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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朝小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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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尘埃落定,易向以宁归

第十章 尘埃落定,易向以宁归

这个冬天有些微妙,四周白茫茫的,像雪,细看又没有,她坐在窗前,视线范围内一片白色,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个女孩子所具有的人文情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她细细去听,听出这是一曲《卡农》。
唐易放开她,脸上微微有笑意:“学这么多,还都学那么好,不觉得累吗?”
“20%?”
呵,真是大驾光临,纪以宁小姐。
纪以宁偏头一笑:“那么,谁适合你?”
纪以宁有心起来,任何领域都能精通一二。
暗夜里,她看不清唐易背光的表情,只听他问:“还有呢?”
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似乎从来没有那么累过。从前她也辛苦过,家变、没落、辍学、打工,但只是辛苦,还称不上累。只有这一年,她是真的累了。
唐易没有再离开过她,昼夜陪伴,连睡也是伏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陪着睡。这样子睡是睡不好的,睡一阵醒一阵,将自己也毁掉。邵其轩看不过去,几次劝他去客卧休息,好好睡一觉,他不肯,原谅不了自己。
唐易没有说话。
白天,李叔过来照顾,低声告诉他:那一日,谦人其实一开始是暗暗跟着夫人一起过去的,却被夫人发现了。谦人回来说,夫人看见他,很难过。夫人告诉谦人,她真的很怕你误会她不喜欢唐家,又不拒绝唐家,表里不一,言行虚伪,你不会爱这样的纪以宁。夫人执意要谦人回来,不要再令她为难,让她在你面前无法辩驳。谦人被她说服了,一个人回来了。后来,谦人始终放心不下,又回去找夫人,就这样发现她……正被几个喝醉酒的人欺负。谦人其实过去得很快,出手也很快,是他抱夫人去医院,送急救的,但还是来不及了。夫人被那几个人摔在地上,撞到了头,谦人抱起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意识了。
“这样的生命体,是为了延续后代存在的吗?不是,至少,我认为不是。那仅仅是这一个生命体所具有的一种功能,它更重要的,是感情的延续,换言之,它是为爱而存在的。你情我愿,想要更深入地爱你,结成这世间最无懈可击的一种同盟关系,只有这个条件下,孕育生命才有意义,也才是被允许的。在此之前,我爱你,和这一部分无关,我喜欢的是作为一个独立女性的纪以宁,喜欢的是思想、情怀、智慧,还有对感情的忠诚,这些组合而成的纪以宁。
“你那样试我,对我不公平。”
“你以为,喜欢你,不累吗?没有比喜欢你这件事更累的了。但因为是自己喜欢的,所以,还是一直在努力着。”
一个陌生女孩,唐易没有兴趣再留下,抬手发动引擎,准备离开。就在下一刹那,他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哭着说:“我妈妈还在里面,让我进去好不好……”
“50%?”
这么好的纪以宁,他哪里再去找第二个。
纪以宁偏头一笑,含清泪,欠矜贵,但坚强争气。
程应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没有再打扰。
唐辰睿这家伙,动作当真是快。才带纪以宁现身一次,就被他抓住机会,捷足先登了。
这是遭受暴力,头撞到地面造成的。
唐劲,世上是有因果报应这回事的。
唐易低头,笑容很痛,他闭一闭眼,将眼底水光散去。
《希伯来书》写得清楚:凡物差不多都是用血洗净的;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了。
她对他,又爱又恨:“一早就知道有今天的,你一个人,还坚持什么呢?”
纪以宁也许会走,也许会哭,也许会茫然无措,也许会从此变成一个复杂的成年人。你知道,人受过太大的伤害,就会变得厉害。
心意澄明,认定了人,做什么都比旁人更清楚。
唐辰睿直言不讳:“站在唐盛的立场,如果你的资金能进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另一方面……”
“那你呢?”
“呵。”
他顿时就笑了。
“唐易。”
纪以宁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样的场合,有一个深谙规则的女伴在身旁,会好得多,也有趣得多。多少人盯着唐易,又有多少人盯着唐家,他一个人出战,赢了,也不是不辛苦。如今多一个她,一步跨出去,这就成了生死之交。纪以宁柔柔挽住他的臂弯,并肩踏入的一瞬间,三年的默契就全出了,是夫妻,是同盟,是朋友,是知己。
多奇妙。
这一场情意好重。
纪以宁有些昏沉,眼皮很重,睁不开,浑身隐隐有一些疼。是这样一阵小提琴声,将她的伤口抚平了。
唐辰睿意味深长地笑了:“他会同意的。因为,我有最好的帮手。”
……
想起那一夜他转身走得决绝,她就红了眼眶:“他是我的朋友,我很珍惜。我珍惜,是因为,我没有多少朋友……这三年,我只有你,也知道,你不喜欢他,所以我从来不提他。那天见了,很愉快,但我也没有要跟他走的意思。说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了,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子。教授从英国来,他也从伦敦回来,都要我回去,给我机会,我却感觉到害怕。我怕你误会我,至于你会误会什么,我都不知道,猜不到,只是很明白,你误会的话,一定会离开我的。我……不能和你分手,如果要和你分手,那伦敦,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其中一半是为了自己,为了理想,还有一半,是为了你,是想你不后悔,留下我。”
纪以宁听着他的心跳,静了好久,低声问:“那么久,你去哪里了?”
