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九岁那年，一个陌生女人在她怀里慢慢变得冰冷……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死亡这种可怕的东西。
“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看向病床上的人。
两人默契地看了一眼病房内，先前还浮现的一丝喜悦又被浓重的哀伤一层层覆盖——手术成功率太低了，就算成功……也难以预料最后的结果……
镜子里的人已经泪流满面。
阮眠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无论如何，不能在他面前哭。
可如今她知道了，便不打算再推开一次，也推不开。
“要不要睡会儿？”
没有不安，也没有痛苦。
她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她说过以后都不会哭了。
常宁把窗帘拉上，又帮他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正要转身出去，听到走廊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渐渐清晰，接着是沉闷的“砰”一声，好像磕碰到了什么重物？他担心是病人出了什么事，赶紧出门去看。
阮眠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里窥见这话的真实成分有多少，可那处极深，她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然而，手术并没有如期进行，毕竟经过那场抢救，齐俨身体太虚弱，眼下实在不是手术的最佳时机。
“我听常宁说，时间定在三天后。”
仿佛心有灵犀般，她手指刚挨到门上那一瞬，齐俨睁开了眼，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对上——
她却怀疑自己听错，“你再说一遍。”
两人几乎没有言语交流。
他们安静地对望。
阮眠沉默地帮他脱掉和*图*书上衣，目光瞬间微黯，心底早已掀起一片波澜。
可作为兄弟，他尊重齐俨的一切选择。
现在她在哭，那么的无助，而这种痛楚是他给予的，他却连一句安慰她的话都说不出口。
可常宁知道这平静的表象后，到底隐藏了多深的、不为人知的痛楚。
齐俨摸摸她头发，声音透着倦意，但更多的是宠溺，“傻姑娘。”
“好。”
那道投射过来的目光极其复杂，仿佛欲言又止。
他又轻笑，握着她的手在唇上亲了亲，真是个十足的傻姑娘。
苍白若纸的脸色映衬下，男人那双狭长的眼睛显得幽黑如墨，那团墨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化开来，她抬头用力眨眼，把泪水逼了回去。
从意大利机场到a市机场，再匆匆赶到市中心医院，这一路，阮眠整个人几乎都在崩溃边缘，这一摔反而清醒了些。
下意识想伸手去拦，可终究还是没有那样去做。
可喜的是，他的病情渐趋稳定，也能像正常人一样下地行走了。
他目光清湛地看着她，抬头将她眼角的泪水揩去，“从今以后，你只能在我身边，直到……”
哪怕一遍遍地演练过，可最后还是输给了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哪里舍得质问？她只想扑到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谁也不能把他抢走。
“怎么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齐俨先反应过来，勉强露出的笑意也无法遮盖脸上的疲倦，点滴管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起来——他的情绪并不
和*图*书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淡定。
他的小姑娘……是他心底最柔软最致命的那一块。
那日，艳阳满天。
一时间，病房安静得似乎只能听到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他们不能自欺欺人。
等看清从地上起身、跌跌撞撞朝这个方向跑来的人，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呆愣在原地。
从那刻起，常宁才真正明白，那个被齐俨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在他心里占了多重的分量。
阮眠咬着手背，在水声的掩盖下压抑地哭着，胸口剧烈起伏，哭声却细细的，最后变得断断续续……
不打算让她知道，便是预测到会有这么一天。
爱之于他，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投降。
不要再说下去。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在面临生死的时候，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靠念着她的名字咬牙一点点挺过来？
于是，他在医院又住了半个月，阮眠几乎天天形影不离地贴身照顾着，眼底都有了一圈乌黑，看得人心疼。
铮铮男儿，背过身去也有柔泪扑簌掉落。
她大概知道他此时的情况，也不敢轻易去翻动他的身体，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剩下的部分交给专业的护工来。
如果换做是他，哪里舍得推开自己深爱的女人？捆在身边都还来不及，自私也好，懦弱也罢。人生他妈就这么长，再多点也没有了，最珍贵的时光当然是和最爱的人一起过。
水声大作。
