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先是瞪他，后来也憋不住地跟着他捧腹大笑。

那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绕绕好不好？他这样问，却已经拉着我往校门外走去。我没有抗拒，只是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那早就不存在的一班教室，朦胧之间，我似乎听见一阵嘻笑声，就像当初我们一班在那，每当下课时，那热热闹闹、开开怀怀的笑声……

“恺君，”沈文耀再度开口喊我时，声音哑哑的。

我倏然回头，往那棵树的方向看去。

沈文耀点点头，“变得不只这里咧，你看！”他拉着我走到教室后头，也就是当初的学校后门。

“对不起，恺君我……真的对不起。”沈文耀抓住我的手，整颗脑袋低下来，频频道歉，只差没有跪下来。

“走吧，我们去那里坐坐。”沈文耀拍拍我。

“嗯？”我听得模糊，嗯声问他。

那栋楼所在的地面，以前是块很大很大的草皮，体育班常在这里练跑，高尔夫球班也在这里练球，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被罚青蛙跳时也是边骂脏话边在这绿绿的草皮上跳……当年孙力扬就站在这草皮上，一球踢破了三班的教室玻璃，而当时阿桃跟我就坐在那棵树下……

看到那栋五层楼高的教学大楼时，我着实楞住。

我一头雾水，顺着他手指的位置往下看过去，忽然觉得头上有很多条黑线，“不、会、吧？”

沈文耀沉默。

即使那是我永远也不想提起的记忆，但亲眼看着它“人不再，物也非”时，我难过得几乎要痛哭。

“写那什么鬼啊？”我刚跨进校门，就埋怨沈文耀。

我撇开头，感觉到一股心痛，眼眶疼了起来。

沈文耀摇摇头，有些迟疑，然后他才开口，“恺君，你呢，你赶时间吗？”

我看着wｗｗ.heｔｕshｕ.ｃoｍ.ｃｏm训导处的走廊，眨眨眼睛，当然是空荡一片。

我们走回一班，啊，我是说教官室，然后在前面的磁砖椅坐下。

沈文耀看着我，他的眼神这瞬间变得黯然，然后我见他低了头。

我点点头。沈文耀这个偷懒鬼，常常藉口他必须浇花，跷掉升旗。说什么花要早上浇才会长得好长得壮。壮个屁，我在心里不屑。二下时，前庭的花枯了一大片，他们一群死小孩被生活组长罚跑了好几圈操场。

“你可能忘了，但是我一辈子忘不了。国三那次，阿桃……阿桃走后，你跟班上感情开始变不好的时候，有一天你走过来，跟我说你不想玩躲避球了，然后我……”沈文耀吸口气。“然后我用了很过分很过分的口气跟你说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那时的神情……只是一瞬间，我知道你被我伤得很深……很深……你那眼睛、你那眼睛……后来我作梦，关于你的印象很可怕的，不再是以前那欢笑的时候，而是你那受伤的脸，还有那双眼睛……明明我们欢笑的时间那么多，却怎么梦怎么想都是你最后那张脸、那个表情。后来我才知道，我伤害你有多深，连我都这么难以释怀了，何况是你……”

我们一路笑，一路走进穿堂，经过左手边的训导处时，我一阵恍惚，好像看到有人站在那半蹲一样。

“记得。孙力扬，我记得。”沈文耀声音低低的，把我的思绪拉回来。

啊，青春啊……回忆哪，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花生大？沈文耀气不平了。

但是我终究没有停下来，因为我清楚明白，那些东西都过去了。因此，我只是再度踏出脚步，跟在沈文耀后面，走出学校和*图*书。

我讶异，不懂他怎么会突然这样跟我道歉，而且口气内疚之深，好像他真的伤我很深似的。

“恺君小心！”沈文耀在一旁提醒我。

“没有。”沈文耀抬头，“我知道你没忘，你没有忘……你刚进中山那几天，我一直都在看你，我没想到还会看到你。你、你根本没有忘，不要问我怎么知道，但是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沈文耀说得激动。

“对啊，我们就都用消防水管，哈哈哈，喷得到处都是。”沈文耀笑得好开心，仿佛当年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警卫接过本子，很想笑，却又故作正经，他指指大门，让我们通过。

哪还有什么树啊……早就被磁砖跟阶梯代替。

我们上了阶梯，沈文耀指了穿堂壁上那个消防水管，然后说：“记不记得二年级的时候，我跟玉石还有文豪他们被派来浇前庭的花？”

“对不起，提到了、提到……”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别开，我想有些伤心的事情，我们口里说忘了，心却忘不了。好像有人那样说过，不是忘记了，只是没有人提起而已……

“不见了……”我呆住。

笑声？笑声充满我的听觉，真实到令人感觉恐怖，我吓了一跳，瞬间以为我的幻听又出现了，我吓得连忙回头，差点撞上人。

我终于忍不住让眼泪滑落，我没有抹去它们，只是任泪珠滚落脸颊，坠落到我俩之间的瓷砖上。我从来没有想过，除了我之外，会有人因为过去的事情受伤，除了我之外……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沈文耀当年跟我说那句话的表情，如他所说，我并没有忘，在疗养院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记得。即使我不记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究竟说了什和-图-书么话，但是我清楚知道，那时候的沈文耀是如何离开我的，他离开我后，那心痛心寒的感觉，还清晰地在残留在我心底，仿佛就像是昨天发生般。

