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冷露惊梦，峭风梳骨寒
刑跃文连声应是，额上已滴落汗水来。
可浅媚点头道：“没错，那是我做的。”
唐天霄“哦”了一声，眯着眼睛不置可否。
“你……招不招？”
卓锐接着道：“突尔察还说，公主进宫之前就吩咐过，后宫之中大多是重臣至亲，若无宠便罢，若是有宠，必受他人勾陷。因此从北赫所携之物一样未带，连他们这些留下的侍从都再三嘱咐，不得在外闹事，以惹授人以柄。他们本是北赫人，一群人在一处，依旧保持着北方生活习惯，每日只经驿馆通译打听一回宫中状况，其他一概不理。淑妃入宫数月，连只言片语都不曾传出过，更别说什么兵防图了。他说是皇上盛宠，才害淑妃被人诬陷。”
“废话！”
“啊……”
“真的无人能懂吗？”
可浅媚挑眉：“你要我招什么？”
唐天霄皱眉，喝道：“问他兵防图是不是他们公主令他传回北赫的！”
刑跃文、谢陌、池天赐此时正带了一众从人跪地迎驾，唐天霄坐稳了，又让宇文贵妃坐到自己身畔，才道：“平身吧！”
卓锐应了，便用北赫语向突尔察发问。
可浅媚给打得脸上烫得似要烧起来，自己摸一摸，已经肿得不成模样，连嘴角也破裂了，吐出好几口又咸又腥的血来，才吸了口气，继续道：“盗图出来的第二天，沈皇后身边的那个李彦宏李公公忽然跑来找我，神秘兮兮地提起了看到我盗图的事。他只猜我是为北赫做事的，所以给了我一包有毒的血燕，威胁我如果不去送给宇文贵妃，就把我的事捅出来。我给逼得无奈，这才把有毒的血燕送了过去，实指望宇文贵妃胃口不好，能不吃那玩意儿。谁知她偏生吃了，真的落了胎。”
脸颊的疼痛在十指连心的剧痛里似可忽略不计；
三个庭审大人面面相觑，但池天赐和谢陌显然轻松多了。
若再追究起来，当堂毁去口供，不晓得又是怎样的罪过。
而唐天霄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黑眸暗沉如夜，冷寂如潭，毫无退开之意。
唐天霄依旧摆弄着那把梳子，淡淡道：“朕不过是来听审的，怎样处置，刑大人看着办吧！想来既然那些证据证人能令可淑妃招认一次，再让她招认一次也不难。”
但那两记耳光扫过脸庞的火辣辣却让她在疼痛里倍感屈辱。
浅媚。
唐天霄忽然怒道，“就让他在这里看着！既是心存歹意，杀鸡儆猴也是好事！”
他顿住身，静静等着宇文贵妃。
可浅媚叹道：“这个么，就要问那位看到我盗图的那位小公公了。他可不是定北王的人。若把他三代内的亲友查一查，只怕和姓沈的一点关联吧？”
可浅媚只瞧一眼，便已一阵哆嗦，见有衙役上前捉她的手，虽然还是未曾挣扎，却已抬眸向唐天霄叫道：“皇上，其实你知道我是冤枉的，是不是？你……你心知肚明，却还是不肯护我吗？”
被她这么一说，陈参将反过来一想，倒似自己是在证明宇文启居心叵测一样，忙道：“不对，王爷甚少微服出行。”
就是求死，死前也得先为自己报了仇。
密室中主审之人虽是刑跃文，但此地毕竟是大理寺，所用衙役大多是大理寺之人，故而两位少卿虽然职份低了两三级，呼喝之下，衙役倒也立刻住了手，望着三位神色各异的主审官。
刑跃文令道：“将他拖出去，别在这里妨碍审案。”
自他将她送入德寿宫，两人已有六七日没见。
她呻|吟着想用手肘支一支身体，却在失力时依然仆于地间。
唐天霄睨了他一眼，懒懒笑道：“不是给打得神智不清时便会松口吗？如果她神智不清时也能编出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供词来，也便证明那些事的确是她做过的或者曾经发生过的，才能如此印象深刻。”
没错，是一把梳子，普通的桃木质地，寻常的雕工，半圆的梳脊上几道简洁的流云花纹……
刑跃文等人俱是松了口气，忙示意执了纸笔早在一旁候着的主薄记下，又问道：“这些事，都是北赫李太后早就安排好了令你做的吗？”