恐怕流尽我所有的血,都洗不干净我,哪怕只是一双手。
呵,纪以宁,我等你这么久。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对上了她的视线。
这一晚,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纪以宁坐在车里,一时看入迷了,忘了下车。唐易没有打扰她,明白她爱看雪,尤其是夜晚清静的快雪,扑簌簌一地,每每见了,都有心明澄澈的欢喜。
唐易笑了起来,感觉很不可思议。
唐易觉得有意思。
多微妙,话里竟有舍不得。
可是在他的算计里,绝对没有她身负重伤这一点。
尹谦人弯腰听着,静等命令。
被折磨到这个地步,她始终没有恨过谁。不像他,从母亲过世那一天起,就学会了暴力。
爱和占有、征服与穷尽,有多少年,这就是他的价值观。
记得从前,为父亲之死,他走到复仇这一步,大开杀戒,自此成了生死场上的职业玩家。结束之后,某一次的酒会上,他悄然退场,独自拎了一杯清水,站在阳台上,任凭冷风贯穿整个人生呼啸而过。
唐易笑了。
肯讲,该是多么大的勇气。
多少婚姻,就这样散了。
唐盛的年轻掌权人如此给面子,纪以宁懂得回应。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唐辰睿一饮而尽的面子,纪以宁轻抿了一口酒,与他举杯:“我喜欢‘朋友’这个词。”
唐易走出病房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
她像是有些惊讶:“好快,都到家了。”
他看着她,觉得她好似幼年时的他,单纯地想冲进火光里,单纯地想要去母亲身边,唯一不同的是,她和-图-书只是悲伤,只是难过,只是绝望,没有恨。
停了车,他坐在车里,毫无意外地,看见她被人欺负。
有侍者过来,唐辰睿顺手放下酒杯,拿出手机,走到屋外打了一通电话:“去准备和唐家的合作文件,这笔交易,OK了。”
他受不了。
他明白,她已为情所困。是他算计她的,而他真就成功了。
他好怕她对他死心。
他正要说下去,却看见唐易忽然停住了脚步。
而我怎么会连这一点都学不会去害怕了。
酒店大厅左前方的位置,纪以宁正孑然而立。一袭黑色小礼服,香肩毕露,一身的性感,而她身上干净不争的味道又太重,于是两种气质就像是发狠般,要在她身上争一个高下,犹如血染寒剑入水漾开一池梅花的清与腥,瞬间惊艳。
他一直明白,是他,一手毁了她单纯的人生。
“妈妈,我好累。”
她知道了。
他扶着她的后脑,摸到她后脑肿起的伤。肿得那么厉害,他是老手,摸一摸伤口,就明白是如何造成的。
一掉,就不好收拾了。
幼年的记忆不可小视,他目睹过最残忍的火光画面,自此以后,他从纯真幼童一夜变成另一种生物。
静默了一会儿,邵其轩看不过去,忍不住骂他:“我说,你怎么想的啊?是你让纪以宁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从此生命中只有你,只有唐家。你把她变成了这样,为什么还会对她放手?”
辰同学转身,一指唐易,语气很不爽:“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毛病?”谈公事谈到一半居然丢下他去泡妞!
一纸婚约,那薄薄的一纸,需要动用多少力量去守护?要智慧,要信任,要雨打风霜不回头,要久跪佛前全不悔。
纪以宁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月,后脑肿起的部位消了下去。唐易了解伤痛,懂得伤痛,照顾起来,本就比旁人更通三分,又是她出事,心思就全部用上了,纪以宁做复查时,暗自笑道都被养胖了。
那一年,她才二十二岁,反抗不了,被人关在酒吧的地下冷藏室一夜,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医生对她说,外伤不碍事,不过冻伤有些严重,最好留院观察一阵子,内里可能会留下病根,女人的身体,内部看不见的隐患远远比看得见的外伤更严重。
邵其轩对他有不满:“她本来就一直不太好,你还欺负她,在孩子的问题之外再给她增加伤害。你让她在这么冷的夜晚站在外面等了你一整晚,她被送来的时候几乎冻成一块冰,你不知道她原本宫寒就很严重吗?你的烂摊子我不是每一次都能给你收拾的。”
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兴致缺缺。认出是梁家的人在动手,于是他打了个电话过去,淡淡几句话往场面上放,对方马上大力保证今后绝不再动这女孩一分。
摊开底牌,彼此信任。
她曾对他笑谈:不觉得,撇开音乐这一后果不谈,小提琴本身就很漂亮吗?将对称做到了极致,会令人想起圆规、直尺,以及一切最古老、最智慧的工具。只用四根弦,声音就可以是最接近人类的发音,很美的一个奇迹。
——这个啊。
她问他一声:“那么,这样一个纪以宁,你还愿意继续喜欢吗?”
