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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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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香奁一梦,莲根丝多少

第92章 香奁一梦,莲根丝多少

她的手指指向了他的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
他浑身哆嗦着,止也止不住。
她用被子掩住自己的脸,纤瘦雪白的手指指入披散的头发里,一把一把地使劲揪着,“我活成了一个笑话……唐天霄,我恨你!你该死!你早该死!死一千回,死一万回!晋州城里无数的冤魂,在地下等着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又过去多少个冬夜,他都不能剔除那种被最信任的亲人推入地狱的冷与痛。
而她似被那泪水烫着了,淡得发白的唇轻轻动了动,眼角缓缓淌落一滴泪珠。
卓锐却一直迟迟疑疑,若有所思,见唐天霄迈腿欲上船,才上前谏道:“皇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皇上万乘之尊,不宜夜间游湖。”
陈材推测道:“虞国夫人身侧一直有人随侍,平常时候几乎寸步不离。淑妃不喜人打扰,自是不便再跟着,但大佛堂前后诸门都还有人看着的。微臣推断着,应是有懂得武艺之人以轻功直接带她越过了大佛堂西边的宫墙,出了德寿宫和大佛堂的地界,便没有人特别留心虞国夫人了。到时换上宫中禁卫的衣服,可以凭了腰牌径出侧门,等到傍晚换班之际便可以随着这一班巡守的禁卫军一起出宫。”
“哗啦”一声,虽然距离很远,却也听得清晰。
无声无息呆在那片黑暗的水下,静默地等待……死亡?
可浅媚长睫羽翼般一颤,黑黑的眼眸里有很淡的流光闪过,却懒懒地又将丝帕合到自己面庞,呢喃般轻轻说道:“就知道你在生气,就知道你只想哄我上岸去……”
“我好怕,我觉得我在做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我回头找逃出城的母亲和姐姐,结果发现……一大群的大周莽汉在糟践她们,那样的糟践……活活糟践到死!我母亲是晋州城里最美丽的女人,我姐姐才十三四岁,清洁聪慧,小仙女一样……我想救她们啊,我们只想好好守着我们的家!男人们的战争,与我们何干?我们早就说定了,一家人会在一起过年,看着我养的玉玲珑在阳光下开花……可花还没开呢……”
他来不及问她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是想告诉她他会带她离开,脱离这片她一手制造的混乱的险境。
唐天霄稳稳地坐了,船娘划着船,慢慢将他送到可浅媚身侧。
卓锐滴下汗来,忙道:“没有。微臣只是觉得,皇上当以龙体为重,小心着了凉或惊了风。”
一旁的宫人见势不对,忙把他从水边连扶带拉拖上岸来,劝道:“皇上御体要紧。这边让他们继续搜着,皇上不能这么湿淋淋地站在冷风口里,太后听说不知该怎么心疼呢!不如……皇上先回宫换了衣衫再过来吧!”
总是不想孤寂,总是倍觉孤寂。
浅媚……
骤然被屋中的灯光打到脸上,她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张开。
他一心想谱写的帝后相携一生的美好传说,和他的浅媚,他们的峰儿、湖儿,一齐被这冰冷的湖水淹没了吗?
想起可浅媚那次私逃前后对他的态度转变,唐天霄掌心发凉,立刻道:“你既然深知我,自是不会相信他们的话,更不该屡屡受他们利用。”
屋中已燃起暖炉,那副渐渐回过温的躯体因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温暖,正缩在衾被中瑟瑟地发抖。
从此,他畏水如虎。
“你做梦!”