谁也不会习惯给个女人这么着瞪着，仿佛如森冷的箭簇般要将自己前后贯穿。
唐天霄冷笑：“定北王亦是两朝元老，忠贞有加，屡受褒扬，又岂会因私心谋划这等拙劣之策？北赫向来对中原虎视眈眈，朕又岂会因他们送了公主前来和亲便松了防守？令其继续镇守北疆，方是居安思危之道。”
宇文贵妃的眼眸转到唐天霄秀逸的面庞之上，慢慢似凝结了些微的神采，渐次有了向来的从容。
刑跃文道：“臣也知其中必有蹊跷。皇后娘娘素来贤德，断不会做那等毒害龙嗣之事。”
驿馆的小厮、乾元宫的小太监，以及不会说汉语的突尔察，再次鱼贯牵出；有官衔在身的陈参将做完证后并未退开，此刻也与他们三人站到一处。
又有哪种刑罚会不血淋淋？
可浅媚笑道：“这个么，你们去把宇文贵妃抓来一顿夹棍，她包管会供出来。也许发现了我给的血燕有毒，也许怕我真的夺了君心，抢了她的位置。横竖便是我供出来，你们相信了，也没人敢去抓定北王，对不对？”
她的惨和_图_书叫拔到一个高音处忽然中断，人一晃，已垂下了头。
声调颇是平板，并听不出半丝儿喜怒哀乐。
可浅媚伸手去递，受伤的五指却抖动着拿捏不住，立时把那几张纸飘落到地上，立刻被她身下的那处污水浸透了，眼看连字迹都快模样。
唐天霄也好像终于透过了一口气，目光从墙上挂着的刑具扫过，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刑罚？这个血淋淋的看起来令人着实不舒服。”
但唐天霄并没有因为宇文贵妃的呼唤就流露任何讶异之色。
突尔察打了个寒噤，欲要习惯性地拍下惊堂木，却发现密室里并未备那等物事，只得一拳敲在案上，喝道：“继续用刑！下官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没有你的嘴巴这么硬！”
刑跃文怒道：“你敢翻供？”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色已变得铁青，极是难看，黑眸冷锐，冰寒如刀，半掩于袖笼中的手依稀看得出正紧攥成拳，中间露出梳子顶端新月般半圆的弧度。
刑跃文额上有汗水滴下，忙擦了一把，喝道：“一派胡言！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定北王固守北疆半世，绝不可能勾连北赫！”
池天赐也道：“没错，何况据德寿宫那边隐约传来的消息，杜贤妃的确被人刑讯逼供，正与可淑妃的陈述一样，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可天底下哪有令人看起来赏心悦目的刑罚？
唐天霄一一翻看了，眸光明显阴沉下去。
宇文贵妃到底没再说什么，抬了脚继续向前走着；而唐天霄也便继续挽着她，走向原来刑跃文坐的位置。
可浅媚哭得气哽声噎，勉强拭了拭脸，正要答话时，忽然留意到唐天霄手上之物。
卓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其稍安勿躁，才向唐天霄回道：“皇上，突尔察说，因打听到淑妃被困于德寿宫多日，并且未见放出的迹象，他们商议之下，决定写信回北赫求救。他并不知道被沈家截下后求救信为何变成了兵防图。”
她的身体因疼痛和冷水的刺|激一直在哆嗦着，却偏偏在那柔弱无力中宛转着某种令人心惊的坚韧，让她即便给人半死不活地揉压在污地里，也有种奇特的像要将人踩到脚底的傲气。
唐天霄眸光在可浅媚身上慢慢地转悠着，“却不知……你什么时候又有机会见到深宫之中的可淑妃，还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唐天霄回眸看她一眼，这才松开脚，缓缓走回案边，扫了一眼刑跃文，道：“好罢，朕的确想亲自见识一下，朕千娇万宠的爱妃，是怎样想着毁朕的国，毁朕的家呢！刑大人，你继续罢！”