唐易微微转头去看她。
他走到病房门口,正要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小提琴声,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停住了动作,没有敲门。
私人飞机再快,也是迟了。
她轻轻浅浅地就将了他一军。纪以宁这种女孩子,若是用心,真是厉害。
唐易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萍水相逢,做到这一步,可以了。至少,她能活下去,至于怎么活,就不关他的事了。当然,他会救她,更重要的原因是,过几天就是母亲的忌日,他不想在这几天见血光。
脚步一旋,他静静离开。
“关于那些事,发生了,从前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整整数日,纪以宁都没有醒过来。
唐易低头,握起她的右手包裹在掌心,一遍遍对她抱歉:“对不起……以宁,对不起。”
纪以宁心里钝痛,她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屋外的长廊,空空荡荡,廊下一屋的风,回旋着寂寞的声响。
唐易抱起纪以宁的时候,她已昏迷了一夜。
他看着她的表情,就明白,那一日,他的感觉没有错,她在门外都听见了。
——什么?
他顿了下动作,看着她。
唐易顿时就笑了。
这才看清她泪落如雨的绝望。
“因为,想要你好,想要唐家好。”
李叔说完,唐易很久都没有反应。
“……”
“我认输了,”唐易搂过她的腰,将她带着走,“就今晚,一起。”
“你这个人……”
“办一天事,有一年的眼光;办一年事,有一生的眼光;办一生事,有历史的眼光。这应该就是唐盛家族教会他的最宝贵的特质。年轻,却是强人之姿,身上流着祖父辈悲天悯人的情怀,亦正亦邪,左右逢源。这样一个人,和他合作,很值得。”
“和人谈合作,晚上会有酒会吧?”她从小在这个圈子里长大,深谙这游戏规则,若是有心,恐怕无人能敌一二,“你会需要女伴的。有我陪你,会好得多。”
她开口,声音很哑:“你的小提琴……技艺还差了一些啊。”
所谓舍不得,就是到手的不舍和未到的不得。她一句话,前后两重意思,竟都有了。
三年,不长不短的一段岁月,改变了她。
“美术馆公共休息日闭馆,”纪以宁柔声道,“有时间,就来陪你一晚。”
“是不是连10%都没有?”
“那种场合,你不会喜欢的,”他捏了捏她的脸,对她宠溺,“不适合你。”
对,他的母亲过世的方式,和纪以宁的母亲一模一样。
他看见了她唇角的伤,这是撞击在地,被冰冷的水泥地擦过嘴角留下的。他守护她三年,分分寸寸都用尽了心,连冬日里见她用冷水洗手都会舍不得,哪里受得她身上有分毫的伤。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个画面,她是不会反抗,也不喜欢反抗的一个人,她信善良、可解、沟通、诚实,她信这世界一切的好意与不作恶,直到世界给她一个教训,令她心碎,遍体鳞伤。
唐易没有辩驳。
唐易搂过她的肩,声音平静:“‘家’这个地方,心里想着要回来,如何快都不算快。”
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请求:“医好这里,你需要我吗?你还是,只需要我吗?”
有一日他醒来,发现身边无人。捡起散落在地的衬衫穿上,走出卧室才发现她竟然一个人在书房睡着了,手中掉落一本书。他捡起来看,发现是康德阐述伦理观的名作,翻开第一页,有她清秀的字迹:“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刻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以及心中的道德律。”
流年经转。
静水深流。
尹谦人鞠躬应答:“三叔场子里的人。四个人,从夜店出来,喝了酒。三叔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亲自把人押进了唐家,向您赔罪。”
纪以宁细细打量他。
他见不得她伤心。
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有和图书说话。
“哪一点?”
纪以宁揪紧了他的衬衫,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但倔强地,不肯掉。
“谢谢你,愿意给我机会,继续喜欢你。”
傍晚,纪以宁看了会儿书,望了一眼窗外无限好的落日,心思一动,放下书,披上外套出去走了走。她又支开了陪着的护士,得一会儿清净。这样的清净不常有,唐易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了要放人在她身边就是天天如此,如今她出了事,他更是不肯。幸好是爱他的,纪以宁抬头望着落日心想。否则,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今生,将有多少血流成河。
不会生气,不会发脾气,两人争执,也总是先退一步,去拉他的手,温柔地对他讲:不生气了好吗。有时他咄咄逼人,过分起来,不肯放过她,惹得她无措了,总会不自觉将散发别到耳后,掩饰羞窘,轻声对他示弱:你不要这样子。
她用三年时间,磕磕碰碰,自学自悟。跌倒了,一次次忍痛站起来;错了,她也认了,自己把自己撑起来,知错就改,就这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像样的成年人。苦难来了,她不躲,不逃,没有过分内疚,也没有推卸责任,同他摊开了一切,明白直谅,有情有义。
唐易笑了,伸手静静拭去她的眼泪:“很酷的人,可不能哭啊。”
她忽然停了下来,落后他一步,轻声开口:“唐盛的这笔合作案,你若肯答应,对唐家而言,是好事。”
李叔等在一旁,等了很久,等来了一句吩咐:“出去。”李叔垂手致意,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心中大为不舍,称了一声“是”,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他杀性已起,收不住了,眼底全是滔天恨意:“从他的人动纪以宁起,就有我没他。有我唐易一天,就没他一日立足。”
多奇怪,事情到了这一个地步,同谁说都不行,只有同他说,才讲得了。这就是亲人了,她看着他,心里有前所未有的平静。从情人到亲人,她和他,彼此努力,用了整整三个年头。
“我手里这杯香槟,是非纪以宁小姐来陪不可的。”
路边花丛盛开,落了快雪,花雪交融,暗夜里有冰清玉洁的一诱。
她终于来了。
“陪我?”
