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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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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逆天无路,何人共从容

第94章 逆天无路,何人共从容

卓锐道:“你若想平心静气,大可在家修行,图那个出家的虚名做什么?”
可浅媚不喜读书,但对黄老之术情有独钟,上回欲和唐天霄决裂,便寄情于抄写道家经文来平静心志;如今离那世俗纠葛虽然远了,有时夜半惊起,同样会被梦中那家人的鲜血和唐天霄的微笑困扰得如同万箭攒心,坐卧难安,多亏得与这么个道士住在一处,便找了他来谈禅论道,颂读经文,每每心境便平复了许多。
可浅媚摇头道:“若不是我,七叔很难再有抢回南楚天下的机会。我父亲对南楚忠心不二,至死不渝,但我就想着,若他还在世,还会不会为了重建南楚颠覆这个好好的太平盛世。”
等暗卫们发现化为灰烬的木屋下并没有骸骨时,他们早已奔走到别的山头,如水滴入海,融汇到茫茫的黑暗中。
他说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最初单纯的欣赏和喜爱转作了渐渐铭刻到肺腑的爱慕和怜惜。
可浅媚和他相处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听他提到父母,还是这样的境地下,也无心去听,只茫然地顺着他口吻道:“我父亲?刑克妻女?”
“卓……卓大哥!”
衡一叹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你终究还是不能看破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你再看交王庄遥,当年给南楚末帝凌逼得造了反,可也只是认为末帝无道,而南楚依然是天下正统,大周对他再怎么笼络,信王那里一起兵,他也跟着光复起他心里的大楚来。我瞧着庄世子倒是个明白人,可惜他是庄家独子,素来以孝义出名,皇上欣赏他,却不会信任他,他便没得选择,只能跟着他的父亲相助信王了。”
寒冬腊月,天冷得可怕。
只是可浅媚到底富贵中长大,并不曾经历过多少苦楚,如今拖着个重身子劳碌奔波,连饮食大多也是冷水干粮,未免体力不支,卓锐虽竭力相护,甚至时常将她抱在怀中往前走着,到底耐不住这风餐露宿的日子,两日后便开始有些发烧。
他凄厉地喊着,拖着长长的尾音,可浅媚却似懂非懂,见他瞪着眼睛似再喘不过气来,只哭道:“先别管这些……卓锐,卓锐,你快……快想法救他呀!”
衡一温和道:“谁又能将贪痴嗔怒一下子全戒了?我好好教你道家的入门法则,学着清虚守志,超脱物外,渐渐彻底断了尘缘,或者可以借道门之力破了命定的运数。”
可浅媚不可置信地惊痛大叫,慌忙奔了过去,用力将他抱起。
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浅儿,我真的想……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我砍柴打猎,你做饭洗……衣……”
可浅媚绞紧腹部的衣襟,闷闷不乐道:“我何尝不想断?它来的根本不是时候!”
她牵过他的手,却让他抚上自己的腹部。
可浅媚宁可被赐死也不肯提起,显然并不想要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儿了。
却是唐天霄暗布于民间的最精英的一支兵马,并直接效忠于他本人。
卓锐手掌宽大厚实,包住她手时令她感觉温暖而安心。
那冰凉的身躯便缓了过来,渐渐有了暖意,熏出了丝丝柔软的甜香。他便有些克制不住,在她的额上亲了亲,又缓缓移下,亲住她的唇。
衡一点头道:“不错,不错,你果然什么都记起来了!怪不得你怨恨上那个大周皇帝,生生地把他好好的天下搅成了一团浑水。”
可浅媚站起身,却没有走向木屋。
他犹豫了下,解开棉衣覆在被子上,自己脱了鞋,也钻入被窝,将那瘦小的身躯扳过,紧紧拥到怀里。
可浅媚将他抱起时,衡一正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地喘气,口中的鲜血和胸口的鲜血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涌得越来越快。
卓锐没看到暗中的敌手,不放心可浅媚,已经匆匆赶了过来,闻言急忙扶起衡一,将自己内力贯注向他的体内,却向可浅媚为难地微微摇头,却是告诉她衡一伤势太重,根本已无力回天了。
他疼惜地抚着她在哭泣里颤动着的头部,低一低头,亲吻在她凉凉的额际。
她忙低了头,匆匆地擦着泪水,却呜咽道:“我不要再去想着他!我不要再去想他家和我们家的那些破事!我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为什么我还要受那样的苦楚!卓锐,你可知道,那感觉比死了还难受!比死了还难受!”
