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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没有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

池里……那个莲花灯已悠悠地飘远了。

风很轻柔，我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芳华的身旁，指间有些凉意，体内的温度都随着血一并流走了……我听到了细微的呼吸声，脑子里顿时一阵空白。我诧异地侧头，却看见那个小家伙虽是一副睡着的模样，却嗅着嗅着，舌在我的手腕上吮了起来。在我体会到温软的触感的同时，他一边贪吃着，一边摇晃着脑袋……一副昏昏沉沉的小样。

四周很安静，只有白茫茫的雪光。

风一吹，他独有的芳香便弥漫在我周身，仿若那个人还在我身边。他说，勺儿……你酿的酒是我喝过最好喝的，不知明年此刻我是否还能再尝一尝。

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前一刻，他下了赌注，一个必赢的赌注，来证明他曾经活过一场。

一江春|水，愁悠悠。

门开了。

我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鹦鹉自从那次告诉我芳华被葬在黄土坡之后，便没了踪影。我蹲在地上，将脑袋埋在膝盖间，安静且无奈地笑了。

终于，他将那人的孩子交给了别人，将她悄无声息地放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世间窥视芳华木的凡夫俗子太多了，我只想用我余下的所剩无几的时光，好好地陪着他，只与他一人生活。

芳华倏地起身，拔高了声音：“你相公哪怕是病到只剩一口气了又怎样，我华某人就算能治百病，也不会管他的。”说罢便别开了头，平日里那么温润的人，却也会因为气急败坏而涨红了脸。

有风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原来，一个人真的会寂寞。只有短短的一天，我便不适应了，芳华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自那日之后，我病了一个月，幸亏弄玉医术高明，才帮我捡回了这条命。我这破身子在他的调养下，竟也生龙活虎了。小李子因有急事回宫了，他走了也好，若能让在殿上望眼欲穿的韩子川死心就更好了。被情重伤的芳华木已化为红色，不久便会化成人形，他再也盼不来能解万世之毒的芳华木了。

一声叹息从芳华身旁传来。

芳华抬头，静静地望着嬉戏的小身影，竟没察觉到自己脸上浮现的笑，是那么的闲淡与从容。

倘若，那人爱他，就一定会寻来此处，悼念他或者给他续魂。

那女子站了许久，突然怀里传出小孩的哭闹声。

我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大半天，拾掇拾掇情绪后，终于找到了铲子，拎了一壶酒，跑去坡上看芳华。

他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拥着，轻拍了一下，埋入肩头轻声说：“你父亲终于死了……你知道吗？”

他徐徐转身，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中。

擦不掉，洗不掉，全身黑不溜秋的，原本漂亮的娃，这下黑炭似的睁着两只忽闪的大眼睛瞅着他。

芳华徐徐转和_图_书身，僵硬地抱着怀里哭得已经歇气的小孩，毫不留恋地走了。那女子呆呆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水波粼粼。

可他，为何会这么悲伤？因为，这场爱注定是强求……

树荫下，芳华眉宇间的愁却仍旧没有化开，他贪恋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孩，轻声笑了，笑得却比哭还要难看。

案上一只大木盆被掀翻在地，地面上已被溅湿了一大块。她表情有些怔，傻傻地看着芳华，想哭却又憋了回去。那白|嫩豆腐一般的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生动极了。

“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的父亲，也不像你娘亲……”芳华趴在床上，拿手指戳着小家伙的脸。

时光慢慢地在二人身上流淌而过。

雪地里立着孤零零的一截枯木。本该是红色的芳华木这会儿长出了四肢，颜色变浅，质地如玉，通体竟比雪还要通透白哲。

酒壶倒了，黄土贪婪地吸收着香醇的液体，也冲掉了淡薄的融雪，土里却没有显露出令人熟悉的红色芳华木。

芳华长吸一口气，说：“这会儿就算连你的亲娘怕也不认识你了。”末了他沉默了，或许不认识也好。

他说，因为是你的孩子……我才救。

他笑，小娃也笑。两人不知道在乐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因为一件事。

别人都是割腕自杀，我几乎每天都要自杀一次。

芳华欣喜了，一手揪着她拎到了面前，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屋内。

“说到哪儿了。”芳华四处望望，把满是口水的手往身上擦了擦，“若是留着你，她迟早会来找我。每次都是我等她，我也想让她等一次。你说是不是……”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过了三个月。