他们之间又有多少她不可能参与的小秘密和小欢喜？
她没听错，他不是没有认出她，不是没有看到她一身狼狈。
可她已没有了长鞭，唐天霄亲手把她的鞭子解开，收走；
若按过来人的说话，小产后也算是小月子，不出月并不宜出门，更不宜到这等凶戾阴森的地方来。
她道：“我招。”
刑跃文没等她说完，便高喝道：“一派胡言！来人，给我掌嘴！”
唐天霄瞥一眼可浅媚，许久才道：“她招认了？”
陈参将答道：“这个……末将之前自是无缘一睹淑妃真容。是刑大人拿了画像来给末将辨认，末将这才觉得相像；待今日见了真容，便更确定淑妃就是两年前闯入定北王府之人。”
可浅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泪眼朦胧看错了，忙眨了两下眼。
可浅媚却骤地眼窝一暖，差点掉下泪来，忙低了头将鼻尖涌上的酸意逼回去。
他一竖眉，喝道：“你看什么看？证据确凿，下官劝你还是招了罢！若是忏悔得及时，下官等为你美言几句，只怕皇上还会念着旧情，放你一条生路！”
而她实在没办法相信，他会如此巧合，每日都在无心之中将那把梳子带在身边。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他蓦地抬头，厉声问向刑跃文：“这就是你查出的真相？朕的皇后想毒杀朕的骨血，朕的贵妃想造朕的反？在你们心里，朕的后宫，朕的股肱大臣，就这等不堪？”
他依然和在宫中一样唤她，浅媚。
刑跃文无奈，只得向可浅媚道：“好，那你就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着舌粲莲花编出一堆的是非来！”
他曾在北赫呆过一段时日，迎亲一路又与这些北赫人混得已经很熟，突尔察见是他和颜悦色发问，也神色略定，与他交谈片刻，忽又指住可浅媚，又是面目狰狞的一通咆哮如雷。
刑跃文知他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却再不敢指责这位大周皇帝荒唐，只得应了，依旧站得笔直，和第一次审讯般传来证人。
刑跃文继续问，虽然也站起身拿手指着她的鼻子，可再高的声音似有点中气不足了。
卓锐忙跪地道：“皇上明鉴！自可淑妃入宫，微臣再也不曾踏入过北赫驿馆半步！”
他眯了眼睛盯着堂下跪坐着一瞬不瞬望向他的女子，眸心如深潭般莫测。
粉衫乌发，顿时淋漓，泊在地上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前面的人犯留下的脏污血水中，顿时污秽一片。
当着唐天霄的面，押住他的壮汉不敢过分动粗，只是三四个人一起动手，狠力地拉着镣铐，将他拉离可ｍ•hetushｕ•cｏm•ｃom浅媚，拖到墙边，制了他不许他动弹。
瞥一眼地上泡烂了的口供，她再不看唐天霄对着别的女人的多情眼神，挺直了身向刑跃文问道：“说什么？”
尤其，那眼神里刻毒的恨意与娇俏的五官所形成的鲜明的对比里，总似蕴着冷冷的嘲弄和鄙视。
另一人赶过来，两巴掌便扇在她脸上，喝道：“别装死，刑大人在问话！”
待缓过神来，听到突尔察临走时的呼喝声，她颤了颤眼睫，往突尔察消失的方向定定地望了一眼，然后转头望向刑跃文，黑漆漆的眸子内似有野火燃烧。
虽然极苍白，极无力，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那是一个清浅而美丽的笑，额处挂下的两道灰色污水像淡淡的伤疤，让她的笑容邪肆而轻狂。
可浅媚猛地心一抽，已咬着唇转头张望。
唐天霄皱眉，问：“笔录何在？”
他曾那般温柔地对她微笑，宠爱她疼惜她，此刻却淡然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血慢慢渗出，沿着素白的鞋帮慢慢往上蔓延。
