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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接到两通电话，一通是如玉打来的。如玉听起来很累，但还是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才收线。后来我才知道如玉在台北念书，她是特意下来开同学会的。我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还笨笨地问耶你没回家过年呀。

偏偏沈文耀不信邪，伸手搓了搓鸟笼，八哥没反应。

沈文耀一脸委屈地推开门，让我们进去，嘴上还碎碎念着，说什么有机会要来烤鸟仔巴。

好奇心压不住。下半场开赛时，我频频追着对方的身影跑。看着看着，我开始觉得他眼熟，也似乎知道他是谁了。我忍着一股想在当下站起来大叫的冲动，坐不安宁地熬过比赛。

最近沈文耀忙着练球，说是下礼拜跟别的系有联谊赛。摩拳擦掌的样子，跟国中时期疯狂迷恋躲避球的模样可以相比拟。

我转身，一脸镇定地看着他，其实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害怕不紧张是骗人的，我真的很怕他会从他嘴里冒出什么可怕的话。我不是自恋，而是今天一整天的气氛都太诡异了，我无法不去多想或者少想些什么。总之遇到孙力扬，一切都变得怪怪的。

沈文耀点点头。

他抱着我绕了好几圈，然后我看见另外一端沈文耀吃惊的模样。

我们停好车，站在机车旁等孙力扬。

我抬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沈文耀你别这样。”我听了心酸，于是打断他，“谢谢你，不要说什么还不还，你说的，那都是过去了，真的。别说了，嗯，我……有跟孙力扬交换电话，”我顿了一下，决定说谎，“所以我们会联络的，你别这样了。我跟他已经没事了，真的。”

琪芳她们利用这时间跑去厕所，补补妆、聊聊八卦。我则是无聊地坐在位子上替她们看书包。眼睛飘来瞄去地看着沈文耀他们。忽然之间，友队一群人爆出笑声。我反射性回头，本来不太在意，后来越听越觉得有个声音好熟悉。因此我努力看着，发现那声音来自某人，可惜他捂着脸遮去半张脸，加上又侧对我，实在看不清楚。

我并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告诉如玉要保重之类的场面话。后来我们约好要时常连络，互道珍重之后收了线。

我让孙力扬载着，从文化中心到我家，大约十五分钟来着。

就好像那年下午他在小阳台ｈｔtｐs://ｗwｗ•hetｕsｈｕ.ｃoｍ•ｃｏm摘花给我那样，那种气氛让我整个从心底毛起来。只是我不明白，经过这么多年，那怪异的感觉，怎么还会如此强烈？

“怎么，输还是赢？”我往场地看去，果然看到沈文耀。

孙力扬看他为难的样子，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他，沈文耀要对方等一下后，捂着手机，问孙力扬怎么了。

“那跟我车吧，师范旁边有家不错的小店。”孙力扬这样说。

“恺君，我是认真的。你跟孙力扬以前很好的，他也是个好人，我真的觉得……唉，其实我本来也考虑要不要让你知道关于孙力扬的事情，但是那天看你在中正的样子，我强烈感到我必须……怎么说，必须偿还，对，就是偿还！偿还那些一班以前从你身上剥夺的东西。

“好好好。”

我一直在想，这一个个性温吞的男生，到底有没有……发野的时候？答案是有。

孙力扬想想，“文化中心那会不会太远？”

孙力扬油门一催，飙了出去。

但是我倔强地看着他，如同那年他拿花给我时，我明明有种想要转头逃跑的冲动，但我还是硬逼自己从容看着他，好像我越正大光明，就越可以把那令我害怕的感觉驱逐般。

但是他听到了。

“恺君，有事……就找我，嗯？”他忽然止住脚步，回头这样对我说。

接近七点半时，我们离开了餐馆。

我楞了一下，想起早上也跟父母说好不回家吃饭了，因此没有多犹豫，我点头答应。

最后我只听到沈文耀频频说好，说到鼻音几乎盖过任何文字的程度。

接着谈话的声音传遍了走廊。

“谢谢。”我把安全帽还给他，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这样，笑声中，我感到我的双颊，也湿湿热热。

我点点头，又大力地揉了眼睛以后，抬头看他，让自己维持着微笑的表情。

孙力扬又点点头。

然后我开口：“林宇杰。”

“你……饿不饿？要不要我们找沈文耀去吃个饭？”

孙力扬笑了笑，要我等一下，然后他转身回馆场把沈文耀拖出来。

我跟孙力扬站在篮球馆外，我不时揉揉眼睛，他则是一直低着头看我。

开学了，我还是一样常常被沈文耀拉着跑球队。我没有提孙力扬的事和-图-书情，沈文耀也没有问。即使手机里还躺着孙力扬的电话，我跟他就如同之前那样，再也没有联络。

“那我上去了，谢谢。”