可浅媚有些疑惑,强撑着坐起身,穿了外袍正要出去查看时,已听到刀剑铮然出鞘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低沉的闷哼。
可浅媚道:“我七八岁的时候你来过我们家。你帮我爹爹、娘亲和姐姐都看了相,可一个字也没说。后来我给带了出来,你就抱起我说,幸亏是个男孩子,不然也逃不过红颜薄命的劫数。”
但卓锐听得却有些痴迷。
可浅媚早已疲累之极,全凭着重新找出自己生存天地的一股意志撑到现在,闻言已腿脚一软坐到椅子上,却道:“自是要歇着。只是我饿得厉害了。”
何况,如果没有衡一的鼓励,她真的舍得打掉那胎儿吗?
阳光正好,松林里传来男子苍凉激越的歌声:“锦筵红,罗幕翠,金丝帐暖良辰美景不虚过,坐拥天下怎嫌美人珠玉多?叹兴亡一梦,无常上门何处躲,总逃不过共他见阎罗……”
可浅媚盯着用木头所做的简单墓碑,将衡一收藏的一部部经文、一件件法器慢慢丢入火中,离开皇宫后渐渐清亮的眼眸又开始沉黯,黑得怕人。
她的额上猛地冒出汗珠,慌忙拉开门,冲了出去。
她静默片刻,又道:“或者,你肯从皇宫里救出我来,并不是因为真心同情我或真的对我好,而只是因为你觉得他想让我活着?你只是奉旨行事?”
“我自然要走,走得远远的。”
疏林萧萧,斜阳凄凄,几点寒鸦嘶哑地鸣叫着,敛翅从坡上掠过,似也冻得萧瑟。
“是。令尊那样忠烈耿直的将领不会身事二主,即便因为生存一时妥协,心里也只会认一个故国。那是自小在夫子们忠孝节义的教导下熏陶出来的,哪怕再给打压,也很少会更改初衷,舍弃了他们的根。”
“那么……你呢?”
因为是宇文启纵了敌兵入关,有当年南楚降臣建议将都城迁回北都,先安定了北方局势,再来平定江南叛军。唐天霄断然拒绝,并认定此人煽动人心,有意把江南半壁天下拱手让给信王,将其立斩阶下。
可浅媚已饿得厉害,也顾不得听他絮叨,取了一只菜包先吃着,才只咬了两口,便已噎得满脸通红。
衡一死去,屋子里的一堆药,他们再分不清是打胎药还是调理药,自是不敢乱用,当然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地跑去出家,以为玄之又玄的道家学说真和*图*书能救助自己走出这片让她身心俱疲的困境。
时值严冬,她一向纤瘦,又穿着厚实宽大的棉衣,尚看不出太明显的变化,但此刻卓锐小心地抚在她那分明已经隆起的腹部时,已是惊骇之极。
看着她身上模样和针脚都极拙劣的道袍,卓锐犹豫片刻,说道:“浅儿,我不想你出家。”
这些日子她在宫中将养着,因身体不好,总以稀粥或羹汤之类的流食居多,便有糕点之类,大多也是极软和的。
可浅媚抬眼望着眼前苍凉山影,破旧木屋,以及怀里垂死的长者,痛哭道:“什么福啊,寿啊,我都没看到,也不想要了。老道士,你说你本领那么高,不如把我剩下的什么福也拿去吧,延了你的寿,可好?”
