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肆 古井姥姥
第一百零一章
我心本私，意于方外，欲得一己清静。如是之我，害累师兄。
假如没有紧跟着经书跳下，那么，就是留在山中，与那洞府永远结缘了罢。
如是天下，更与我何干！
张屏逐次解开包袱，露出九只大小一致，由紫晶雕成的方匣。启檀和兰徽半张大的嘴渐渐合拢。
张屏举目望向青山，他们跌落前所在处，平斜石坡已被山体震落的碎石掩埋。
今将经书暂存师兄处。或天开山动，它自另得归处。
哗啦啦巨响，冰凉的水砸在他头脸身上。
兰徽扭头看张屏：“张先生，你呢？”
“怎么全都是书？”
张屏微颔首：“这位玄及道长被火刑示众了，和王也因此不再修道，而是守国抗敌。”
尹贼已正法，师兄托郑氏逐我心魔，再全金州。如今虚元九部八十一秘卷皆归，敌兵暂退，覆东真之计已得。我负万万杀孽，早绝道缘，此罪身，待承业果。
启檀一趔趄扑到洞边：“什么……”
还有，山，太阳。
他们，在外面。
洞章书玄虚，临岳观太白。
张屏俯身整理船中的包袱。
启檀愣愣扒着船帮，张屏缓缓站起身。
若有他人得读余记，必未损洞府一叶，未启一箱，未取一物。和*图*书
前者，善。后者，专。皆不贪。可与此经结缘，携之出世。
启檀听到自己与兰徽不成腔的大叫，魂魄似猛冲出天灵盖，蹿向无尽虚空，眼前一片刺目白光。
而这艘小船，又被兜在一只大网中。
张屏向众书匣一揖，捧起正当中的晶匣，透过匣盖，清晰可见匣中第一本书的封皮——
话未落音，背后被张屏再猛一推，一声“混账”冲出喉咙，与兰徽的惊叫紧融。两人一先一后栽进洞里。
昔日余不解，当师兄尘念太重，如今方悟。
张屏一一包好经匣，把玉函放回刚才的位置，忽啪嗒一声，三道横格从中间分开，木板斜落，木格下部凭空出现一个大洞，众包袱随木板纷纷掉进洞内！
所有的紫晶匣上都刻着阴阳双极图案，并有阴刻朱砂描就的“壹部”、“贰部”、“叁部”等字样，莹透匣壁内，躺着一摞摞书册。
而后，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岁前，敌兵又临金州，余阅告急战报，立发援兵，皆因郑氏。
启檀不耐烦地瞅着一动不动的张屏：“莫光顾着自己看，读来与孤和小影子听听。”
师兄刑时，金州众民蜂拥观望，掷投秽物，口骂国贼。唯街市卖浆老妪郑氏，捧浆与师兄饮。和_图_书
张屏却只看着帛书沉默。启檀大模大样摆摆手：“嗳，打仗，岂是你这小毛孩想象的那么容易的。不然史书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屠城的记载。你该多看看兵书，一般一个城破的时候，城里的男人就不剩下多少了，大都是老弱妇孺。跟有铠甲刀剑的打，得几个甚至十几个才能拿下对方一条命。知府逃了，人心涣散，再说这是个道士。道士和尚都不杀生的。就算他杀了，也得这些人听他的吧。”
张屏一把抓过启檀和兰徽，猛推向那洞：“快，跳下去！”
兰徽迟疑地点点头，又道：“可是，和王的师兄为什么不带着大家打番兵，而是把书交出去呀。他这样做别人确实会误会，这经书很珍贵吧。”
怎么又是水！启檀猛一激灵，意识从半空跌落回躯壳，睁开了眼。
启檀呵呵一声：“有勇有谋才是大丈夫，有勇无谋者，莽夫尔。你一本兵书都没看过吧？”
丁巳年正月，东真军攻金州城，知府尹满弃城而逃，八千守军不战而溃。余师兄及，以此《虚元秘卷》九部，活金州数万性命。因负通敌之罪，身出道门，焚刑示众。
《虚元秘卷》。伍部壹卷。
帷幕后的墙壁中嵌着三格木架，每格皆陈列着三个黄缎包裹。
岸上，有许多人奔来。
三横逢一纵，弓木遇长才；