我摇头，拚命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快乐点，但是声音中却带着浓浓的鼻音，“那是……那是过去的事情，我说的，我忘了，都忘了。”

然后他噤声。

我们聊起以前的很多事。沈文耀嘲笑我国中时凶巴巴的，他跟男生都私底下打赌我以后一定嫁不出去，我则回呛说，我们女生才在疑惑你们这群有热血的男生脑袋不知道有没有花生那么大。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跑过、绕过我身旁，一瞬间，好像时间洪流忽然往后退、往后退，我又回到那个青涩的国中时代，这一刻，我难过到再度想哭泣，我想，也许止住脚步，那些人、事、物就会再回来。

我吸了口气，又吐气，“还记得孙力扬吗？当初他就在那里罚半蹲……”说完以后，我忽然觉得全身没力。原来，要说出一个人的名字，需要花这样大的力气。说出他的名字后，我也才明了，原来我一直逃避的事物，是可以这样轻松地说出来。这瞬间，我想到林宇杰。林宇杰，谢谢你，你看，都是因为你的帮忙，我才能走出来。瞧，我现在可以无畏地说出当初那个令我心疼的姓名。

沈文耀猛然抬头，然后他有些呆楞地微微张开嘴巴，过了一会才点头，一直点头，很用力地点头。也就在那时候，我确定他是哭了，不论有没有眼泪。

看着沈文耀的样子，我终于明白，原来有人原谅自己的过错——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那种被宽恕的力量居然是如此强大。我不太能体会被m.hｅtｕshｕ.ｃoｍ•cｏｍ赦赎的感觉。那一定是很轻松的吧？或许伤人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不仅仅是被伤的人会有这样的感觉。虽然说原谅沈文耀不过是形式上的，但看到他解开枷锁的样子，霎时间，我也感到好轻松。

我瞧见他这样的动作，小声地问：“你赶时间，要走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也懂得背着罪过生活的感觉？所以看到沈文耀在这瞬间解脱了，我也感到好感动。想着，我便想到我自己。

“没、没……我是说，唉，当年年纪小，做了很多白烂的事情，还自以为是替天行道，结果不过是一堆白烂正义感跟是非观，啧……”

警卫叔叔询问时，沈文耀很白烂地在访客签到簿询问返校原由那栏，写了“寻找童年回忆”的字眼。

沈文耀搔搔头，低声地说：“他根本是大烂好人。”

我突然很想哭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笑了笑，“对呀，我记得我们班当初巴不得剥了他的皮……其实他人不坏。”

沈文耀听见我这样讲，先是沉默，然后忽然看了看表。

我摇摇头，这次勉强挤出笑容。“没关系了，就像你说的，有时候有些人说些话，他们不是有意的……”

那些欢笑啊，无忧无虑啊、不知道愁强说愁的年代啊，我把它们遗留在学校里，一点一滴都在留在那里、葬在那里。往后，我想我只能回来这里，悼祭那永远不会回来的天真。

我嗯了声，然后回头看着他。

我摇摇手，转头看沈文耀，一阵热风吹来，扬起我的长发。我抬手压了压头发，轻轻地说：“没关系的，很多事情我都忘了。”

我们走着，来到当年的教室，只见教室装上铁窗、拉上窗帘，门口上方大大地挂着“教官室”三个字。

我无法形容我现m.hetushu.com.com在的感觉，只觉得像松了一口气，可是却又想好好大哭一场。

下意识地，我扯扯沈文耀，要他停下来。他往我看的方向看去，不解地问：“怎么，有谁在那里？”

“你知道那时候我们都用什么浇水吗？”他笑得很贼。

我耸耸肩，说：“不赶啊，本来以为要续摊，所以跟我妈说好会晚点回去。”

“对不起。”沈文耀又说。

哪棵树下？

“谁来原谅我……”我有些难过，因此低下头。我想到我犯下的错，即使我想，也、也没有人可以原谅我了，那个人、那些人……都离去了。悲伤的感觉冲上来，我不禁喃喃自语。

“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沈文耀拍拍我，“我第一次看见他们在盖大楼时，也是吓了一跳。不过还好，躲避球场还在……”他安慰似的指指那块空地。

“对不起。”这三个字他说得很坚定很诚恳。

我拍拍他，破涕为笑，“好啦别这样。这样吧，我现在说：‘我原谅你了，沈同学。’这样算不算一笔勾消了？”

“是谁下课都缩在那个小阳台，跟阿桃偷看对面的男生啊！”沈文耀大吼。

我睁着眼睛看向我们当初挥霍汗水打躲避球的场地，越看越模糊。

如果他能看到我的成长，一定会很高兴地拉着我跳起大腿舞吧？

我这才看清楚，我们身后有一群像是体育班的小男生，个个穿着运动服，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在绕着穿堂跑。后面几个跑得较慢的学生边跑还边偷懒，不知道说些什么笑话，笑声爆出来，在他们之间飘荡。我才知道，不是我有幻听，而是笑声真正存在。

沿着中正路，很快地我们回到国中校园。

我笑了笑，没有其他回应。

“啊，变成教官室了。”我吃惊地说。

沈文耀哈哈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