或许是有点紧张，我的声音有些抖，也极小声。有一瞬我怀疑他能否听到。

那年的我们，都去哪里了。

不过谁理他，谁在意。

而果然，孙力扬瞧瞧我，然后露出一个笑。

“恺君、恺君、恺君！”他更扯了，干脆直接抱起我绕圈圈。

“吃什么？”沈文耀问。

“恺君，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情，那都是以前了好不好？我们都重新开始了，嗯，我是指你跟孙力扬。”

幸好孙力扬只是车速快，并没有乱钻乱闯，因此沈文耀跟车算是跟得挺稳的，坐在后头的我心中也没有出现什么跳车的冲动。

是的，是用飙的。

“靠，孙力扬骑车怎么那么快？”沈文耀的雄风似乎被重挫了，那感觉仿佛回到当初他被孙力扬轰下球场时的无语问苍天。

后来沈文耀在十一点多打电话来，也在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从高二开始，他跟孙力扬就有连络。我嘲笑他说，不是恨孙力扬很得要命，怎么忽然称兄道弟？沈文耀不好意思地咳嗽，才说以前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很多以前觉得重要的事情变得不重要，相反地，很多不重要的事情，却都渐渐重视起来。

如玉沉默一阵子，才告诉我她已经离家两年，即使有到高雄，也没回家了。

有时候想着想着，都会好难过，难过自己无法再像正常人一样，永永远远。心里有个包袱，时时刻刻追着我。我时常会想到林宇杰，只要一想到孙力扬，我就会接连着想起他。想起他说“恺君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时脸上的表情。

十来分钟后，我们绕到师院后面，转入巷口。

我知道。

我抬头看了一下计分板，果然是七分。

沈文耀的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先是说了几句，然后夸张地叫着：“接你？盐埕区？老大，我现在在文化中心耶！不行啦，我还要送我同学回家……别闹了啦，什么叫作你要跟妈说，你几岁了啊！”

到最后连到底谁胜谁负我都顾不得，比赛结束后，不管琪芳在后头怎么喊，我只知道抓著书包气喘吁吁地往对方的休息室门口跑去。幸好我平常就跟大家熟和_图_书识，窜到休息室内也没有人在意。

我颔首。

我没有花什么力气思考，只是顺然点头，因为我的气力都用在掩盖那紧张的感觉。

他笑得好灿烂，伸开双手，冲了过来。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大，让我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给他抱个满怀。

我徘徊着，等了十来分钟，看到对方的球员零星地走出几人。

“它会咬人。”他这样说：“因为我被咬过。”

“有事情，记得找我。”他这样说，然后戴上安全帽，把始终没有熄火的机车掉头。

内心深处，不可否认，我是在躲避。那段过往太伤人了，遇到沈文耀之后，我更加明白，受伤的人不只是我，还有好多。但是我知道，不论我是受害者还是加害人，事情的开端，就是我。

“我手机号码给你？”他问得小心翼翼。

没过多久，就看见他从那端跑回来，到了还说不好意思，久等了。

踏进体育馆，人挺多的。我左右看了看，果然在上头看到琪芳一群人的身影。我走了上去，琪芳把身边放书包的位子让给我，口中还奋力地喊着。

孙力扬点点头。

我好紧张，干脆绕到另一边墙后，等着他们一个一个走过来。

两个人背着球袋交谈着，经过那个转角时，我看着其中一人的后脑勺，等到他快要离开我视线，我才踏出一步。

“加油啊沈文耀。”我意思意思地喊了几声。

我只是又点点头，并没有开口。

他身上的汗，湿湿黏黏。

到了我家楼下，他停了车，摘下安全帽。

我静静一个人在房间坐着，想着如玉，想着她听起来很沧桑的声音。

究竟他要说什么，我一点想去探讨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沈文耀感激地拍了拍孙力扬，就急忙骑车去接他家的小公主。

在我们前面的孙力扬找到停车位，他右手指一指，示意沈文耀停进去，自己则是绕啊绕啊，绕到天涯海角不知道某一方。

他想要说的话，根本不是那句“有事情，记得找我”。我不知道为何我如此肯定，但我就是清楚明白，如那年般，他说出来的话，并不是他想要说的。

直到听见他机车离去的声音，我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晚上七点半，车子不多，大概是载着我的关系吧，孙力扬的车速明显减缓。

“啥米会咬人？这个？hetusｈu•ｃom•ｃｏｍ”走在前头都已经推开门的沈文耀忽然停下脚步，好奇地往回走，来到鸟笼前面，指着一脸大便的八哥鸟。

我正在想他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因此左顾右盼，可惜除了纸屑跟死蟑螂，并没有看到什么。