然纵我灰飞烟灭，师兄亦不可再还世间。书涂满纸，空对虚幻，意岂能达玄冥？阅者实仍唯我也……hｔtｐs://ｍ.ｈｅｔusｈu.cｏｍ•ｃoｍ
身不同，境不同，道亦不同。因此世间千千万万事，万万千千人。
兰徽脸白了白，转到案前冲着长案画像连作三揖：“晚辈无知妄言，请道长莫要责怪，莫要责怪……”再偷眼看张屏，方才的疑惑，他仍很想知道答案。
只把天门开，送我归阙台。
张屏再望了帛书片刻，缓声道：“此乃和王追忆他师兄所写。和王喜欢修道，不问政事，楚朝被东真国攻打，和王的师兄在边塞某城的道观做住持，城被东真兵攻陷，领兵的头目喜好道法，和王的师兄便把这部《虚元秘卷》给了东真兵头目，东真军没有屠城。弃城逃跑的知府为了推脱责任，便就此说和王的师兄是叛国贼。”
兰徽又吸吸鼻子：“后来和王也被楚朝的皇帝毒死了。”
这经卷，确实宝藏。然世间有它如何，无它又如何？
张屏放下晶匣，拿起匣旁一方玉函，函内，也躺着一卷帛书。
他们，漂在河上！
松下老蕉客，云外醉蓬莱；
郑妪报师兄而余报郑，由是，师兄又全金州一城。师兄，师兄，我知你当欣然称赞于我，然我心已受万万凌剐之刑，坠刀剑火狱尤不及也。
这厚厚的柔软又倾斜，飞快滑行。
金丹ｍ.ｈｅｔｕshu•ｃoｍ•ｃｏｍ归泥穴，六息散八海；
张屏跟着跃下。
民易蒙昧，佞贼奸猾，然构陷得逞，祸根实我。
天，水……
启檀露出牙齿：“小影子，人家牌位跟画像都在这儿呢，当心他亲自找你聊聊啊。”
世间至重，莫过于众生性命，此乃师兄的道。
但，那个洞，开启的时间，只有片刻。
张屏将帛书放回玉函：“不知道。”
他，飞了起来。
大网各角粗壮的绳索自动上抽，拉着小船向上方光亮，碎渣细土砸坠如雨。
兰徽道：“那你呢？”
经，圣人阐道之书；道，天地之法；天地，万物存立之处。
光亮愈来愈近，绳索愈收愈短，忽又绷向四面扯直，下方轰隆巨响，大网随绳平展，张屏大喝一声：“抓紧船帮！”船底被重重一撞，绳断，小船完全飞入光明，跟着，又重滑向前，直坠而下。
兰徽揉揉眼，猛蹦起身，用力挥手：“爹爹——爹爹——”
今将经书暂存师兄处。或天开山动，它自另得归处……
他看见了光亮！
启檀哦了一声：“正好，那些想让和王不好过的人也顺水推舟了吧。”
启檀只能紧抓住毛絮，突的，眼前一花。
启檀拍拍他肩膀：“好，无谋略，但忠勇可嘉！”
残酒脱沉赘，梦转千百载。
九只，和图书一个未少。被水打湿的包袱皮下，晶匣皆完整无损。
张屏沉默。启檀也沉默了一瞬，而后硬声道：“因为他遇见了一个昏君喽，又命不好生在楚朝要亡的时候。如果是太平盛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如是朝局，我为何要置身于斯？
如是愚民，我为何要救？
此作为者，或为误入之真君子，或乃仅图一物之潜行客。
启檀晃晃头，把那句“本侠当然与你一样”晃进肚里：“这个，得多多思虑，知己知彼后才能定万全之策，懂吗？”
身于天地间，时时处处皆道，何执于经焉？
兰徽眨巴眨巴眼，握住拳：“若是我在那里，可能什么也不想，先跟番子拼了！”
光亮！
启檀只觉得自己砸到了厚厚柔软似软毛又似棉絮的东西之上，另一个重物扑通摔在他身边，应该是张屏。
兰徽哼道：“这么优柔寡断，不是侠士作风。”
他飞快地滑向了光亮！
不在其身，不于其境，不知其道。是以天下有许多不知道。
启檀张大嘴，扒住身边木沿，看清自己与张屏、兰徽是在一艘铺着厚絮的船内。
庚申年三月十六，右营破贡州，于李历德宅内得《虚元秘卷》全九部八十一册。距余师兄身化时，正三年又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