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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不必问去哪里

作者:独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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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四章

第三部分

第四章

空空一下子愣住了,紧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发的那条留言有多冒失造次。她确定自己一定是熬夜把脑袋熬坏了,怎么会想不到——沈枫消失了这么久,一定是在忙一件大事。
沈枫没有任何理由恨他的妻子,但他仍然可以用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叙述发生在她身上的、如此巨大的痛苦。原来夫妻之间除了爱和憎恨,还有如此冷酷淡薄的一面。
空空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探寻:“会影响怀孕吗?”
如果时间转回到两三个小时之前,她绝对不会来吃这顿屈辱的晚餐,可是此刻,她已经坐在这里,就不得不承接这个难堪的局面。她眯起眼睛,端详了片刻沈枫的脸——有点儿不可思议,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副眉眼,如今看来却如此令人憎厌。
也不能完全怪空空粗心大意,在过去所有的交流中,沈枫都极力呈现出一种“有没有孩子我无所谓”的洒脱,以他那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也算得上是罕见。
“我现在自己住得挺好的,小说也写得很顺利,还要有什么打算?”
长久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他已然算不上人生的强者,可她绝不能以更弱者的面目去见他,空空告诉自己,她至少得完成点儿什么。她必须有一张更坚毅的面容,更坚实的成就来支撑她的背脊,以平等的姿态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没有约在哪家餐厅或咖啡馆,空空提出就在陈可为家的小区碰面,她记得院子里有个小亭子,那儿很合适。
打算?空空没听明白。
她走在深秋夜晚的风中,忽然想到,自己刚来北京时,相交最深的是禾苏和陈可为,后来一度又和沈枫来往密切,她把他当成一位可靠的、无话不说的大哥,如今这三个人都从她的生活中渐渐消失远去。与之相反的是,基于一次偶尔的工作机会认识的周宝音,和一开始连共同话题都找不到的琪琪和晓楠,原本以为只会是泛泛之交的这三个姑娘,却无意间成为她生活里持久而稳固的存在。
在回家的途中,空空一直无法摆脱某种猜测:她还记得,初识沈枫时,她认为他就属于颜亦明期待成为的那一类人,他令一些标签变得很具体——幽默、正直、健康……最难得的是,他从来不开关于性的玩笑。
梦的能量尚未消失殆尽,还残留了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磁性在房间里。忽然之间,她有种不顾一切想要见见他的冲动,见不到,听听声音也好;听不到,有条冰冷的文字也好。
“你那个男朋友……”被空空纠正,是“前男友”,他只好重新说,“你那个前男友到底哪一占让你不音良,六户口都有,光是这三点就够在婚恋市场横着走了,听你说起来,对你也挺好的,你快二十九了吧,别作了吧?”


和图书
过了几天,沈枫约空空在他们以前常去的一家日料店吃晚餐。
她开了一个新的文档:
她重新打开正文,把标题处的“惨绿少年”删掉,换成了另一个短语——“直到世界尽头”。
“‘高人’说我命中无富贵,你说我该不该信?!”
空空写完这一段,将文档另存于文件夹里。这是她提前写好的结尾,对于整篇小说来说,这只是一个零件,可是创作的过程不正是这样一点点锤炼,一点点删减,一点点拼凑,最终达到完整吗?
许久没有联系她的沈枫在某天下午突然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个婴孩的照片,看起来是网上很流行的萌娃图片,配的文字是“真可爱”。空空在上班的空当无意间看到这条,出于一种玩笑心态,她留言说:“看得出老沈想当爸爸了。”
空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沈枫,包括他对小孩儿的那副讳莫如深的态度,都令她感觉陌生,不可捉摸。
她从成年后的他开始写起,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个消沉、失意、像是常年生活在阳光不够充足的环境里的男人,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写着,写着,她发觉这个形象似曾相识,在抽了一根烟之后,她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参照的是最初的颜亦明。

