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但行夜路——必见鬼
心里却想着，那个田家润会不会参加李夷的婚礼呢，还是也站在旁边的山包上，看着李夷操办喜事。
河水里倒影的人身，纷纷断折，人头掉落。
“是啊，没有拐弯，直穿过去就出坳了。”李夷回答。
向华解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走不见了。”
“……思想……传遍千家万户……占领……一切……阵地……”
我听得胆战心惊。看来这个瘫子老太太绝对没说假话。
山坳里战斗的声音越发的大了，杀声震天，我清晰的听到一个人临死前的惨叫。
“以窦富仓为首的反政府武装……罪大恶极……今天……是血债血偿的时候……执行死刑……”这声音，却不是从扩音器里发出来的。
“你们梅右坪的人，今后不要再来了，再来，我想我是不能再带你们出去了……你们走吧……我去陪我拐子了……以后没人再会帮你们了……”
“听说猫头鹰叫的时候，就是有人死掉。”我问他们：“是不是真的。”
一辆破烂的面包车从峡谷里面的山路开出来了，带了几个人出来。这几个人的穿着，即便是跟乡上的人相比，也过时很多。看来深山里面，道路壅涩，和山外隔绝。
怪不得向华的母亲对李夷很不待见。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正喘了口气。
头顶的广播，又在响起。
千万别在郊野行夜路的时候念咒或是佛经，千万别念！除非你是道德高深的僧侣道士。
我又想到一个事情，为什么田家润的男人不在。
我边走边想着这些。四个人就走了二十米的距离了，司机一下跳的老高，指着地上，“我没骗你们吧，我真的轧死人了……”
我正想到此处，忽然听见田家润说了一句话：“爸爸，我们家的红宝书带了没有啊？”
“这是风吹茶树的声音，我天天听到，早就习惯了。”老头子安顿我们。
李夷把尸体身边不远处的一个石头指着，那个司机连忙跑过去看，果然那石头上还有点血迹和人体组织，粘在上面，没有完全被雨水冲刷干净。
河水上一片混乱的涟漪，仿佛真的有东西掉进去一般。
“这么大面积的癔症传染，听说你们这里不是第一次了。”
人有魂魄，白日无所见。若是行走夜路，一魂魄会行于肉身前三步。替肉身试探前方有无阴煞邪气。所以夜行，绝不能太快，必要慢慢行走，若是快了，超过身前魂魄，便凶险无比。遇到凶恶恐怖物事，千万别惊慌失措，否则魂魄散去，无人可救。
没想到，树林长得如此茂密，一丝光线都没有，现在都只能靠着电筒的光线来看路。我看着前方几个光柱，在黑夜里晃动。再看自己手上的电筒所照之处，光柱里里面氲霭旋绕，我忽然就好奇，看的呆住了。忽然明白，原来树林里没有光线，并不仅仅是因为树林挡住了月光，而是树林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雾瘴。
我们走回到刚才的地方。都愣住，田家两个老兄弟，不在了。
“政府答应大家，要让我们搬得稳、搬得富。在发展中移民，在移民中发展……”
“……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敬爱的……”背景音乐是《东方红》的歌曲。
虽然刚才在山脊上听到诡异广播的声音的时候，我很害怕，但毕竟知道大家都在身边，心里总是有点依靠。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恐惧感在孤独的情绪催化下，猛的滋长，瞬间把我的心灵攫住。我觉得我身体的四周，到处都是未知莫名的恐怖事物，在这个黑夜的浓雾里面，我是个瞎子，看不到他们，而他们却仔仔细细的正把我给打量着。
“咔咔……咔咔……”广播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重大胜利……”背景音乐换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龄的小伙子，正站在人群前面的高台上，叽里咕噜的说着听不懂的话。
天色噼里啪啦的下起大雨，李夷对众人喊着：“今天谁要是拦住我了，以后就不要来找我看病，我还不信这个邪了。田伯伯今天出不去的话，就是你们害死的。”
李夷和向华又去找医生去了。
向华不说话，带着我们进了屋内。看来这个地方就是也是他的住所。我们都坐下。
家润慢慢把头抬起来，看向我们，脸上挂着微笑，“等我洗完，好不好。”手上的洗衣棍又向石头上敲去。邦邦的声音，在黑夜里传出好远。
“为什么？”李夷向向华喊道。
对司机说道：“路不通了，你回去吧。”
我经常把木制的窗板打开，往屋外无垠的黑暗里看去，看着隐隐的山峦起伏。心里莫名的心慌。
司机却不干了，“喂，你们不能丢下我啊，这个死人还在车上。”
我不如李夷，读了十几年的书，还是没有科学的世界观。李夷是学的医科，看的死人多了去，所以不相信鬼神之说吧。
我猛地想通了，他们三个当初是同学。肯定是两个人同时喜欢上田家润。看着向华猥琐的样子，田家润肯定对他没什么兴趣。
只有那个田昌年，从座位上歪了下来，办躺着坐在车板上，不停的哼哼。应该是酒劲上来了。
我有个好朋友是兴山人，小时候我们一起长大，是非常要好的伙伴。他的母亲的户口一直在兴山没有转到宜昌市内，所以他的户口也一直在兴山的一个乡里，那个乡地处高岚和兴山城关（老县城，如今县城因为三峡水位的原因，搬迁到古夫）之间的省道上。夹在高山之间的一个峡谷出口。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意到梅右坪呢。他四个月前，到了一次梅右坪，就不愿意再去。连例行公事都不去。若不是朱幺幺说起，田伯伯的病情，他也不会进山。
我心里祈祷，别再出现刚才那个广播的声音了。最好什么古怪的声音都不发出来。
这些妇女到底在干什么。我想起了昨天朱幺幺在乡里对李夷说的话，她们是中邪了。我心里权衡比较，认为李夷说的癔症，反而不太靠谱。
“打猎的吗？”我问道，希望向华给我个肯定的回答。
这我才知道，李夷所在的乡医院，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有医生到大山深处的村落来去寻访一下，顺便带点药过去。让村民们不至于连最基本的药物都匮乏。至于费用，因为并不多，县上的财政就补贴给医院了。那些村落多数都掩藏在无尽的深山老岭里面，很不起眼的一个山坳，就居住着几百号人。交通更为不便的，是那些住在山顶上的村民，估计一年都难得下一次山。
我看见田伯伯低声向向华说了几句什么话，向华开始并不答应。可禁不住田伯伯的哀求，还在应承了。
李夷的提议让我很兴奋，但我迟疑的问他，要不要走夜路回来。
我无端的想到了那句“磨牙吮血（自《蜀道难》）”，心里的惊惧到了极点，窦疤子今晚回魂，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土匪，“杀人如麻”。
“田伯伯好些没有？”李夷问道：“你刚才说他又在疼。”
李夷停下了，对田昌年问道：“叔叔，你还背的动吗？”
客车过了高岚，高岚号称十里画廊，可惜黑夜里，我没有机会去观赏。
千万不要在夜空中问没有来历的人物的姓名，也不要报上自己的家门。除非你是本领超强的术士。
“还不帮着抬大哥出山去！”朱幺幺吼道：“田昌年，你硬是灌不有（宜昌方言：不够），是不是？”
“老子绝后啦……幺妹儿，你看着我干嘛，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你啊……”田昌年吼吼的哭起来：“老子不是故意用挖锄挖你的……老子绝后啦……”田昌年对着他哥哥说道：“哥哥，你看啊，刘家幺妹儿来找我拉，哈哈……哈哈。向家拐子，你儿子也来啦，你今晚回来搞什么，你不是去远安了吗？”
我那个好朋友叫李夷，在读书学的是医科，我们同年毕业，当时都在宜昌市很难找到工作，但他的派遣证在兴山老家还是起了作用。在那个乡医院里当了临床医生。而我，却无处收留，在家里闲着。一呆就是一年，在家里游手好闲。
还好，虽然这是山路，但比较开阔，并不难走。他们都是山里人，走得并不艰难，倒是我连续被山石绊了好几下，差点摔倒。
“一些反革命都是纸老虎……”
车往回开了几分钟，到了一个山坳，李夷说道：“停。我们下车。从马蹄坳走山上小路出去。”
大雨突然就停了，跟突然下的时候一样，停也停的莫名其妙，嘎然而止。可是远方的天空仍旧是乌云密布，黑云里隔一会就闪亮一下。看来大雨移动了范围。
“没事，那是个小山，我们个把小时就能翻过去。”
我连忙站起身来，用手电上下左右地晃着，嘴里在喊：“李夷、向华，是你们吗。”
“你当年看到些什么？是不是跟今天一样凶恶？”
司机想了想，“差点忘了。”把车上的几个手电筒递给我们。然后把车打着火，车慢慢开动，司机说道 ：“你们要小心啊，晚上路不好走。你们走马蹄坳，绕了大圈子，要走六七个小时才能到乡里……”
本来就已经是快傍晚的时分，天上乌云沉沉的压下来，天提前黑了。
妇女的家人也跑了出来，把她往家里拉，可并不向李夷解释，彷佛我们不存在。
一会功夫，院子外冲进来好多村民，都是男人，把厮打中的妇女扯开，强行拉着，扛着往院子外拖。那些中邪的妇女，仍旧不肯干休，兀自拳打脚踢。意识混乱，连自己的男人都打。
“那……那里是什么赤脚医生，你……你当现在是……是什么年代啊？”向华说：“我连医……医士的资格都没……没有，当……当什么医……医生撒，还……还不如接我……我老头子的……的班。”
田家润的男人呢？我又一次想到这点，问向华：“我没看见她男人啊？他人呢？”
不知道，现在这个房子，是不是还是村部。
车过了水月寺又上了一个大山，这时候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左右。山上空寂无人，可我突然看见路边一个人在慢慢的行走。
“向华！”李夷在前面一声大喝：“你瞎说些什么，风风是街上（宜昌方言：城市）来的，没走过夜路，你还说这些吓他。”
我向李夷喊道：“这里路是直的吗？”
田家润手脚麻利的把一点衣物给收拾好了，在他父亲的床单下又掏了一个小布包出来，那里面都是零碎的小钞，只有一个50的面值包在最外面，田家润把小布包掖在腰里，我看着她掀起上衣的衣角，连忙把头往旁偏去。
我们走出树林，我看见田家润的一家三口正在树林边等着我们。看来是李夷走出树林，发现我不在了，又折返回去找的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我很过意不去。
“快走啊，还愣着干嘛。”李夷拉着我和向华往河滩跑去。
“为什么会有这个广播声音，”我向前方喊道：“怎么回事，为什么……”
下了树，仍旧不解恨，“老子叫你喊，叫你喊……”向华用脚去拼命的踩扩音器。
我现在相信向华和梅右坪村人的话了，对李夷反而不相信。
向华知道我的意思，对我慢慢说起来：
“快往前开！”李夷突然大声喊道。
我说道：“没事……没事……”眼睛看着山顶，心里想着若是白天爬这个山，我肯定非常乐意。可是现在……
“你信吗？”我问着向华，向华脸上凄苦，我知道他不信。
守茶场的老头子拿着电筒，慢慢的向路上走去。李夷背起田伯伯，跟上去。我们也尾随而行。
田家润当然赞同李夷的话，默默站起，跟着李夷往山下走去。
“是不是窦疤子？”我连声追问，“可你们走过去了，却没有事情发生。”
田伯伯勉强说了句：“你们快去，我没事，华子，用针……用针。”
“行啊。”李夷答应的非常爽快。
走到院子了，那个小女孩就哭起来，“妈妈……妈妈……”要跑过来跟着田家润。
过一会，向华回来了，却苦着脸，“司机说……说了，今天不……不能出山。”
李夷想了想，说他也不清楚。他没有走到过尽头。
向华也看了看月亮，嘴里念叨：“月亮长毛，活人难逃哦……”