所以她是纪以宁,旁的人,都做不了纪以宁。
唐易给她机会:“说说吧,为什么要当他的说客?”
他伸手抚过她的唇边,看见尚未痊愈的伤口:“很疼,是不是?”
唐易眼底血红:“谁做的?”
婚姻不易,但不易之地,才有绝色好风景。
每每一睁眼,他就会看见她颈项上那块红线玉石。
平铺直叙,是纪以宁对唐易最大的诚意。
“妈妈,我渴望与你见面,同你讲话。就算是斥责也可以,如今,连一个斥责我的人都没有了。
唐易兴味浓重:“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暴力和流血,放在纪以宁这个人身上,他受不了。
这个结果,程应致可以接受。
他的声音很静:“她不太好,是不是?”
他点点头:“然后呢?”
“我从来不知道,你懂这些。”
“他那人,不好搞。”唐易摸了摸她的脸,评价得很客观,“不过,他还真有一个优点。”
“你不可以有事,”他抱紧她,声音很哑,“纪以宁,你不可以。”
又到了并肩的时候,这个时候的他和她,全凭默契,没有敌手。
同样的起点,截然相反的人生。他成了彻骨的黑色,她依然是纯净的白色,苦难带给她的,是让这白色,更通透了。
纪以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如果,是我觉得他还不错,交他这个朋友呢?”
“没有。”
唐劲一惯好口才,那一刻竟也说不出话。
她不懂,其实换个说法,这就叫“劫”。
“……”
寒暄几句,唐辰睿暂时离席。
唐易顿时就笑了。
他想起很多事。
苦难面前,唯有胆色过人,才得一二生机。
尹谦人恭敬道:“是。”
“呵,”唐辰睿自来熟起来,脸皮也是厚得很,拎着香槟酒杯轻轻碰了碰她手里的酒杯,笑容暧昧,“喝过这一杯,把我当朋友,就懂了。”
……
“唐易。”
“妈妈,你来领我回家好不好。无人握住我的手,我迷路了。
就像他一样,小时候想冲进火海里救母亲,被下属拦下了,一个一个拼命拉住他,说:“易少太危险,我们绝对不会让你进去。”
第一次,为一个女人,他开了枪。
直到遇到这个叫纪以宁的人。
这场感情,他孤军奋战了三年。独撑一场大戏,终于到了落幕的时间。他最喜欢的以宁,学会了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对她的专注,比她的喜欢要更多一点。
唐辰睿的唐盛投行赫赫有名,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这个人。年轻,出手惯狠,做人做事都透着一股邪气。圈子里不少人看不惯这个人,想除之而后快,却发现这人路子太野,攻和守都毫无章法,且好战,是个难缠的角色,这些年他让多少人吃了亏,他和唐盛就圈了多少地。
她偏头看他,以一种并不意图去说服谁,单单想讲一些想法的姿态,与他聊着:“近现代最复杂的战事,只有两种:兵战、商战。无兵不立商,无商不成兵。而商战中最复杂的,只两个字,金融。晋商,天下第一商帮,一夜崩溃就是从票号的全军覆没开始的,也就是晋商金融体系的崩溃;同一时间,上海形成银行新业态的金融体系,自此崛起,至今雄踞一方,这都是有道理在里面的。唐盛的起源可以追踪至此,从一开始,唐盛就带着悲天悯人的独特情怀,它同情在官僚和外商夹缝中艰难生存的民间势力,伸援手,给予帮助,开创了旁人不敢为只它敢为的经营之道。政权交替,日月变换,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唐盛而言,熬过来,千万死中求一生,当真是可以评价这一句的。”
邵其轩站在一旁,静静地告诉他:“她被送来的时候,很不好。要好起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昏迷的时候,甚至有幻觉的情况出现,她会喊‘妈妈’,应该是很想念母亲吧。你不在,她没有人可以讲,也没有人可以倾诉,已逝的母亲,成了她心里的寄托。”
没有形状,无声无息,它的厉害之处在于你都不肯承认它厉害,认为它无关痛痒,小事一桩,没有资格当你的敌手,于是它就有了作恶的时间,进行一场慢性的扑杀,最后你会如同写烂了的那一句话,明明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唐家与唐盛联手,一场酒宴,精致奢华。
确切地说,是被人绑架,在浴室自杀身亡后被人烧了的。
他下意识地忽然左拐方向盘,朝火光冲天的方向开去。
纪以宁眼底有湿意:“很久以前我以为,所谓的‘劫’必是惊天动地的,带着某种形状的,是那一种,它来时你就知道它来了,必有时间认出它、反击它,轰轰烈烈,人定胜天。直到那一天,听到你和邵医生的对话,我才明白……”
尘埃落定,易向以宁归。
“你还需要我吗?”
