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宫倾
第二十章 乍变乱世狼烟升
“升平，其实，本宫只输给你一点。”升平闻言抬头与萧氏对视，两人距离咫尺，僵在台阶上。
萧氏说的没错，从出生就是最尊贵女子的升平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低头臣服于任何人，即便是那个坐在凤位上的女人，她也只是真心折服过独孤皇后一人。
废后萧氏此时正双手扶住腆出隆起的肚子一步步往冷宫走去。素日里，萧氏行动间总是透着飒爽利落，如今她如此小心翼翼的护住肚子，连脚步都变得轻微，像变了一个人。
整个隋朝皇宫弥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久久不散。
礼官宣读圣旨霎那，升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曾经在他们兄妹面前那般难得的昭阳宫竟被一个李氏反贼轻易推到自己面前，想拒绝也竟不能够。
“好，好，好，好一个霸妹屠兄，弑君鸩母。朕要亲眼看着他到底怎样肃清朕这个妖孽！”杨广勃然大怒。
升平知道此事并不寻常，杨广紧皱眉头不放便是焦灼到极点才会有的模样。
升平僵住，半晌方才心冷一笑：“若孩子的母亲是皇后，倒也不难做到如此。”
升平唏嘘眺望远方，那座独孤皇后曾在内指点江山的昭阳宫，那座曾囚禁过萧氏孕育皇嗣的内苑中宫，如今风水轮流，她竟以公主之躯坐入其中，不可谓不是杨广授予天下百姓最大的笑柄。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萧氏昂起头，望着远处的莹白清雪浮起一抹坦然的笑容：“小时候，养父便对我说，做女子，当如独孤皇后。她有幸能与先皇并驾齐驱共当江山，我无德做不到也属正常。我在当今皇上和养父中间游走，两边讨好，两边碰壁，实在太累了。我学不来独孤皇后的强势，也得不到皇上的关注，离开昭阳宫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
萧氏如炬目光扫过，露出艳美笑容，意味深长的说：“自然是心有旁骛的人。”她冷笑反问：“知道本宫为什么不告诉皇上吗？”
太原守吏更是密布岗哨围堵叛贼李世民踪影，不料北疆风雪骤降，沿线疆土苍茫辽阔，铺上银装后越发难以寻找行踪，整整一个月时间，他们冒着风雪逐户搜查，并封锁所有出入要道，只是还说不曾发现李世民由此经过的蛛丝马迹。
这是升平第一次如此心甘情愿的拜在女人裙下，除了独孤皇后，昔日的太子妃高氏今日的废后萧氏都不曾得到升平的礼遇。
萧氏说罢昂首翩然离去，笑声依然徘徊于升平耳畔。
礼官颤巍巍的乌色帽檐上翅翎频繁摇摆，脸色更是急得惨白，不用他开口升平已经知道此次杨杨广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若她抗旨，眼前的礼官性命恐怕难保。
李世民的奏请还没等提到正式议程便被羞辱淹没，不仅是李世民求娶升平一事再没了动静，连杨广又见和_图_书升平的时候也不曾提及那日荒诞请求，仿佛所有的影像只是升平半寐时刻所想起的一则笑话，自己笑过便忘记了。
升平望着杨广离去的背影，无声叹息。
而这一日，来的极其突然。
萧氏只是笑，“自然还有他人。”
到底该信谁？
升平眼底不由蕴起泪意。
升平凝视萧氏嘴角的微笑，心中冰冷如水。
萧氏笑了，“升平，缺了独孤家，如今朝野内外真心为皇上效力的人又有几个？你们兄妹为了一己私利自断双臂剜去双眼，怪得了谁？”
究竟是谁害了萧氏？是舅舅？是杨广，还是她？或者说，是整个独孤氏头衔害了这个无辜的女子？
第三道：追封太原守卫为忠义侯，战死将士加爵三等，厚赐亲属重金，凡烈士家属免终生徭役，今边疆守卫参比荣得。
升平此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伫立，看着萧氏一脸遗憾感慨。
萧氏慢慢躬下身，蜷住肚子将升平拉起：“其实皇上什么都知道，他要死在这大兴宫，同时，也把你囚死在这里。”