我想着刚才向华母亲的话，又看着司机紧张的样子，他的手扶在方向盘上，还在不停发抖，心里难免惴惴不安。我又看向向华，向华抖得更厉害。李夷不停的观察田伯伯的病情。田家润满脸的焦虑，嘴里喃喃的在说：“中午怎么不告诉我，又疼的厉害呢。”
我害怕之甚，到了不敢去看那树枝上到底挂的是瓠子，还是类似瓠子的物体，比如：
田伯伯虚弱的说道：“明天吧，明天天亮了，再请村里的熟人送我出去，今晚，不能走马蹄坳。”
我心里一紧，若说是司机眼花，那也太巧了吧。
“你静静，”李夷大声问道：“你说你轧了人，你说在那里。指给我看看。”
李夷看了看旁边的小溪，现在不是小溪了。已经变成湍急的河流。甚至一些石头都在水里翻滚。李夷没说什么话，自己一个人往前面的道路跑过去。我和向华、司机站在尸体旁都害怕，就又回到车旁边。
我心里骂着自己，没见到事实真相之前。什么事情都不能妄下定论。
看着山坡上的火光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走的更加快了。
老头子说道：“你不是梅右坪的人，不用担心的。尽管喝。”
李夷也向那个小岔道奔去，“华子，回来，华子——”
他就躺在原地，软倒在地上。第二天，他的亲戚不放心，专门有人去他家问候，走的是大路。没有在路上碰见他。可是他的堂客说他晚上根本就没有回家。
我连忙问我身边的李夷，“为什么这个人要在晚上，走在这偏僻的山路上。”
我心里正在恶心。突然觉得头顶上方有了响动。
司机看出我在紧张的看着水流，对我说道：“没事的，再走两里路，到了竹池子，路就到半山了。”
于是我取消了回宜昌的行程，第二日一早，就和李夷在这个大峡口等车。这个峡谷的方向是往西南方向延伸进去的。我问李夷，顺着峡谷走，是不是会走到秭归？
“你才是修正主义……”
所有人都不说话，静静的听着广播的声音。
我能觉得我的身上在发麻，半边身子都跟针扎一般。我想田家润看去，田家润却不停的追问他的父亲：“爸爸，爸爸，我们的红宝书带出来没有啊？”我看见田家润脸颊上的酒窝显现，印迹越来越深。
刚好朱幺幺拎着一个男人的耳朵过来了，嘴里骂着：“叫你灌，灌马尿，大哥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去灌……”
就知道他出了事，发动村里人去寻找。还没出村，一个戴孝的男人就来问了，说他们村里有没有人失踪。原来是埋人的那家人，早上再上山的时候，发现了他。他已经无法动弹，就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口吐白沫。
面包车一天只跑两趟，马上就掉头往回开。我和李夷上了车，在峡谷的中的道路上，车颠簸的厉害。路况非常不好，是用碎石子铺就的简易道路，只有三四米宽，两车勉强能并行。
“我们……我们……”我颤巍巍的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啊。”
车在路上拐了个急弯，我的视线，被巨大的山体挡住。看不到梅右坪了。车仍旧顺着山势，在峡谷里快行。司机有点急，他开的快了点，幸好山路已经到了峡谷里，若是在山和-图-书腰的盘山公路，这么快的车速，就很危险。
山体滑坡了。
田家润突然就起身跑起来，往河滩的方向跑去。我没了主意，看着田家润飞快的在往河边跑。跑了几步，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倒了，可她又爬起身，继续跑着，嘴里喊着：“你这个死鬼，给我回来……”
田家润站在床板旁边一时不知所措。
忽然我看见了河水里的倒影。却不是我的影子。
“你们不听我的，都要死在山里哦……七四年，田母狗子也是犟，不听华子他爹的话，非要在今天这个日子要出去，尸身找了几个月才找到啊……你们都忘记啦……”向华的母亲急得哭起来。
“没事的，伯伯，这世上那里有鬼。”李夷说道：“别自己吓自己。”
因为有酒喝。
李夷有点不好意思，抠着脑袋说道：“有点忙……”
我们已经歇好了，向老头子告谢，出门走去。
人群分两边，左边的都还好，只是面色呆滞，可是右边的人群，脸颊上全部都穿了一根钢针。钢针的两头伸出好长一截，没入她们脸颊中的只是一小段而已。
我走快两步，把向华拉着。
“没有，没有，我真的轧到人了……他突然窜出来的……他突然窜出来的……我不是故意的……”司机惊赫过甚，已经语无伦次。看来他行走于山间的这个道路，就他这一辆报废的汽车，而且山路偏僻，根本就遇不到什么车祸。心理素质太差了。
我连忙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李夷内心一定也为这个事情一直内疚吧，虽然没有确定向华的父亲真的消失在马蹄坳，但一个人这么多年没音信，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小女孩很巴她的妈妈，不肯让田家润走，拼命的哭。
我听了暗自心惊。连忙问道：“那为什么窦疤子死在马蹄坳，你们村的人却不敢出山？”
李夷一进来，就招呼我们把田伯伯往田家润收拾好的一个床板上抬，要我举着输液瓶子。把田伯伯放平了，李夷和向华一前一后的把床板抬起来。往屋外送，我连忙跟着，不敢怠慢。
朱幺幺一听就急慌了：“这怎么搞？这怎么搞？”
李夷把我和向华一拉，“风风，你怎么让她给跑了。”
李夷带着我到了他的好朋友的寝室，我进去了看见里面还坐了几个人，都是年轻男女。一一介绍，分别是乡邮局、乡政府、水电站上班的职员，我同学是医生。
在老汉的带领下，我们终于走出了马蹄坳的村口。再往前穿过一个小桥，就是笔直的路了，直路的尽头是个小山包，山那边就应该是乡里。
马蹄坳从前应该是个很繁华的集镇，虽然它一直是个村的建制，不过到现在，马蹄坳连村的建制都撤销。只有一个茶场还在这里，一年也没几个工人进来。
我看到她们，心里发麻。
这个人被抬回家里，灌了好几碗姜汤，才缓过气来，把昨晚的事情说了。然后就又昏迷过去，捱了十几天，也死掉。这就是我们这里传了好久的事情。
那些争吵的妇女有的开始唱歌了。
“我也听见过，我还专门到那个广播室看了看的，里面的设备都搬完了……不晓得为什么有广播的声音。”老头子接着说道：“你们今天听到啦？我怎么没听到……是不是老了，耳朵聋了。”
那人有点后悔了，想往回走，可是算了算路程，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往家里走的距离和往回走都差不多。
“无产阶级革命……坚持到底……”
李夷对我的问题很奇怪，“既然住在大山里，走夜路当然稀疏平常。”
那些嘴上穿了钢针的妇女都没有加入争吵，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李夷把随身带的药放在屋内，对向华说道：“这次的消炎药我带了不少来了，你明天跟我出去了，再带点回来。”
向华见我走的慢了，就走走停停，等着我。可我们的队伍却拉的过长，最前面的李夷已经距离我十几米远。
“家润！别这样。”向华冲到田家润面前，从背后掏出一根长针，就是我白天我看见他在祠堂是施法术用的恶那种长针，手一挥，长针贯入家润脸颊上的酒窝。
酒喝的是当地村民自家酿造的苞谷酒。六十多度，醇和芬香，入口是苞谷的一股甜糊味，下了喉，就如同一条火线燃烧，一直烧到胃里。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啦。”老汉说道：“我不该管你们梅右坪的闲事。窦拐子是当年走投无路，躲在你们村里，是你们村里人给政府报的信。我拐子恨你们村人，也是应该的，他……被砍头前就说了，他这辈子杀人如麻，被镇压，他不怨。可他怨恨梅右坪的乡人，他自己村的熟人，出卖了他。他当了几十年土匪，可从来没有动过梅右坪一个人的指头……可到了，害死自己的，却是自己最相信的乡亲……”
“是的。”我要去一趟。
雨点纷纷落在大家的身上，有的人开始找地方避雨，李夷示意向华，两人继续抬起田伯伯，往面包车上送去。大家都被李夷的话给镇住，没人阻拦。向华的妈妈用手够着抓从她身边走过的李夷，却被李夷轻松的挣脱。
向华连忙跑进里屋，不一会扩音器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把你们家里的堂客和姑娘都带回家去，今天不行了，我弄不来了。你们来带人走……”
马蹄坳，马蹄坳。窦疤子的死地，窦疤子太凶了，死了快五十年了，竟然还是这么凶恶。不放过活人。
司机没顿时把车速提高。咚的一声，车顶上往内凸了一个深深的印子。然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连续咚咚的响动，来自车顶。
李夷插嘴说道：“是不是前几年上包坪的那个事情啊？”
朱幺幺连忙说道：“那就不等了，快把大哥送医院，润儿，青青我来照顾，我现在就把你叔叔喊来，是好是歹，他明天回来给我带个口信。”
车顶上的咚咚声间隔越来越密集，不过都没有刚才那个砸下来的厉害。我心里想着，千万别掉个大的下来。
看着那汉子疼的凄惨的样子，我也觉得不忍。
“他们去那了？”李夷对着向华狂喊。田家润急的跪在地上，双手在地上摸索。可是她嘴里穿着钢针，说不上话，喉咙里咕噜的响个不停。
“李夷后来也去找……找了我爸爸，乡……乡里有人说……说看……看见我爸爸，上……上了去远安的客……客车……”
可是我错了，我几日后，还真的在这个神秘的深山里走了一次夜路，遇到的事情，较刚才老师朋友说的事情，诡异之甚，没有半分逊色。
“润儿——”朱幺幺看着，“李夷来啦。”
向华的母亲说道：“今天任何人都不能走。向华，怎么你也瞎搞呢？”
向华在车上也坐立不安，看样子就要下来。可他看了看李夷和田家润，随即对着窗外喊道：“妈，没得事的，我明天就回来啦，李夷说的没错，大家谁没有生病的时候啊。车子走的快，我们不用走路的，不到半夜，就到乡里了。”
酒喝到尾声的时候，其他的几个朋友就走了，出了门走进山间的夜色。我不禁替他们担心。想起了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走夜路的人。
向华还没说话。那群妇女却都把头给扭回来，看向我和李夷。
我惊慌的用手电在四周快速的照着，希望能找到我的来路。地上应该有脚印的，地上是湿润的泥土路，肯定有我脚印。
向华叹了口气：“好吧，我……我也不愿意……做哪些事情……我……我明天跟你去拿药。”
车还没到黄花，天就黑了。
“他们是死人，怎么开枪……”
李夷扶着田家润，慢慢往回走去。
八十年代《黑暗传》被学者从乡间土壤里发掘出来，全国风俗文化学界都轰动一时。《黑暗传》被发现的地区，就是兴山。那些远古流传下来的丧歌，至今还在打丧鼓的艺人口里传唱。在葬礼的夜晚里上唱诵。代代相传。
言毕，朱幺幺，匆匆的走了出去。
“可是……田伯伯，好像好些……些了。”向华还在坚持想一起回去。
“我不管这么多，我今天一定要送他去医院！”李夷指着田伯伯喊道。
李夷没说什么，就往屋内走去。
向华才开始说话：“我说了啊……这……这是中……中邪，不……不是生病。”向华原来说话有点夹舌头，吐词不清，还有点结巴。可是刚才他在做法事的时候，说话不是这样。
“家润……你醒醒……”李夷柔声说道。
喇叭的声音咔咔几声，断了。
李夷结婚的时候，请我再去兴山，去喝喜酒。我没有去，当时我刚刚找到工作，不敢一上班就请假，怕影响在领导心中的地位。我把赶情的钱给了李夷的父母。
一个人直挺挺的倒在路边，脸朝下趴在地上。脑袋开了瓢，虽然天色只有一点光亮了，但还能看见他红的白的脑絮脑浆谈了一地，血液都顺着雨水流到沟壑里去了。
