。”
“你是一个天生的大将……”平阳公主叹道,“所以,你必须娶妻生子。沙场无情,谁也难以预料你出关以后,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你现在是卫家唯一的男儿,应该为卫氏家族留下后代。此生……我们已经没有缘分,你就把我看作是和卫子夫一样的姐姐,而我会将你当作一个和*图*书弟弟。”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他飞身上马,正要策马离开,忽然听见树影下,平阳公主的一声低呼:“卫青!”
卫青抬起头来,看着寒星闪烁的天空,流下了男儿的眼泪:“为了这个时刻,我已经等了二十年……”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那老翁虽然有六十来岁光景,但腰杆笔直,气势雄壮,他一眼看见武帝,便将手扶在腰剑上叫道:“就是他,公主,这厮不是好人!”
平阳公主抿唇笑道:“休得无礼,这是当今皇上。”
平阳公主披起衣服,笑道:“我去替你解释。”
“皇上。”平阳公主忧郁地看着他,“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度过自己的青春?今年,皇上已经快三十岁了。您还记得十六岁时,在先帝灵前发下的誓愿吗?”
“你必须娶妻。”平阳公主轻轻拭去自己脸上的冷泪,从树影下走了出来,“数月之后,皇上就将拜你为骑将军,与公孙贺、李广、公孙敖他们三个一起出关,与匈奴全面作战。”
而远去的卫青,却心事如沸。
她高擎着铜灯,缓缓关上门,回过头来说道:“皇上,先帝一辈子惦念的,都是平北。匈奴人威胁着我们父祖的江山和基业,已经长达七十年。高祖皇帝、高皇后、孝文皇帝和先帝,为了保证国内有适宜农耕和复兴百业的平静环境,迫不得已,都只能采取公主和亲、开边市这些妥协的方法。匈奴人是游牧民族,即使年年和亲,他们也永远不会停止对大汉边境的侵扰。倘若养虎为患,那真的会成为国家的灾害……”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上个月,卫子夫向卫青提出这门婚事之后,被卫青一口回绝,他根本不屑于理会什么“梁王外孙、丞相之女”。
月光下,平阳公主缓缓转过了身,留给他一个冷酷无情的侧面。
“我认识你的时候都三十多岁了,还怎么生育?”老妪的声音含忿,“你既然嫌弃我,那我明天就走。”
老翁老妪都吓得战战兢兢,叩头谢恩而下m.hetushu.com.com
身材高大、相貌威风的武帝,将外氅扔给身后的侍臣,哈哈大笑道:“适才朕在柏谷打夜猎,没有水喝,带着两个侍卫跑到一个小旅店,向开店的老翁讨杯水喝。那老翁见我们皮肤黝黑,马前有刀戟和弓箭,以为朕是个关外大盗,骂道,要水没有,要尿倒有一壶,你们喝不喝?朕大怒,拍着腰刀喝道,我是你属地的主人平阳侯,你们怎么敢这般相待?不料那老翁见过些世面,也喝道,平阳侯我虽然没见过,听说是个白面郎君,相貌俊美,你这张黑脸,一副纠纠武夫的模样,也想冒充号称美男子的平阳侯?老翁奔出门去,聚了几十个当地少年,围攻我们。朕发怒拨出腰刀,岂料刚刚跑出门外,就被绊马索绊倒,给老翁捆了起来,打算天亮后交官审理。亏得那家的老婆婆有几分见识,她看了朕的气度模样,趁夜偷偷放了朕,还从厨下热了一碗鸡汤给朕喝下。谁知我们三人走的时候,碰响了后门,那几十个少年,跟在朕后面一路追杀过来,只怕到了此刻,还在你的公主府门前吵闹。”
一旁站着的武帝,也看得饶有兴味。
平阳公主走上前去,用袖子拭去匾上的浮灰,轻声念道:
平阳公主独自坐在画堂的廊下,毫无装饰的她,在慢慢啜饮着一瓶烈酒。廊外,竹影婆娑,月色无限寒冷,像淡白色的冰块一样冻凝在地下。
无奈之下,平阳公主亲自出府见他。
“走?你往哪里走?”老翁恨道,“老子认识你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好好地在北军里当一个校官,新立了军功,有的是前程……就为了你这个婆娘,把一生都断送了。在乡下当着平头老百姓,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平阳公主固执地背对着他,周围,路断人稀,只有灞河水在呜咽。这是她从小到大无数次骑马漫游过的道路,闭着眼睛,她也能找到哪处转角、哪棵古柳,而这灞河,也见过她从成婚之后流过的多少眼泪,因为曹寿的背叛,也因为对卫青那无法停止的思念。
武帝的眼神有些惊讶,随着平阳公和_图_书主往书房里走去。
面前的案上,放着卫青亲手写的喜帖,深红色封面上,绘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案,旁边有名家手书:“百年好合”。
乌骓马立刻四蹄腾空,向林外的大道上驰去,在阴暗的夜色下,他的背影很快驰离了平阳公主的视线。
老头儿跪在地下,连头也不敢抬,答道:“奴才叫李凡。谢皇上不杀之恩,奴才心中有愧,不敢领赏。”
武帝面对着黑匾,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表情。
“去娶赵吉儿吧,好好爱她。”
卫青怔住了,当夜他纵马来到灞河边的平阳公主府,要求面见公主。
“你没有权利等她,”平阳公主高傲地昂着头,“因为你不配。公主下嫁的对象,永远是列侯,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凭着裙带关系发达起来的太中大夫,你有什么资格向她表示?你必须明白你的身份,你合适的结婚对象,不过是一个庶出的王女。”
“公主,皇上来了。”廊外,如意低声回奏。
老翁的手无力地垂落,夫妻二人不禁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匾上所写,分别是匈奴、诸越和西南夷。”武帝庄容回答,“先帝曾经对朕说,这是国家的三大边患。”