“他就算了,”他抱紧她,对她笑答,“他也不敢。”
唐易纹丝不动,紧和-图-书紧抱着她不放。他不肯放,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恐惧过,他快要失去她了。
她躺在病床上,不紧不慢地替他一点点调音,过了好一会儿,将小提琴递给他:“这把是好琴,到了你手里,它都被怠慢了。”
这一天晚上,唐易工作上有活动,和唐盛投行谈判接洽。
邵其轩有些不忍:“你还有心力瞒她多久?”
三年过去,他伸手抚过她颈项上的玉石,低头认罪。
“妈妈,我好想回伦敦,但我更想回唐家。后一个,似乎更难了。
“好不好,不在那里,”他低声诉一句真心,“在你。”
“低到什么程度?”
现在,不行了。
话音未落,他仰头,一饮而尽。
“咔嗒”一声,门外传来轻微的异样声。唐易皱了下眉,常年的警觉性令他当下做出反应,一步上前拉开了门。
除了她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一同碎了心。
这是一个有心理承认能力去认错、去承担责任、去承受后果的男人,该来的,他不躲:“你坦白告诉我好了,如果是最坏的结果,也直接对我说。”
上下千年,历史面前,所谓的文明,善恶是非一把平。在越来越放纵的今天,世界更像是一场战争。得你相邀,以婚姻为名,并肩对抗这人间一战,真是太好了。
“那里不好,太危险。”
他笑起来,终于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缓缓拿出随身携带的枪,稳稳地上膛,然后,不紧不慢地举起来。
“是什么?”
“唐易亲口同意了?”
他的母亲,是被人烧死的。
被他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下去,但始终是郑重的。
所谓红尘,不过如此。
这些年,唐家所有人都明白他心底的不可触碰在哪里。这件事如此严重,如此毁坏,以至于和纪以宁夫妻一场,再亲密,他也始终没有对她说过一丝一毫。
“为了,我配得起你赌的这场婚姻。”
唐易笑了。
从庭院进屋,有一段不长的路。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纪以宁说不出话。
纪以宁微微欠身,报以友善的礼节:“唐总监。”
她看着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是舍不得他的,更是感激他的:“从不被人爱,到被一个人好好疼爱;从不懂婚姻,到渐渐明白婚姻的重量;从女孩,到女人;从稍许有些自闭的倾向,到爱笑爱同人交往;从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到敢于承认;从将这世界黑白分明地对待,到更开阔也更谦和地认同它灰色的存在;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七岁;从一个不像样子的女孩子,到一个像样的成年人。我所有的这些,所有成长,都是你教会的,你一个人给的。这样的一个唐易,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辜负。”
“……”
“我会瞒到她不再为这样的事伤心为止,”唐易答得很快,显然很久以前,他就做了决定,万死不悔,“否则,我会一直瞒下去。”
冗长德文,语法的繁复与语义的晦涩,在她笔下用中文写出来,竟也可以如此简明单纯,一如其人。
她被他重新握在手心,生命中的温暖都回来了:“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在维也纳。音乐厅旁有书店,我就是在那里,听到了这首曲子,也看到了它的故事。一个男孩子从战争中觉醒了今生所爱,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只为回去找她表白,回了家才知道,那个曾被他拒绝的女孩子已经为他自杀了。之后,他就弹下了这首曲子,这首曲调里面,是有痛哭的。”
唐易从身后将人拉进怀里:“你今天怎么会来?”
纪以宁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了她最喜欢的人。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唐易拉小提琴的样子,月光下,长身直立,一地悲伤。有多少回,就是这样子的悲伤,她见不得他那样的人有,情愿自己委屈一些先退一步。就这样,一天天地,退着退着,都习惯了。
“嗯?”
这也是一种默契。
驱车到家时,已近凌晨。
他凝视她良久,不可思议,确认了一件事:她没有恨。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楼下,他近她身。
“……”
“纪以宁小姐,”男人落落大方地与她接近,“久仰芳名。”
他直直走向等在走廊上的尹谦人。什么话都没有,抬手过去就是重重一个耳光,惊得身后的邵其轩一时愣住,连声音都没了。唐易眼底有前所未有的恨意,下手很重,当场打得尹谦人唇角流血,禁不住力道,偏过了头。
她好累。
然而今日,她改了。
他正不明所以,顺着唐易的视线望过去,顿时就没声了。
将来如若出现摩西,那么该从我身体内取走多少血,才够神与我立约的凭据?
彼此为信仰,从此以后,在这世间,无懈可击。他送给她的玉石,正静静戴于她颈间,细细红线,牵一生。
数十年后就在那一个傍晚,无限火光滚动在天际,勾起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他顿时住了口,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杀性已起。
他望着她,有意外,但没有太多:“你也有兴趣,当唐辰睿的说客?”
滔天的后悔席卷向他,他深埋在她的颈项间,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眼底渐湿:“纪以宁,你那么好……”
这一场感情,她陷进去了,他也是,伤得重,断了骨。
唐易眼神中的兴味一闪而过:“哦?”