“李夷和家润，他们很配的，李夷学习好，家里条件也好，爹妈都在宜昌上班。可是家润屋里条件你也看到了，他叔叔没得生育。家里就家润一个下辈。家润的妈死的很早，田伯伯身体也是这个样子。所以他们家要招个上门女婿。李夷当时还在读大学，他怎么可能到山里来倒插门呢。结果家润和一个保康来的男人结婚了。”
“向华！”李夷喊道：“你他妈的又在搞什么？”
可人命关天，李夷当然不会为了这几句话，就放弃把田伯伯送出去。我们都上了车，李夷不停催促司机。
“爸……你莫这么想不开撒……你怎么要这么做呢……”
李夷对田伯伯说道：“你儿现在的病情很危险，别看你现在疼得不厉害，可是你听我说，穿孔了，就麻烦了，你儿就听我的好不好。我们好几个大男人，还怕把你儿背不出去啊。”
我留在屋里，想帮田家润收拾，可又无从下手，只好帮忙看着输液瓶的药水，滴的快慢，用手去装模作样的调一下。
怪不得李夷和向华多年前也走过这个夜路。
“华子，你下来！”向华的母亲对着向华喊道：“他们要去送死，你莫跟着去……你下来。”
面包车破烂不堪，是一辆报废很久的昌河。反正交警和路政也管不到这里来。乐得给山里的村民当唯一进出的交通工具。
车又开了几分钟。听着车顶的响声，能感觉落石变得稀少了。
老汉不走了，我们向他告谢。
“是……是……是……”向华说道：“马蹄坳的那些……些……发恶的……鬼魂……它们每……每年的今晚都……都会出来……”
田昌年现在好像酒醒了点，对着田伯伯说道：“大哥，我来背你。”然后摇摇晃晃的把他哥哥背了起来。
“新华社消息……”一个女声相应接起。
李夷在前方回答：“马蹄坳的人放广播，有什么稀奇的……”
那妇女神色呆滞，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
向华“他……他……他……”的还没说完，就噤声。
李夷的好朋友在停车的位置等着我们。我下了车，在黑夜里打量这个乡集：在大山里，这算是个人口很集中的集镇了。省道的两边都是私人的小洋楼。离公路更远一些，可以看到，一边是开阔的河滩，一边是较为平缓（相对宜昌的地势而言）的山坡。河滩上的民居更密集一些。而山坡上的建筑就稀稀拉拉的点缀在各处。
你当然会尽量不去深入的思考这个问题，甚至相反，你会努力把这让你毛骨悚然的想法，从你脑海中驱除，你会想一些开心的事情，比如刚才的晚宴吃了什么样的美食；比如你会开始唱歌，唱自己平时并不爱听的歌，但那些歌的曲调，绝对是高亢而尖锐的；你还会跟自己说话，一对一答，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个有趣的游戏中……
李夷拉着我快步走到向华跟前。揪住向华的领子，“你说过，不干这种事情的。”
“和平年代，那来的枪声！”
我说：“是不是下午你碰到的那个朱幺幺说的梅右坪？”
终于走上山顶了。我顺着山脊的道路走着。
“今晚窦疤子和他的兄弟们回魂啊，坳里那里过的去呢……”田家润的父亲说道。
她们的身体都在摇晃，双手又节奏的摆动。或坐或站。
那个老师朋友说的我毛骨悚然。眼睛向窗外看去。不免暗自心惊。心想幸好我不用在这个张牙舞爪般的大山里走夜路。我可没这个胆子。
“我能行。”田昌年虽然还是酒醉的口气，但很肯定的答道。
李夷说道：“我们这么多人，你到底怕什么。”
“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
我仰起头对田家润说道：“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下力，帮着背一下伯伯。”
“一个人，到离自家三四十里远的一个亲戚家里串门，吃了晚饭，突然想起自己家里的母猪有可能晚上要下崽，就非要回去。这个时候已经天黑定了。亲戚也没想到他突然要回家，山里人家么，都是隔得远的，来了客人，一般都要留宿，第二日再走。”
老师朋友听了之后，对我说：“既然你这么感兴趣，我就给你讲个我们这里走夜路的事情。”
在集镇上一个中年妇女看见李夷了，连忙热情的对李夷打招呼：“李医生，好久没看到你了，你怎么四个月前来了趟梅右坪（我想了，还是把真实地名隐去吧），就再也不来了。”
田家润嘴里哼着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她过去的事情……”右手拿着一个洗衣棒子，一下又一下地往河边的一个平滑的大石头上敲着，左手还在石头上摆弄，这是在洗衣服啊。她还间歇的舀上河水，往石头上浇，仿佛石头上真的有衣服，在洗一样。
我轻轻的把我想法对向华说了。
既然都说道这个地步了，大家都没什么话说，都听从李夷的安排。我看见田家润偷偷擦了擦眼睛。
向华迟疑着不下来。可是看着大家都下来了，李夷把田伯伯的输液针头给拔了。招呼我和田家润一起抬田伯伯下来。田伯伯现在精神好多了，“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勉强站立。
田家润和李夷忙碌着，相互不怎么说话。我插不上手，帮把手，反而添乱，干脆在一旁看着。
两个一起行走，就没那么害怕了。
田家润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她现在做的事情，太不合时宜。
插话二
这是为什么？他怕遇到田家润和她的男人吗。
广播的声音持续一会，就没有声息。我身上开始发抖，向华的身体也一样，不停的抖动。
因为马蹄坳的方向传来了喇叭声音：“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
田昌年，又醉倒在地上，呵呵的坐在在笑。边笑，边拿出一个肮脏的黑褐色的瓶子，往嘴里咕隆一口，那瓶子以前是拿来装农药的，现在倒成了他的酒壶。怪不得我们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了，他还没清醒呢。
向华连忙走快，到了田伯伯的旁边。
这一段山脊终于走完了，我们走到了马蹄坳顶上，“U”字型山梁的一侧顶端。
“十二大的精神核心在于……坚持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反对全盘西化……”
向华继续说道：“后来，马蹄坳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村子的民兵连长才召集人手，把那群造反派给控制住，可是已经晚了……田家润的叔叔做了十几年牢，大前年才放回来……他们都说田叔叔是被冤枉了，他们当时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被hetｕshu•ｃｏｍ•ｃoｍ窦疤子给附身了。一个老人还说，她看见田昌年狂笑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他的模样，而是窦疤子杀人时的表情，窦疤子杀人的时候，就喜欢笑，边笑边抠鼻子……”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正愕然。李夷对我说道：“风风，家润，你们在这里别动。等着我……”
向华叹了口气。田伯伯突然哭起来：“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家润啊……”
我听着老汉沙哑的声音。也想明白了。
“谁……谁说没……没……有事情发生的……”向华结巴的更厉害了，“我……我爹……来……来找我们了，到今天……都没有回……回来。”
他又开始疼的厉害了。
“你是修正主义……”
那个诡异的广播声，恰到好处的在我们上方想起。是个女播音员的声音。
车过了高岚二三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李夷的家乡，那个地处于大山之间的峡谷出口。
这句话倒是说的没结巴，这个向华也蛮奇怪，他有时候说话一点都不口吃，就是和李夷说话，和提到今晚有关的事情，就结巴起来，而且刚才提到窦疤子，就结巴的更严重。
梅右坪其实也不算太远，我和李夷到的时候，中午刚过。面包车马上又向山外开去，去接早上送出去的人。
守茶场的老头子出现了，他对这李夷说道：“我说过你们走不出去的。”
大家都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来，准备送田家润的爸爸出山。李夷把随身带的输液器具给拿出来，熟练地给他扎上针，吊了个药瓶在床头。一时急了，也来不及做皮试，估计李夷上次来，治疗过他，也知道田家润的父亲青霉素不过敏。
李夷和向华带着面包车司机又来了，李夷还在训斥司机，把司机骂的狗血淋头。司机连声说好话，赔不是。看来当医生就是好啊，谁也不敢得罪。
向华张罗着给我们做饭。我看了看屋内，真是家徒四壁，除了几张破烂椅子，和一张八仙桌，堂屋里什么都没有，八仙桌的一条腿还是断的，用木棍给钉上。屋角一个肮脏的床板上裹着一坨铺盖上面吊的蚊帐乌七八黑。还有两个厢房，一间应该是村里的播音室。另一间黑漆漆的，不知道住的什么人。
古怪的声音又来了。“嚓嚓……嚓嚓……”
司机向我点头致谢，嘴里说道：“我们今晚出不出的去哦……”
晚上喝了酒，李夷对我说：“风风，明天我不能送你上车了，我要去山里一趟。”
田家润对朱幺幺说道：“二妈，青青你就看着点啊。”
朱幺幺连忙把青青抱到屋里去了。向华也喊着，“朱幺幺，你帮我给我妈送个饭撒。”
“你怎么解释这个声音？”我走进李夷轻声问道：“这个广播可不是文革时期的新闻播报……”
那人吓的瘫了，原来刚才和自己对答的人声，竟然来自于这个棺材。
我的身体彷佛瞬间跌入冰窖。
我又高声喊了李夷和向华的名字。可是没有用，他们肯定已经走远了。我刚才楞神的片刻，走错了路。
老头子在门口追着说道：“要不是有病人这么着急，我肯定不让你们走的……”
向华愣住了，也侧耳在听。
湖北省兴山县，位于宜昌市西北，南部与宜昌县（现夷陵区）雾渡河镇交界。雾渡河往东南方向是地势较为平坦的丘陵地貌。过了雾渡河大桥，地势陡然升高，海拔提升，进入连绵的崇山，进入兴山界内，便是典型的高山地形。兴山县北部与神农架交界，西部峡口与秭归县相邻。人口较平原地区稀少，山村辟野，古时风俗，至今流传。
李夷和向华的电筒光柱，划破浓雾，向我照过来，他们站在我面前。李夷还在埋怨向华：“你怎么不跟着他走，他没走过山路，你怎么不紧跟着他……”
李夷的好朋友是个初中老师，这个乡的初中就建在山坡上，教学楼和教室的寝室楼，与陡峭的悬崖几乎平齐贴着。
其实两座山距离很近，可下了山，再爬山还是很远的。虽然两人能相互喊话，要真的走近，至少还要走个把小时。
司机惊慌失措，一时说不出话。
人声嘈杂中，我把这两句话给听明白了。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梅右坪的中邪（李夷叫癔症）隔上十来年，就会循环发作一次。看李夷和向华说话的口气，他们是老熟人。李夷小学在宜昌读书，初中时候因为户口的关系，回到老家上的学，中考才考起的三峡高中，才又回到宜昌的。向华应该就是他的初中同学。
广播里的女声开始播报新闻的简要：“人民日报消息……亚洲人民……掀起志愿抗美援越浪潮……”
李夷的乡医院一个他分了套房子当寝室。还是个单元楼的一个二居室，和那个老师朋友一样，也靠在悬崖下面的山坡上。
“他喝了鸦片果子的水，只是缓解了疼痛。可他的炎症很严重，今晚必须出去。我们医院的头孢才能暂缓他的炎症。”李夷说道，“快下车。”
田家润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父亲看着，他父亲现在不喊疼了，精神也较出门的时候好了很多。
这酒窝太俏皮了，我不禁想着，跟整形手术做出来一样。随即我又想到一个事情，也许她脸上的酒窝还真的不是天生的。我回想起了，向华给村里妇女脸颊穿针的场面。