“皇上一直想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只怕想裁军已经很久了吧？皇上再这么和北赫你来我往好起来，边疆十年八年甚至二三十年都没有战事，他统领那么多兵马吃着朝廷每月拨下的粮饷，能吃得自在吗？可要他交出十八万大军，他舍得吗？所以叫我盗一份兵防图给北赫武士，又故意泄露了送图出城的消息，好让皇上知晓北赫还有觊觎之心，也便没有理由裁撤他的兵力了。”
之前指证可浅媚的陈参将也忙道：“这奸妃果然奸滑，若你后来被抓了，开始为王爷做事，我贴身跟随王爷这么久，为何就没听说过？”
可浅媚勉强咧了咧嘴，感觉得到自己脸上肿大、僵硬和不听使唤。
唐天霄不语。
见他疾言厉色，刑跃文忙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可浅媚只觉尖锐的剧痛，闪电般直刺心扉，痛得全身都在抽搐。
三人相视，都有点迟疑。
可浅媚冷笑：“我本以为刑大人是刑部的，要比兵部的多懂些权谋之道，不想却如此愚蠢！你也不想想，北赫和大周议和不打仗了，还要他手掌十八万大军镇守北疆做什么？大人，那是十八万大军，大周三成以上的兵力，稍动一动，连瑞都也会跟着地动山摇！”
唐天霄便望向刑跃文，“刑爱卿常在御前行走，倒是有机会见着淑妃，难为有如此画技，竟能将淑妃画得栩栩如生，让人一眼认出？改日朕到要见识见识刑爱卿的画技呢！”
他走得快，很快到了室内，淡然的眸光在疾速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却未作任何停留，便将头转向身后。
那等激棱棱的湿冷寒意中，可浅媚哆嗦着勉强挣开眼，脸庞却给散落的湿发挡住，什么也看不到。
这时，唐天霄缓缓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她跟前，将那份口供递给她，问道：“浅媚，这些，全是你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唐天霄静静地听完，沉吟片刻，转向宇文贵妃问：“容容，依你之见呢？”
相对而言，他们想保住的人在这些勉强能圆起来的口供里可以置身事外。
远到宇文贵妃不认识了，连唐天霄也不认识了吗？
他的鞋是素白洁净的缎面，此刻却踩在污水里，踩住同样在污水里的满是血水的她的手。
他不改一贯的佻达懒散，即便高坐听审，依然半欹着身，一手支着下颔，一手玩弄着……一把梳子？
只听金属撞击声响，她的双手已经拖着沉重的镣铐被人提起，依然是血迹未干的夹棍，严严实实地套到她手指。
此刻，依然是他的心腹稳稳地隐在黑暗里，看她在这里受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刑跃文暗自嘀咕着，陪笑道：“那么，用针刑吧！”
他虽不讲究衣着华丽，到底出身皇家，素来有些洁癖，至少衣衫是每日必换的，而随身佩饰和所携之物则每日另置托盘之上，由其挑选更换。
出人意料的是，唐天霄的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人。
唐天霄走过她身畔时并没有看她；甚至自他进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
她的脸已经给打得不成模样，加上污水和血迹，再不晓得如今距离自己原来那等妍丽鲜亮的模样有多远。
倒是宇文贵妃，和唐天霄执了手行过她时，忽然顿下脚步，回过头来定定看她。
发黑的污水从发际缓缓落下，滑过她惨白的脸，连唇边也无一丝血色，却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黑得妖异，千年古井般深邃着。
“盗图么，自然是宇文贵妃让我做的。”