他不能失去纪以宁。
纪以宁独自回病房的路上,想起了邵其轩。这个温柔的好人,在她生命中几次伸手扶一把,成就了她不至于穷途末路的人生。纪以宁喜欢这个人,折返去了一趟邵其轩的办公室。
邵其轩忽然上前一步,抚上他的肩,给他安慰。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谈话,有时可以非常简单,甚至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所有的意思都一步到位了。
他强迫她、占有她、留下她,又懂得利用她的善,对她软硬兼施。很多个夜晚,他抱着她,对她讲“喜欢你”三个字,单音节,从他口中说出来,性感得无可救药。她情场遇高手,一败涂地,一不小心,身心都交了出去,自此再无后路。
纪以宁是在一阵小提琴声中醒过来的。
他低下头去吻她,又不敢用力,连唇角都有伤,他将轻吻落在她的额头。
看了一会儿,纪以宁回神。
唐易将她的散发别到耳后,淡淡地问:“接受这些从前并不愿接受的东西,去了解,去想,是为了什么呢?”
“……”
唐易没有让他等太久:“沈三的场子,都给我吞了。吞得下的,尽管放手去吞,用多少人、多少钱,我不在乎;吞不下的,都给我毁了;毁不掉的,烧了;烧不掉的,砸。”
他俯下身,拥她入怀,抱紧她:“如果,纪以宁不需要我了,我要其他那么多人的需要,做什么呢?”
怎么会没有恨呢?
唐辰睿对唐易有点意思。
她像是终于得以长长地入睡,把过去失眠的日子都填满了。无声无息,有时唐易会半夜惊醒,抱紧她,无端端就怕从此要失去她了。
他认输了,俗是有点俗,但要过一生,认输也要的。
“赔罪?”唐易像是恨极了,“他赔不起。”
这阵子他又盯上了唐家的好处,大为心动,实在忍不m.hetushu.com.com住要捞一笔。唐辰睿对唐易势在必得,以至于尹谦人每每看到唐辰睿盯着唐易的表情,整个人都会头皮发麻。
这人是个美学爱好者,又崇尚暴力,骨子里信奉的是“能用刀解决的问题就不要用嘴”。以至于唐辰睿见到唐易的第一眼就移不开眼了,暴力美学,多么完美的完成品。
从此叫他抱憾终生。
被他宠爱的感觉太好,会上瘾,难怪淡静如纪以宁,也投奔了欲海。
她看了他一眼,病中勇气生,率性了一回:“就像我对你。”
纪以宁抬手,抚上他的脸,单单是看着他她就悲伤起来了:“从前你就知道了,我……可能是一个今生都会有缺憾的女人。你还不死心,这么倔强,赌什么呢?”
“妈妈,我努力地去学了很多事,变成了你们喜欢的女孩子,他也喜欢我,那现在,他为什么不回家了?
他始终会记得,那一天傍晚,有火烧云,令他想起火光,心里不痛快。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回家,半路上无意中一抬眼,远处火光冲天的画面就这样不经意地映入他的眼帘。
《希伯来书》讲得明明白白:天地都要灭没,你却要长存,天地都要像衣服渐渐旧了;你要将天地卷起来,像一件外衣,天地就都改变了;唯有你永不改变,你的年数没有穷尽。
男人沉默,站了一会儿,返身回屋。
唐易顿时就笑了。
“我看到,唐辰睿这个人,还有他的唐盛,不单单折射出他这个人的样子,还有背后一个百年家族的沉淀,一个经历过时代苦难变迁而挺住的金融体系。”
邵其轩惊了一下,连忙上前制止:“不要动她。她有脑震荡的迹象,快让她躺好。”
“一开始,是想不明白的。”
生活很简单。日升、日落,就是全部了。
救她回家的那天傍晚,唐劲闻讯赶来,看见邵其轩正在为他包扎被火烧伤的伤口,忍不住吼:“你疯了吗?!杀了那么多人,放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跑进火场,你再进去抱她出来,你脑子怎么想的啊?就不怕你们两个都烧死在里面吗?!”
“嗯?”
她将玉石握在手里,万分珍重:从那一天晚上,你把它戴在我身上开始,我就没有把它拿下来过。虽然在我所知道的故事里,它的含义没有一个是和感情有关的。盘古的骨髓,驱邪避凶;君子无故,玉忆力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我常常想,这些又和纪以宁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唐易,我对你,无端端就有一种信任。信你给我的玉石,有它的故事在里面;信你将它送给我时,有你的心意在里面。即便我不懂这里面的故事,也不曾听你讲过这里面的心意,我仍然非常珍惜,你将它送给我这件事。
她不懂事,舍不得把时间和钱浪费在病床上,早早出了院。年轻,有自以为是的自信,认为不要紧,生命还长,一时半会儿的病痛又算得了什么。虽然从此以后,她就体会到了生理痛的揪心之痛,但在时间和财力的双重压迫下,她仍然没有重视,只一味认为平时注意保暖就好了。
孑然一身,饱满在内里,令他终于寻到去处,这些年来所有的缺失,都填满了。
与生俱来的危机感如影随形,眼见无凭,揣测无据。
唐辰睿笑了,开门见山:“唐盛的这笔合作案,还请纪以宁小姐帮忙一二。”
一张清秀的脸,是个干净清透的女孩子。但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好久没有练,生疏了。”他将她的手拉下,放在掌心握住,“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你开口解释我那一夜的失约。想了好久,都没有办法。看了那场音乐会的曲子,就试着练一练给你听。比不上你喜欢的乐团,也没有你喜欢的合奏,但也总比单单说一声‘对不起’来得好。”
刚要抬手敲门,唐易的声音意外地出现在里面,纪以宁一时顿住了。
唐劲站在他身后无声地陪他,他忍不住问唐劲,更像是自问——唐劲,我怎么会对性命这回事狠到这种地步?