李夷把田家润的父亲又看了看，说道：“来不及走山顶了，必须走山下。现在就走。”
这句话听我的稀里糊涂。但又能隐隐感觉到李夷和田家的关系不一般。
或者是李夷仅仅是站在梅右坪附近的高山上，看着田家热闹的张罗喜事，根本就没有进村。看着自己的女友成为别人的妻子。然后默默的走回去。
李夷安慰司机：“没有啊，我刚才一直看着车前面，没有看见有人在走啊，你被滑坡的声音搞怕了，在瞎想吧。”
其他的人都没回答。
坳里喊杀的声音停止了。
“它们是谁？”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和凝清茶的习惯，但宜昌地区，这种茶叶非常普遍，我家就一直喝这个茶叶。一大壶开水里面，泡上几片凝清茶的叶子，整个茶水就都呈现鲜艳的黄褐色。凝清茶没有苦味，只有清香，喝了清热去湿。我家一直都是用这种茶水解渴。我喝了二十多年了。
摘茶叶是女人干的活，我明白了，肯定当时有很多梅右坪的妇女来打短工，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李夷狠狠的揍了向华一拳。
司机慌了神，埋怨道：“我说不出来的，华子的妈都说了，今天不能出来的……就是你们……是你们非要出来……现在怎么办……我轧死人了……怎么办……”
李夷说道：“是啊，听你说伯伯病情严重了，来看看。”
我们一行人在路上走着，看着街道两旁的落破建筑，心里生出一股悲凉的感觉。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让马蹄坳变得如此模样。
一个充满严厉语气的声音又在我们耳边响起：
走到山底了，进了马蹄坳。现在是一段平地，以前应该是河滩。右侧就是一个溪流，看来马蹄坳的地形奇特，别处的水都不往这里流淌，今天下了这么大的暴雨，河水并没有暴涨。也许是刚才山洪已经过了也说不定。
李夷面部表情也紧张起来。我看见他也侧着耳朵在听。
“每晚这么多猫头鹰叫，那里来的这么多人去死啊。”他们笑我疑神疑鬼。
“糊涂！”李夷说道：“你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呢，怎么能搞迷信这一套。”
这个漏网之鱼，最终还是要回到马蹄坳陪伴自己的一干兄弟。以尽义气。
向华嘴里高声咒骂，爬到旁边一个土台子上面，又爬上了一棵柿子树，我看明白了，柿子树上还挂着两个老式的扩音器。向华把扩音器狠狠的拽下来，扔到树下。
那次他们走夜路，李夷刚才无意提起过，是田家润结婚的日子。
这些事情，李夷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我想通了，李夷为什么今晚要不顾一切的送田伯伯到医院，原来他潜意识里，把田伯伯当家人的。
我连前方李夷他们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向华接下来的话，让我释然，却更加郁闷。
我我们已经走到半山腰，现在路边都不是杂草，都是茶树。排列整齐的茶树。可是我看了看茶树叶子，太宽阔了。随即明白，这不是大家平时喝的普通茶叶。这是凝清茶茶叶。
“马蹄坳，就是从那年开始萧条的？”我问道：“是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夷在上车前，就打电话通知了他的老师朋友，所以我一进门，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气。腊肉和鲜鱼煮火锅的香味。如今十多年过去，我仍记得，那晚吃的腊肉和鱼肉的鲜美，还在齿间留香。火锅里还有一种腌制的植物根茎，味道酸酸的，无比美味。我同学说是芋头杆，腌好了，佐餐下火锅都很合适。这东西只有兴山这一片才有。别处少见。
我们一行人想山坳那个通向山顶的小路上走过。
司机突然“啊呀——”叫了一声，方向盘歪了歪，往前又开了二三十米，然后狠狠的踩了刹车。我们都随着惯性往前冲了一下。田家润死死把父亲给揪住，才没让她父亲从床板上摔下来。
那人就看见那个火光就停在原地不动了，看样子是在等他。他飞快的向山下跑着，下到山底，又快速上山。
路前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是巨大岩石崩塌的声音。我们都被这剧烈的响声震慑，我看着眼前众人，就是刚才还在醉酒状态的田昌年，现在也醒了，面如土色。大家都相互看着，面面相觑。我看见向华的眼神里透出着一个很明确的信息——极端震惊。
老头子见我搬动茶壶的动作勉强，连忙过来搭把手，我这时才看见他的手掌只剩下三根手指，无名指和小指都没了，而且砍掉手指的伤疤一直延伸，到了手腕部。我看了心里咯噔一跳，向他另外的手看去，可那只手被老头子笼在袖子里，并没有伸出来。
我不停的张望，可是什么人都看不见。
“可是我们刚才听到坳里有广播的声音？”我问道。
“路不能走车了，我叫车回去。我们还是要送田伯伯出山。”李夷说道。
反而对刚才坐在坟堆上不太在意。
而且刚才那些妇女中邪的症状，在梅右坪不是第一次了，听向华的口气，肯定也不止两三次。
我甚至展开联想，李夷大闹家润婚事的场面。还有向华母亲追扯着李夷叫骂的情形。
向华却说道：“马蹄坳，现在哪里还有人住撒，除了茶场留守的工人……”
“他就是想死在这里。”老头子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们终于在凌晨走到了乡医院。
我有了种欠羡的感觉，但生分感很快消散。
我们都坐了下来，准备歇息片刻。李夷看了看表，对田家润父亲说道：“伯伯，你还好吧？”
“都是……是妇女，那你……你怎么解释。”向华说道。
“这雨……下……下得也太大了吧……”向华面色紧张的说道。
我在一旁纳闷，明明李夷前段时间天天在带着我往山里面跑，给偏僻的山村送药，怎么现在他又推辞呢，这本就是他的工作范围之类的事情啊。李夷肯定也不是嫌这个工作累，他和我几天前还去了一个山村，那个村子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上，他没半点怨言。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对，这个词好，继续想下去。
“他病了，”李夷指着田伯伯，“大路又在发山洪。我们只能绕道这里。”
院里的一个电线杆子上绑着两个扩音器，老式的那种。
李夷一时没走，我们都停下来，歇息一会。
李夷把向华掼在地上，“你眼花啦。那边没人——咦，家润呢。”
山坳里的喊杀声又开始凶猛起来。现在我能听到一些妇孺的哭叫了。还有男人狰狞的狂笑，我眼前能想象的出，窦疤子的嗜血残忍的表情。
“李夷难道不内疚……他连累你们。”
我本能的向后退去，退了几步，脚后跟一绊，坐在了一个土堆上。手支撑在身边的土包上，着手处感觉柔软湿润，应该是滑顺的物体，手指感觉挺舒适。
“可是那年不一样，那年没今……今年这么凶，今年今天是窦疤子砍……砍头的整年，第四……四十八年……”
向华说话不结巴了，我敏锐的察觉到，但不敢提醒他，怕他意识到这点后，又开始结巴。向华自己当然没注意到这点，继续说着：
“是……是啊，上次是……八五年……是我老头治……治好的，可他……前年死……死了，就该……该我来治……我家是干什么的，你……你和我一起读书的……的时候，就……就知道啊。”
李夷突然问道：“老师傅，马蹄坳下面，现在还有人住吗？”
我吓的跳起来，指着河水，“砍头……啊……砍头。”
我走的越来越艰难，地上坎坷不平，我走的很不习惯，摔了好几次。向华抢上一步，把我扶着。这样，我和向华平行的走在一行人的最后。我很不愿意这样，好像听人说过，走夜路，尽量不要走在最后。因为前面的人若是不时常回头查看的话，你走丢了都没人帮你。
没人答应我，我惊慌起来，用手电到处照，找到了一个横在路上的树枝，那树枝上挂着一连串的瓠子。我正在想，这些瓠子怎么会长在树枝上呢。
“吃了……吃了……”朱幺幺用手摸着头发，眨着眼睛说道：“不过还是没好，她一直在闹……”
我好像看到电筒光照到了一个脸孔，灰白颜色，表情扭曲。我吓得一动不动，愣神看着，那脸孔原来只是雾气在光线下照射变换出的形象，被我主观的看成了人脸而已。
刀刃和磨刀石相互摩擦的声音，声音很缓慢。却很清晰，比刚才的喊杀声要清晰的多。并且来自屋外的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我看见田伯伯手紧紧拽着他弟弟的肩膀，衣服都揪得紧绷。不知是开始疼厉害，还是被吓成这样。
“不是不是”我莫名的紧张，“我是他朋友。”原来美女也能给人无形的压力的。我连看都不敢看她。
司机这下才定了神。抚着胸口说道：“不是我撞的就好，不是就好……可是——”司机有愣住了，对李夷说道：“我明明看见他撞上来的啊。”
李夷飞奔着扑上去，把田昌年压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翻滚拉扯。我也冲上去，把掉落一旁的柴刀远远的踢到角落。
“可是那天，县里的造反派突然就冲到马蹄坳，见人就打。那时候，这一派的头领，就是田家润的叔叔——田昌年。”向华说道“听他们说，他们都疯了，口喊着革命口号，用挖锄、铁锹、篱耙打着坳里的人。马蹄坳本地的居民，都躲到了自己的家里。可是我们村来做事的那些女人，也都疯了，赤手空拳的和他们打架，于是……被打死了几个。我妈妈的腿，就是那次被打瘸的……”
我们耳边又想起了无比熟悉的广播声音：“第四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三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过了几天，李夷突然兴奋给我说，可以带着我到周围的大山深处的行政村去，这样我就可以跟着他走的更远了，可以到更多的地方游玩。
嘴里高喊着语录的妇女们开始相互殴斗起来。厮打的厉害的，相互揪着头发，打得连鼻血都流出来。
“窦……窦疤子是解放前兴山的土匪头子，四十八年前，他和他的手下被抓住，全……全部https://www.hetushu.com.com在马蹄坳砍……砍头。一百多号……号人，血流成河。”
向华嘴里挂着微笑，“你带了几颗园子（宜昌方言：药粒），够她们吃吗？”
向华猛的清醒，“别让她过去啊，我们快去追她。”
“伯伯，你今天要跟我出去，到乡里去住院，你的病药开刀。”
李夷说道：“把那个尸体也搬上来，不能看着他曝死荒野。”
那边李夷和田昌年，也不打了。都站了起来。田昌年的酒完全醒了，对着他哥哥喊道：“哥哥啊，你……你……”话也说不下去了。
其实你照做了也没用，该找上你的，就不会放过你……
“马蹄坳是没有坟的。”向华说道，“怎么这里有坟包子呢。”
老头子见我疑惑，对我说道：“我们马蹄坳的凝清茶，在兴山一直都出名的，以前宜昌别的地方的土产贩子，都专门到我们这里来运凝清茶……这里离乡里的大路也近……那时候，我们马蹄坳真是热闹，跟城关的街上一样，人口比乡里都要多。”
可是。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像田家润这样的女子，若是生活在宜昌市内，不晓得有多少男人围着她打转转。可惜，这么年轻，就结婚了。
李夷好像知道是这个场面等着他。他什么都没说，带着我往村中的一个建筑走去。
“那怎么办？”李夷说着：“他要病死了。”
可那个人心里惦记母猪下崽，非要回家，无论亲戚如何挽留，铁了心要走。亲戚就不再强留了。给了他一个火把，让他在路上照着走路。
那小伙子，手里举了个钢针，很大很粗的钢针，有一尺来长。手摆了摆，一个妇女走到身前。