她失神地望着帐顶的承尘上重新换上的蝙蝠石榴刺绣图案,惨淡地笑道:“可你偏要逼得我想起来,逼得我想起来……我不是可烛部的公主,我是南楚晋州守备张友崇的女儿。晋州内无粮草,外无驰援,苦守八个月,一朝大周皇帝陛下御驾亲至,终于攻破城池,下令屠城三日……”
但他到底伸出了手,向泛着微光的水面游去。
她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呜咽的咒骂含混不清,低哑的尾音拖曳着逼近万丈深渊的灰暗和绝望。
南雅意终究是走了,留也留不住;而庄氏早有异心,发作出来只是早晚之事。
“是呀,并……并没有看到附近有人挣扎或呼救……”
唐天霄顿了顿身,说道:“即刻包围交王府,传庄碧岚入宫见朕。”
唐天霄略松了口气,点头道:“她若再敢私逃,朕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唐天霄眸光蓦地尖锐,冷然在卓锐面庞扫过。
众人见唐天霄并没有大发雷霆,料得应该真的不会责罚可浅媚,那便更不会责罚她身畔的宫人了,顿时松了口气,急急找船娘过来划舟。
当了许多人的面,又相隔这么远,唐天霄再无法如私底下相处般放下身段软语劝慰。可夜间水上凉意极重,若真让她在小舟上睡上半宿,指不定会冻出什么毛病来。
他只得扭头道:“给朕备船。”
你舍不得,便如我舍不得。
唐天霄不过落水受惊,等换了衣物,喝了驱寒的汤药,再休息片刻,便已复原得差不多。
“唐天霄,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起……死吧!”
雁孤飞,人独立。瑶草https://m.hetushu.com.com短,菊花寒。又是一年寒秋萧索而过,眼看便是严冬。
他清晰地记得他一脚踹去,那海藻般荡开的黑发,和那张苍白面孔上的黑眼睛,如此绝望,如此了无生机……
水面上有人影浮起,并破开残荷败叶,飞快游向小舟。
“这里。”
二人匆匆被送回怡清宫。
“这……听……听说今天上午怡清宫的一名侍卫丢了腰牌……”
可浅媚没有回答,只是无力地霎了霎眼,神情极疲惫。
带着雾气的风卷过,卷走了那种湿润,也卷走了他唇上的温度。
他失声道:“快……快去救人!我的浅媚……浅媚她……”
他的心忽然抽紧,嘶哑着嗓子喊道:“浅媚呢?可淑妃呢?”
唐天霄抬眼,那片淹没了可浅媚的池水竟如此静谧。
宫人答道:“是卓护卫吩咐悄悄从另一边划来的,刚到就看到皇上那边出事了。”
可浅媚……
唐天霄魄动神驰,轻轻道,“只是以后再不许整这些事儿了!”
但自有了荆山刺客之事,又发现了沈度勾连庄氏有所图谋,唐天霄便调了部分禁卫在宫内贴身保护;后来发生了可浅媚私逃之事,索性连怡清宫那里原本监管的侍卫都没有撤走。
再也不敢对向自己痛下杀手的女子容情,他扬腿,狠狠地踹上了那纤小柔软的躯体。
“不会关你。”
至于是保护还是监视,便只有唐天霄自己心里明白了。
“张……张友崇?”
她的桨猛地压向船弦,小般立时倾侧。
他终于探出了头,看着满天乱晃的星星和忽然间化作几轮重叠起来的弯月,重重地吸了口气。
仿佛万念俱灰,只在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那一刻的解脱……
那眼神,似眷恋,又似绝望,似悲伤,又似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以可浅媚的盛宠,只要她不再想着逃出宫去,那些侍卫自然只有俯首贴耳惟命是从的份了。她的身手敏捷,和他们嬉笑间盗上一两枚腰牌自是不难。
可刚刚养好伤回宫的卓锐也算历过大风大浪的,怎么也会这等不安?
他们之间明明已再无障碍,他们明明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直到他们生出一堆的儿女,直到他们鬓满霜华,依然可以指点江山,笑看天下……
可浅媚虽然苏醒,却已元气大伤。
他说:“她把自己缠在莲根里了……用鞭子。”
陈材眼见唐天霄的神色竟是惊惧多于愤怒,忙道:“刚才听说,淑妃往红叶亭那边去了,有宫女随侍身侧。另外……卓护卫也跟着,应该还在那边吧?”