但他们逃出时并未带换洗衣衫,小集市上又没有成衣铺子,可浅媚便拿了一套衡一的道袍换洗着,穿在身上却大得和灯笼似的,很是不便;再看卓锐,也同样也没得换洗,大冬天的,洗了衣服便光着膀子随便裹了兽皮或粗布便入山打猎,等晚间才回来,也不管衣服干还是不干便披在了身上。
“浅……浅儿。”
即便两人间隔了那么深的仇恨,他也清楚她在唐天霄心中的分量。
可浅媚嘲讽道,“这杀手本领可真高得很,居然能在这种古老的阵法里来去自如,还能在我们卓护卫这样的高手眼皮子底下杀了人顺利离去!”
屋中有卓锐亲手熬出的动物油脂点的灯,光线有些黯淡,可浅媚正支着颐坐在窗边的方桌旁,脸色晦暗不明,听他这么唤着自己,却也笑出了声。
可浅媚便笑了起来,“卓大哥,你笨的时候着实笨得厉害!”
最后掏出来的,居然是一坛子还没开封的女儿红。
往日炯然有神的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英气俊朗的面庞因伴着死亡来临的剧痛而扭曲着,直到对上她的目光,才慢慢地舒展开来,转作苦涩的凄笑。
暗卫犹豫道:“这……小人亦是奉旨行事。皇上听说卓护卫和淑妃一路非常亲近,很是恼火,因此下了密旨,若见卓护卫对淑妃有逾矩之举,即刻斩杀。而今日……”
他失声道:“你……你怀着龙胎?”
而此时时局甚乱,各类药材都短缺,因此衡一出山好几次,走了不少药铺,足足花了五六天时间才勉强将药材配齐。
衡一被葬在了小溪边向阳的坡上,与他们的小院遥遥相对。
因为已经有了四个多月,比寻常两三个月大时打胎更危险,衡一配药时颇费周折,不但需配齐比较温和的打胎药,还需把打胎后的调理药物一并配齐,以免出现异常状况时因身处深山而措手不及。
凄笑凝结了。
“我护着你辛辛苦苦逃出来,是希望你过得快乐些,不是希望你黄卷青灯了此一生。”
她直视着卓锐,问道:“卓大哥,是谁杀了道长?”
也许,他们从来不曾摆脱过他。
杀他的原因,自是恨极他逗引可浅媚出家,还要打掉他的孩子。
而可浅媚和卓锐当然已不在屋中。
长长的羽箭,尖锐锋利,冷冷地将衡一透胸穿过。
可浅媚一手持剑,一手依然将卓锐渐冷的躯体搂在自己怀中,慢慢转过脸,看到了恭谨跪着的黑衣人。
她跪在地上,努力把他抱得直起身来,摇晃着他,呼唤着他,凄惶而无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他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倒映着苍茫的天色山影。
卓锐将洗好的狍子肉放到竹篮里,笑道:“回来得正好,让他下灶,先把狍子肉焯一焯,我好去他那屋里换上新窗纸。快过年了,好歹图个亮堂新鲜。”
可浅媚听得“龙胎”二字,已是涨红了脸,猛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什么龙胎不龙胎?我的孩子,和他没关系!”
唐天霄性情坚忍,在最初的措手不及后,很快便回过神来重新排布兵马,此时已重新掌控了京畿一带的政局,只是西南、西方已有很多地方被信王和庄氏统领下的楚军占领,东南虽然也有部分州府起兵反叛,却被朝廷兵马分割包围,无法与信王等联络,虽牵制了许多兵马,一时倒也掀不起太大风浪来。
卓锐哽住,然后将她贴向自己的胸膛,说道:“没事,我有。我分给你。”
唐天霄远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厉害,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重新盯住了他们。
她的话语温柔,却极低沉,游丝般转动着某种说不出的绝望,仿佛刚刚织就一个连她自己也未必相信的梦,风吹吹就会破裂。
夜间,卓锐见衡一在自己屋中念经,便走过去找可浅媚,一时却唤不出她的名字来。
来人顿时止步,在距她丈余的地方站定,然后屈膝行礼,小心地说道:“淑妃,外面冷,请回屋歇息,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卓锐讷讷道:“既然……既然怀上了,也算是天意吧?不如……就把他生下来。如果你不愿意给皇上,我们悄悄在这里养大也使得。”
可浅媚定定地望着他,忽道:“我认识你。”
屋中没有点灯,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觉她的脸上赤烧,身体也有些颤抖。
“嗯,尽量……试试吧!”
