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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往毗卢阁，在木鱼边诵《华严经》三卷后，重返精舍，写下两份遗书，闭目吩咐道：“拿酒来，我当不使胡容筝受赐死无辜练行尼之恶名！”

元怿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已故的元恪为什么终生不肯再见胡容筝一面。

“什么！”胡容筝情急之下，身体摇晃了几晃，过了片刻，她定了定神，问道，“崔将军，你学问渊博，一定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

他吓了一跳，“天狗食月”是异常天象，上一次，还是孝文皇帝年间，月食的第二天，临朝执政达三十年的文明太后就暴病而亡。

他心下一紧，大步走入崇训宫清凉殿，却见胡容筝已经衣着整齐，正在倚栏看月，脸容庄肃，见了元怿，也依然一言不发。

遗书中，高太后说自己缠绵病榻已久，料知不久于人世，故打算饮药自杀，要他们效忠于大魏和胡太后，为国分忧。信尾分别写了上句偈语，意为高太后今生多种恶业，希望来生再戴罪修行。

当年因为谏请胡容筝远离外宠，从而被贬到秘书省抄石经一年的崔光，似乎已经性格大变。他不再像当年那年敢讲敢做，而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善于察言观色。

蛙声中，元怿心事重重地披衣出去，沿着永宁寺的围墙漫步。

览毕两信，胡容筝有些厌恶地把信扔了回去，吩咐道：“去交给建德公主和高家的人。”

元怿低头再次仔细察看熟睡中的胡容筝，她的脸畔细纹丛生，在睡梦中，那份苍老和落寞暴露无遗，眉心微蹙，显出一种刻骨的傲慢。这样的女人，大约再也没有人能爱上她，除了因为和_图_书在十年前一见钟情而痴魔至今的元怿。

崇训宫侧殿的小室里，帘幕低垂，被枕狼藉，午夜梦回，清醒过来的元怿，独自倚枕沉思，他身边，胡容筝散落着一枕乌黑的长发，睡得正沉。

“正是！”胡容筝并不避嫌，携着元怿的手，一同到了外殿，双眉深皱，问道，“崔将军，这天狗食月，乃非常之征。崔将军以为，这是什么兆头？”

随着元怿的身影消失在清凉殿外，崔光这才向前膝行了两步，诚恳地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而我大魏朝却竟有两位皇太后！高太后虽然已在瑶光寺落发出家，但封号并未去除，陛下，这二日之争，必有一败，天狗食月之象，正是天示其警，陛下宜速作决断！”

剧毒登时发作，高华口鼻流血、脸色乌青，忽然间，她挺直身体，嘶声道：“修行三年，我当不堕阿鼻地狱！来生，若必托生为女儿，我愿为关中一民妇，善侍翁姑、相夫教子，也不愿为贵极天下的皇后！佛陀，我亦不愿为女身也！多苦难、多怀忧、多嫉妒，薄命悬之人手，即为天下母仪，亦难逃此厄！倘有万一可能，佛陀，我只求为一平民男子，安然度过一生！”

元怿痛苦而烦躁地思考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连夜出宫？他已经在崇训宫住了快半个月了，宫外群议沸腾，却也没人敢进只字片言。但素来为人谨慎小心的元怿，却不能将别人的非议视为无物，他没有那么洒脱。

她有些茫然地接过内侍跪交的高太后遗书，一共是两封，一封给十岁的建德公主，一封给hｔｔps://ｍ•hｅｔｕsｈｕ•ｃｏｍ•ｃｏm高家几个在朝做官的子弟。

据说，高华一眼看到那个托盘，竟然脸现欢容，旋即合掌为什，平静地念佛道：“阿弥陀佛，种下业因，必有业果，因果报应，毫厘不昧。我常谓三十岁以前多作恶业，为何至今无报应？常存疑惑之念。今日见此物，我心乃安。我佛慈悲，为免弟子永堕地狱，竟让弟子我在寺中学三年佛法，以明本心。我佛，弟子愿世世诵经，以完此劫！”

胡容筝心底不禁打了个寒噤，尽管，这个夜晚并不让人觉得冷，她沉声问道：“崔光，那依你之见呢？”

听了问话，崔光跪伏在地下，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今夜的月食，与十五年前的月食，应在同一件事上。”

元怿举头往天空一看，果见朗星之间，原本如同白璧的月亮，竟被慢慢蚕食了一角，月亮上的阴影还在不断扩大。

傍晚，前往瑶光寺下诏的内侍，带回了高太后已死的消息。

十几年明争暗斗，胡容筝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该将这个仇人还留在世上。尽管，如今的高华已经万念俱灰，早就甘于做一个瑶光寺中的练行尼。

“臣的意思，已经清清楚楚地对陛下说过了。”崔光并未吐出胡容筝心底已经想到的那两个字，他垂下眼睛，面无表情，一副“言尽于此”的模样。

听建德公主说，高华自落发后，日夜诵经不止，已悟出不少高明的佛理佛义，学问日进。她常在瑶光寺毗卢阁宣讲，引来了无数洛阳仕女前往听经，甚至连南朝都有人传抄高华注的《小乘经疏注十二引》。虽m•hｅｔushu.ｃoｍ•ｃｏｍ然只是发微探幽的短小文字，但由于出自北朝太后之手，还是颇令人瞩目。