她的归来，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和十一年前宿命般的重叠，于是妥协，微微张开手hetushu.com.com，把先前被他推开的小姑娘又重新揽入怀中。
她不能软弱，不能让他再当孩子看。
哪怕见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可想到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那个是和自己如同至亲一样的人，他就受不了，一点都受不了，眼眶阵阵发潮。
她好害怕。
她捧了冷水洗过脸，把水龙头关上，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还好。”齐俨语气平淡，眼神深沉如潭水，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表情。
还不等他说什么，阮眠脱口而出，“我哪里也不去！”
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开启某个不可触碰的开关。
“一定会的。”
常宁把窗帘拉开，连续下了几天雨，今天却难得是晴天，虽然阳光只有淡淡的一小簇，但看着，心情也轻松了几分。
那种如同剥蚀血肉的痛苦，又一次降临她身上。
门外，高远看到这一幕，面色凝重，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偏过头，“或许你才是对的。”
“嗯。”齐俨缓缓闭上了眼睛。
齐俨握了握她的手，人太虚弱了，几乎提不起力气，只是虚虚地圈着，“我知道。”
因为半夜呼吸骤停，齐俨又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等情况稍微稳定后，他才从icu转回普通病房。
如今……
姜楚又问，“他决定做手术了是吗？”
七月初，阮眠和齐俨一起回到z市。
齐俨感觉到胸前渐渐晕开的濡湿，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亲了亲她冒着浅粉的眼皮，那纤长的睫毛忽然轻轻颤了一下，ｈｔtｐs://wｗw.hetusｈu•coｍ.ｃｏm他的心随着那颤动，仿佛被撕成了一片片。
无惧生死，却最怕看到这样的场景。
阳光下，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盎然生机。
时隔九年，她守着枯瘦如柴的母亲，每多过一天便觉得奢侈万分，甚至连去医院都成了灰暗日子里的唯一期待，然而，最后还是被孤零零地丢弃在这个世界上。
可真的控制不住，是眼泪自己要流下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洗手间门关上的那一刻，齐俨的头又开始隐隐发疼，冷汗浸身，几缕湿发搭在额前，平添了几分凌乱。
从挂断姜楚电话那一刻，她就像进入了一场梦中，所有的意识都在抗拒事实，直到看到常宁，她才知道……梦要醒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挡也挡不住的，这是天意。
阮眠又进洗手间打了盆温水出来，准备帮他擦一擦身子。
他是真的累了，从来没有这样累过。
如同跨越了时光，跨越了空间，跨越了连绵不绝的思念……
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哪怕迎着初夏午后的热风，常宁依然禁不住地打了个冷颤，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冷汗将他后背的衣服全湿透了。
“眠眠。”他轻声喊她。
第一眼就觉得他清减了不少，可却没想到短短两月竟瘦削成这样，她的指尖轻触上那凸起来的锁骨，吸了吸微红的鼻子，逼退重新浮现的泪意。
她深深吸一口气，轻轻把门推开。
本来大家以为手术会重新提上日程，可出乎意料的是，齐俨却突然申请出院，一来他极为坚持
和-图-书，二来连主治医生也觉得他现在情况良好，而且换个环境有助于改善心情，对手术有害无益，便同意了。
将近两个月，就像闭着眼在悬崖边行走，根本无法预料是否下一步就踏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种精神上如同梦魇般的折磨，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住？
浓重的惶惶不安捕获了她，她呼吸微滞，又重复了一遍，“我哪里都不会去。”
因而，他也开始觉得把阮眠送出国去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她拧干毛巾，先帮他擦了脸，脖子，沾掉胸口上的一层薄汗，她的动作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手下是易碎的古董。
只需她上前一步，推开那扇门，所有被刻意遮掩的现实将无所遁形。
然而，她却忽然丧失了全部的勇气。
可是又傻得那么可爱，那么让人心疼。
路上哭过好几回，她也曾逼着自己去想，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要质问他，哪怕做不到质问，态度上也要强硬几分——他总是拿她当孩子看，而从来不知道她也是可以站在他旁边，陪他一起共度风雨的。
阮眠反应迅速地捂住他的嘴，哽咽，“不要。”
淡淡的三个字，阮眠刚筑好的心理防线一下崩溃了，水光在眼底迅速汇集，她轻推开他，迅速跑进了洗手间。
姜楚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来，她收回视线，“希望上天能善待他们。”
阮眠抱着他，不敢太用力，可又怕力气不够，抱不住，他下一秒就会消失，周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可他身上依然有着她眷恋不已的清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