她也没有了自由的可能，唐天霄派心腹看押着她，以他的名义给了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一手把她送入地狱。
刑跃文怔了怔，两名旁观的大理寺少卿也站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对视几眼。
夹棍除下，却有人捧来一个竹筒，内中是十余根装在圆木柄上的三寸长的粗钢针。
两人俱是素白锦衣，通身不见一点华彩饰环，显然有为失去的龙嗣哀悼之意了。
她失声叫道：“你……你是可淑妃？”
因他们对答，行刑者也不觉放松了手中的夹棍，可浅媚略缓过来，伏在地上呻|吟，声音终于不那么刺耳兼刺心了。
早有人hetushu.com.com捧过预备好的冷水，满满一盆倾了上去。
衙役应诺，手上立刻用力，但听“唰”地一声铁索绷直，夹棍猛地收束，可浅媚的惨叫声里，第一次用刑后开始肿大的五指已被挤得变了型，涨成可怕的紫酱色，而衙役依然在收紧，收紧……
可浅媚甩一甩乱发，张扬大笑：“自然不是。北赫瑞都相距何止千里，我又困在深宫，通信不便，李太后就是有通天本领，也预料不到我入宫便遇到娘娘怀孕呀！也没料到我有那么好的机会，居然可以接触到皇上的那些机密呀！”
刑跃文忽然有种把她双眼挖出来的冲动。
而她的身体显然未曾恢复，比落胎前所见更见瘦削，高挑的身材在侍女的扶持在勉强走着，像平地里长起的一截白竹，似要随时被风刮得歪向一边。
刑跃文再猜不透唐天霄的意图，干笑道：“皇上过奖，过奖！”
唐天霄“啪”地将梳脊磕在案上，冷笑道：“哦？刑大人审的好案！找来的证人说的话无人能懂？”
陈参将忙答道：“回皇上，末将的确在闯入定北王府的那行密探中亲眼见过。”
“拖什么拖？”
当然，她不会求死。
她顿住了声，没有说下去，只把眼眸又在唐天霄的面庞转了一转。
可浅媚由她看着，却抬眼望向唐天霄。
急急伸出手，努力要控制住青紫肿大的手指去捡起口供时，唐天霄忽然伸脚，一脚踩住她受伤的五指，慢慢辗动。
陈参将张口结舌，虽是一脸焦急，再说不出话来。
刑跃文等战战兢兢地侍立一侧时，唐天霄才懒懒问道：“审得怎样了？”
他道：“按陈参将的说法，朕的淑妃，根本不是北赫公主？”
“黑夜中匆匆一面，你便记得如此清晰？”
那厢主簿连忙呈上，却是满满的四五页纸，墨迹未干。
刑跃文微愕：“方才口供所述之事，请再向皇上复述一遍。”
宇文贵妃将可浅媚上下打量了好几回，目光又飘过她的手。
宇文贵妃叹道：“这辈子，怕是都回去不了了吧？若是真能去……若是真能去……”
突尔察犹不肯罢休，一路俱在挣扎呼喝，但都是北赫土语，旁人大多听不懂，因此也无人去堵他的嘴。
这时，宇文贵妃再也坐不住，扶了案吃力地站起身来，谏道：“皇上请息怒！一切事情尚未明朗，且等刑大人再审一审吧！”
刑跃文点头道：“证据确凿，可淑妃无可抵赖，只能招认。只是……”
可浅媚即刻接了他话头道：“这可不就对上了？王爷有他的秘密，有时微服出行，并且连心腹将领也不告知行踪。”
“皇上，她的容貌并不比一般人，委实令人过目难忘。”
这下闷热的密室里，宇文贵妃居然正端着盏热茶捂着手，听得唐天霄发问，才道：“臣妾素来体弱，并不问这些外事，阅历浅薄，实在无从判断谁是谁非。”
可浅媚半欹着身体跪坐在污水里，闲闲地笑道，“刚才那位将军不是说我曾经乘夜混入过宇文府盗图吗？不过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也便是这双原本美伦美焕的眼眸弧度和那一丝倔强，忽然唤起了宇文贵妃的记忆。
唐天霄揉揉太阳穴，神情更见疲倦。
刑跃文略一犹豫，道：“自是盗图通敌和谋害龙嗣之事。”
刑跃文回道：“此人说的是北赫土语，在场之人无人能懂。”
刑跃文只得问道：“难道还有隐情？”
“说得倒也有理。”
卸了刑具后，青肿流血的五指根本没法并拢，只能勉力搁在膝前，却还是因为不时的钻痛而搐动。