小孤坟几乎是被雪埋了。

可他，为何会这么悲伤？因为，这场爱注定是强求？

凉风吹得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起了身，拿袖子擦了把脸，朝掌心里呵了口气搓了搓手：“得了，找铲子，不然芳华该等急了。”

弄玉下山后，我便把所有通往这儿的路全都封了。

“她怎么了？”芳华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那小孩子身上。

他一抢，小家伙就收手；再抢，小家伙委屈，再收。

待芳华惊叫着抽出来的时候，食指上已满是津液了。

“你干吗，干吗？”芳华也斜着眼，揪着她的小衣领子。她还在扑腾着水，继续锲而不舍、意志坚定的狗刨式游泳。待他从水里将她揪出来后，小家伙浑身湿漉漉地淌着水，手里却多了一朵红莲花。

“原来……不是送给我的啊。”某芳华脸上有难得的失望表情，突然小家伙感到自己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下降，离水面只差几寸了，胖乎乎的小手忙把红莲送了出去。

他心疼有什么关系，只要芳华被喂得饱饱的，茁壮成长就行……

我仰着和*图*书头。

芳华，你终究是要回来了……

昏黄的灯下，芳华一手托着脸颊，眼神也格外温柔。他怔怔地望着小家伙，像是忆起了什么，脸上黯然失色，眼角下的痣殷红得分外惊心。

入冬后，下了第一声雪。

他走了几步，俯下身子，拉住小家伙的衣袍。那娃儿直勾勾地望着他，小秀眉一蹙，有些横眉冷对。

终于发现自己啃不来布料了……小家伙疏淡的眉蹙着，扁嘴，又直接啃着他不请自入的手指。

画上的少女笑容摇曳，我身子旋转着仰头看着，满眼满目都是一个叫勺烨的人。心在此刻骤然缩成小而坚硬的一块，突突地跳着，突然的疼痛袭得我悲拗不已。我拿手擦着脸，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润湿了手指。

芳华这才正颜，走近了，替了一眼木盆，逮着她闻了一下，忙将小家伙夹在腋下，一把扔入后院的碧池里。

或许是血气不足的缘故，我早已没有月事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送给我的？”

“小儿一直哭个不停，我也不清楚。”女子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芳华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淡淡地说：“小家伙也可怜，想必你相公把体内的毒一并带给她了。孩子我救了，其他的我不管，你另请他人。”

我浑浑噩噩地走了进去，竟不知身在何处。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宣纸挂在屋梁上，垂了下来……几缕阳光倾泻而下……灰尘扬起……

“我该把你还给她吗……”

庭院的梧桐树下还有我上次与芳华一起酿的酒，他生前极爱喝酒的，冬天温度寒冷，他一定受不住，我得带一些给他解馋，不然他又得怨我了。我嘴角微微勾起了笑意：“哨儿，你知道铲子放哪儿了？”

小家伙似乎对他的发丝更有兴趣，胖乎乎的手指，将青丝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掌收紧，眯起眼笑着。

我拎着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呛进了咽喉，止不住地咳嗽着……我拿袖子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却失声哭了起来。在我生病的这一个月里，就算昏迷着也不忘拉紧弄玉的袖子，让他取我的血去哺芳华，若是手腕处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我便会嚷嚷着大半宿也不得安宁，每次都让弄玉心疼恼怒不止。

这是一场能预见结局的赌注，他不再是默默忍让和付出的一方……

或许是因为声音太过于苛厉的关系，那小孩被吓得不敢哭了，小脸又憋屈了起来，小手折腾着想抓女子的前襟，却又无力地缩成了拳。

当我的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弄玉却精神恍惚起来了。他似乎一直没能从那日芳华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当我劝他下山时，他竟很顺从地依了我。走的那天，他从包袱里掏出了许多药，说是要留给我。这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与药丸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有许多珍贵的药丸我https://www.hetushu.com.com是知道的，只有贰儿和叁儿才配得出来。