他顿了顿,自语般苦笑道:“不过我是不是该额手称庆?你总算还肯说些好话来哄我,没有把我都扔到脑后,去抄什么经修什么行。”
在所有人把注意都投在唐天霄身上,连最后一叶小舟都已经返回时,谁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个卓锐留在那片残荷间,锲而不舍地追寻着可浅媚的下落!
小舟一晃,已有纤纤的身影坐起,虽看不清衣饰面庞,却听得她娇媚清脆地应答他:“我在这里呢!”
快要触着水面时,旁边伸出双臂,将他抱住。
但他终于探出了水面,重重地呼吸着,然后呼救。
唐天霄心中寒意陡起,“可淑妃现在在哪里?”
南雅意因可浅媚而逃走,他们这些随侍之人自是逃不开失责之罪。
唐天霄终于走到了红叶亭,却没有见着可浅媚。
她被他一脚踹得远远飘开,便消失在那片绝望的泪水里,消失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浅笑嫣然,明媚无双。
护送他上岸的侍从慌忙道:“我们过去时,并没有看到淑妃娘娘……”
卓锐颓然坐倒在地,望着依然无声无息的女子,慢慢握紧拳,呼吸间已有低低的哽咽之声。
她是北赫人,她应该不会水,她只是……想和他一起死?!
葭苇萧萧间,可浅媚的回答随着冷风的传送忽远忽近:“我闯祸了,不上去!要么你下来?”
“腰牌?她哪里来的禁卫军腰牌?”
他已憋不住自己的气息,又呛了一口水,一阵阵地晕眩着。
却是笑得极是无邪,仿若方才那等复杂怅然的眼神只是夜幕下的幻觉。
周身冰凉,四面俱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坠落。
他抚向她那张绝望却浅笑着的面庞,小心地问:“浅媚,发生什么事了?”
“黑屋子?我什么时候出过那黑屋子?”
唐天霄嗓子发直,隐隐看着那瘦小的躯体被送到小舟上,低低说道:“朕过来时,这岸边好像并没有船。”
他尽力挣扎着,却觉她比自己要灵巧许多。
仿佛那无边无际淹没着她的,不是池水,而是绝望的泪水。
小舟正飞快地往岸边划着,可以看得到舟上之人正努力在救治着她。
唐天霄望向侍奉的宫人。
呛水再呛得怎样,也不至于呛成哑巴。不说话和不愿意说话,是两回事。
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可若有人相偎相依www•hetushu.com•com,软语娇侬,再冷的冬日亦可在彼此的笑容里温暖如春。
可他不想自己死,也不想她死,不论为着什么样的原因。
唐天霄走过去,将蒙在她头上的被子拉开,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庞。
连她整个人都像透明了,像裹在华美衣饰下的琉璃娃娃,脆弱,无助,一击即碎。
唐天霄浑身湿透,身体仿佛给冻得僵住了,却剧烈地打着哆嗦。
内宫墙和皇宫外墙之间,则是长长的巷道,南北笔直如线,有禁卫军昼夜巡守,连只小鸟飞过都能远远瞧见。
她这般地轻,湿淋淋的黑发搭在他手上,又是这般地凉。
他寄予最深切的感情,不幸化作了雪原般沁骨的荒凉。
可浅媚坐起身,双臂伸出,慢慢地环住他的腰,“我怎么觉得还是被你关着?只是现在关我的屋子和之前那个不太一样罢了。”
他这样想着,也懒得再去认真计较她做下的蠢事。
可浅媚呼吸急促,漆黑的眼底忽然间泛了红,似窜烧着来自地狱的森森火焰,灼心,噬骨。
诸如卓锐、陈材等御前行走的侍卫,亦属禁卫军中的一支,不同品阶的衣饰并无明显差别。
旁边影影幢幢,是枯败却依然柔韧的荷梗,无处不在般束缚着手脚的行动。
许久,唐天霄叹道:“每次闹出事来,便说这些好听的过来哄我。与其这样,你为何就不能安份些,少给我添麻烦?我答应你的事,总会做到,旁人的事,你根本不该管。”
明明是这丫头犯了错,为什么又成了他在迁就她劝慰她?