也许北赫草原初次看到亮烈的女子飞马奔过时便已怦然心动,也许发现她爱的夫婿根本是她不能爱的仇人才开始在担忧中牵肠挂肚,也许从她记起真相后倒在自己怀里崩溃痛哭的那一刻时他才豁然看清自己的内心。
她说着,又凝视了他片刻,举步他们的小院走去。
卓锐的身体立刻绷紧,拥着她的柔软顷刻化作武者结实有力的肌肉。
她低低道:“老道,你本领不错,我就不烧纸钱给你了。我把你的经文、法器都烧给你,你自己给自己超度吧!我命硬得很,不用你操心,更不用你生生世世去赎什么罪。若下辈子还能遇到你,我给你做件好道袍。”
“暗卫?”
那薄薄的雪地中央,卓锐安静地躺着,暗红的液体正缓缓自他身下淌出,悄无声息地渗入地面。
当小木屋成了夜风中燃烧着的火堆,却始终不见一个身影飘出,林中终于混乱,数十名黑衣人飞奔而出,急急寻了器物灭水,并试图冲入屋中寻觅可浅媚踪迹。
而他留在她肌肤上的温暖,和刚才温柔的喃喃梦话一起,给四下里吹来的刺骨冷风吹得不见踪影。
也许他会后悔自己年轻冲动,却绝不会后悔救下了她。
她吃吃道:“什……什么?他……他赶过来做什么?”
可浅媚走得热了,将卓锐的外衣脱下还给他,看着自己那身简约却依然清妍美丽的女装,说道:“小时候,我父母是把我当男孩子养的……后来晋州被屠,我身受重伤,又在北赫遇到了道长,道长一边帮我医治,一边叹惜m.hetushu.com.com说,原来是个女娃娃,怪不得有这样的大劫数!”
可浅媚走近他,虽然身量才只到他下颔,逼视他的眼神却似能灼到人的心底。
这混沌乱世,还有那个越来越遥远的神一般的男子,她终于可以抛开,终于可以不再理会……
卓锐因她一心想避开唐天霄,也未必愿意回到信王身边与唐天霄作对,决定先带她往西走,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城镇或小村落安定下来,先生了孩子再说。
可浅媚尖叫,滚圆的大白菜摔落在地,她飞奔了过去。
外面似有些微的动静。
卓锐胡乱应了,回屋里看可浅媚时,正拥着陈旧的粗布棉被出神。
他望天悲鸣,凄怆道:“苍天,苍天,若有罪过,都是我逆天之罪!我愿生生世世,一力承担。可否放过……放过……”
可浅媚出不出家且在其次,当今要务便是趁了胎儿还没长大时尽快打掉。
大受鼓舞的可浅媚便也为自己做了两件衣袍,竟都是道袍的样式。
并且,不断蔓延……
她爽朗地说道,“我没成为可烛公主之前,是张家的二小姐,小名叫浅儿。”
卓锐是粗人,并不懂这些,却还记得当日唐天霄极厌这老道,说其谈吐最易移人性情等语,忙打断道:“淑妃,奔波这么久,不先歇一会儿吗?”
他们只以夫妻相称,因兵乱逃离家乡,倒也无人疑心。
卓锐答道:“我有我的忠诚,对皇上,同样也对你。衡一道长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请让我有机会弥补,好吗?”
卓锐慢慢攥紧拳,忽吐了口气,急促说道:“没错,与我有关。”
他们在山野中呆了好些日子,衣着穿戴,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华丽。
可浅媚低头一想,便已明白。
卓锐疑惑道:“淑妃,你确定……这里没有人居住吗?”