虽然现在夜空又恢复了静谧，可刚才的广播声音，仿佛仍旧在我耳边环绕。惊悸的感觉，没有半分减弱。我看见田家润的父亲在他弟弟的身上挣扎着要下来，“我自己能走，我自己能走……”
我正在想着这个问题。
（但行夜路——必见鬼完）
那汉子仿佛在印证李夷说的话，又忍不住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起来。
我轻轻问身后的向华，“你们说的的窦疤子，到底怎么回事？”
到了晚间，在山民的家里留宿。住惯城市最不习惯的，就是天黑后上床睡觉，那是绝对的黑暗。屋里面是一丁点光线都没有的。半夜起来上个厕所，找打火机都不方便。
“早就没人了，最后一户叫熊四伢子，去年回来了一趟，把家里的家具给带走。马蹄坳，这么低的地方，县里也说了，三峡修起了，肯定被淹。可是就算不修大坝，这里也没什么人了。房子都空在那里。茶场的工人也都走了，就留了我一个，每年要摘茶叶的时候，来看几天。”
“新华社消息……”一个文革时期播音员的男声。
向华呆住了。田家润的父亲声音微弱，“我们就走山顶，就走山顶……啊……丝……丝丝……”
“赫鲁晓夫从不搞个人崇拜，他的倒台是没有人崇拜他！”
“从山顶上绕着走吧。”向华提议。
我恨不得上去踢这个醉汉一脚。
“我四个月前就该把他弄出山的……我不该恨他……我不该恨他……”李夷捂着脸哭起来。
田昌年正拿着一把柴刀，高高举起。他的身下，田家润的父亲正坐在地上。
“不是的。”向华说道：“是窦疤子他们……他……他们在开枪。”
几个年轻男女，在斗室里饮酒聊天，屋外的山风刮的格格作响。间杂着一声怪叫，我听得害怕。他们哈哈笑起来，说徐哥你的胆子好小，这是猫头鹰叫的声音呢。
可是那个声音好像在及时反驳我。山间又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枪响：
“什么……”朱幺幺在旁边惊讶的说道：“这么严重了呀！要开刀住院……那里有钱……”
我一看就知道朱幺幺在撒谎，言不由衷。
李夷不问什么了，把身上带的止疼药拿出来给那个汉子吃了。
大山里的人家，种几棵罂粟稀疏平常，都是拿来当佐料用的。
开门的是个老头子。他应该是茶场的看守人。
向华惊讶的说：“你……你不是说回……回去的吗？”
我看着前方李夷和家润的身影。心里想着，这世上的事情为什么就非要和人的想法作对呢。一时心烦意乱，忘了害怕。
“都什么时候了！”李夷大喊：“还信这些鬼把戏，你带我找司机去。”
向华母亲的话音刚落，头顶就响了一声巨大的雷声，仿佛离大家头顶不远处炸响。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把头腰弯了一下。包括李夷。
向华也否认了。
我们走的山脊，就正朝着马蹄坳山体的一端过去。
我走到田伯伯的身边，看着田伯伯已经被田昌年放到地上坐着，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腹部上方，脑门上的汗，滚滚而落。田家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住嘴！”李夷对司机喊道：“这个人不是你撞死的。是被石头砸死的，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的。”
守茶场的老头子走到屋角的桌子边，拿了个玻璃水杯，从一个大土陶罐模样的茶壶里，到了一杯水，递给我。我的确渴了，拿过来就喝。然后自己又去倒。其他的人，包括李夷，都没有站起身来倒水喝。那老头子也没有给他们倒水的意思。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喝水，原来梅右坪的人都不能喝马蹄坳出产的凝清茶。李夷也不喝，当然是不愿意让别人看着自己喝。
我连忙向人群看去，看见那些没穿针的妇女开始争吵起来。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快，话语也含糊不清。我听了一会，只听明白了几句话。
另一侧，就是茂密的树林。我们前行的路，就通往树林深处。往更远处看去，隐约有些建筑的影子在树林的那一头，那里应该就是马蹄坳被人遗弃前的原址吧。
李夷想给他打杜冷丁，可是杜冷丁是管制药物，虽然便宜，却带不出来。李夷想了想，对朱幺幺说道：“我看见你菜园子里种了几棵罂粟，把果子弄下来，熬了汤给伯伯先喝点，也许能管点用。”
那个叫向华的小伙子向我们看过来，愣了愣，看样子他认识李夷。但他只停顿了一下，就把钢针刺入身前妇女的脸颊，从右脸颊刺入，左脸颊穿出。
“爸爸——爸爸——”向华突然大喊起来。大家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向华向路旁的一个小岔路里斜斜跑了进去。
司机一踩油门，向通往山外的石子路上行去。
“还要翻个山啊。”田伯伯勉强说着话。
“好啊。”那边山坡传来声音：“我在这里等你。”
“二爹！”田家润把自己嘴上的钢针抽出，鲜血流淌在脸上，“你要干什么？”
把这个事情，又对李夷和他的老师朋友给说了一遍。
“你知道的，我们这里的规矩，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吗？”
“不行啊……那要走到天亮。”李夷说道：“下山从坳里过去。”
——人头。
“是啊……”朱幺幺的声音小了点，“也不晓得能不能好。”
“夷伢子……你是个……”田伯伯叹了口气，“家润没得福气。”
可我的方法没用，因为电筒的光线，根本就无法穿透浓雾，照不到地下。我只能勉强看到自己小腿高度的地方。我蹲下腰，把电筒往地下照去，不看还罢了，我看到地上的场面，胃里一阵翻动。
我脑袋发炸，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会有这个广播在山间响起。
我看着这个两个被命运逼迫的走投无路的老兄弟，心里酸楚。田伯伯是抱着必死的心，来走马蹄坳的啊。
雨下得很大，雨滴砸在车顶板上，啪啦的响。
他们年龄相仿，又在乡里的要害部门上班，都是读了书分配回来的。所以大家都谈得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朋友圈子。
可向华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田伯伯为什么哭。
天天白天游玩，晚上喝苞谷酒吃腊肉，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车继续往山路里开着，我往后窗看去，梅右坪已经隐没在半山腰，在傍晚的大雨中要仔细分辨，才能看见模糊的房屋轮廓。
我把杯里的茶水看着，那茶水红酽酽的。
向华一点都不在意李夷的质问，只把手往人群中指了指，“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那东西，又来了……”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听到如此的广播声音。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李夷说道：“家润结婚的那天，你也是这么说的，可我们还是走过一遍……”
我们也都警觉起来，仔细听着响动。
地上全是肥胖的蚯蚓和千足虫，蠕蠕的爬动。这些本该在地下的昆虫，在大雨之后，都钻出了地面。
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就听见有人在单元楼下焦急地喊着某个医生的名字，我开始被吵醒过几次，第二天问李夷，李夷说，那是山里有人生急病，抬来就医。
我走到河边，想看看，田家润刚才到底在洗衣服没有，可是没有任何衣服在河边。一个洗衣棒倒是飘在河水里，我小时候见过这个东西。
行夜路从丑时起，人必定要警觉，眉毛耸动，眼皮跳，背后麻，耳朵鸣，都是恶鬼在身边的征兆。可咬破中指，用鲜血辟邪。若不是太甚，点燃一支香烟，亦可。如果只是觉得若有若无，拿出手上铁器：钥匙、水果刀之类。
李夷的这个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前后不到半个月，他又回到医院上班。我很希望他能多走几天的。
“家润……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是拖累不起你啦……”田伯伯对着田家润说道。用手摸着女儿的头发。
这下除了李夷和田家润，都开始迟疑起来，看来向华的母亲所言，不是空穴来风。
“不行，今天谁也不能走。”向华的母亲说道，“今晚山路走不通……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李夷愣住了，看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晓得是跟我在说，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天上的雨跟瓢泼的一样。
我明白了梅右坪的村人为什么对李夷不太欢迎。看了向华在村里作为，我能想到他父亲是干什么的。可是向华的父亲为了李夷和向华的缘故，在几年前的今晚，在这里莫名的失踪了。
连忙把电筒的光芒朝下，不敢仔细去看那些瓠子。
李夷加快脚步，继续走着。走到了一个很古老的房子前面，房子的造型还是一百年前的风格，房前有个院子，院墙上写着文革时期的标语，字迹斑驳不堪。
我心里刚才猛的被提了一下，现在精神平复，继续慢慢行走。可心脏仍旧在胸腔里咚咚跳的厉害，我听得清清楚楚。太清晰了。我猛地意识到，身边太安静了，安静的过分。连虫豸的叫鸣都没有一声。这湿润沉厚的雾气是不是把一切都给隔开。
可田昌年的右侧什么都没有。他在对着空气说话。
“李夷……向华……向华”我在黑暗中喊着。手电筒乱晃，希望能看到他们中的某个人。没人答应我。我呆呆的站着。手足无措。
“过了马蹄坳，、我们到乡里就快了。”
我一看见这个年轻妇女，就觉得眼前光亮一闪，这个年轻女子太漂亮了，虽然穿的非常土气，脚上还蹬着解放鞋。可是仍旧掩盖不住她的美貌。兴山真的是出美女啊。想不到这个穷山僻壤的，还有如此姣好的女子。古时四大美女之一王昭君是兴山人，自古兴山出美人，我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我们离开这排平房，向山下走去。为了运输茶叶方便，这里的路平整多了。不再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坑坑洼洼。
我内心震撼，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刚好一个年轻的妇女走进来。进门看见这个场面，连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又开始疼的厉害啦。”她看见了李夷，脸上的表情甚为惊讶，蠕蠕的说道：“你……也来啦。”
“李医生，你来啦。”向声音看去，是在乡里遇到的那个朱幺幺。
李夷站起身来，家润把躺在地上休息的田昌年摇晃几下。田昌年刚才睡了会子，猛的被弄醒，酒劲一冲，哇哇的吐起来。吐了一会，看见了我手上的水杯，急急地抢过去喝了，刚含到口里，扑的吐出，看着他嘴边茶水流淌，真如鲜血一般。不知道，茶水在他口里，到底是什么味道，让他一下就吐出来。