空空点了海鲜井,沈枫点了鹅肝饭。他们的话题主要是围绕着空空,不知为何,她感觉到沈枫在刻意回避小孩儿的事,他一直闪烁其词,含糊不清,仿佛要竭力掩盖一个秘密。
沈枫曾经说起,他太太在多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动完手术之后的好几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没有按时去复查。到了第五年,她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反应,最严重的情况是整条右臂都抬不起来,再去检查,被确诊为癌症复发。他们去了好几家声名显赫的医院,托了很多关系,但得到的答复通通都是“只能保守治疗”,无奈之下,只好转去国外求医,花了巨额费用,才动了第二次手术。
空空知道宝音和叶柏远分手的始末,有执手泪眼相望,有冗长的自我剖析,以及在停车场里戛然而止却余韵悠长的告别——无论过错在谁,都不能否认,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表现得非常得体。
没有给陈可为解释或者辩解的机会,她已经朝小区门口走去,心知自己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趁着这股冲动,她给颜亦明发去了一条并没有指望会得到回应的微信。
陈可为脸上浮现出一点儿惭愧和羞怯,虽然空空过于坦白,但他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这样直截了当其实对彼此都好。
有时她顺着沈枫身后的轨迹望去,会想到,即使她无法和颜亦明再在一起,但他中年往后如果是这般模样,生活是这般境况,那她多和-图-书少也会感到一点儿宽慰。似乎那样才能够印证,她的爱和悲伤并不源自一个肮脏愚蠢的人。
“哈哈哈,我还指望你飞黄腾达呢。”空空能想象到颜亦明在另一边也同样发出了短促的笑声。
空空轻声地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空空又看了一遍那张宝宝的照片,回忆起沈枫说那句话时的神情语气,她这才发觉:那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中年男人,说着一句充满表演味道的谎言。

空空把筷子放下,她的语气比声音要重:“你们男人是一直这么狂妄自大,还是在人生的重大目标实现之后,心满意足之后,才变得狂妄自大的呢?我到今天才发现,你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醒来之后,空空把摆在床头的水杯里的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外面的天空还黑着,安静得很,人在这种时刻很容易陷入惶恐。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三点五十分。她并没有睡太久,可是在梦里,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
沈枫点了点头:“当然,不过我对这事儿……不执着。”这句话多少挽回了一点儿他在空空心中的印象。
梦境十分错乱而离奇,她先是梦见了自己在上海的那个酒店等着他,可他一直没有出现。忽然之间她又变成了他生病的妻子,被诊断为乳腺癌,可他完全不当回事。残存于意识深处的那一点点清醒和理智让空空在辗转中发出呢喃,她知道,弄错了,那不是她和颜亦明,生病的人是宝音,漠不关心的人是沈枫……这些情节不是她和他的故事。
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你太太从怀孕到生产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沈枫便急忙把话岔开了去,先是问她为什么分手,然后又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些人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对别人的冒犯吗?
当陈可为在微信上郑重其事地说想和她面谈一下,并且语气疏远地强调了一句“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思考便回答了:“好,我正有此意。”
在空空的眼中,沈枫既亲切又内敛,和他的友谊,一直被她看成是北京给她的意外惊喜。
“虽然发条信息就能把事情解决,但我也认为,应该要当面说,”烟头的火光在空空指间一明一灭,她顿了顿,说,“陈可为,我知道自己性格差,难相处,谢谢你这么久以来的宽容,以后你要好好保重呀。”