我一出声，就愣住了。

黄土坡上的小草萌了新芽，风一吹便处处弥漫着花香。我倚着坟看着他，简直是越看越欢喜，也顾不上其他了，由席地而坐改为趴在地上，悄然凑近望着他。这些日子，小家伙脸上的轮廓从模糊变清晰了，他有一张漂亮精致的面孔，几乎与芳华一模一样……

我蹲在地上，直直地望着，拿手去刨着……然后我差点儿惊得说不出话了。

看来老天爷在相助于他……这个小家伙终究是被自己带亲了，若再被人从怀里掏走，还真比割肉还痛苦。

她虽是一身男儿打扮，可我从她说话的声音就能辫出她是一个女子，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

芳华俯身，拿手轻轻点着她的小脸蛋，自顾自地说：“我活不太久了，若留着你……”

天气虽然转暖了，但是我的身子还是没有先前那般好，手脚总是发凉。不过所幸我还有深厚的内功和弄玉留下来的那些药丸，身子总算没全垮掉。

当然，我不敢耍流氓，因为他会害怕。

他袍子也未来得及脱，一脚浅一脚深地跨进了水里，挽起了袖子，逮着她就开始洗了起来。

他一直等着，盼着，却在无声无息中交出了自己的生命。

小屁孩四肢伸展着，躺在床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便含住了他的手指，吮了起来。“慢点儿吸，你当是喝奶呀，我的血可金贵着呢。”

这些纸上千篇一律，画的是同一个人，薄纸随风轻轻地飘……那上面的人或哭或笑、俏皮张扬、耍赖……男袍，女相。

师父，勺儿已经记起了酿酒的全部秘方了，可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喝了。

这个少年微蹙着眉，稚嫩的脸庞，分明是年轻时的芳华。芳华的身后站着一袭白袍的男人，只是柳枝浓密，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听到一个柔软的声音近似哀求地说：“华公子，请替我医治我的相公吧。”

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可好……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少了我这个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主子，他们一定会过得更好。

街上喧闹极了，（）集市上来往的人很多。小家伙被芳华拉着，亦步亦趋，走得不情不愿的。

碧池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水里对望着，突然小家伙一个激灵，转身来了个笨拙约狗刨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芳华眼微眯着，有些昏昏欲睡了，却在此刻听到清脆的声响，他转身一看，不禁有些失笑。

“你啊，什么不好玩，偏弄我才配了一半的药方，这下可好，脏兮兮的……这一身黑的玩意儿要怎么弄掉？”

芳华，你的手很冷，我来温暖你。

我将手搭在竹屋上，跺掉了脚上的雪，冲上走廊，朝一间间的房里搜去，这屋和_图_书里锅碗瓢盆不缺，铲子倒是没有……奇怪了，芳华究竟把它放哪儿了？

风很大，地上有一大一小两行脚印。

她有些无措地哄着孩子，末了低声说：“我纵然是得罪了你，却不要连累旁人。”

他有着不甘心……为了一个不能爱的人，他在寂寞的宅子里虚度了许多美好的光景。

埋在土上的芳华已经长出了五官，不仅有小手小脚，浑身上下都是白乎乎的，用手一戳，软绵绵的感觉。

自从芳华初现生命迹象后，我都恨不得裹着被褥拎着竹席携着物什来黄土坡过日子，哪怕多陪他一日一夜也好。

“我就说嘛。”芳华笑了，“这红莲一定是送给我的。”说完松手。啪的一声，小家伙又光荣地落水了，激起水花无数。

我的头好晕啊。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望着他，扬眉笑了：“你一定饿了，等着……勺儿给你好东西吃。”

一个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年，斜坐在青石板上，袖袍拂入水中，慵懒地俯身将在掌中绽放的白莲花灯推入池里。

外头的雪有了融化的迹象，我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便准备干活了。

小孩像是听懂了，把眼眯了起来。

在黄土坡的另一侧，雪却稀疏了不少，隐隐有化去的痕迹，一小截芳华木渐渐显了出来。

这么久了……我还是有些怕看这鲜红的玩意儿。

我的眼眶有些热……

“咦。”芳华蹲下，掰开她的嘴，“长牙了。”