我颔首，这次头也不回地上了四楼。

他做了一个不会的手势，然后我们又沉默了半晌。

他后头的朋友喊着林宇杰别乱桃花啊，不过他也没理，只是对着我笑。

我现在有走过那段的能力，却不清楚有没有防止旧事再发生的力气。因此我害怕，我好害怕。我只好选择这种方法解决一切。我不想再动脑，也不想再冒险，我说过的，我不要再回疗养院。

“哈哈，不会咬……啊干！”那鸟趁沈文耀回头跟我们炫耀时，狠狠啄了沈文耀的手指。

下一刻，他把球袋一抛，扬着那时候在山上叫小狗那般宏亮爽朗的声音：“恺、君！”

孙力扬要我们先发车，他说他的车停在另外一头。因此我跳上沈文耀喷着黑烟的一二五，戴着安全帽，跟沈文耀等着去领车的孙力扬。

心机好重的鸟啊。

“恺君。”然后他叫住我。

“输七分。”琪芳有点丧气。

“快六点了。”他忽然这样说。

因为就在我开口叫他后没多久，他止住脚步，回头，看见我。

“你要忙就忙吧，我可以送张恺君回去。”然后他转头，“你……没关系吧？”

那家小店外头养了一只看起来很凶猛的八哥，一双黄眼睛不怎么友善地直盯着我们瞧。

我好奇地伸手，跟在我后面的孙力扬连忙喊别碰。

“那……我进去了。”他说着，缓缓转身。

“我要进去了，怕跑出来太久对沈文耀不好意思。”他这样说。

后来我们收了线，也这样，度过了剩下的寒假。

“所以我才、我才一时冲动拉着你去跟孙力扬见面。但是我觉得这对你是最好的对不对？也是我……也是我该做的事情，嗯，该还你的、该做的……”

“耶，吃饭，我好饿。”沈文耀喊着，不难看出他一脸害怕我会忽然揍他的样子。

他吸口气，对我招了手，然后转身再度往篮球馆走去。只是没多久，我又看见他从那端走回来。

“嗯。”我点点头，从随身包包里翻出手机，然后一个键一个键慢慢按，把孙力扬的号码输入和图书我的手机里。

我转身，在公寓前面拿出钥匙，开了门，一脚跨进去。

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会，才又开口。

想到烦了，我便什么都不去想，让沈文耀拖着去体育馆，看他们打球、听他抱怨、抄男同学的电话、偶而联联谊，这样的生活很好。后来，我并没有在沈文耀的说服下当起球队经理，不过也快变成义工了。我几乎是场场练习、场场比赛报到，有时候他们缺人手做事情，我也好像队上成员一样，他们都不用思考，就直接恺君拜托这个一下拜托那个一下。其实这样也好，这样挥霍汗水，什么都不去思考，脑袋空空的，只是跟着人群喊，跟着人群忙，都不要回头看，这样子的生活轻松多了，那怕只是一瞬间的，是假象，也足够了。

我说给沈文耀听的话，是骗人的。孙力扬没有我的电话，他大概也以为我会打给他，但是我没有。

那顿晚饭，其实我们吃得挺安静，几乎都是沈文耀跟孙力扬两人聊着篮球的事情，偶而插些办联谊恺君介绍正妹给孙力扬吧之类这种没营养的话。

我从呆滞，到稍微挣扎，最后放弃投降，只是跟着他开怀大笑。

到了中场休息时间，我懒得下去跟他们哈拉，觉得他们也没心情吧，虽然说还有下半场，不过，嗯，看着越拉越远的分数，我会在心中默默哀掉的。

因为比赛隔日得交团体报告，我下了课跟同学抱抱最后的佛脚，直到比赛开始三十几分钟后才姗姗来到体育馆。

我把视线调回林宇杰身上，笑容更大了。

我知道这样说很不公平，但是同样两个对我好的人，一个却像是我永远的痛，一个则是我最好的良药。

没过多久，孙力扬从那端骑着机车过来，然后停在我们身边。

我还记得如玉的母亲，每次她送午餐给如玉时，她们母女俩那短短几分钟相处的状况，让国中的小鬼头，都能感觉出她们紧紧相连的亲昵。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让如玉不再回家。我想这种问题，就像有人问我发生什么事情，让我跟孙力扬跟以前的同学走到那种地步般无解吧。

这种看起来忙碌，其实空洞无比的日子过得挺快，离寒假结束，感觉才一眨眼，就过了将近两个月。

当我们回到那铁皮屋搭成的篮球馆时，我一双眼哭得红通通。

“不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