刑跃文忙道：“皇上，此人戆鲁，骨头又硬，凭他百般敲打，也只口吐秽言。想来蛮夷之人，一昧耍狠，即便叫了通晓两国语言的人来，也只是装疯卖痴，只作不懂，再不肯供出同族之人了！”
虽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并且此时被人如砧上鱼肉般制伏在地，刑跃文还是给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刑跃文问：“你招什么？”
唐天霄似没想到她这么说，也怔了怔，才道：“你父亲向来辛苦戍边，连送你入宫都不曾亲来，便是朕有心让你探亲，又怎么放心把你送到千里以外的边塞去？”
刑跃文怒道：“此女刁滑，血口喷人！谁不知道沈皇后和她结怨甚深，大闹熹庆宫的事，把皇后娘娘惊得至今卧床不起，现在还敢来攀污沈家？”
刑跃文忙道：“那个叫突尔察的，并不懂汉语，且性情戆陋粗莽。微臣问过数回，其人只知诟言以对，不得要领。好在随即寻访出的证据确凿，皇上英明，又令可淑妃前来对质，故而如今已大致清楚，盗取兵防图之事，以及毒害贵妃娘娘龙嗣之事，均与可淑相有关。”
她惨叫着想缩回手时，本就伤痕累累的五指竟被他死死地踩住，再也抽不出来。
唐天霄浓眉一挑，唤道：“卓锐！”
那边勉强端坐着的两位大理寺少卿霍地站起身来，对望一眼，忽然齐声道：“住手！”
她冷冷地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这狗官给我记住了，若我不死，必定生剥了你的皮，把你的骨肉喂狗，五脏喂鹰！”
唐天霄便望着可浅媚似笑非笑，淡淡道：“浅媚，你说这https://www.hetushu.com.com世上还有比你更倒霉的吗？只怕比天上掉下石头砸中脚的机会还少吧？”
果然是唐天霄。
一直无声无息隐于黑暗间的卓锐立刻走到灯火之下，回道：“皇上，突尔察说，中原人俱是虎豹豺狼，敢害他们公主，他死了化作厉鬼也不放过狗官。”
可浅媚冷笑：“供词何在？我可曾画押？”
池天赐陪笑道：“是真是假，且听她怎么辩解了再说吧。到时栽污了皇后娘娘，自是罪上加罪，到时禀明皇上，还怕她不受惩罚？”
但到可浅媚那里时，她很爽快地答道：“刑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刚突尔察已说了，我从未传过只言片语出宫，也无可以传递消息的可用之人。——算来皇宫之中，既懂汉语又懂北赫话，就卓护卫一人了，难道要我招承请了卓护卫帮我传递了兵防图？”
“只是……可淑妃虽承认了是她所为，或者为了逃脱罪责，似……似一心在攀污朝中重臣和宫中其他娘娘。”
这时，他们已经过可浅媚身畔。
早有人领命，上前揪了可浅媚的头发，仰起一张脸来，扇大的手掌噼哩啪啦打下去，下手又狠又重，似将她小小的脑袋从脖子下硬生生甩打下来。
伴着她惨叫的，是突尔察拼了命的挣扎和喝骂。
衙役早已司空见惯，松了手，把她身体往上一翻，露出惨白的脸，紧阖的眼。
——或者，恰在今日无意拿在了身边，无意中让她看到。
她挽住他的手，一边缓缓向前走着，一边道：“臣妾那点小聪明，又怎么比得过皇上的大智大慧？出来走走么……也好。我正嫌宫里闷得慌呢！”
刑跃文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指责唐天霄举止轻率毁去了供词，只转身向他奏道：“方才的供词，皇上已经亲见。可淑妃却当面抵赖，依皇上之见，应该如何处置？”
唐天霄唇角扬了扬，又道：“不过，刑爱卿莫非早就知道了可淑妃曾经是北赫密探，所以才随身带了画像去找陈参将辨认？”
她的皮肤一向白皙得不大正常，可此时的白皙已白到令人心惊肉颤，犹若浮了层淡淡的灰青。
她又转头向陈参将道：“你当真定北王的心腹之人吗？定北王秘密要求卧底之人，自是万分机密，每次见我只有两个人，其中却没有你！”