在风驰电掣之中,少年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大鸟,飞往世界尽头——他知道,那里的黄昏有十八个太阳,到了夜晚,他将栖息于银河。
“我送你吧……”陈可为犹豫了一下才说。
但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的故事。
“陈可为,我要是你,就懒得这么兜圈子,”她说,和_图_书“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就我来说吧。”
空空想:我终于明白最核心的矛盾是什么了——在漫长昏暗的岁月中,我深深爱着的是这个失败的你,而你想要抹去和改造的也是这个失败的自己,这就是我们之间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沈枫愣住了,他对空空的指责毫无防备。
“来了啊,”空空对着瓶口弹了弹烟灰,“坐一下吧。”
“你知道有个户口多省事吗?将来你们的小孩上学不会太发愁。”沈枫以一种自以为看得十分通透的态度教诲空空。
“那我走啦。”空空把包背上,她还穿着去年秋天买的那件灰色卫衣和牛仔裤。
太刺耳了,空空猛然抬起头来。
她重新躺下来,刚闭上眼睛,手机就震了——难以置信,在凌晨四点,他和她一样还醒着。
但今天一切都毁了,所有美好的印象都泯灭在那个空空丝毫感觉不到尊重的低劣玩笑里。那不仅是被冒犯,她启动了写小说的思维,在词库里搜寻最准确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是贬损,她感觉自己被贬损。
陈可为是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人,沈枫是天生拥有好运气的人,他们有个共同点——都是聪明人。而颜亦明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既没有沈枫天赋的幸运,又没有陈可为的自知之明;他既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又像和风车战斗的堂吉诃德。
他像是归顺了某种权威,某种唯一而绝对的正确,继而开始向他人说教。
“我梦见你了。”
在梦的结尾,空空又回到了二十一岁的冬天,颜亦明还在她的身边。他们一起去旅行,她没有问目的地,只是把头靠向他的肩膀,心里只希望这趟慢车能一直开下去。她在列车行驶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幸福感,远远超过了对旅行本身的期待。
我骑着这辆老旧的黑色单车,骑向母亲说的她曾无数次梦见的那个银色湖泊。我紧握着车把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暴起青筋,肋下传来剧烈的疼痛,汗水模糊了双眼,这个时刻我又钻回了少年时的躯壳之中。我的双脚越蹬越快,背上生出双翼,连带着身体和车子一齐离开了地面。
“不用了,别麻烦了,”空空已经走出亭子,忽然又回过头来,她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点儿狡黠,可惜陈可为看不见,她说,“代我向禾苏问好。”
小说的进度过半,空空的状态开始变好,她恢复了一些自信,食欲和睡眠也都渐渐恢复到了正常水平,她告诉自己,这是生活在向好的方向转舵的标志。
等她从洗手间回来,看到沈枫给她发了条微信:“你是不是傻?那就是我的小孩儿。”
她清楚地记得,仅仅在去年夏天,她午休时趴在电脑桌上睡觉起来,只要去趟洗手间,洗个冷水脸回来,脸上的印子就没了。可是今年,就在前和-图-书几天,她鼻梁上被墨镜压出来的痕迹,过了一下午都没消,下班时,琪琪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受了伤。
他永远不会变成沈枫——空空一时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那种傲慢是需要资本的,只属于成功者和赢家。她知道这样说未免太过于残忍,可是,他的清澈疏朗恰恰都来自他的不得志和反反复复的失败。


他们的对话停留在这里,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晚安。空空再次倒回寂静和黑暗中,她知道了答案。
也许是忧思太深太重,那个夜里,空空久违地梦见了颜亦明。
她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有时候闭上眼睛甚至已经无法清楚地看见他的模样,可是他的气质在她记忆里却仍旧鲜活明晰。
“今年春节我妈去给我算了个命,你猜‘高人’怎么说?”“嗯?‘高人’看谁都非池中物。你不会真信吧?”
空空想了一下,没有说实话:“梦见你结婚了,住在两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太太年轻貌美,刚生了女儿。”
自从采用第一人称来写这个少年的故事之后,她就像是打通了体内所有的郁结和淤堵,文字如同潺潺流水一般倾泻到文档当中。依然是倒叙的写法,却因为不再是旁观者的视角而多了一份坚实。
空空愣住,那是她第一次对沈枫产生了厌恶感——虽然她根本都不认识他太太,更没有立场为那位女士抱不平,但这个细节令她得以窥视到婚姻的某种真相。
而那个纠缠了她一晚上的臆测是:颜亦明也会变成这样吗?居高临下,扬扬自得,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点评别人,就像点评一盘菜。
“你放心吧,我过得没那么好,刚刚还在烦心公司的事。”
“空空?”陈可为在她身后叫她,此时天色已晚,他有点儿不确定是她。