第二道：悬被斩李氏使节头颅于大兴殿门口，昭示李氏贼心，等尔入瓮。
“嗯，皇上……”升平怔怔，说出半句言语，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解释什么。
一时间朝中群情激奋，无不摩拳擦掌，以待捷报传来。
萧氏的脸上没有悲戚伤感，带着终于摆脱噩梦般的坦然，无意中抬眼望见升平，人也怔怔听住脚步。
红色的皇后朝服拖在雪地，雪白与鲜红，刺目的对比，她的步履蹒跚动作丑钝，却是个倾尽所有保护肚子孩子的母亲。
征平叛将领，不拘门阀，敢为人先者，重赏，敢为重任者，巨励。
升平拉住萧氏冰冷的指尖：“你说吧，我会尽力办到。”
升平木然站起，不明白萧氏的意思。
杨广的脸上看不出心境，只是望定了她：“如果这个孩子是升平的，朕会立即册封他为太子。”
杨广负一时之气或许可以表达他的桀骜张狂，但不驯的代价却是加剧大隋江山的迸裂。他未尝不知其中厉害，只是他不容许自己表现出对叛贼的重视和惧怕。
就这样，李世民从杨广的眼底消失，引得朝堂上众臣开始坐卧难安。
谁才是事实真相？
他们都没错，错的是杨广。
第一道：废萧氏于永安寺幽闭，立镇国公主为后，即日入主昭阳宫。
对策仍不能确准，噩耗却先传来。
萧氏藏起的那份通知必然是舅父送进宫来的，舅父想由萧氏来和皇上杨广邀功，借此为独孤家重新踏回朝堂奠定基础，萧氏却想隐瞒，借此送孩子出城。
升平想就此放手，但她也知道，她与杨广骨肉相连血脉相通，若不能终生厮守，怕是要一生惦念永难忘怀。
“本宫希望有朝一日宫倾之时，本宫能送孩子出去。”萧氏的声音突然温柔：“本宫的一生葬送于大兴宫，由不得重来。如今隋朝气数已尽，本宫肚子里的孩子若得了天下也一定会死于非命。倒不如来日宫倾时刻，孩子能活一命被辗转送出宫去，哪怕此生做一介纳粮草民，也再别跟htｔｐs://ｍ.hｅｔushu•cｏｍ.ｃom大兴宫有丝毫联系。”
太原失守，南疆小国也以此为号，纷纷举旗造反，闽南滇西农民军更是与当地守备驻军恶战数日最终攻克城门，一举拿下南疆十州七府。
看着她执拗不肯相留，杨广最终还是选择离去，在殿门口回望时，他说：“阿鸾，朕在用江山等你。”
升平心中酸楚：若是真面临要宫倾，自己该何去何从？
先率十万大军突袭太原守卫。太原守卫驻军因悉数出城寻找李世民，来不及回城迎敌，被叛军悉数剿杀。
隋朝如今已经到了混乱不堪地步，又加这些可笑行径，可想而知，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反叛逆贼。
“皇后娘娘，皇上说，若娘娘不移宫昭阳，所有栖凤宫的宫人全部缢杀。”冬日严寒下礼官嘴唇不住颤抖，说出的话也不见袅袅哈气，可见他也笃信当今皇帝说到便能做到，全身冰冷不见丝毫温度。
“本宫输在，升平你从来不知道昭阳宫宝座的可贵。你从出生开始就离那个位置太近，所以你对世间女子仰望的荣耀不屑一顾，可你要知道，这世间除了你没有不喜欢这个位置的女人，所谓关心则乱，所以，我们先输你一盘。”
很快。她便知道，究竟哪个才是切肤之痛，那个才是心身俱伤。
发髻上的凤冠是杨广强加给升平的荣耀，在萤白雪地里反出一道模糊的金光刺入她略显无奈的眼底。
杨广不能许她名分，又何必许给她子嗣尊贵？
升平再不想与她说下去，避开萧氏的脚步，慢慢俯身施礼：“恭送皇后娘娘。”
升平接过丝帕仔细辨认不觉惊讶万分。上面居然是现时边疆战报，战报内容是李世民在大兴城驻留几日绘得北疆至京城的边塞要图，再孤身一人返回李国，联通隋朝内臣一同反叛，因内外勾结此次李氏大军势如破竹，不日即攻陷京城。
两疆协议被杨广在大殿上公然撕毁，只不过为了赌一口气证明给天下人看，原来公主也能坐稳昭阳宫罢了。
“你来了？”萧氏一声微弱的招呼如同宫中内眷之间的悉心问候，仿佛她和升平不是在这样尴尬的时后相见，而是自家姐妹在闺房内热切说着家常。
只是，升平尚不能确定的是，是失去杨广痛苦多些，还是两人相守彼此折磨更加痛苦难当。
一日，只有一日。
升平于台阶下停滞脚步，不知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尴尬局面。
