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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风

作者: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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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烟雨

番外一 烟雨

皇帝在城楼上,在雨水中高声大喊:“通明先生,把通明先生给朕叫来!”
内侍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白色的脸也紧贴着地面,衣服上和脸上全都粘上了黑色的泥水,彷佛只有这样的肮脏处境才能给他些微的保护,他颤声道:“太子殿下他……他说他并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为何要做这个太子。”
是啊,建康城过去下过这么多雨吗?江南过去,有过这么多雨水吗?是他老了吗,昏聩了吗?为何他的记忆中,兰溪,南兰陵,澄州,建康,每一个他曾经踏足过的地方,都不曾下过雨?李柔风只要一回头,三千世界都是琉璃一样的光亮,阳光或炽烈或清煦,和风容与,明月映天,哪来的雨?
雨下得越来越大,从牛毛细针一般的雨丝,渐渐化作看得见的雨滴,萧焉一身的皇袍俱都湿透了,雨水从头发上,从额际滚落下来,他双肩低垂,歪坐在城楼的地面上,像一座石刻,他张着的手掌靠在膝边,忽然之间,他感到有一缕柔软的风自他五指间缠绕而过,似与他依依惜别而去。他登时睁大了眼睛,胡乱而跌撞地爬起来,他的双脚被地上的罩袍绊住,他疯了一样地向前伸出手掌,叫道:“柔风!柔风!”他的五指拚命在空中抓挠,想要抓住那一缕柔风,可那一缕风,终究从他的指缝间流走了。
“于是李三公子抱了她的尸身一夜一天,一动不动,便化作了一具白骨。”
萧焉手指颤抖得打不开那卷竹简,他干脆脱下龙袍外的罩衣,将罩衣铺展在漉湿的地面上,然后把竹简展开来铺在了上面。
皇帝这般形貌,如何能让其他人得见。通明先生命侍从速速驱散周围城楼上的守将,只余下皇帝和使者。
使者以头点地,低声道:“皇上,李三公子化骨了。”
他的声音在烟雨微风中颤成一片孤叶,他一个字一个字强行稳住,他道:“你再说一遍。”
如今,这世上又一次寂灭了阴间人的传说,十二年一个轮回,在新一道轮回的人们心中,已经没有了“阴间人”这三个字。人们都说,天下太平了,一切,便都好了。
李柔风,李柔风,李柔风,他开始在心中疯狂地呼唤这个名字,他团团转,他在侍从惊愕的目光中,在城楼上团团地转,他像一头困兽,想要给自己困顿的生命找到一个出口。李柔风是拯救他的人,唯一的人。
使者犹豫了一下道:“皇上真的要听?”
萧焉这时略略平静了些,仍是血红着眼睛,道:“那你便将他化骨前的事情一一叙来,一个字都不能少。”
萧焉不知道,他真的不知https://www.hetushu•com•com道,那两个字为何能从他人口中如此轻轻松松道来。使者怎么懂得呢,他又怎么懂得呢——他怎么懂得那两个字是他的千钧之重!是能够一击之下令他溃不成军的魔杵!
“胡闹!”皇帝一声暴喝,蓦地回头,“为何?”