“陛下圣明！”不知道为什么，崔光的声音，在破晓时分的清凉殿中，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令人生怖。

高华，一个智慧、勇气、才能、美貌均不如她的女人，凭什么在大权旁落后，还能在瑶光寺中安享尊荣？

没有多久，半个月亮都变黑了，天狗的长吻还在贪婪地吞噬，殿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老臣崔光应诏晋见，陛下，不知道宣老臣入宫，可是为了月食之事？”

胡容筝对高太后还留有敬意的原因之一，就因为高太后本来是个心狠手辣、敢作敢为的女人，而如今，胡容筝却觉得，高太后因长期修行变得伪善、懦弱、迂腐、无能……这样的人，令胡容筝有些作呕，她甚至后悔自己没在刚掌权时就除掉高华。

自己到底是得到了她，还是永远失去了她？定情之夜，胡容筝仿佛毫无半点羞缩和温柔，她是那样恣肆而狂放，而最后，元怿却在她涂满脂粉的面庞上吻到了泪水，那又咸又涩的泪水，弥漫了人到中年的胡容筝的眼睛。

元怿刚在寺外徘徊片刻，忽然间，宫内一片动乱，到处纷纷点起了灯笼火把，铜锣声、击鼓声、人叫声混成一片，元怿大吃一惊，正要赶回崇训宫看个究竟时，却听宫禁外遥遥传来了无数呼喝声：“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快敲锣吓走它……”

苦恋她十年，元怿怎能抗拒住她柔媚而忧伤的眼神、似迎还拒的神情？其实，清心寡欲的他，需要的从来不是这样一种身体的沉欢，他多htｔｐs://ｗww•hetushｕ.com•ｃｏｍ么想她能倚在他的肩头，彼此默然不语、心意互通地相对微笑。

元怿轻轻为自己披上衣服，又将胡容筝裸|露的胳臂拾回被中，不觉有些心事沉重。

胡容筝隐隐觉得，一个失败者的超然姿态和注经的成就，会令高华得到更多的敬意，而自己呢，夙夜匪懈、日劳宵旰，除了得到老百姓夸一声“女主英明”之外，还得到了什么？杨白花的叛逃，使她受到来自朝野的各种讥笑非议，甚至有人写了诗、编了曲儿来嘲弄她！

向来读书不多的高华，竟能在临终前说出这样一番富有哲理释义的诀别之语，令胡容筝震惊。

“陛下圣明，老臣清心已久，实无红尘之念。”崔光依然有些拿捏，元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当年的“北朝文宗”，现在成了个十足的势利之徒，听说，他在抄石经时，曾向着司马迁碑拜了三拜，哭道，千古同命，我当不学你！

本来仅有的一丝怜悯之情，此刻也荡然无存。

自己到底是胡容筝的什么人呢？是辅阁大臣吗？是宗室首领吗？是倚为肱股的亲信吗？还仅仅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

胡容筝毫不犹豫地向元怿看了一眼道：“元怿，你回避片刻。”

“是！”崔光脸色忽然变得庄重，他挺直了身体，说道，“陛下，老臣只能向陛下一个人回奏！”

“陛下，宜速派人去洛阳千寺禳福祝祷！”元怿焦急地劝道。

“崔光，朕必不会辜负你！让你抄经一年，朕只为了磨一磨你心高气傲的脾性。你的三个儿子，朕都用了作侍郎、尚书，满门公侯，贵盛洛阳，你说，朕有没有亏待你？朕ｈｅtushu.cｏｍ.ｃｏｍ有没有忘记你当年的拥立之功？”胡容筝急切中，竟然向一个臣下表起功来。

“若能逃得此灾，崔光，朕当升你为大司徒，仪同三公！”

然而，此生是不可能了，纵然此刻宫中内外早已传遍他们“叔嫂恋”的消息。

胡容筝手攀着殿角的帘幔，头也不回，沉声道：“朕已派人去宣车骑大将军崔光入见，他对天象素有研究，当明白这月食之象，应在什么事情上！”

元怿心下登时大怒，但一向慎于言行的他，并没有将这一点流露在脸上，他只是觉得有点悲哀。

“好！”胡容筝猛然咬住下唇，右掌击在殿柱上，低声喝道，“崔光，即时起诏，命人到瑶光寺给高太后送去一丈白绫、一壶灭心莲药酒、一柄御用腰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朕怎能与她分享皇太后的名义？今夜月食之象，是天灭高华，她须怪不得朕！”

殿外，清凉池上蛙声初起，越发显出了夜的宁静。

南巡回来之后，胡容筝似乎变了一个人，只过了一个月，她就在一次奏事后单独留下了元怿。

崔光偷眼看了看她，接着说道：“月主阴主贵，应为我朝女主，天狗食月，乃以下犯上，有小人逼近宫掖，必见血灾。如今的魏宫中，以陛下为贵妇之最，此兆将应在陛下身上！陛下当慎重！”

最纵情的时刻，他都能从她的眼底看到一丝无法抹除的忧郁，那是一种灵魂的忧郁，除死方休。

接过灭心莲毒酒，高华一饮而尽。

“这个……”崔光沉吟着低下了头。

“呵！”胡容筝倒吸一口冷气，熟悉魏宫掌故的她，当然知道，十五年前的月食之后，正当盛年的文明太后无疾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