卓锐作声不得,面色很是窘迫,却依然惊疑不定地打量她。
村里有老人见可浅媚怀着身孕奔波流离,却向卓锐感慨起乱世道:“本来好好的太平盛世,才过了几年好日子,怎么又打起来了?唐家坐江山也罢,李家坐江山也罢,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看看,这一打起来,多少老百姓遭了殃!连送到战场打得你死我活丢了性命的,也是咱们老百姓的孩子!唉,你们好歹还夫妻在一处,另外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哩!那些人只顾自己当了皇帝,做了大官,可怜那些给拖累的老百姓,尸骨积了一堆一堆,这命真比蚂蚁还不值钱!”
今日可浅媚又冷又病,他倾心照料,一时忘情;她也满心感激歉疚,打算和他平平淡淡过完下半辈子,也算是彻底了断自己那段已经无路可走的感情。
卓锐无措地站着,待她欲奔出时,却张臂将她拦住,“若要走,我陪你走。”
可浅媚的眼圈便红了,久久不语。
她本来想舍弃这孩子,从而舍弃和唐天霄最后的一点牵绊。
他支持她打掉大周皇帝的龙胎,他亲吻了大周皇帝至爱的女人。
卓锐愣神,奇道:“男孩子?”
卓锐一身樵夫装束,看着平淡无奇;可浅媚身上穿着自己做的灰布道袍,蓬着头松松地绾了个道髻,出门便拍了满脸黑尘,夹在逃兵和难民中走动,除了太过丰腴的腰腹,看着跟沿路乞讨的小道士没什么差别,也不惹人注目。
夜幕降临后,最西面设有灶炉的屋子上方传来炊烟,看来像是主人家悼念完死去的朋友,开始为自己的生存而煮饭充饥。
是卓锐的声音!
卓锐走过去摸摸她的手脚时,却是冰凉冰凉的,正冻得瑟瑟发抖;再一摸被头,已是皱眉。
这才一转眼的工夫……
可她不想因为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将自己性命双手奉上,哪怕那个于温存浅笑间杀人于无形的君王是他……
卓锐一呆,苦笑道:“我会不会把你交出去,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可浅媚唤着,慌忙向暗箭射来的方向张望时,卓锐也正飞身过去查看,却只见林木森森,哪里还有人影?
若不是他一时冲动,以那样特别的方式救活溺水的她,他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她的泪水似在脸上结了冰,抱着渐渐僵硬的卓锐,她的身体也似在渐渐地僵硬,冷得快要失去知觉。
可浅媚止住了脚步。
卓锐明知此理,急急奔到木屋旁的山溪边,汲了一碗水过来。可浅媚也不管生熟冷热,就了那水自顾吃个囫囵饱,便钻到房中睡觉去了。
可浅媚本就不适,哪里经得起再给冻上一夜?
可浅媚道:“莫非是风声?”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有人悠悠吟唱道:“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她的头埋了过来,努力吞咽着不肯让自己放声号哭,但那强压住的惨痛而破碎的凝噎,竟比寻常的痛哭流泣更觉悲伤,更让人煎心如焚。
唐天霄在荆山布下天罗地网想把可浅媚重新带回自己身畔,卓锐却带了她逃去,显然已是逆了唐天霄心意了。
药材的苦涩和鲜血的腥咸顷刻弥漫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中。
乡间的棉被本就不比宫里的锦衾厚实暖和,农户借他们的被子又是不知盖了多久的陈年旧被,薄而且硬,并不保暖。
也许,他们潜藏着,只为等候那位大人物处理了混乱的局势好拨冗前来,满怀惊喜也满怀怨恨地接她回去,或逼她回去。
他因她失去得已经够多,也够惨。
她的鼻子红红的,又揉了揉眼睛,才推开屋子,四处打量着说道:“这里家什都是现成的,虽然简陋了些,倒也干净整洁,用上十年八年的没有问题。”
唐天霄见过衡一,很厌恶他那些能移人性情的“胡说八道”,当时便曾动过杀机;衡一这几日曾在山外药铺中购药,他没有卓锐那样的武艺,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再次给朝廷的人留意上,竟被人一路跟踪到住处。
入夜,可浅媚卧于床上,卓锐照例披了件外袍,伏在桌上睡着。
“道长!”