真实的沈枫比他所呈现出来的样子要虚弱得多。
事实上,在陈可为联系她之前,她早就已经有这个念头了。可是白天上班,熬夜写作,近乎自虐的生活状态已经快要将她榨干。有些时候,她能明显感觉到,无论是体力、专注力还是熬夜之后恢复精力的速度,都不能和当初在周刊时相比了。
空空在这透彻的领悟中流下泪来,比上次因为写不出小说还难过。然而,当她慢慢平息下来,发现自己全无睡意之后,她洗了个脸,又坐回到了电脑前。
陈可为也跟着站起来,事情比他原本预计的要结束得更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话,而空空这副干脆利落的做派更证实了他的猜想:她既不需要他,也不爱他。

“梦见什么了?”

沈枫像是听到了很滑稽的话:“她自己都不当回事,我能怎么样?”
成年人的交情很容易开始,也很容易完结。和_图_书
没有任何理由去见颜亦明,即使她现在又是一个人了,不再有背叛任何人的道德包袱了,她也仍然无法迈开脚步。在那次离开上海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如果她再见颜亦明,就一定要有一个于人于己都有意义的契机,要光明,要坦荡,而不是像两只落败的野兽,仅凭着脆弱的爱或者性来维系他们的关系。
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按照原本预计的方向行进,那大概也就不会有“命运”这个词了……还是说,意外本身就是命运呢?
空空及时遏制住了自己,没有问“怎么了”。她知道他不会说,但她大概能猜想得到:这个时间点还没有睡觉的,要么是最成功的人,要么就刚好相反,他很显然属于后者。就在她迟疑的分秒之中,颜亦明的信息又发过来了。
“真是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她赶紧把这句话回过去。过了一会儿,沈枫的头像旁边又多了个红点:“没事,好久没见了,你哪天有空?吃个饭。”
“好吧,也许这才是你真正留给我的东西。”她轻笑了一声,吓了自己一跳。
颜亦明回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空空不忍心告诉他,在年轻人看来,那个表情是讽刺,是阴阳怪气,是不出声地骂人。
空空到得稍微早一点儿,坐在木头长椅上,她先从包里拿出一只还剩一点点水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当成烟灰缸,然后才拿出烟来点上。她最近抽烟抽得很凶,喉咙干涩又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刚抽了两口,她就不得不剥开一颗喉糖扔进嘴里。
她把烟蒂扔进了瓶子里,瓶子里传来轻微而迅疾的熄灭声,之后,她站起来,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这样也不错,空空心想,之所以能这样简洁明快地分手,是因为没有人在这件事里受到伤害。失望或许双方都有一点儿,但失望毕竟不是伤害。
他用手势比了一个数字——在空空看来,自己五年甚至十年也挣不到那么多钱。但她有另一个很深的疑问:“当初你为什么不督促她去复查呢?”
可是轮到她时,命运却显得很草率。
沈枫又露出了那种鸡同鸭讲的表情,他不太方便直说,他觉得这个姑娘有点儿傻。
再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吧,好端端地她怎么就生气了?他疑惑地看向空空——她神情严肃,嘴唇紧闭——看样子是真的动怒了,沈枫赔礼似的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别计较,别计较。”
“你一切都好吗,东西写得顺利吗?”陈可为先是问了些与今晚主题无关的琐事,明明是他决心要做个了断的,可是当空空真的坐在他面前,他又犹豫了。
大一岁有大一岁的欢喜,宝音这样说过,但空空却只觉得,大一岁有大一岁的悲凉,她从来都是更悲观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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