他忽然间便担忧,会不会可浅媚又用了什么金蝉脱壳之计,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小舟赶到岸边,通身湿透的卓锐一把自舟上把那个似已僵冷的女子捞起,飞快地踏上岸来,见到唐天霄,也不及行礼,甚至连敬称也没用,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
被她指住的地方便莫名地停了片刻。
她惋叹道:“我不信。我也不想信。我常做那样的噩梦,只盼着那些噩梦永远只是梦,永远不要想起来。”
唐天霄站在床边,鲜明的杏黄锦衣把他的面庞衬得愈发雪白,凤眸里云蔚雾绕,一个字一个字都似冷了:“你……居然是张友崇的女儿?”
他有些无奈,“说了多少次,让你别多事,你怎么就不肯听?”
他惶惑,他不解,可他已无法思考更多。
见他睁开眼睛,那漂亮的杏眸便弯作了月牙的模样,亮晶晶的,似把此刻明月的辉彩尽数蓄到了眼底。
守在红叶亭中的宫人比他预料得要快,已经有几个会水的侍从划了船飞快驶了过来。
是唐天重吗?
渐行渐远的人中,不会包括你。
可浅媚望着船娘将船驶到岸边,走得不见了人影,轻轻道,“我倒宁愿你一直让我安安静静地抄经,安安静静地修行。”
可浅媚浅浅地笑,不胜疲倦地叹了口气,忽仰头,在他唇上吻了一吻,说道:“唐天霄,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还有一条小舟在那里,正把他们方才乘坐的那条小舟翻转过来,往岸边拖拉着。
唐天霄愠道,“才说你知趣,一转眼又胡说八道。如果我死了,你再抄经修行为我积德祈福去!”
可浅媚却道:“我不信!等哄了我上去必会罚我。我等你睡着了再上去罢!”
来不及了吗?
她的眼睛浸在冰冷的池水中,依旧是黑的,漆黑漆黑,看不到半点光亮。
“我疯了一样砍着那些周人,砍倒一个又一个,可这些畜生还高兴得很……他们发现我是个女孩,虽然小了点……我娘却真的疯了呀,她要赶我走,她不要我救她……她把刀刺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可我只是想一家人看着花儿盛开啊……我不想一个人,又黑,又冷,四处是火,豺狼一样的男人抓着我,不让我死,也不让我活。我哭着唤我的爹娘,可他们听不到。他们的尸体像狗一样被人踏在脚下,踩成了肉饼……他们的心脏辗成了肉酱……我哭着喊老天,可老天也听不到……”
她仰起脸,清丽的面庞和秀颀的脖颈在水色和月光薄凉的交相辉映中宛若透明。
但如果不会武功的南雅意能逃出去,身轻如燕的可浅媚应该更不在话下。
“皇上,皇上……”
但更束缚他手脚的,是可浅媚如藤蔓般缠上来的躯体。
唐天霄仿佛忽然间坠入了多少年来不能忘却的噩梦,凭着怎样挣扎和惨叫,再也不能醒来。
那样地瘦,仿佛轻轻一折,便会如柴禾般断作两截。
他踉跄地向前奔了几步,湿淋淋的靴子再度踏入了他最畏惧的池水之中。
她歪着头,散漫地说道:“你死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死了,怎么为你抄经祈福?哎……真不知道,是像傻子一样蒙昧地活着好,还是装着糊涂把一生所有的快乐都在几天内提前耗光好。”
唐天霄愈发柔和了声音:“我待你怎样,你自然明白。若我有不到和-图-书之处,不是之处,你好歹也该告诉我。我们夫妻一场,彼此也算恩爱和睦,就是你想我死,也需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对不对?”
她到底是盗了一枚腰牌,还是两枚腰牌?