独孤家败落后，独孤陀几次入宫逼迫萧皇后以六宫之尊影响朝政，萧氏如何应答升平不得而知，升平只听永好说萧氏从那日起每每用膳用药都派人加银匙验毒，中宫内里更是多添自己聘用的几名民间多子老妇为其保胎。
这个身处中宫荣耀万分的女子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无人能知。日日提放父亲下毒，夜夜期盼皇上幸临，她用九个月时光换来后半生回味的荣耀，不免让人为她一生叹息。
升平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狐出锋的长尾披麾为萧氏围好，萧氏没有挣脱，低首看着升平在自己胸前忙碌的手指淡淡微笑。
因为舍得天下人齐聚钱财人力，京杭水道ｗｗｗ•ｈｅtｕshu.ｃoｍ.coｍ不日便会修好。如今她的大好年华也随时光大半流逝，虽然出宫的水路已经近在咫尺，她却不知到底该怎么样继续走下去。杨广说自己在等她，可升平又何尝不再等他？
萧皇后没有一个字提及杨广，也许在她的心中皇帝杨广永远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决断理由。萧皇后计较的是升平夺走了她的皇后位置，却不计较升平夺走了杨广的宠爱，这样的结果……也恰恰证明，萧氏从未深爱那个目光不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遂紫毫泼墨，黄帛承载，三道圣旨在战乱时一并发出。
萧氏嘴角微微上扬，回头张望阳光照拂下的昭阳深宫，“本宫曾想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还不如停放灵柩的永安寺，每天日里惶惶，夜里忐忑，睡也睡不好。既然你来了，不妨也尝尝坐在这里的滋味，本宫想，你一定会恨皇上带你来此处。”
如今的杨杨广再不屑听从他人劝阻，他决定的事便是君言无悔，包括升平也不能动摇。
时值冬月雪映寒光，升平一袭烈烈红裳被迫移宫。
升平闻听萧氏所言不由倒吸口凉气，虽然眼前北疆李氏叛乱，南疆三十余国起兵造反，但毕竟胜败难分，萧氏如此快口断言几近是大不韪的忤逆之罪。
升平刚想警示，不料萧氏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上面点点墨迹洇透展给她看。
杨广沉声：“你不介意？”
升平摇头，不敢去猜。
升平顿了顿：“不介意。记得替阿鸾问候皇后娘娘。”
很快太医院左判先传了喜讯出来，萧皇后所怀为皇嗣，昭阳宫女官通禀时升平与杨广正在下棋，杨广举起的黑子就这样悬在半空，第一次没有果断围杀了对手。
一个蛮族对大隋朝公主的贪恋妄想终只是微不足道，没有人愿意当真，也不会有人真的当真。
李世民突然离境究竟意味着什么无人能知，但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即将到来却是每个人都能预见得到的。
升平猝然抬头，心中预感不妙：“难道是独孤家故意隐瞒前方战事？”
狼烟仿佛点燃的干草迅猛急速，杨广手中得到的战情急报已叠成矮山，而最让他气愤的是，李渊此次的讨伐文：
如今萧氏腹中的子嗣如今已经成为她自己性命最后的保靠，除了夫君，连她的养父也不再被相信。
升平不解，拧紧眉头：“谁？”
升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
杨广大怒，将驿站上下一干人等连同李世民所带使节兵士也一同抓起严刑拷打，京都驿站上下顿时哀声震天，可最后也说不出个究竟，而李世民所带使节士兵皆选择服毒自尽，状似李世民来前已深有部署，根本不会对大隋君臣透露半分。
升平第一次知道母后坐在昭阳宫孤立无助时的凄凉心境。
“不知道，来日你会不会也在意皇后宝位，升平，你要记住，得到了才会担心失去，你没贪恋过，永远不会懂得它的珍贵。它是你我一生荣耀安稳的保护，永远。”
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和_图_书独孤皇后每每可以绝地反击，升平可以么？