她反过来安慰他:“我见不得你和这样的悲伤融为一体,那样,就不是唐易了。唐家需要你,谦人、唐劲,很多人都需要你。所以,什么都不用对我讲,我原谅你。”
“……”
邵其轩对这样的对话有同情,有不忍,但现实不讲同情。
唐易一言不发,丢下了身边的人,直直朝纪以宁走过去。
要多管闲事救她吗?呵,不,唐易不是邵其轩,没有怜香惜玉的嗜好。这世间外表柔弱的女子并不少,他见得多了,习以为常。多少清秀的弱女子在他身下承欢,结局不是要他的人就是要他死。女人,他没有太多兴趣。
唐劲脸色变了变,提醒他:“她不过是个陌生女孩子,你并不认识她。”
“纪以宁,你要好起来,”他一字一句,对她请求,“醒过来,好起来,你要怎么恨我都可以。”
他拂去她额前的散发:“从前只以为,你不爱这个,所以,也从不勉强你和我谈。”
她不瞒他。
唐易骨节泛白,几乎捏碎自己的一双手。
有些事,就是这样发生了,他并没有太多深究的欲望。
唐劲动了动唇:“然后,你却已经开始纵容她。”
“唐总监有话,我听。”
邵其轩只听见了黑暗中,骨节作响的声音。
傍晚,两个男人从酒店会议室出来,下楼,边走边谈。
纪以宁顺从着他的动作,任他靠近了些,柔声告诉他:“我没有特别不喜欢,当然,如果要说喜欢,可能也谈不上,只是不讨厌罢了。多了解一些,多想一些,对我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不是不可能,”邵其轩诚实以告,“只是概率低一点。”
病房中,一室沉静,只有吊瓶里的液体滴落的声音。
一伤心起来,力挽无从。
两个人,四面楚歌,七零八落,九死一生。爱得太用力,收不住力道,不小心就将人生活成了一个个数字。
唐易没有太多挣扎,似乎连挣扎都是不屑的,一字一句交代邵其轩:“这件事,不可以告诉纪以宁。”
就这样遇见那个叫纪以宁的女孩。
唐辰睿心里那个郁闷啊。
他笑了下,心里很平静,告诉唐劲:“我有经验,那种时候不放她进去,她会后悔一辈子。”
唐易缓缓转身。
他抱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告诉了她一个地名。
唐易向她走过去,弯下腰,握住她的手,一声“对不起”来不及讲,眼底已经有了水光。他穷尽一生,只愿她无恙,却不知为什么,还是让她躺在了这里——其实,也是明白的。
唐易走得太远,回不了岸了。他爱不了人,也无人敢爱他。
“过完年,我就二十七岁了,”这一刻,纪以宁有些认命,“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没有害过任何人。”
电话收线,他远远望过去,看了她一眼。
“坦白讲,我想过很多次,你发现的这一天,我该如何同你讲。也想过,如果你要离开,那么我呢,我该如何留住你。要留住一个人,是很累的。一个人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要走,另一个人怎么做都是错。所以我好高兴,你选择的,是这个,是信任我,信任和-图-书我和你的这份感情。什么是夫妻?这就是了。不止这一件,将来一定会有更多的难关,我们一样一样来,很不错,不是吗。”
“嗯。”
她静静看他:“我喜欢这首曲子,却不喜欢这个故事,尤其是对你……”
纪以宁抬手抚上他的脸。
纪以宁抬眼:什么人,竟能让唐易连声音里都有了“认命”?
佛教说“无作者义”,是说这世界上没有造物主,万事万物永远有自己的因,不存在一个开端。她仰头望这辽阔的天幕,问过一句,那么纪以宁要受这般重罚的因在哪里。
唐易轻抱着她。
尹谦人没有抬手擦拭流血的唇角,恭敬鞠躬:“易少,是我没有保护好纪小姐,请您原谅我。”
“没有特别想要坚持什么,”他抱着她,声音很平静,“只是我需要你,非你不可罢了。”
他忍不住打开车门,却没有下车,手扶在车门上,好像有预感,只要决定下车,他这辈子都会不可避免地和她缠在一起了。
“自己喜欢的,就不会累。”
到了这个地步,反而天高云阔起来,好似什么都能讲,什么都能接受。能这样子拥她在怀里的感觉太好,一场谈话竟也显得只是一场谈话而已,即便谈不下去也没有大碍,睡一觉,好好休息,改日又有新的办法了。
他太了解她了,本质上来讲,纪以宁是一个不习惯于用语言去表达的人。她的表达方式是旧式的,意在眉目,不在话里。心里有,眉目传情,心思都出了。长久以来,她未曾想过改,他也不要她改,改了,就不是纪以宁了。
唐易缓缓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抱紧,一声感恩:“谢谢你,愿意同我讲。”
这个人,路子太野,连拎一杯酒都不肯合规矩,松松垮垮垂手拎着杯沿,好似手中拎着的不是酒,是甜蜜的威胁,下一秒就会哄你喝下。偏偏笑容又那么好看,既天真,又世故,这就叫人难辨真貌了。
唐易乘虚而入,手指卷着她的发梢不放,含情调意:“那你教我啊。”
“否则呢?”她盈盈一笑,反问,“我不需要你的话,难道,我需要邵医生?”