一阵大雾袭来，白茫茫一片，待雾消散后，这一切也由模糊而变得清晰起来。屋里的一切布置也都没变，只是小家伙似乎长大了，头上扎着一个冲天炮，穿在身上的小马褂都长及拖地了，她只顾撒着脚丫在屋里踉踉跄跄地走着。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也顾不得畏寒，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拿袖子捂住眼，泪却濡湿了衣料，恍若是梦一场。

她死死地盯着小贩，他们摊位上摆着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芳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手悄悄地掏了一会儿，斜了一眼为数不多的铜板，悄悄拉她走了。

不……准确地说，他比芳华小很多，可这眉宇却与芳华是那么的相似。他闭着眼，仿若真的在酣睡。

他穿着白狐毛的氅，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唯独眼角下的泪痣墨黑一粒。他的眼神含着忧伤，不舍地摸了摸嚼糖的小家伙。他浅笑着将小孩交给了破庙里的一个老乞丐，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了所有的银两，放在那个乞丐的手里。末了，他又想了一下，把狐氅罩在小家伙的头上，小家伙暖和得不得了，只从毛茸茸的狐氅里露出了大眼睛。他蹲下身子，搂住了她，想说什么，又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咳嗽了数声。

芳华，你总能在我最寂寞的时候给我感动，但这份感动却让我更加寂寞。

倘若，那人不爱他，那么……为了www.hetushu.com.com唯一的孩子，那人也会用自己的血哺育他救他重生，只有这样……重生的芳华才能忆起前尘往事，才会知道孩子放在何处。

芳华，你何时才能长大？你别怕我，我是你的韶华。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今天很暖和，我俯身穿了鞋下榻，推开了门，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有股莫名的感动。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穿着单薄衣衫的芳华跌跌撞撞地来到黄土坟前，颓然倒地，自浴火海，化为一截枯木。熊熊烈火吞噬他身子的那一瞬间，我读懂了他的伤悲。

我停在西侧的一间房前，却见门上落了一把锁。我挠头，然后气运丹田，扬手一击。灰溅了我一脸，掌风把锁碎成了千万块，化去不见了。

我咬着袖子，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利剑，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溅在了他脚下扎根的土里，空气中荡着咸腻的腥味，我咬牙又挤起血来，身子倚在土坡上，一手扬着让血能更好地淌下来，另一只袖于却捂住了脸，侧头闭眼，不敢去看。

脑子里白光一片，然后我便晕厥了，做了一场梦。

芳华提着一壶酒，颇有些伤感地拎起酒仰头灌着，拿袖子抹一把脸，望着屋里乱窜的小家伙，嘴角勾起笑，有些自嘲和落寞。

风雪夹杂的日子，芳华咳嗽着牵着一个打扮得干净整洁的小娃，脚步有些虚。

一阵温暖濡湿的声音传来，酥麻麻的感觉渐渐从伤处蔓延开，却又有一股气在两者交汇处涌了进去，心里涌上莫名的情愫，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发现有无数个片段在脑海里交错纷乱……

半晌，我回过神来，睁开眼，和煦的阳光令人一阵晕眩。我倚着黄土坡与他并排坐着，斜睨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伸手触了触他。枯木上的小手指微微动了动，我眼神柔软，这才放心了，伸手悄然握住他。

“被爱是什么滋味……”芳华收敛了笑，眼神黯淡了，抬手抽走了又被她叼在嘴里嚼着磨牙的腰带，叹息了一声。他徐徐起身，有些落魄地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随手拿起了一卷书，呆看着书卷上的字，可心思全不在书上。

宅子里，芳华坐在庭院，削着木头，冥思了一会儿，便拿着小刀雕刻了起来……

小家伙蹲在地上，拿着刚做好的空竹与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

小家伙被一团东西泼得湿透了，手上还死拧着一个布团，扎着小马步。

这是芳华的前世吗？

小家伙望着芳华的袖子，咿咿呀呀抓着啃。

我的手轻轻地触摸上了他的脸。他的眉微蹙着，像是被打扰了。我抬手微抖了一下，紧张地望着他，结果只是虚惊一场，他那疏淡的眉却又舒展了。

我能体会到他体内的悲伤。

孩子的声音微弱了……

我的指尖下是柔软的触感，片刻的甜蜜与辛酸杂揉，让我一时承受不来。他是活生生的，不久便能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