使者不敢抬头看皇帝,道:“这是李三公子留给皇上的。”
萧焉看着看着,忽的拿起竹简重重往地上摔去,嘶声怒道:“谁要看这些东西!”见竹简粘上地上泥渍,又疯了一样地捡起来,抱在怀中,用袖子擦去上头的泥水。
皇帝的声音,一声扬似一声,一声声都似钢鞭,抽打在趴伏在地的内侍身上。
三百年后,有讽喻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他为此将成为后世史官笔下佞佛的昏庸之君。
这个世界,只有雨水,没有日光了。
皇帝在努力地想,这十二年中下过很多雨是么,这十二年中他似乎从没有停歇,他似乎做了很多事情,但是突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塞满他脑海的,全都是兰溪的日子,澄州的日子,南兰陵的日子,有李柔风的,那些快活明媚日子。
可他,等不来他想等的那个人。
“那时正是晚上,李三公子一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慢慢的,他也笑了,他说,娘子,我比你慢一点,你要等等我啊,没我在,我怕你在火狱里一天也熬不过去。
城墙上,风尘仆仆的使者跪地,双手齐眉呈上一卷竹简。
血脉至亲,却给不了他任何的亲情。他知道他过去同李柔风在鸡鸣寺说的话早已一语成谶——人生漫长,帝者最孤。他有八十六年的寿期,他的人生才踏过半途,还有一半的路,他不想再这样孤孤单单地走。
萧焉咬牙点头道:“要,一字不差。”
皇帝玄色的龙袍已经被愈来愈浓的雨水沾湿,呈现出大片比玄色更加漆黑的颜色。皇帝的心中更冷,更凉,他本以为,萧淳风天资聪慧,不输维摩,只要他悉心栽培,此子定是第二个令他满意和骄傲的维摩。谁曾想,这名他亲生的骨肉,竟是个怎么都养不熟的小狼狗。
“皇上,张翠娥十四岁那年,本就该死去,是被阴间人改了命。十五年前一战,她也该死去,是李三公子身为阴间人为她改了命。李三公子曾经害了她,苍天感念张翠娥一念心痴,让李三公子以阴间人之身偿她十五年。逆天改命,活下来的人也活不了多久,短如杨灯,数天数月,长如张翠娥,多出十五年寿期,已是奇迹。”通明先生谆谆道,“陛下,尘世因果https://www.hetushu.com.com,三生孽缘,无非如此,您乃人中之龙,又何必执着于俗世凡人呢?”
“不可能!不可能!”皇帝失态地大吼起来,可他那苇叶一样的眼睛里却溢出泪来,湛明的泪很快将丰茂水草一般的眼睫粘的浓湿,黏连一起。
内侍倒爬着退了下去。
“启奏皇上,”又有内侍匆忙来报,整个人滚袍伏跪到皇帝身前,瑟瑟发抖,“太子殿下他……把太子宝印给砸了!”
天鉴十二年三月初八,大梁皇帝萧焉前往鸡鸣寺出家,三日之后,返还宫中,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大化。
城楼下一骑掠过,从西方而来,穿透层层障幔一般的雨水,身后高扬着红黑的旗帜,一路畅通无阻地冲进皇城。
他造了这么多佛寺。
只有梁帝萧焉,知道这一切并不那么好。
“李三公子说,我一直知道,一直知道你留着它,我知道你拜过它,你说谢谢它一路把我送过来,你还说它是个心地良善的好佛,也一定要护送我回去。三公子说,我不管你长什么样子,就算你被火烧成骷髅,我也照样喜欢你,心爱你。娘娘当时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就笑,笑着笑着眼睛就闭上了。
他在心里念着维摩,维摩走的时候十五岁,萧淳风如今也是十五岁,可为何竟能有如此的天渊之别。他望着茫茫烟雨,他知晓,他过去深爱过的结发妻子郗氏,维摩,还有其他如烟逝去的子女,都已经回不来了,曾经那种深爱过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声,两声,三声,无数声,所有的梵钟之声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在萧焉耳边的四面八方响起,穿透十方净土。他闭着眼睛,这钟声是辉煌的,是磅礴的,这是佛前的大乐,是人间的金奏。没有任何一个皇朝有这样庞大的乐声了,这样庞大的乐声在石头城中结就浓郁的佛气,无一处不闻香华伎乐,无一处不闻梵呗赞偈。
他的记忆中只余下了那些没有雨水的日子,还有什么纽带能将他与那些日子联结起来呢,还能有什么纽带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迷离的,彷佛目光并没有落在眼前的这一个世界中,而是穿透了重重的时光与迷雾,回到了极久远前的日子。
他还有半数的人生,伶仃一人,他要如何走过。他伏在地上,字字刻骨:“李柔风,你当真忍心。”
“皇上,李三公子化骨了。”
佛气氤氲。
大梁朝的皇帝伏在满是泥水的地上,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五指。
“八百里加急。”“哈,八百里加急,从西方来的。”侍从看见他们的皇帝大张着手,在城楼上走和_图_书来走去,似有大喜之意,皇帝的眼睛中充斥着久违的明朗和满溢的期待,他挥着手说,“叫上来!赶紧叫上来!”他说的是那送八百里加急情报的人。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
通明先生冷了脸色,快步登楼,不再言语。
“草树非一香,花叶百种色。寄语故情人,知我心相忆。”
他是什么人!他是大梁皇朝的太子萧淳风!求父杀子,他竟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皇帝忽的想起通明先生给萧淳风的判词:大凶大杀。他心中泛起一阵激寒之意。
使者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在蜀中多年,他的脸庞已经不似过去那般粗砺,却也精瘦苍黑。他的嗓子有着经年沉默的沙哑,他张口说道:
一字字读过去,通明先生那仙风道骨的眉皱得越来越紧。他将布帛攥紧,收入宽大的乾坤袖中,问身旁唤他来的内侍道:“这是皇上新写的?”