刑跃文也迟疑着说道：“皇上，北赫人刁滑，不动用大刑看来是不成了！”
他根本没在看她，虽握着那把只他们两人晓得代表着什么的梳子，却凤眸含情，蕴着温柔笑意，只在宇文贵妃的面庞上流连缱绻。
自她惨叫出声后，他的脚下没有再辗踏，连力道也似松了许多，只是保持着足以压住她手不许她动弹的力道。
唐天霄在门槛内候着她，待她走到跟前，便亲自握了她的手引她进来，笑道：“朕本想着不该带你出来。可听说这事也与落胎之事有点关联，瞧来事情比朕原来想的还要复杂些，正好借了容容的聪慧也来帮判断判断。”
“只是什么？”
唐天霄和宇文贵妃，唐天霄和沈皇后……
几人脸色都不大好，正预备商议下一步怎么办时，前门忽然开了，有人在外匆禀道：“皇上来了！”
可浅媚接口道，“若时常微服出行，岂不露了马脚了？”
刑跃文为难道：“此女甚是刁滑，见皇上在侧，只怕更不肯轻易松口了！”
谢陌道：“刑大人，此事涉及龙嗣，为何不容她说完？”
“那……是何人指使？”
给生生夹破皮肤而渗出的血慢慢没了指缝，沿着惨白的手掌，汪成一串，两串……
刑跃文慌忙应着，和两位大理寺少卿一样，只敢在一侧站了，预备继续发问时，一看方才那几张可浅媚亲口招承的口供，已在刚才的纠缠中被污水泡得烂了，再也无法作为证词留存，只得道：“可淑妃，别说下官冤枉了你，请当着皇上和贵妃娘娘的面，将方才所招承的再说一遍吧！”
竟然是宇文贵妃。
他道：“那个送信的北赫人，亲口招承出谁在指使了？”
见唐天霄态度暧昧不明，刑跃文虽是忐忑不安，也只得硬着头继续审下去。
唐天霄握着那把梳子，语调听不出一点平仄起伏：“那么，用吧！”
她顿了顿，幽然叹息道：“算算我入宫两年，从来没出过皇宫半步。没想到倒是趁这个机会出来了片刻。”
她没能抽出手，那种被人剥了皮般的痛楚更是剧烈，同时另一处的疼痛不可抑制地忽然蔓延开来，让她整个身体都似禁受不住，疼得伏倒在湿地上，如被钉住的蛇般痛楚地扭曲着身体。
刑跃文不敢答话，只望向跪在一侧的陈参将。
她笑道：“你没看到我有事没事都缠着皇上呆在明漪宫吗？你原是外朝的大臣，自是不清楚，但到皇上身边服侍的人那里打听打听便知道了，皇上对我好得很，我若缠着皇上回瑶华宫，皇上必定会回了瑶华宫；可我是宇文家的人，所以我无论如何要为宇文贵妃争宠固宠呀！”
她曾以为她和唐天霄有许多他人不可能分享的小秘密和小欢喜，可原来她并不是唯一拥有那些幸福的人。
可她和刑跃文一样，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唐天霄问道：“他在说什么？”
可ｈetushｕ•ｃoｍ.ｃoｍ浅媚疼得满头冷汗，却咬紧牙关并不哭泣。
旁人就是不懂，也看得出是在为可浅媚鸣不平了。
可浅媚仰头，尖尖的下颔在昏暗的光影里划过倔强的弧度。
刑跃文伏地答道：“这也是吾皇鸿福，才会有这等巧事。前儿陈参将刚从北边回来，曾过来拜会过微臣，谈到北疆局势时，恰恰说到此事，并提及逃走的女子不但武艺高强，容貌出色，身形比南方人还要娇小。这样的女子并不多，难免让我和宫中的淑妃娘娘联系起来，加上已有证据都与淑妃脱不开干系，因此才斗胆画了此画找陈参将求证。”
刑跃文听得满身冷汗，不敢则声。
她本已抿着唇低下头去，忽见那双白缎绣银线梅花纹的鞋转过来走到自己身畔，不由地抬起头望向她，却是难以抑制地蕴了一丝冷淡和倔强。
驿馆小卒、小太监一一再行问过，自是原来的一致口径；
但主审到底是刑跃文。犹豫片刻，他道：“基本已查明，正待进一步核实真相。”
陈参将怔了怔，才道：“王爷带兵打仗，向来会带上我。不过微服出行倒是不会。”
她叹口气，无奈地望向刑跃文，慢慢道：“你不是沈大将军的至交好友吗？怎么皇后没把这后宫里的事一一告诉明白了？嗯……也是，这种事何等机密，知道的少一个好一个，估计连亲父子亲兄弟都不敢轻易说出来，更别说你们了！难怪你们不知内情，莫名其妙上了定北王的当，帮他当了回打手过来算计我！”