我身上发麻，却又不敢往身后望。把身边的向华看着，他也是满脸的惊慌。我心里想着，几年前，他和李夷也在今晚这样的日子走过马蹄坳的夜路。为什么他怕的厉害，而李夷却不信邪呢。
我认为这个司机的胆子太小了，听见了山崩滑坡，吓的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撞到人。我问向华，刚才感觉到车头撞了什么东西没有。
司机的车开的很快，马上就看不见了。李夷走在最前面，打着电筒，向华走在最后，也打着电筒。其他的三四个电筒，就揣在我身上。田昌年背着他哥哥，田家润在一旁搀扶。
李夷拉扯着司机，往回路走去。我和向华也跟着。万一真的撞到人，今天就热闹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漫画杂志，好像是《幽默大师》，有则漫画讲的就是一个开救护车的，本来只是送一个病人去医院，可是开车太急，把路上的行人撞伤好几个，边撞边往车上塞。
“田伯伯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不送医院，很危险的。”向华对他母亲说道。
走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出村呢。
朱幺幺在屋里答应：“这还用你来说吗。”
我跑到河边的时候，李夷和向华正在田家润的身边站着。
你有没有走过夜路……
我明白了，这肯定是梅右坪的老祠堂，后来又改成村支部办公的地方。很多农村里都是这样的。
向华说道：“早就完了。”
山上在落石头了。那些本就在山顶摇摇欲坠，风化松动的大小岩石，在暴雨的摇撼下，纷纷往峡谷里坠落。我想车窗外看去，看见很多石头，从两边的陡峭山壁上滚下来。
李夷在前面说道：“风风，不好意思啊，没想到让你跟着我走夜路。”
“窦疤子他们的阴魂，又……又……又在打仗啦。”向华吓得瘫坐在地上。手把山坳下指着。
我也看去，可是黑夜里，仅靠月亮光芒，山坳下，看的不甚清楚。山坳下也是树木茂密，我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可是，我忽然看到山坳的河滩上，较为平坦空旷的地方，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快速的晃动。待我再仔细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接下来几天，我就到处行走游玩。李夷陪了我一天，就去上班。我一个人在乡集附近的山涧里到处逛。看见和省道平行的是一条小溪，可惜，因为兴修山地小型水电站的缘故，河道都干涸。否则，景色更美。
车斜斜停在靠悬崖的一边，这里山壁微微向内凹进，我们暂时没有被石头砸到的危险。我和李夷跟司机下了车。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正文：
可是没有用，你会无奈的发现，你根本无法驱除这个攫着你心灵的恐怖念头。你脑海还是能预感到一它们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或是从你背后把你紧紧掠住。于是你会回头看去，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你知道它没走，它只是突然退远而已，隐藏在浓浓的夜色中，它正等着你回过身，伺机而动。你所惧怕的那个东西，也许是面目狰狞的无常夜叉，也许是身体扭曲器官爆裂的煞尸，也许是安静温柔，却压抑不住杀机的白衣或红衣女子……最沮丧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模样的物事。
你会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一个物体https://m.hetushu.com.com在晃动，你连忙看去，可是眼前又什么都没有了。你安慰自己，眼花了。我在这里告诉你，你没眼花，你确实是看见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
一排平房建在前方的山腰。看来这就是刚才向华所说的茶场。平房整排都是黑洞洞的，走近了看，平房破烂不堪，窗户都没有玻璃。只剩这木头窗棂。估计值钱的物事都被附近的村民给弄走。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田家润的叔叔，却是醉的二黄八调的。走路都不稳当。但他看见田伯伯的样子，清醒了不少，“大哥，大哥，你好些没有。”
“已经有……有三分之一的妇女有这……这个症状了。”向华说道：“到那里找人来……来治，我……我只能用这个办……办法。”
那个妇女说道：“李医生，你最好来一下撒，我们这几天村里不知道怎么了，好多人都中邪，向华也弄不好他们。”
这个经历我将仍旧以第一人称来叙述。但是这个经历中的“我”，相对于前面长篇系列里的疯子的身份背景，并非完全重叠，而是真实的我。为了大家在看帖时，不引起阅读上的困惑，我特意说明一下：这是个单篇，和以往的小说背景没有任何的联系。
田家润边收拾边对我说，“你也是李夷的同事吗？”
那群人里，竟然还有向华的瘫子母亲。
“还离得远呢，你怕什么啊？”李夷把手往前方指着，“滑坡的地方我们还有里把路呢……”
“人都死了，你怕个什么。”李夷说道：“你还是快点回村子，我看上游的山洪马上就冲过来了，你还不快点回村。”
“还能发生什么？”向华撇着嘴说道：“窦疤子还魂，那一年最凶。本来文革要结束了，大家都不武斗了，马蹄坳的茶场要摘茶叶，请了我们好多梅右坪的人来帮忙……”
李夷笑着说，很多村落，早上从乡里出发，有可能晚上才到，哪有刚到，扭头就走的道理。远一点的地方，住上两晚都不稀奇。
这时候，他看见了对面的山坡上，有个火把在燃烧。他高兴极了，原来也有人跟他一样，在行走夜路。他连忙对着前面的山坡喊道：“兄弟，你一个人走啊！”
“朱幺幺，那不是中邪，那是癔症，是种病，不要听向华的那套封建迷信，我上次就跟你们说过的……我不是托人带了药吗……难道犯癔症的那个田家月没吃……”
老头子对田伯伯说道：“你就别再犟了，跟着他出去吧，治不治得好，那是天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的太多了。”
“哈哈……”田昌年也笑着喊道：“家润追女婿去啦……”
我忽然明白，司机为什么要开这么快了，他在担心山洪。下这么大的暴雨，这个峡谷里发山洪肯定是必然。峡谷最底部的小溪，已经一改平时温柔婉转的样貌，水流变得汹涌起来，比平时的水位高了好几米。离车行驶的山路只有十来米远。
因为我看见一群人在院子里，都是古怪的姿态。而且这群人都是女人，老少都有。大部分人的眼睛都闭着，睁开眼的，也目光都散乱，聚不拢神采。
“家润的男人，被放炮的石头砸死了。那么多人，就死了他一个。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是梅右坪的人啊……只赔了两千块钱……”
向华把李夷看了看，愣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把碗筷给收拾了，又把他母亲抱回厢房，我听见他母亲在低声咒骂。
朱幺幺连忙又把刚才用罂粟果子熬的汤给田伯伯喂了点，嘴里说着：“大哥啊，喝点，喝了就不疼了，我在家里先守门，昌年回来了，我就来看你。”
我低头望身下看去，果然是个坟堆，在看见我支撑在坟包上的那只手，差点没叫出来。我的手现在正按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上，动物尸体已经腐烂大半，我所触到的滑腻柔软的东西，原来是一堆腐败的肠子，我看见无数蛆虫，已经爬上我的手背。我把手一摆，手上的蛆虫却还是继续巴在上面，我把手往旁边的灌木上糙着，心里无比恶心。
“你莫看着我啊，当年我不是故意用挖锄（宜昌方言：即锄头）挖你的脑壳的……你晓得撒，那是窦疤子搞的……跟我没得关系啊……嘿嘿……嘿嘿……”
“啊”田家润发出了一声喊叫。人却清醒了，站在河边，不知所以。眼睛向李夷看着，簌簌的流下泪来。
我心里懊丧，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想着跟着李夷来这里，本想又混一顿酒菜，没想到李夷在这里根本就不受欢迎。还遇到这些烂事。
我听了，暗自心惊，原来马蹄坳的事情，这么凶险，而且专门针对梅右坪的人。我想起了向华母亲在大雨里哭号。
月光被树林的茂密枝叶给挡住，能见度降低，我只能，根据大家行走时发出的声音，判断他们的方位。李夷和田家润他们还在前面，李夷还不时问一下田伯伯的病情。向华应该在我后面，可我听不到向华走路的声响。
你看，我们三个人都没看见撞人，就是司机自己在吓自己。下这么大的雨，有这个时候了，那里有人走在这个偏僻的道路上啊。除非是疯子，要么是野鬼。
李夷对着向华喊道：“我给你带的药呢，你是不是没有给他们吃？你怎么不听我的。”
我听到田伯伯哭着说这些话，脑袋里一阵糊涂。这是那跟那啊！
“风风，你在不在……”我听到李夷在前方叫我的声音。
司机跟罪犯听到大赦的消息一样，如释重负。连忙点头。上了车，掉转车头。
“你也应该知道了，我和李夷还有家润以前是同学，好朋友……”
李夷对着众人喊道：“你们不保证你们以后不生病的吗？你们要是也病成这样，难道不往医院送吗？”
“夷伢子……”我听见田伯伯在说话，“窦疤子今天在拦路啊。”
我又看见向华了，向华虽然怕的身体发抖，却还是赞同了李夷的说法。
我看见了那个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床头疼的身体弓起来，嘴里爹娘的在轻声呻|吟着。看见李夷进来了，想打招呼，却说不出话来，脸上噶白，汗珠留下。
黑夜完全的降临了。没有一丝光线，我们一行人，只有李夷和向华一前一后的两个手电筒在照亮。大家勉强看着脚底。向山上走去。
那些嘴上穿了针的妇女就安静驯良，顺从的跟着家人回家。片刻功夫，群人都散尽。
说着话，李夷把向华一拉，去找司机去了。我也要跟着，李夷阻止，“风风，你留在这里，帮着照看一下。”
我把向华看着，七三年的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多年前这里该是个多么热闹繁华的地方，如今却是这么一番场景。
于是第二天就收拾好几件换洗衣服，跟着李夷到兴山去。到兴山的客车本来是下午就要发车的，可是不停的在市内绕着圈子，多载了几个客人。到了五点多钟，才从宜昌出发，走过小溪塔，往无穷尽的山峦里开去。
李夷看着田伯伯手指的方向，也向河滩方向看过去，田家润的瘦弱身影正在往河滩奔去。
司机和向华乐颠颠的下了车，把尸体也抬上来，放在车板上。他们既然知道要回去了，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说话了，虽然我完全无法相信我的耳朵。可是那枪声是绝对真实的，而且，枪声马上又响起，一声比一声来的快，密集起来。现在不是一声一声的断断续续的枪响了。而是混乱连续的枪声。
黑夜里听着那些焦虑的说话声音，总是让人不太安心。我若是没听到就罢了，只要听到就心里惴惴不安，下半夜都睡不好。起来抽烟吧，听着黑夜里猫头鹰的叫声，更是填堵。
田昌年还在笑着，扭头对着他的右侧说着话：“刘家幺妹儿，你怎么还不去喂猪子啊？哦……我忘记哒，你七三年就被窦疤子还魂打死啦……”
“我只晓……晓得，今晚是整……整年，比那晚更……更凶。”李夷喃喃的说道：“我知道……我……我就知道……今……晚的月亮都……都在出毛……窦……窦疤子最喜欢在……月亮发……发毛的时候杀……杀人……”