穿着容貌都很普通,走在人群中,像随处可见的商旅、伙计、农户或挑夫……
而她借住的农户,农户周围的邻居,仿佛早已嗅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和杀机,竟没有一个敢步出门来问个究竟。
他砍柴打猎,她做饭洗衣,他们刚刚说好呀!
卓锐仓皇地跟进来,问道:“浅儿,你……你要去哪里?”
迎着凄凄噬骨的冷风,她用木簪子草草绾就的黑发四散飞扬,凌乱不堪;灰白的棉袍粗陋简单,裹着她日渐隆起的身躯,一身装扮比山野间的村妇还要邋遢几分。
在唐天霄看来,这样的罪过,绝对万死莫赎,一箭射死已是极仁慈了。
衡一却道:“大些的和_图_书城镇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不是信王的人,就是皇帝的人。你是不是想让人认出来,好把浅媚重新抓回去?你是想她再被大周皇帝关起来,还是想她再成为信王的棋子,送给北赫哪个纨绔子弟当老婆?我瞧着这样穿得就很好,不如就跟着我这老道士当个小道士吧!”
可浅媚点头道:“他知道皇宫秘道的出口就在荆山,京畿附近又正打仗打得厉害,你又是在荆山附近往外传讯,他自是早就知晓我们藏在荆山。太后要杀我,我也想害他,纵然他想留我一命,晓得我平安也便罢了,没道理再苦苦追寻我的下落。可他为什么要杀衡一?又是怎么找这里来的?”
“浅儿……我……我竟还是帮不了你!”
“卓大哥!卓大哥!”
他正背了个算卦的竹箧沿着田垄走过来,一路悠然地唱着曲儿;待抬眼见到他们,也不惊讶,放下了竹箧走过来,笑道:“可烛来的姑娘,怎么跑到老道家里来了?”
卓锐不觉把目光飘向别处,轻声道:“谁知道呢?我追过去时,便已不见了踪影。”
可浅媚盯紧他,薄薄的唇抿得发白。
她徐徐道:“此地隐蔽,除了我们三人,知道的便只有我七叔他们。卓大哥,若你说与你无关,我便信你。我会去找七叔,问他为什么要杀衡一。”
她支持不住,卓锐的躯体也自腕间跌落,沉重地扑通一声落到地面,面庞随着身体的倒下微微地震动,忽然便让她有了一瞬的幻觉,好像他根本没有死,只是疲累极了,沉沉入睡而已。
可浅媚叹笑,“其实我何尝不明白,衡一道长虽有几分能耐,但根本算不得正宗的道家弟子。你瞧见多少道家弟子像他这样不入道观,不忌荤腥的?还老是疯疯癫癫,百无禁忌!皇帝妃子也敢得罪,成了形的胎儿也敢打,只怕杀人放火的事一样敢做!”
可浅媚怔了怔,问道:“若唐天霄此时让你把我交给他,你也就听话,乖乖地把我交出去吗?”
自此可浅媚、卓锐便在那几橼木屋里住了下来。
可她挺直脊背冷冷站着时,雪白的面庞凝冰结玉,依然妍丽得惊心动魄。
他认识可浅媚的时间,比唐天霄认识她的时间还要长。
可浅媚懒洋洋道:“卓大哥,你能不能别再淑妃淑妃地叫我了?每次听你这么叫我,我都觉得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小地方也不安生。他的淑妃早就死了,我跟他也早就一刀两断了,你犯得着这么忠心,时时过来提醒我一下,让我不痛快吗?”