他不明所以,但他听得明白,她想他死,但她自己也没想活着。
一切都来不及了吗?
唐天霄猛地拖开她蒙在头上的衾被,像一把揭去了蜗牛最后藉以藏身的硬壳,迫使它将所有的柔软和无助暴露出亮光之下。
可浅媚正用一方浅碧色的丝帕覆于面庞之上,闻得他说话,便抽开丝帕,向他盈盈一笑,娇嗔道:“我才不信你,一上岸,指不定又把我关黑屋子里。”
唐天霄凝望着她,低声道:“告诉我原因。”
如是反复数十次,唐天霄已忍耐不住,终于哑着嗓子喝出声来:“够……够了!”
他蓦地大叫道:“浅媚!”
香儿怯怯地指向前方的池水,说道:“淑妃娘娘说要散散心,一个人划了条小舟到那边赏荷去了!”
细问南雅意失踪的那个小小庑殿时,后窗便是窄窄的一道花圃,植了梅花、兰花以及一些灌木,并以太湖石点缀。花圃的那一边,便是大佛堂一直连到南面德寿宫的一带宫墙,再往西是一个两进的宫院,住了些无子的老太妃,甚是偏僻安静;过了那宫院,便又是一道粉红色的宫墙,虽开有侧门,却向来有人值守;宫墙以外,则是皇宫外墙,高达数十丈,任谁轻功再好也无法飞过。
桃子一双巧手为她梳了百合髻,虽因着她的卧姿有些松散,鬓间簪着的木芙蓉和喜鹊登梅赤金珠花俱是璀璨夺目,将柔美的面庞映衬得更是夺尽天地毓秀般极尽清灵婉媚。
可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在哭。
他抬头看一眼天色,“这会儿,只怕他早就带了雅意出了瑞都城了吧?通知京城至西南方向的暗卫们留心着,若是发现他们踪迹,立刻设法擒下。记住,尽量留活口。如果他们实在想找死,那么……死生不论!”
满天的星倒映在水面上,都在晃了起来,再折射到眼睛里,晃得人作呕。
唐天霄未至宫门便已听陈材匆匆赶来回禀了此事,再问线索时,竟无人知晓南雅意是不是已经出了宫,又是用什么方式出的宫。
唐天霄手足俱软,看着那晃荡着的水面,闭上眼干呕了两下,才能喘口气,望向远处的残荷。
唐天霄透不过气,一阵阵地晕眩,身体摇摇欲坠。
卓锐便自侧面伏下,托起她的下颔,捏住她的鼻翼,深吸了口气,然后……对着她的唇缓缓吹入……
她的长睫翩飘,目光幽杳,却扬起唇,轻轻地笑了。
很少有人知道他畏水如虎,更少有人知道,他为了不至再次被人淹死,逼着自己在行宫的温泉内学会了游水。
她竟妆扮得极精致,往日有些苍白的面颊和嘴唇都点了鲜艳芬芳的胭脂。
唐天霄竦然,忙警告她道:“别再想着作弄我,不然你这辈子别想出黑屋子!”
“那是什么?”
满蓄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一滴滴滚落下来,落到那胭脂褪尽的苍白面庞。
微微的温意正缓缓自指尖散开。
卓锐已顾不得抬头,松开她的鼻翼,却将手压向她的胸部,待其胸廓稳下,再重新捏了鼻翼对着她的唇吹气。
唐天霄木然,勉强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便身体一晃,坐倒在冰冷的地面,看着被回地上僵冷仰卧着的女子,竟连伸出手指去触碰她的勇气都没有。
唐天霄道:“没事,朕把这丫头弄上岸便回宫。”
她一次次地冲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脚,束缚他的行动,举止并不凌乱。
唐天霄一阵目眩,却不是因为晕船或晕水。
唐天霄忽然间痛彻心扉。
再隔片刻,太医过来,只一把脉,便已白了脸回道:“这……淑妃娘娘已经没有脉息了!”
——她分明会游水!她分明只是要他死!