天鉴十二年三月初七,那日城楼上见过梁皇的所有侍从、内侍、卫兵全部离奇暴死,使者自请流亡蜀中,通明先生挂朝服于神武门鹿市,消失于建康皇城,从此失去踪迹。
“娘娘说,其实我长得很丑,我怕我死了,你就看得到我了。她说,李柔风,我之前一直骗你,那个木佛儿,我没有烧掉,我一直搁在江崖边的山洞里呢,每日香花鲜果地供着,它会保佑你一直回到建康的。
这一年是天鉴十二年,大梁开国,梁皇登基,已经十二年。梁皇萧焉四十又五,形貌英伟,气度华轩,要说,此时正当他的盛龄。
“殿下说……殿下说陛下与萧子安本就同宗同脉,指不定萧子安身上也有那块胎记,陛下何必要拿一个太子之位做幌子,却把他囚禁在佛寺里十五年……太子殿下请求陛下……”内侍听见皇帝冷冷地追问了一声“请求朕什么?”浑身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太子殿下请、请求陛下给、给他一个痛快,要、要么一刀杀了他,要、要么给他自由……”
人都说,梁皇是个好皇帝,笃学勤政,俭而有德,开荡荡王道,革靡靡私欲,登基以来,硬是从这乱世中拨出了十二年的太平,让天下百姓,过上了十二年的安生日子。
但梁皇也是个怪人,他时常登上这座高耸城楼,向西方眺望。城楼上的旗杆空空荡荡,没有再挂过任何一面旗帜,石头城里的老人说,这旗杆上曾挂过一个阴间人,曝晒三天三夜,腐化为骨。旗杆上阴气极重,于是从此不再悬挂任何一面旗帜。
皇帝又一次问起:“这雨下了多久了?”四十五岁的皇帝,正当盛龄,记忆力有时候却似乎没那么好。侍从只好又说一遍,“禀hetushu.com.com陛下,这雨从今年元宵过后就开始下,至今已经下了快三个月了。”侍从察言观色,又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无需担忧,此乃祥兆,雨水丰,南风熏,今年又会是一个瑞年……”皇帝却无心听这后面一句,只是喃喃道:“下了三个月了么?”又说,“建康过去下过这么多雨?”
萧焉飞快阅过,简上笔迹潇散跌宕,如云鹤海鸥,早已是大家气象,简文如前所述,果真叙的都是蜀中风物人情,却又是一篇极好的军政咨文,是专为他所写。
“打!”勃然大怒的皇帝道,声音骤然沉下来,却变得无比冰冷,“给朕打,打到他服服帖帖,打到他认清朕才是他的父皇。”
“臣李冰敬上。陛下数年来佑我夫妇与二子平安,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书此简牍,叙蜀中风物地形、羌人国史,供陛下御览,愿陛下江山永固,千秋万年……”
天青色,雨蒙泷,百千佛寺的檐角在无边大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洪亮的梵钟声悠扬敲响,像舍利子一层又一层荡漾开来的光,这钟声蔓延到整座皇城,整座皇城中,每一座寺庙的梵钟都在敲响。
萧焉咬着牙道:“何以用‘留’字?”
要么一刀杀了他,要么给他自由——
通明先生过来,将萧焉拉起。萧焉站直了,抱着竹简,一拂袖甩开通明先生,双目血红地盯死了使者,道:“他为何会化骨?为何?”
