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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在她退出缮灯艇后的某一天，这调子又一缕幽魂一般地飘了出来。

余飞说：“哦。”东倒西歪的身子从电线杆上爬了起来，一耸肩，站得笔直，正气凛然。

社会青年拈出一卷儿钱，在她面前秀了一下，插|进了她旗袍侧面的盘扣里。余飞的胸不大不小，布面旗袍虽朴素，却剪裁合宜，尽显身段。那扎扎实实一卷百元大钞就卡在她胸上，将将好掉不下去。

就为了解脱一段情。

余飞拉紧了围巾。风一吹，浑身上下就有点神经痛，是过去练功落下的病根子。

她脑子里总会无意识地重复播放一些曲调，大多是她反复练习，走火入魔的结果。但离开缮灯艇后，她已经许久不唱，为何还有这样腔调？

余飞鼻子一酸，知道如果是上品，自己这点钱无论如何不够买。她硬气地收了泪意，说：“那你得少收多少保护费啊！”

余飞说：“你莫急啊，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将来赚钱还你。”

过去所付出的一切，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最近的脑子很乱，总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乱窜。比如现在蹭电线杆儿，脑子里就会蹿过一句话：我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她愣半秒，“呸”一声，什么鬼东西，都是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恕机灌输给她的精神污染。

谢涤康闲闲地双手插兜，耸耸肩hｅｔushu•ｃom.cｏm：“没挡着我发财，挡着她们了。”

余飞蹭着水泥电线杆儿。

余飞白了他一眼。

倪麟并没有错。

此后十几年，她再没唱过。

余飞顺着谢涤康的目光扭头一看，那边马路牙子上站着几个穿着暴露身材火辣的女子。

余飞死鸭子嘴硬：“我说有就有，我怕他？”

不过最近她脑子里反复循环的却是这一句词：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余飞抬腿往车站走去，意外发现那对年轻情侣还在，也不知道是一直没等来车还是怎么的。她突然想起来，这两人她之前在医院见过，没想到出来吃了顿晚饭，又在这里碰上。那会她觉得这对情侣打扮新潮入时，男的个子挺高，阳刚帅气，女的则纤腰一搦，楚楚动人，一对儿看着十分养眼。他两人还一直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给人的印象特深刻。然而目光对上的时候，余飞却从那两人的眼睛里读出了鄙弃、猎奇和嫌恶，这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余飞“哦”了一声，说：“你告诉阿光，他老豆死了，我不要钱去灵堂帮他唱一个晚上。”

谢涤康说：“你别吹。之前阿光还跟我打赌你是个雏儿，我跟他说去，他回头肯定要看是哪个男的胆子那么大。”

不过余飞向来除了唱戏，万事不萦于心，这一个小小插曲，她也没放在心上wwｗ.ｈｅtｕshｕ.com.ｃｏm。回家的公交车正好过来，她爬了上去。她摸着腰，带状疱疹折磨了她半个月时间，现在总算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去医院，算是最后拿药巩固一下。背后的鞭伤也淡了许多。

这趟公交的路线设置不完全对称，过来有铁狮子路口站，反方向却没有。这个时点也不好打车，余飞无法，只得顺着路往回走。

从七岁入京，被师父相中收为关门弟子，到现在十六年时间，她没有一天时间懈怠过练功。

谢涤康拍拍她肩膀：“有事先走了啊，阿光会赚钱，对你也是真心的，你考虑下。”

余飞回神，面前站着个大高个光膀子的社会青年，额顶揪个飞机头，戴一墨镜，很潮的样子。目光跨过他的肩膀，车站边上一对年轻情侣正盯着她，隐约有点面熟。

现在忽然一下子就荒废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旧园子，一夜之间，就长满了草。

她就从来没想过，《霸王别姬》以悲剧收场，这句话，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余飞一惊，坐过了。原来这公交车广播坏了，时灵时不灵的。余飞也没多想，跳下车去。

她回想过去，身上挠破个疙瘩她就心疼半天，怕留下伤疤，现在竟然落了个全不在乎。过去一直蓄着的长发，现在也剪短了。所谓是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悦己者没了，她的心思也由浓转淡。

她生生割断这层回忆hetushu.com.com，又痛骂恕机一声：说什么会遇到高富帅如意郎君，现在连个屁都没有！回Y市这么多天，除了医生，她就没正经和哪个男人说超过三句话。