她道:“李明瑗和卡那提都曾告诉我,我是南楚人,我的父母亲人都惨死在你的手中。你还下令屠了那个城池。我不信。你为顾全自己,保住大周江山,可能会不择手段,但总不致滥杀无辜百姓。”
竟分不清到底是如获至宝的狂喜,还是痛彻肺腑的悲伤。
“不过,可浅媚刻意拖延了那么久,只怕早已算好了时间。”
他再划两下,觉得无力之时,已被侍从拉上小舟,飞快划向岸边。
“卓锐……”
他喃喃地重复卓锐的名字,不知是恨还是怒,眼神只凝结在载着可浅媚的那条小舟上。
他的手曾那样的温暖,终却赠予唐天霄人世间最阴冷的寒凉。
可浅媚的手松开了。
那条小舟上空空如也,后来去的那条小舟上只有两名内侍。
她正努力蜷紧身体,缩作小小的一团,双臂挡住了大半的面颊,却没挡住满脸的湿润。大把大把的头发被她揪起,黑鸦鸦地散落在枕间。
凭是怎样风景秀丽的溪水,泉水,河水,池水,湖水,他都敬而远之和图书,再也不肯乘船。
唐天霄垂眸,“哦,你是觉得我用这皇宫把你圈住了?那你怎么不和南雅意一起走?”
靳七等慌忙拉住道:“皇上,天凉,千万……千万保重龙体!”
他伸手一探,摸到了纤细的手臂。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的身体在水中晃晃悠悠,无声地向后退去。游弋在荷梗间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身体,却偏偏让他一瞬间看到了那张绝望的面庞,雪白雪白。
黑黑的眼眸转动着,幽深幽深的目光从他的面庞滑过,有些微的辉芒一闪而过,很快归于沉寂。
了不得,先把她哄上了岸,回宫后再好好教训一番。
残荷虽在,败叶零落,满目萎黄,连莲蓬都被拔光了,有什么可欣赏的?
香儿等人站在一边已低低的抽泣起来;而老宫女擦着汗,也渐渐退了开去,只敢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没用了……已经没用了……”
这时,小舟那边已有人在向岸上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卓护卫找到淑妃娘娘了!”
他折身欲往红叶亭方向去时,陈材急问道:“皇上,虞国夫人之事怎么处置?已经联络过监视交王府的暗卫和眼线,虽没看到过庄世子出门,不过……从午后到傍晚,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卓锐依然跪坐在可浅媚的身畔怔怔看着,忽转身向唐天霄行礼道:“皇上,微臣有从海外名医那里学来的急救法子,但恐怕要冒犯淑妃,有大不敬之罪。”
据说,若有来世,这样的胎痣还会长在原处,作为故人相寻的印记。
唐天霄猛地站起身,再次奔到水边。
宫人早已乱成一团,慌忙拿了毡毯过来候着,一等小舟靠岸,便急急把他扶起,披上厚厚的毡毯。
唐天霄的眼神忽然也像鞭子一样,冷冰冰地向他抽了过去。
她的唇和这秋夜的月光一般薄而凉,是颓丧绝望觉不出一丝生机的薄凉,带着他所熟悉的湿润,沾于他的唇瓣。
他们去得极快,即便是不会游水的,也必定有片刻会在水面挣扎。可那片水域偏偏极安静,又在成片的败荷之下,纵然有水泡泛起,也无法瞧见。
可她的身体却还柔软着,柔软得仿佛随时如猫儿般懒懒地舒展了手脚,然后顽皮笑着,勾了他的脖颈便吻上前。
他似听到了死神张狂的笑声,久违多少年的濒临死亡的巨大惊恐再次袭来。
多少次这般藤蔓一样的痴缠,他以为是幸福;可这一刻,却只是死亡。
但她忽然便伸出了手,紧紧抓了他的手臂,一下子将他扯下了水,用冰冷的水,截断了他惊慌唤着的她的名字。
如今沈度已灭,宇文启和庄遥并没有太深的交情,绝不可能相助庄氏,他完全可以腾出手来慢慢对付庄家父子,最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说完这一句她竟真的又卧了下去,瞧模样真的是打算要湖面上躲到唐天霄睡着了再悄悄回去了。
旁边小小的脑袋也探了出来,美丽的五官苍白如纸,散开的长发海藻般飘游于水下。可她的眼眸是黑的,黑的仿佛没有半点光泽,连星月都映不亮一丝半点。
唐天霄摇头,僵硬地坐在亭边,紧扣着披于身上的毡毯,定定地望着月下粼粼的波光。
唐天霄却立于原地,仰望苍穹,一时没有再迈开脚步。
赏荷?