司机现在又迟疑起来，不愿意开车。李夷恨不得要动手打人。司机看来和李夷也很熟，经不住李夷的再三催促，就上了驾驶室，发动起来。
我视野一下子就开阔起来。我看着我们行走方向的前方，一个巨大的山体，两侧环绕，中间连着，就是个“U”字型，不用他们介绍，我就知道那就是马蹄坳。
我能想象，李夷匆匆的下了客车，和等待他多时的向华往大山里飞奔。李夷什么都不顾了，就一门心思的想阻止他初恋女友的婚事，他肯定是失败了。在路上，他什么都不在乎，所有的恐惧，都留给了向华，并且连累到了向华的父亲。他们当时遇到了什么恐怖的经历呢，让向华的父亲失踪，向华变得结巴。
那人脚步飞快的上山，想快速和等着他的陌生人会合。
广播又咔咔两声，没了声音，磁噪的声音还没有消散，耳朵嗡嗡作响。冷清诡异的街道，连一丝风都没有吹过。静谧……绝对的静谧，除了嗡嗡的磁噪声。大家都很不安，都在扭头到处张望，是的，虽然声音是安静的，但空气中的诡异气氛越来越浓。
村内的路很窄，面包车在村口停着。我们急急忙忙抬着田伯伯往村口走去。可是还没走到村口，我们停下来——一群人在村口拦着路。
我把这几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心里明白多了，当年也是今晚的日子，李夷和向华也走过马蹄坳这个山路，也是走的夜路。而且他们遇到了恐怖是事情，让向华吓的厉害，所以提到就口吃。
“放屁！那里有什么中邪。”李夷说道：“这是癔病，癔病也会传染的，精神状态在人群中相互情绪感染。这很危险，容易出事的。”
梅右坪在一个高三环绕的山冲里面，住了不少人，民居集中。房屋多半还是黄土泥砖砌的房子，屋顶是盖的是茅草。
他越走越害怕。心里想着，早知如此，就该听从亲戚劝说，让亲戚家来个人送自己回家的。也不至于现在一个人孤单行走在孤野山地。
这种尴尬的问题，我当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瞎问。
我知道，我走丢了。
不是行走在城市的路灯下，而是一个人在深夜，走在空旷的平原，或是树木繁茂的山岭。黑夜中，你走在远离城市，人迹稀少的乡间。只有你孤单一人，你的身边都是漆黑的夜空，把无边无际的农田、河渠、树木笼罩。你只能靠着手中的微弱的电筒光线摸索前行。你看不到四周远处到底隐藏着什么，你只能去想象，去猜测，用你身上各个毛细孔的神经触梢去感觉……黑暗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你莫名的心悸，身上的汗毛竖起，你也许会希望是某个路过的野兽。但这种希望往往是落空的，因为你知道，那些在黑暗中默默关注你，尾随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向华现在也面如死灰，我知道他也听到了。
我们在走回头路。
“是啊，家里有人死了，我回家奔丧啊。”对面山坡上的人也喊过来。
于是和李夷爬山到四周各个山村游玩，每到一个村子，我们都受到热情的接待，李夷就给村里的人看看小病，到了晚上村民就热情的接待我们喝酒。虽然他们都很穷，但只是手上没钱，吃喝都很丰裕。我天天喝苞谷酒，吃腊肉，看大山里的风景。恨不得一辈子就跟着李夷这样过下去。
“这两天越来越严重了。”朱幺幺对李夷说道：“昨天都没没有今天这么疼的厉害。”
“哪有这样的风声？”我询问老头子。
那人心里想着，脚步加快，就想快点回家。山里的路么，就是爬山下山，再爬山，再下山。其实直线距离并不远，路程都耗在了山路上。他行走到了一个山顶，然后快速下山。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夷沉闷的声音说着：“伯伯今天一定要出山，到医院去开刀，再晚了，送到城关医院都来不及。我看他胆结石引发的炎症已经很严重了。”
我心里在胡思乱想，李夷怎么和一个结了婚的女子有些关系呢，他有女朋友的，长的也很漂亮，在电站上班，条件好的很。
向华把他母亲安顿好在屋里，在里面答应两声。然后出来，和我们向村的另一头走去。走到一个黄土墙的房子前面，稻草上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蹲着在玩耍，鼻涕吊的老长。这个黄土房子横向较长，有两个大门。
听他的口气，他自己知道已经命不久矣。会和带我们走出马蹄坳有关吗。
李夷答不出我的问题。只是轻轻的回答我：“难道看着田伯伯病死在山里吗？”
田昌年这时候更清醒了点，嘴里说着：“今天不能出去啊，今天哪里能出去呢……”
“这是怎么回事？家润为什么会发疯？”我虽然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要喊出来。窦疤子今晚回魂，马蹄坳不能过梅右坪的人。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问。彷佛这样能减弱我内心的恐赫。
我现在至少知道，我们半夜要走过马蹄坳，今晚要闹鬼。头皮开始炸炸的发麻。
“今晚不行啊，今晚山上太恶了，你们听我的撒，我又不是要害你们。”向华的母亲说道：“今晚窦疤子要回山，山上凶啊。”
老头子很热情，对我们说道：“这么晚，还要走夜路，出山啊，今天不是时候哦。”
我们飞快的穿过路边的野草地，跑到河滩上，地上到处都是鹅卵石，我好几次都差点把脚崴了。跑到河滩中间的地方，看见田家润已经到了小河边，蹲了下来，用手在河水里比划。
“你不恨李夷吗？”我继续问，“你爸爸失踪，跟他有关。”
田家润感激的对我笑了下，我看见她两个深深的酒窝在脸颊显出来。
田家润没意识到我的尴尬，对我说：“哦，那谢谢你啊。”
扩音器被踩得稀烂。声音停止了。
一个当医生的，因为自己的感情用事，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他难过之甚，可想而知。
向华的脸色变得煞白，“马蹄坳，那是窦疤子他们……他被砍头……头的地方呢，每年今天都会下……下雨，下的就是他们的怨气和血……血啊……我爹当年就给你说……说过的啊。”
向华口吃突然变得严重，下面的话不能一口气说出来。我等得焦急。
和李夷进了院子，我就知道自己刚才想错了，这个地方肯定不是村部。而是恢复了祠堂的功能。
那人本来喝了点酒的，借着酒胆，就出了门。往家里走去。走的都是小路，非常偏僻。走了几个小时，到了半夜，他的酒醒了，才开始觉得有点害怕。毕竟这荒山野地，很远都没有人家，除了山还是山。
老头子手摆了摆，“我们马蹄坳，吹风，就是这个声音。”
可是我正想到这里，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鞭炮响声。只有一声，但回音很长。
“没事，”老头子安慰我，“看着和别的地方的凝清茶不一样是不是。当年我们马蹄坳的凝清茶也不是这个颜色。可窦疤子和他的一百多号兄弟，在这里被砍头，从头天下午砍到半夜，又从第二天早上砍到天黑。大刀都砍钝了二十几把，血流成河。那血液却并不顺着河沟下行，反而倒着往上流，渗入泥土。窦疤子这伙人，凶得很啊……死都不安生……从那之后，我们马蹄坳的凝清茶，就变了颜色……”
向华看见大家都下了车，想了想，也下来。他下车m.hetushu•ｃom•coｍ前，看了田家润好大一会。我知道了，心里好笑，原来向华跟着我们出山，并不是李夷的缘故。而是田家润，他喜欢田家润。
大家连续走了几个小时，田昌年已经累的喘不过来气。看样子要在这里歇息一会。
李夷更加急了，跑的更快，我也跟着加快，可是脚踩在一个沙窝子，跪了下来。我看见面前的几个石头，都是鲜红的赭石。
“难道不害怕的吗？”我问李夷。
千万别跑，千万别加大驾驶车辆的油门。一定要看清脚下的道路，不是用眼去看，要用脚尖去试探……
“我是医生！这个人脑袋上是被石头砸开的洞我还看不来啊！”李夷喊道：“你这个小车子，开的能有多快，能把人的撞的这么重？他已经死了有一会子了，你看，身上都没在冒血。”
李夷对司机说道：“走撒，还等什么。”
我不说话，把旁边的那个有招牌的木楼给指着。
不过也有经济情况好的人户，用石头起了两层楼的小洋房。
我和向华也跟着进了屋。
我们顺着路，走进树林。
我酒喝的多了点，点了点头，示意我很感兴趣。
当他走到那个火光近处的时候，他走不动了。
田家润的父亲没有回答女儿，嘴里去喊着：“华子……华子……你过来啊。”
我和李夷进了村，我马上就有点后悔，因为我没有见到村民对着李夷亲热的招呼。相反很多人看见他了，甚至绕开。我就奇怪，和李夷去别的村子，村民都很欢迎。可这里为什么看见他了，不跟他说话呢。
“癔病本来就容易在妇女中发病。”李夷说道，“亏你还在卫校上了几年的学。”
“这么晚了，谁还这么无聊，放鞭炮玩啊？”我问向华。
车往山里的路上开过去，我看着山路前方没入怪石嶙峋的大山里，眼前的场景都被磅礴的大雨给笼罩，看的模模糊糊。
幸好李夷和向华及时的又回来了。向华被李夷扯住头发，往回拖。向华还在挣扎，“我要找我爸爸……别拉我。”
当你勉强平定心神，却忽然听到身边不远处的一声诡异的叫声，你会突然吓的跳起来，心脏彷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别把这声音当做昆虫或是其他小型动物的鸣叫，来安抚自己受惊吓的心神，你也知道，是它们……
向华对我说道：“七三年我还没出生，但我知道，梅右坪的人在这里死了好几个。他们平时都不讲，但我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听别处的同学说的。”
老头子边走边喊：“窦拐子，大哥，大哥诶……不是我多管闲事。以前的事就算了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算了吧……这么多兄弟都陪着你……我也在这里陪你……算了吧……”
那是一排人，看身形都是跪着的。“动手！”我好像真的听见了这个声音，但我又觉得只是我自己的内心幻听。
它们来了。
司机突然大喊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我刚才轧到人了……我轧到人啦……我轧死人啦……”
“啪——”回音久久不散。
司机腾出一只手点烟，手抖抖瑟瑟的，半天没点燃，我凑过去帮他点了。
田伯伯最终还是死了。我是后来听李夷到宜昌来说的。田伯伯不仅有胆结石，其实更严重的是肝癌晚期。李夷第一次去梅右坪的时候，知道了田家润的遭遇，很难过。没有过多的检查田伯伯的身体。
李夷对向华说道：“你带我到田家润屋里去看看吧，她的爸爸听说病的很厉害。”
这种问题是不能想的，怎么能在这种场景想这个问题呢。我汗流浃背。
我慢慢的行走，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从路上摔倒。向华都走到我前面去了。我也把手上的电筒打亮一个，看着脚前的路。
李夷隔了一会回来了，脸色很差。
他们两人对行路的交谈，都不提及，该怎么过马蹄坳。
“窦疤子就……就是我们梅右坪的人……我听我老头说……说过……他……他……他……”
可是田家润还是没有和李夷在一起，而是结婚了。
李夷知道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一次回宜昌看望他父母后，找到我，叫我和他一起回兴山，到大山里散散心。我当时的确在家里呆的烦闷透顶。马上就答应了他的好意。
李夷转头又对向华说道：“你去把面包车的司机叫来，今晚送我们走。”
又走了一会，发现眼前明亮了许多，就算电筒照不到的地方，我也能看见一米开外的石头和野草。我抬头看天，原来月亮从乌云里钻了出来，可是月光并不明亮，还有蒙蒙的一圈月晕。