但卓锐的第二封密信,却提到了衡一。
已经快到午时,阳光正好。
卓锐唤她,坐到她身边,不觉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衡一摇头,冰冷的手指抚向她的面庞,说道:“傻孩子,我只想还了你的寿……你腹中孩儿,甫才孕育,已见天子之气。我本想……本想再次作法,强行借出这胎儿的天子之气,来为他母亲添寿……我这是逆天……再次逆天……天也容不得我了!”
卓锐将水酒浇在坟前,默祭完毕,低声道:“浅儿,先回屋吧!这里风大,小心身体!”
暗卫们全由暗处转到了明处,奔往燃烧的木屋救火时,卓锐已拉着可浅媚奔到屋后的山坡上,趁着无人监守时迅速逃离。
“运数?”
不想竟带给他杀身之祸!
可浅媚给他一说,也沉吟起来:“嗯,七叔有洁癖,当日藏身到这里时曾叫人把内外都细细打扫过。不过……那是初秋的事了吧?”
可浅媚气极,冷笑道:“你过来,也让我一剑捅死,回头皇上一定厚葬你,更不会委屈!”
可浅媚便叹气道:“我倒是想出家。可贪痴嗔怒,我似乎一样也戒不了,只担心尘念未断,日后让道长为难。”
尖厉的锐物破空声忽然传来,卓锐蓦地变色,失声叫道:“小心!”
她已在后悔白天和他说话不该话中带刺。
这事便这样说定了。
她吸吸鼻子,低声道:“好吧,你帮我。先帮我……逃开那些暗卫的追踪吧!”
衡一却道:“我晓得你那断不了的尘念是什么。不过你还是断了它好,不然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卓锐愕然。可浅媚却噗地笑了出来,“三五十年……那敢情好。不过你真和我家有很深交情吗?我好像也只见过你两三次。”
卓锐想了一想,道:“应该会吧!”
但唐天霄已经用行动告诉她,她的舍弃只是掩耳盗铃。
可浅媚血液仿若凝作了冰,彷徨地打量着眼前森森的松林和远处苍青的山色,忽然惊惧地抱紧肩,飞快奔入他们的小院,冲进自己屋子,开始收拾不多的几件粗衣布裳。
可浅媚从小就没学过做饭或女红,如今看着这日子安闲,原来那些在她心头长成了毒疮的人或事却隔得远了,一时触碰不着,虽是粗茶淡饭甚是清苦,倒也觉得比宫中快活了许多,再不会去挑剔那两个大男人做的焦枯发黑的饭或非咸即淡的菜。
可浅媚慌忙站起身时,已见眼前黑影掠过,衡一闷哼一声,人已仆倒于地,手中的药包散落,细碎的药材跌得四处都是。
却是用力太猛,一时动了胎气。
卓锐倾听片刻,到底不放心,起身披了衣,替她掖紧了被,提剑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她嘶哑地喊着,不顾腹中疼痛,躬着腰用力地推他,甚至捏起拳头捶他的肩。
衡一得了内力相助,才重重地咳了一声,略略缓过来,继续说道:“浅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她本不必死得那样惨,而你……你命格尊贵,本可母仪天下,诞育天下至尊。但……我所盗天子之气,与你一脉相承,终是……终是坏了你的命盘。你将……有福无寿!”
她轻轻地抽了抽手,没有抽开,也便由着他握着,笑问:“卓大哥,什么事?”
卓锐焦急,只得就近在一处村落借了农家的屋子暂住着,请了大夫来调理。
暗卫不敢争辩,只执着地说道:“请淑妃以龙胎为念,万万保重玉|体!”
只是,这一切,对那个同样倾尽所有爱着她的唐天霄,对他忠心耿耿侍奉了多少年的大周天子,公平吗?