卫青哑口无言,良久,他才退后两步,点着头叹道:“好,好,好,平阳,你竟然如此轻视我,将我视为攀女人裙带飞黄腾达的登徒子!你等着……最后,我一定会让你知道,出身奴籍的卫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家世高贵的赵吉儿,给卫家家族再次增添了光彩。
十三年前,孝景皇帝重病不起,临终前他将太子叫到自己的床边,当时他已经痰涌,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僵直地指着殿上高悬的三面黑匾,喉间发出咳声。
他发现,大姐从前的泼辣豪爽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那份骄傲、自信和果敢,仍时时在这个瘦弱沉静的人身上闪现。
推开书房虚掩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尘土气味,平阳公主手持着一盏青铜飞雀灯,立在门前,将房间照亮。
看着这一对老夫妻在画堂的烛光前争风吃醋的模样,平阳公主不禁深和-图-书深感动。
深深的寂寞,又回到了平阳公主眼中。
当夜,他叩动未央宫的大门,平静地接受了姐姐卫子夫的安排,前往梁地下聘,要求迎娶身为丞相之女、宗王外孙的赵吉儿为妻。
北面的正墙上,悬着一面巨大的黑匾,烫金大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卫青发怒了,拔出剑来,拍门叫道:“你还记得十年前,我怎样从匈奴人手里夺来了你吗?你还记得那个雪夜,我怎样带着你跋涉出深雪的吗?现在,你竟然不肯见我!”
那三面黑匾是孝景皇帝在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亲笔书写的,他命人镌刻之后,涂以金粉,悬上了温室殿的大梁。这样,他在办理奏章的时候,抬头就可以看见。
她嘲笑地说道:“你呢?你又有什么作为?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皇上一名宠妃的弟弟,靠了你姐姐才得以飞黄腾达,你立下过一次军功吗?你斩杀过一名匈奴军官吗?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曹寿?好歹他还曾经在元光二年的马邑大战中,因为送粮草军饷,立过一次军功,受到过皇帝诏书的表彰。”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老翁沉默片刻,将白发苍苍的头抬起来,断然说道:“我不后悔。那个时候,我们曾经相亲相爱……而这胜过了世上的一切荣华富贵。”
重新安静下来的花厅外,竹影筛落了满地月色,虽然是春天,幽深的丛林中吹出来的夜风,却让人觉得有些冷。
门前果然传来了人喊马嘶声,熊熊点燃的松明,将府外照成半个白昼。
平阳公主年纪幼小的儿子们,都争先恐后地挤到府门前,来看这个怒吼着的醉汉。
平阳公主也不禁大笑起来:“皇上,你已经快三十岁了,还和少年时一样顽皮。”
“真的。”
“是你为我向皇上求来的将军官衔吗?”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卫子夫大怒,骂道:“你怎么这样不听话?这是平阳公主特地为你向马太后求的亲,你敢回绝吗?我看你怎么有面目去见平阳公主,她是你和*图*书旧日的主子,现在又亲做媒人,她给了你这样大的面子,你却不识好歹!”
多年的抱负,十年的暗恋,这些东西,像气泡一样在他心底沉浮着,欣喜和痛楚,希望和失望,交混在一起,让他不知道是喜是忧。
“你就是忘了他,又能忘记你和他生的儿女吗?你的孩子都跟着他姓赵!这么多年了,你就没给我生过一男半女!”莽撞的出身军汉的老翁,也不管正在天子面前,仍然对当年隐秘的情事追根问底。
卫青只觉眼前发黑,他不相信这些话是平阳公主说出来的:“地位……对于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像曹寿那样用情不专、毫无作为的人,你也愿意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以你这样的性格才能,平庸而贪图享受的他,配得上吗?”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真的?”卫青的浑身发紧。
“我死了,你正好改嫁,一心一意地陪着他过好日子。”老翁气鼓鼓地骂道,“我就知道,你这么多年来,就从没忘了他。”
平阳公主的声音微含泪意:“先帝暮年,常常低诵这首屈夫子的《国殇》,一生致力于发展田耕百业的先帝,内心其实十分渴望与匈奴一战,但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长在深宫的她,从来没有想到,民间也有这样多的故事,平常百姓中,也有这样的深情人物。
“我不会服从你的意志。”卫青用剑砍断自己的马缰,大叫道,“我已经不再是平阳侯府的骑奴了!谁也无法强迫我!”
平阳公主不肯见他,多见一次,多惹一次相思,何必?
卫青强忍着怒气,问道:“什么事?”
那老妪看起来似乎比老翁年纪更大。她的相貌和气质都不像平常老妇,虽然年迈,但她皮肤细嫩,眼睛清澈,手指纤细柔软,似乎年轻时候曾经经历过富贵生活。
今夜,是卫青与赵吉儿结婚的大喜之日。
见老夫妻俩都陷入了往事的回忆,武帝挥手笑道:“罢了,朕恕你的无礼之罪,看在婆婆放朕逃走的面上,拜你这个脾气粗暴的老头儿为羽林郎——哈哈,你将是朕身边年纪最大的羽林郎,你姓什么?”
“朕记得。”武帝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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