“是的。”老师说道：“我给徐哥说说，当个故事讲一讲。”
棺材旁边是个土坑，看来是下葬的时候，天色已晚，家属就把棺材放在这里，等着第二日来继续埋下去。
“不是放鞭的声……声音”向华回头把我望着，脸部紧张，“是枪……枪声。”
我们进了马蹄坳的破败原址。心里想着原本繁华的集市，如今却被人抛弃。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进了村内，其实里面的房子都是解放前的老式建筑，木质的两层古楼占了多数。我特意看见一个吊脚楼的结构，那是一个货栈，挂着一个招牌。我看不清招牌的字样，只是看见招牌在夜风里被吹的左右摇摆。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我对着自己大骂，别再背这个啦。
我脑袋一闪，是啊，从梅右坪到乡里，看样子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峡谷的竹池子这条路，一条是走马蹄坳，听了刚才李夷和田伯伯的对答，我可以计算，马蹄坳这条路比竹池子要近的多。现在修的道路，却舍近求远，避开了马蹄坳。
李夷大喊：“向华，你怎么非要干这些事情呢，没得来性（宜昌方言：出息）的东西。”
李夷在前面喊道：“这是科学现象，马蹄坳的地下有矿石，去年还有地勘的来了的，遇到雷雨天气，以前发生的事情会被激发显形……家润你知道的……”
“伯伯的胆结石已经很严重。我上次就说了，他的病药开刀，切除胆囊。今天一定要把他送到医院去，若是穿孔，腹腔感染了，就有生命危险。”
李夷的话还没说完。就马上噤声。
向华饭做的很快，就是用土豆炒了盘腊肉，端上来了，想了一会，出了门，回来拿了几个鸡蛋，又给我们炒了个青椒炒蛋。端上来后，他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厢房。把一个老年妇女抱出来，给坐在八仙桌旁，这是个瘫痪的妇女，应该是向华的母亲。
那个妇女说道：“那你明天能不能来一下，我家大伯这几天又严重了，老是喊疼。你上次给的药，他也吃完了。”
田家润却越来越不对劲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对着他父亲讲话了，而是看着河滩，嘴里喊着：“光平，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脑壳还疼不疼？你别走撒，青青昨天还问我，你到那里去了，你别走，你回来。”
李夷在集镇上走的样子我看了暗自好笑，他把夹克披在身上，手臂却没有套在袖筒里，而是反手背在身后，慢慢踱着步伐。跟熟人打着招呼，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
我们开始吃饭，我夹菜的时候，抬头看了向华的母亲一眼，发现她正死盯着李夷看，目光狠毒。我吓得连忙低头，继续吃饭。
“不行，你明天跟我回乡里，去拿药回来治她们。”李夷说道：“我们医院刚进了点‘富马酸奎硫平’，你把这些药带回来。”
李夷把山坳正中的一个山路指着，“这路不是蛮陡，现在雨停了，我们走吧。”
吃晚饭，天色尚早。
田伯伯老泪横流，说不出话来。
李夷对我们说道，“我们从这里上山。然后走马蹄坳那个方向出去。”
我听到司机的叫喊，心里既害怕有疑惑，若是真的撞到人，车前怎么也要有点动静的。可是刚才，除了山崩的声音，我什么都没听见。怎么这么巧，山崩的时候，司机就撞上人了。
可是最靠边的一间房子里面有灯光。李夷已经去敲门了。
亲戚们就劝他，不必这么晚了走回去，山路崎岖，容易出事。再说，也不见得母猪今晚就下崽。
他看见，那个火光。那里是什么火把的光线。明明就是个长明灯燃在那里。长明灯放在一个未入土的棺材上。
田伯伯什么都不说，他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正疼的厉害。
我心里疑惑，水喝了一半，才觉得这个凝清茶的颜色不太对头。普通的凝清茶水是褐色，可我现在手里端得杯子里的茶水，虽然也是褐色，可是映着暗红，比我家里泡的要红得太多。我连忙抿嘴，用舌头去回味茶水的味道，还好，还是凝清茶的清香。
“她们病了多久了？是不是我走之后，就开始了，你怎么不通知我们医院。”李夷对向华连珠炮的问道：“村里有多少人病了，上次我来，只有田家月一个人啊，怎么回事？”
“你闹够了没有！”李夷把向华的脑袋摇晃：“家润往河滩跑啦！”
田伯伯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他的女儿，脸上焦急万分。
她们就又开始静默。
我们继续前行，走了几十分钟。路边仍旧是那些破败的街道，仍旧是那些被居民抛弃的建筑在身边……
李夷嘴里推脱：“我忙啊，走不开啊……”
她们说的都是什么语言啊？我听得发毛，这哪里是九十年该说的话呢？
我向身边的一个建筑看了看，心里揪了起来：还是那个招牌，在左右摇摆。
我隐隐听到了很多人呼喝和惨叫的声音。还有金属碰撞的尖锐响声。
我打算走了，老是麻烦他，我也不好意思。
“你在骗我，你就是想安抚我，你不用了，我完了，我哪有钱赔……”司机叨叨的自言自语。
李夷看了看，没有向电影里的医生那样，还装模作样的用手去试探死者的鼻息，或是脉搏。
司机的话刚说完，车顶雨点打下来的震吼（宜昌方言：很大的响动）变得非常厉害。
“干脆我也陪你去吧。”我晓得李夷又要往深山里去，就想跟着。
“还好，还好……”田伯伯嘴上这么说，可看着他脑门上的冷汗，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一个下午，我和李夷在乡里的集镇上闲逛，我已经跟他过说我要告辞了，他挽留几次，见我决意要走，就到集镇上去买鱼，打算用腊肉和鱼炖火锅。算是给我送行。
“窦疤子被砍头之前，难道这里就埋过人吗？”李夷大声说道。
可我的期望落空了。
向华愣了一会，才轻声说：“他当时着急又……又难过，心里老是想……想着家润嫁人的事情，当……当然就不会在意过多的身边事情，他……他没看见，可是我陪着他，却都遇到了它们……”
我们稍稍清净。这个诡异的广播声音终于停止了。可是，马蹄坳已经很久没有人烟了。那里来的电呢。
我想不下去了。想的头疼。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复杂，太曲折。我本就心烦意乱。不愿意再想这些和自己不相干的问题了。我只是个想蹭一顿酒喝的闲人而已。
插话三
我心里自己骂道，别背这个诗句，别背……“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别背……别再背了，我用手打自己的脑袋。
一行人往山下走着，这路就更难走了，山路弯弯曲曲的向山下盘绕，看样子很久没人走了，路上人把高的野草，把路遮住大半，我们边走，还要把野草往旁边推。我很担心，田昌年这醉汉，会不会把自己和他哥哥都给摔倒路边的草丛里去。幸好田家润从我这里拿了个电筒，帮她叔叔照路。
我也顺着李夷的手指看去。却是黑洞洞的山体一片。毕竟他们在这里生长，熟悉地形。而我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路边峡谷地段的轰隆隆的流水声音。
田家润的叔叔原来叫田昌年。
没办法，我无法驱赶内心的恐惧，我无论多么尽力都没有用。我身上觉得湿漉漉的，雾瘴是不是在慢慢浸润我的衣服，然后我的身体……
没人回答，朱幺幺对李夷说道：“她肯定出去寻猪草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李夷肯定窦疤子的往事。李夷坚强的外表，是不是也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呢。
我连忙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了，心里万分紧张。
他们把手电在我身上向下晃动，“你坐在坟堆上干嘛？”
我在车上睡觉，被山路上上快速回旋的客车颠簸抖醒，往窗外看去，客车正在顺着盘山公路，从山巅向山下飞速驶去。山下有个繁华的集镇，密集的灯火，一片辉煌，那就是水月寺。
我也释然，也笑起来，继续和他们喝酒。
我现在就一个人孤单的站在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甚至连方位都分辨不出来。黑暗中充斥着浓雾，而我，不知道在浓雾的某个地方。
田家润扑到父亲身边，搂着父亲的头呜呜的哭起来。
插话一
司机把车后山路指了指。手臂都软软的，抬不起来。
那人现在就想有个人陪着自己走路，连忙喊道：“兄弟，你等等我啊，我过来，一起走路。”
向华母亲在大雨中嚎啕大哭，在雨声中听得真真切切。
一个没有穿针的妇女在人群中喊道：“它来啦，它又来啦……”言毕，就躺在地上打滚，手脚在地上刨着。没有穿针的妇女都开始混乱起来，但这个混乱只持续了几秒钟。
“家润的男人死了，去年过年前死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向华说道：“就是刚才李夷说的那个勘测队，要对马蹄坳的地形经行勘测，要开山炸石，在我们村招人，一天三十块钱。我们村的人都不来，我们村的人都不敢到马蹄坳来，可是家润的老公答应了……他们家也穷……我本来也想来，可是我妈死活不同意……一天能挣三十块啊……三十块啊……又要过年了……”
我的眼光离不开那个美貌女子，原来她就是李夷说的田家润，她和李夷也应该是同学。
“你们是梅右坪的人……”老头子眉头皱起来，“你们知道的啊，今天坳里凶，更别说你们是梅右坪的人。”
李夷问道：“止疼药和消炎药都吃完了吗？”
向华应承着往外走去。
老师就开始讲起来：
走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离山顶不远了。离峡谷的地步已经很远，可我能清晰的听到峡谷底部水流咆哮的声音，隐隐传了上来，这也跟峡谷产生回声有关系。心想，幸亏李夷决断的快，若是刚才非要坚持走峡谷底部的道路去竹池子，估计现在我们都要往山壁上爬，躲避洪水。
无比熟悉的音乐，却让我毛骨悚然。
李夷和向华带着我走去，我还专门又往刚才看见的那个树枝上，用电筒照了照，什么都没有。
“我……我恨他干……干什么，本来就是我……我去叫……叫他进来的……这是我……我的错……”
正走在村中的道路上，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窜了出来，披头散发，对着我们说道：“你们来啦，我就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的。”
更让我惊赫的是，没有任何血从那妇女的脸上留下来，一滴都没有。那个妇女嘴上穿着钢针，走回人群。
我心里却是想着，走丢的可能性倒是不大，被什么未知的东西给掳掠的才是真的。想到这里，无端就觉得背后无尽的黑暗里，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正跟着我们。
我心里想着，背心上的汗毛就竖了一下。连忙转念想着，现在最要紧的是，该怎么饶过前面滑坡的道路。可是从刚才听到的声响来判断，峡谷绝对被壅塞大半。希望垮塌的山体，不是靠路的这边。
大家听到我说的话，都站立不动，把我看着，目光在询问，我到底发现了什么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