“抄经,修行,其实有什么不好呢?”
她说他们要永远在一起,一起……死!
可她的脖颈上,仍然挂着那枚荷包,带着湖水的湿意。
唐天霄刚有些恢复的气色蓦地褪去,甚至连身体也向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瞪向可浅媚。
但一来一去,已经隔了这许久,即便是立刻找出来,水下的窒息也足以致命了。
那年深冬,十四岁的唐天重发现自己母亲的死与唐天霄母子有关,亲手将当时才十岁的小皇帝推入冰冷的河水,并对他的求救还以决绝而去的冷冷背影。
月夜下,看不清那人是谁,但从那泳姿看,并不像是女子。
他抱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揽到自己胸前,用另一只手奋力向划去。
若无特别传诏,禁卫军的活动范围只在皇宫的四座角楼、外围巷道以及穿过皇宫却用高墙分割开的另两条大道。
他却浑然不觉,紧紧搂着怀里的女子,满脸慌乱地冲入亭中。
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总是逃不过曾经最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渐行渐远的轮回宿命。
如风过荼蘼,冷雨侵透,满目的苍凉零落。
最前面的小舟快到那处残莲附近时,水面忽然破开。
唐天霄皱眉,忙扶紧两边船舷,闭了眼睛稳了半天身形,才觉得好些,慢慢松开了手。
他便对着那小舟高叫道:“浅媚!浅媚!”
她选择那样的区域下手,定是看中那里四面都离岸很远,便是有人赶过去营救,也会因那无数的败荷残梗缠绕而难以施救。但她到底失算。她没想到唐天霄虽然怕水,晕船,却会游水。
唐天霄原本满肚子的不悦,但见到可浅媚乖乖留在宫中,并www.hetushu.com.com无逃走之意,气已消了一半;再听她这样撒娇般的认错,已是哭笑不得。
唐天霄仿佛连舌尖也麻木了,半天没能说话,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虽然并不高明,但已足以自救。
他的浅媚必定还在池水中。
卓锐、香儿并几个宫人都在亭内外候着,神情惶然;等见到唐天霄过来,更是一脸惊慌。
唐天霄有些郁闷。
那种冷,冷入骨髓;那种痛,痛入骨髓。
小舟随着夜风还在残荷间飘着,可浅媚手中的桨却没有再动,无力地倾斜于水中。
“怡清宫的侍卫……”
笑意乍展,如落梅惊雪,如春蕊初绽,如晨间明霞洋洋织于天际。
不等他们上前见礼,唐天霄便已问道:“淑妃呢?”
那个他曾视为亲生大哥般依赖相信的男子?
小舟立时倾覆,连同小舟上畏水之极的唐天霄。
他扣着她的船弦,柔声道:“浅媚,过来,有什么事回宫再说吧!”
于是,他再向她唤道:“快上来,朕不责罚你便是。”
他紧绷的心弦便似松了下来,缓和了声音唤道:“这么冷的天,你跑湖里去做什么?快上来吧!”
唐天霄终于走过去,走近在片刻间还温香软玉抱满怀的女子,轻轻把她揽起。
可浅媚随意抓过了船桨,仿若信手胡乱划着,却将那小舟越驶越远,竟滑向了残荷深处。
“你记得?”