皇帝说:“这雨真是下得太久了。”他负着双手的伟岸身躯微微佝偻了些,两鬓斑白,沾上了如烟似雾的烟雨,他在城楼边倾身,雨失楼台,雾迷津度,他整个身体也彷佛陷入了那无边无际漫天彻地的烟雨里。
萧焉喃喃道:“他偿她十五年?那我呢?尘世因果,三生……孽缘么?”他在通明先生和侍从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抱着竹简,看着简上如新的字迹,大梁皇朝的君王忽然心灰意冷。
通明先生在快步往城楼走,他手中拿着一块书了文字的布帛,展开来,布帛上写的是一首乐府小辞:
是了,是李柔风,他印象中有李柔风在的地方,就从没有下过雨,他真的是老了,他忽然发现他脑海里现存的记忆,竟都有李柔风,一片阳光亮堂,全都没有雨水。
“那时候娘娘已经快不行了,就让李三公子走。三公子说我不走了,我陪着你。娘娘说,你陪着我干啥呀,你快走吧。三公子说,我答应你生生世世,那么一生一世都不能少。娘娘说别瞎说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没有生生世世,一转眼就下火狱。三公子说,我也杀了很多人,我陪你下火狱。娘娘说,你只要不化骨,就不用下https://www.hetushu.com.com火狱,她说,我让萧焉给你造佛像,造了好多好多的佛像,你快回去吧,小妖怪和小神仙游历回来,发现爹娘都不在了,该有多难过,你陪我十二年,我已经不求什么了。三公子还是摇头,他说,小妖怪和小神仙都已经长大了,不用再顾着他们了。
他想,这便是命运吗?倘若不是那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大清早拉着李柔风去找诸葛逢生摸骨看相,李柔风能遇见张翠娥吗?倘若十多年前,他不是因妒生恨,将那崔仙琕鞭挞一通,逐出建康城,那崔仙琕能没事晃荡到青衣江边去,遇见张翠娥吗?人生中种种机关,往往就在一念之间,鬼使神差,一发而动全身。他信天地大道,他佛道双修,他以为早已参透命运;他信自己是紫微帝星无往不利,他信只要他为李柔风造下百千佛寺,待张翠娥百年之后,李柔风便能回到他身边,陪他走过余下半生。可他却一直未能明白,其实命运,是人生中无能为力的那一部分。
这世上却再无人知晓,南朝四百八十寺,等不来那一个归人。
李柔风离开他已经十二年了。他在他登基的三个月前离开,登基的时候,他身边没有李柔风。他这一去就是十二年,他没有再见过他。
皇帝那依然铁骨铮铮的手指重重收拢起来,一捏,便是咯咯的响声,他按捺着脾气道:“朕与他说了多少次,他就是朕的血脉,他的母妃景氏,本就是朕的人;他胸口的胎记,与朕一模一样,难道他还是不肯信么!”
内侍恭谨点头道:“是,这是皇上西下襄阳的时候写的《白铜蹄》歌,教当地人演习传唱,还说最好能唱到蜀中去。”
皇帝拒绝撑伞,负着双手,独站城楼之上。
萧焉那一下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那两步又未能站稳,整个人都向下倒去。通明先生身后一袖拂来,未让皇帝在使者和侍从面前出丑。
萧焉双目圆瞪地望着他,伸手接过,道:“这是何物?”
又下雨了。
侍从在一旁看着,他伴随这位皇帝从澄王一直成为梁皇,他心中的梁皇英明神武,不可一世,但这时,他忽的觉得皇帝也有些老了,伴着这彷佛永无止境的雨水,有些老了。
太子怨憎他。登基后新得几名子女平庸无奇,虽敬他却也畏他。就连过去最为信任的异母兄弟南平王,亦在权欲引诱之下背叛了他。
使者是萧焉旧日亲兵,忠心耿耿,对萧焉并不似内侍那般惧怕,但也被震了一下,退后一步,垂首道:“李三公子自己选的,属下并不知情。皇上让属下只是暗中保护他们,不得与他们接触,属下就没有阻拦李三公子。”
他造了这么多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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