大业二年，冬日乍寒，萧皇后即将临盆之际，李世民突然从京都连夜潜出，行动之隐秘连守城兵将，沿途驿站埋伏都不曾察觉，杨广命兵将沿其回北国之路路路堵截，奈何悉数扑空，接连数月寻不到人影。
萧氏低笑，一声复一声，在雪地里传出很远，“他不怕江山拱手让人，却怕将你送给北蛮，你和他注定要在大兴宫同归于尽。”
而此时隋疆土之上各类叛军突起，瓦岗军在李密领导下直取洛阳，更有小到数十人，大到万计劳苦大众起义响应。
萧氏望着升平笑容有点恍惚：“升平，你我都知，大厦将倾，非人力能所挽回……”
“本宫要见皇上。”升平对即使修正杨广的错误还抱有一线希望，却被礼官仓皇下跪惊住所有动作。
升平心中百转千折已过，握住杨广执棋的指尖轻轻按下去，而后淡淡道：“去看看她吧，她独自一人忍受孕育之苦，也是艰难。”
一脸母性从容，即便移宫也不曾粉碎她嘴边的微笑。
“我只有一件不放心的事。”萧氏状似无意的叹息，清冷的白雾从她话语间涌出，冰冷人心。
一个如果不做皇帝会是个好丈夫的男子。
升平体味萧氏话中意思，犹如重锤击打心头。升平又何尝不想出宫，从此再不与皇宫有半点瓜葛。只是这般置死地而后生该是怎样的艰难生计才被迫使出的杀手锏。
萧氏望着升平忽然戏谑一笑：“毕竟，你们这般对待本宫，本宫也要报复你们兄妹二人才能互不相欠，只不过咱们有明有暗有来有往，也不算吃亏。”
宫人内侍们开始小心翼翼的窃语流言，还有朝臣们不顾昼夜在大兴殿商榷对策，大兴宫到处都是惶惶的人在茫然行走，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陷入怎样的惶恐地步。
礼官还匍匐跪在脚底，升平只能听从圣旨继续移动脚步，眼角余光瞥见昭阳宫外长廊栏杆处另一身红衣正随风起伏缓缓而行。
升平侧脸慢慢步上台阶靠近萧皇后，光线照在萧氏的眼角，入宫不过短短九个月而已，她的眼角已出现细细纹路，仿佛三十几岁的中年女子。
李氏乃隋朝旧臣，疆守陈吏，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十月怀胎，九月忐忑，耗尽心神养下的皇嗣理所应当得到父皇的眷顾，升平不能，也不想阻拦杨广去尽父亲的职责。
伪临朝杨杨广，性非仁爱，心实阴险。昔位高祖四子，曾诬兄长于先，道德湮灭，狼心昭昭。潜隐先帝之善，阴图帝位于后，入门伪良，执意不肯让人，两面相谗言，迎独孤氏以倚，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霸妹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原配，幽之于别宫；贼之亲妹，委之以凤职，京杭水道逆天而行，靡费百姓血泪，昏聩淫逸。 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兄妹逆伦，知汉祚之将尽。龙藜帝后，识夏庭之遽衰。和_图_书
这样的战报，和升平所知完全不同，她从杨广那里知道的是大隋朝兵将正在前方奋勇杀敌，拒李氏兵马千里之外，京都大兴城安全无虞。
血缘永远是他们兄妹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她抛不下所有与他忘却世俗同看尘间，他也不能为她坐忘江山不管不顾笑忘皇权，如此消耗下去，难逃两败俱伤。
升平永远不想预料自己会不会也沦落得和萧氏一般，短短几个月时间便从天阙云端跌落凡间尘土，她只想眼前。
就在萧皇后即将分娩时，边疆快马加鞭来讯，太原留守李渊发《讨昏君杨广檄文》讨伐杨广，并列举数十条血泪罪状以此起事，并从河东找回长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一边遣刘文静再次出使突厥，请求突厥兵马相助，一面招募军队，并于冬月率师南下。
萧氏的眼底没有笑意，冰冷如潭，一股深不见底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