可浅媚轻轻一笑,却似比哭还难受。
直到……遇到可浅媚。
唐天霄不可置信,颤抖的指尖慢慢拂过她眼角的泪水。
他想唤她,一开口,是呛入口中的水。
可浅媚见他神情,愈发灰心,却笑道:“是呀,你该记得的!屠城三日……这样的圣旨,你也该只下过一次吧?我父亲的头颅被你砍下,挂在城头风干成了黑黑的骷髅;我的叔伯们也被杀光了,他们的头颅跟在我父亲的头颅后面一字排开……”
陈材应命而去。
侍从们已跳上刚刚靠岸的小舟,重新划向那片莲池;连正往回划的最后一叶小舟,听了传话也掉头重新往那边搜寻。
薄毯滑落,露出因枯瘦而清晰凸出的锁骨,鲜红的胎痣赫然在目。
浅媚,可浅媚,我已习惯,每一次转身,都有你不安分地跟在身后;不知你可曾习惯,每一次回眸,都有我递过去牵向你的手?
唐天霄举目,果见衰荷掩映中,有一条小舟时隐时见,却相隔甚远,看不出上面有没有人。
可浅媚哑哑地咳了两声,终于开口说话,像扯碎被泡开的宣纸,钝钝的,沉闷而压抑。
她的嗓音又脆又亮,在水面来悠悠地泊过来,清澈却娇憨,别有一番水中芙蓉般的韵致,似把萧瑟的月夜秋色都映得妩媚了。
唐天霄还没来得及惊呼,可浅媚已经落下了水,同时借了自己落下的力道,将船舷猛地一扳。
几名有经验的老宫女已被从附近的宫殿请过来,此时正手忙脚乱地帮着施救,却是搬了张宽大的长凳过来,铺以软枕,再叠以棉被,将那面色灰白一身淋漓的女子脱去外衣,以干净的薄毯裹了,横置于棉被上,再将其中一只凳脚悬空,缓缓摇晃着,欲将水控去;卓锐也没有放弃,跪坐在她的身畔焦急地查看动静。
不见面容,已是倾城。
冷月溶溶,烟袅寒碧。她的小舟正在残叶间轻轻起伏,纤巧娇美的身躯裹着崭新的粉色锦绣衣裙,像月夜里静静盛绽的一朵睡莲。
她不可能从水下潜到遥远的岸边而不换气,因此,她一定还在水下。
他一掀衣摆,小心地跨到可浅媚那条小船上。
唐天霄怔了怔,道:“怎么?这湖下有鬼?”
可浅媚的泪水终于落下,一颗一颗,却映不出她想像中的玉玲珑花开盈盈的模样。
“浅……唔……”
她浑身哆嗦着盯向唐天霄,黑黢黢的眼睛被来自地狱的森冷火焰映得怪异的红,怪异的亮,“如果老天听得到……应该让我那时便死去……我为何还要活着?为何还要活着?活着丢人现眼!活着把我自己奉给仇人取乐享受,还为自己的仇人魂牵梦萦不惜做出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蠢事!我为何还要活着!”
她的笑容总是明媚,如暖暖阳光下的玫瑰乍展。
他直了直身体,扭头想吩咐船娘把船划回去,可再瞥一眼可浅媚孤零零冷凄凄卧于舟中的模样,开口时话却变了:“你先把船划回去吧,有淑妃陪着朕便可以了。”
不知什么时候,可浅媚脸上的丝帕滑落,露出过于黝深的黑眼睛,定定地盯着唐天霄,仿佛要透过他俊秀的面庞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圈住我的不是皇宫。”
但可浅媚只是静静地伏于其上,由着旁人将她怎样摆布,一动也不动。
难道,真要等来世吗?
他痛苦地弯下腰,泪水簌簌落入水中。
香儿忙上前悄声回道:“已经换了衣裳,不过煎来的药没能喝进去,全吐了。还有……嗓子好像呛坏了,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唐天霄终于觉察出了不对,皱眉道:“你说什么?”
卓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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