谢涤康：“……”

路上车多，公交车不紧不慢地开。温度开始下降，余飞从包里拿了条长长的薄围巾，绕了两圈在脖子上。Y市格局小，马路紧凑，车来人往，那种红尘烟火的气息便尤为浓烈。余飞趴在车窗上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报站：铁狮子路口站，到了。

从头到尾，都是她爱错。

余飞问：“你怎么把钱全还我了？买不到？还是我给少了？你直说。”

再细细一听，却又不是京剧，而是昆曲，《桃花扇》中教曲师傅苏昆生诌的那一套《哀江南》，竟然还有笛子伴奏的声音，咿咿呀呀，十分凄凉。

谢涤康不以为意地嘿笑了一声：“我那个叫阿光的哥们——就是当老板做外贸生意的那个，觉得你屁股长得很好看，你去陪他睡一夜，就当是还了。”

谢涤康说：“血燕我给你送家里去了，保证是南洋的正品，而且是上品，你回去自己看。珊姨一直对我们很好，算是我们哥几个的一点儿心意。”

余飞是个很自我的人，戏台上被人盯惯了，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眼光。乜了一眼那社会青年：“我当街发骚怎么了？挡着你发财了？”

余飞说：“你让他死了那条心https://www.hetushu.com.com吧，我有男人了，长得特俊。”

腰上似乎又痒了起来，她又蹭了蹭电线杆儿，蹭了蹭，又想起此前在北京看的一出《怜香伴》，其中表现两个女主角崔笺云与曹语花之间的情欲，便是蹭台柱子。那蹭柱子的身段是好看的，余飞细细回忆着，琢磨了下，不由得自己也模仿着，款摆腰肢，蹭蹭蹭。

谢涤康和她是小时候光屁股玩泥巴的交情，后来她七岁入京，去了就没再回来。再后来她每年回Y市，谢涤康偶尔进京，见面不算太多。然而这份情义，却一直还在。

如果说那时候，她还没有心死的话，那天在缮灯艇里她两问倪麟，都被冷眼漠视，她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两年前，她知道了倪麟决定接受缮灯艇里空降过来的大青衣师眉卿的追求，她连夜追过去向倪麟陈情，却被拒之门外。而从此以后，倪麟以锻炼新人为名，不再和她同台。她哭着去和倪麟求情，这件事却无法挽回。

Y市虽然地处南疆，可是今年似乎格外冷一些。

倪麟过生，她给倪麟送礼物，每年都写同一句话：师叔，我要和你唱一辈子的戏，少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余飞被自己唬了一唬，心想我这是怎么了，学了十六年京剧，难道昆曲才是我的本命吗？

谢涤康吹了声口哨，走了。

谢涤康哈哈大笑：“他老豆生前最讨厌听戏，阿光他妈就每年和图书烧两个假戏子给他，说怕他寂寞，他老豆估计每年都被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夜风起，卷起一地的碎花。花逐风飞，一时呼啦啦地往这边去，一时又呼啦啦地被吹回来。

这一个多月时间，她的确过得像做梦一般。早晨惊醒，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出早功；白日里恍惚，常以为自己还在佛海之上；在戏台上和师叔倪麟对唱……旧境丢难掉，旧境丢难掉啊。

余飞捂住胸口，飞起一双凤眼，甩刀子样地瞪着他：“谢涤康，你要死啊！”

“大街上发什么骚呢？”

她苦恋倪麟很多年。倪麟心如止水，她便隐而不发，但她不信倪麟不知道。她唱得最好的戏就是《游龙戏凤》，她是坤生，演正德皇帝；倪麟是乾旦，演李凤姐。正德调戏李凤姐，就是她光明正大地在众人眼前和倪麟调情。她享受这个过程，和倪麟演千遍万遍，她都不腻。那朵海棠花，她演一万遍，就能插出一万遍的新花样来。

“老子不是收保护费的！”

就算她被打死，就算她被赶出缮灯艇永远不能回来，他也不会挽留她一下。

天已经彻底黑了，密密麻麻的路灯亮了起来，宛如星河。余飞目送谢涤康走远。

再仔细一想，她想起来了。缮灯艇教戏，有一套独有的方法。“倪派”认为昆曲是百戏之祖，学京剧之前，得从昆曲学起，也所谓是“京昆不分家”。因为她主攻老生，这套曲子她唱得滚瓜烂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