她站在他面前,已是他最亲的人,带着一身劫难,奋力一搏。
玄关处的灯光洒下来,比庭院里的街灯更明白,叫纪以宁明白,这段回家的路是到尽头了。
尹谦人自然不敢像他那样勇猛,不敢直白地解释说“他也就只泡这一个妞”,最后只能笑笑,不接这茬。
一场酒宴,四方尽欢。
发动引擎的动作猛然停住,他抬眼朝她看去。
唐易是不可以这样子的。他这种人,不可以乖,不可以弱,一乖一弱起来,就让人有机可乘了。唐家不能有这样一个掌权人,纪以宁也不能给唐家一个这样的唐易。
“……”
纪以宁正为唐易调整琴弦,声音中有笑意,对他讲:“你校准的动作不对,所以音色总是差了一点。”
纪以宁挣了下,挣不开,明白他是故意的:“这是慢功夫,哪里是教一教就会的。况且,我也不是行家,懂的也只是皮毛,自娱尚且可以,说到‘好’,那是万万够不上的。”
“嗯。”
就像一条鱼,对水死了心,怎样都完了。
……
“但这些,忍一下就好了,”她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心脏处,“只有这里,忍也忍不住,好起来,也很慢。”
“但凡一宗不小的合作,或者说,交易,都不能只看当下。或许,生意人会有‘预测’这一种职业习惯,注重未来,注重预期,但对我而言,换一个角度,以人文的层面去评判,就不会忽略他的历史。历史是很有意思的,也只有历史,能告诉你,过去是怎样,现在正在怎样,未来会怎样。”
“……”
这是纪以宁的温柔,不愿见他认输。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因害怕而哭,却不料原来,她的母亲还在这场大火里面?
“我想过要离开的,”她坦白承认,“若是三年前,我应该不会有除了离开你之外的其他念头。但我最终没有选择走,对你,我没有办法做到不告而别。”
程应致来过一次医院。
他伸手,抚过她的长发,一点一点将她拥入怀中。一声叹息,他非常非常满足。
高处不胜寒。
纪以宁知道他在听,听进去了。她有得人尊重的感激,不枉谈这一场:“唐辰睿的做事方式,诚然褒贬不一,风评复杂,但他有一点,我是认同的。”
她坐在窗前,拿起铅笔在白纸上写信。信很短,每一封都只几行字。写给母亲,她唯一的亲人,尽管也已不在了,但她累极了,非常想念母亲。
想起纪以宁曾那样靠在他怀里,对他讲:我有你给我的最好的信物。
觥筹交错,唐辰睿拎着一杯香槟走过来,笑吟吟的。
他声音很低,有不能被打扰的惊痛在里面:“那一晚,看见你护着他,连你自己都不顾了,连我都不顾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对你说什么……那一刻,我是没有感觉的,我怕从此以后,我都没有感觉了。没有感觉的人生很可怕,我不是怕我从此感受不到快乐或难过,我是怕从今往后我感受不到你的感觉。你快乐吗,你在难过吗,这些,如果我感觉不到,那我跟你之间,怎么办呢?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未来,我很明白,要一个人有感觉,最快的办法是用暴力,见一见血,碰一碰生死,所有的感觉都会回来。所以我去了那里,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危险的地方。”
唐易站定,盯了一会儿。
唐辰睿皱眉:“你干吗?”
纪以宁推了他一把,落下泪来:“你都把我变成一个很酷的人了。”
纪以宁双手交握,柔柔垂着,以一个言谈者的姿态面对他。大概有些冷,以至于她的左手握着右手,不自觉地握得有些紧。
多少感情,就这样输了。
接电话的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特助,姓韩,单名一个深字,做事严谨,此时也不肯放松一分:“你确定吗?”
才明白,生命中大多数的“劫”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静静圈住他的腰,闭上了眼睛,心安如水:“感情有很多种。被你留下,不是最好的那一种,但在我心里,这是我永不后悔的一种……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今天傍晚的飞机回伦敦,走之前,来这一趟,他没有遗憾了。
唐易笑起来,倾身低语。七个字,便够一生——全世界,我只守你。
有生之年,他竟还能遇见,她这般磊落之人。
“我喜欢你,以宁。在将你作为妻子去喜欢之前,首先是将你作为一个独立的女人去喜欢的。女人是最复杂,也最美的,脆弱又饱满,感性又理智,会坦诚,也会口是心非,似乎世间一切的矛盾都在女人这个个体上齐全了,矛盾又和谐,是非常了不起、非常壮观的生命体。
邵其轩没有再说下去。他是唐易,受了伤,也仍然是唐易。唐易擅长很多事,比如,赌生死;比如,流血与暴力;再比如,复仇。
“他不欺负女人。身体上的、生意上的,他都不乱搞。”
《十诫》第一条:除了我以外,你不可以有别的神。
纪以宁笑容清浅,如同柳叶拂清水,连拒绝都是轻悠的:“我不大懂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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