“回三位大人，人犯昏过去了。”
刑跃文却道：“你说你是定北王的人，那定北王又怎会让传信的北赫骑士供出你？”
仍给夹在刑具中的手，稍动一动便疼得钻心刺骨。
刑跃文冷笑道：“哦？也就这点能耐？泼醒！继续审！”
那厢衙役赶上前，揪住她的黑发，将她俯在污水中的头一拉，便将她那张面无人色的脸对向了刑跃文的方向。
瘦得凸出的颧骨上，一双眼睛失了原来柔软的线条，黑大却突兀，有着明显的哀伤和迷惘，连原先的优雅恬淡都已在某种彷徨无措中被冲得凌乱。
她微微仰面时，只觉他们柔软的衣角随着脚步猎猎而动，凉凉的布料侧到火烫的脸上，却未能让她稍稍舒适，反似又给人抽了记耳光般既辣且痛。
惨叫在剧痛略略舒缓时化作了“哇”地一声大哭，泪水竟是止都止不住地迅速落了下来，徒自把变了形的脸冲刷得更是沟壑纵横，再不知丑陋成什么模样。
一身干净明朗的素白锦衣，羊脂白玉簪绾发，极简单的装束，将他衬得愈发长身玉立，英姿神秀，长眉凤目间尽是慵懒不羁，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出身贵家的俊俏公子，并不流露半点威凛逼人的帝王之气。
可浅媚叹道：“刑大人威武，刚才严刑相逼，小女子给打得神智不清，只得按着刑大人的话胡乱编着，实在不记得说了什么了，又怎么复述给皇上听？”
铁索牵动，又是撕心裂肺的女子惨叫声划过湿潮的空气在小小的密室里回旋不息，那种凄痛的尖锐，不仅要将人的耳膜刺穿，更似要人的心都刮得疼痛起来。
但可浅媚出乎意料地笑了。
刑跃文惊气，怒道：“你敢信口开河？谁不晓得定北王与北赫作战几十年，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他怎会把自己的兵防图出卖给敌人？”
可这一刻，她还是没能忍住，某被自他出现被便强自压抑住的情绪，像在骤然间被点燃的爆竹，猛地爆发开来。
可浅媚道：“没错。其实我当年年纪尚小，身手也一般般，根本没能逃走，后来给定北王爷给抓去了，关了好几个月，直到我答应明着帮北赫，暗地里帮定北王爷做事，这才放了我。所以一入宫，宇文贵妃就成了我直接指派我做事的人。”
“此事由李公公经手，大约怕我把他们供出来，因此特地叫我去熹庆宫大闹一场，自己演了一幕苦肉计，叫人再疑不到皇后身上。等我们都关在德寿宫时，李公公又来找我，让我一口否认便是，又拉了两名内侍在树荫子底下鬼鬼祟祟说了好久，下午便听得那杜贤妃在房里给打得死去活来，到夜间才停了下来。然后就有人告诉我没事了，明日便可以出来了。”
“也是，你虽在北疆长大，却也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又哪里懂得这些？”唐天霄挥挥手，向刑跃文道，“你审吧！”
可浅媚忍着晕眩和痛楚，高声呼道：“李太监派人向杜贤妃逼供，硬是保下我便是明证！你为何不敢让我说完？”
直到此时，他才正眼看向可浅媚，凤眸微微眯了一下，并没有说一句话。
滴落于地面的声音消失在衙役的呼喝和她自己的惨叫声中……
可浅媚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发白的嘴唇动了动，便低了头，既不挣扎，也不说话。
刑跃文给陈参将这么一打岔，倒是从震惊里理出点头绪来，很快接上去指出其中破绽：“如果你是定北王的人，又怎会害宇文贵妃落胎？他若指使你盗了兵防图，又怎会让人招承出你来？”
那边看护他的壮汉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在同伴帮忙下硬生生将他扯住，沿那道密门拖了出去。
快给打得变形的眼睛，也是微微地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