他们两人身手都好,暗卫们全神贯注于厨房屋顶的烟火时,他们已自东面原来衡一所住的那间黑沉沉的屋子里潜出,潜入屋后的草丛中;
她虽一天比一天懒惰,却也不好让卓锐自己想法裁衣裳,便硬了头皮拿起剪刀,比划着他原来衣服的式样剪裁,隔了三四天,倒还真被她捣鼓出一件粗布制的棉衣来,虽是针脚拙劣,前后长短不一,到底也能将就穿着,据说还很是暖和。
可这一刻,她真的希望他坐起身来,对她的欺凌奋起反击……
卓锐才知可浅媚刚入冷宫的那一两个月食欲不振原和*图*书来是害喜的缘故。可笑宣太后一心防范着她祸害自己儿子,连太医也不肯派,差点连自己期盼已久的龙胎也给害了。
这日,卓锐正在溪边清洗一只宰杀好的狍子,预备晚上炖汤喝;可浅媚却在院外田畦里挖了一颗大白菜,正在剥着外面枯败的叶子。
可浅媚抬起头,瞪着那暗卫道:“皇宫中的可淑妃早就被一把火烧死在静宜院了,他又何必再管我去哪里,和谁在一起?何况,逾矩……卓大哥又能对我逾矩到哪里去?真要看着不顺眼,何不把我斩了?我还年轻,等我好些,我总要回北赫去,总会再嫁人,到时他恼火得了许多吗?或者,丢了他中原的江山不管,真的打北赫去?”
可她居然还能听得到身后的轻而迅捷的脚步,立刻抓住了卓锐弃于地上的宝剑,慢慢拔出鞘来。
可心若分成了两半,不就碎了吗?
“我也不完整。”
他已没有资格再成为任何女人的夫婿,但这并不妨碍他为着某个女人痴狂。
衡一怫然不悦,斜睨着他道:“你若要投别处,就请便吧!这丫头却是我故人之女,我好歹也要留下来住个三五十年的。”
“卓大哥!卓大哥!卓锐,卓无用,你醒醒,醒醒!”
卓锐沉默。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便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保护;他紧张地拍着她背,慌乱地劝慰:“没事,没事,浅儿,你若真不喜欢……打掉它也使得。我……我总会在你身边。”
衡一笑道:“怎么?你记起来了?”
可浅媚怒道:“我为什么要生他下来?我为什么要天天对着他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若天天对着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天天都想起他……”
“快乐?”可浅媚惆怅地叹气,“快乐么,便是平心静气,什么也不想。要想忘记那点子剜心剜肺的破事,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家吧?”
可浅媚轻笑,却呜咽着落下泪来,“那个害了你的男人……把我的心给剜走了!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屋外居然真的有人,但并没有听到打斗声,只闻有人低低絮语,却不似与附近的村民交谈。
“我?我出身行伍,深沐皇恩才至今日……”
因中间的堂屋供着老君像,另两间屋子衡一、可浅媚住了,卓锐瞧着这老道似并不喜欢他,便悄悄地在最西面的厨房里打了张地铺住着;再隔几日,便自己到山中去伐了木头来做了张木铺,又打了些野兽背到附近的集市卖了,买了一袋大米、两床棉被和几尺粗布回来,不用衡一帮忙,居然也能像模像样地带着可浅媚过起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了。
这次却轮到可浅媚白了脸,森森的冷风把骨髓都似吹得凝结了,心里却有一阵阵酸涩而怪异的热流翻涌,如旷野中忽然腾起的森森火焰,燎得她阵阵炙痛。
可浅媚黑眸眯起,本来苍白的面容泛起了奇异的潮|红,分不清是因愤恨还是作烧,“我不是你们的淑妃,想做什么你们也管不着!都给我滚!”
卓锐又道:“你眼看着身子越来越重,行动多有不便,如果没人照料,我也不放心。”
卓锐明知此理,却不曾料到可浅媚真的会动起出家的念头,忙道:“淑妃,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万不可相信。我们只在这里安安稳稳地隐居着,旁人找不到我们,我们也不去惹旁人,世外桃源似的,哪里来的刀兵之祸?”
可浅媚叹道:“卓锐,你有你的忠诚,我也有我的顾忌。我好容易出来了,好容易可以远远离了那些人那些事,好容易……开始忘怀他,我不想再走进去。我还年轻,就是这辈子再也快活不起来,我也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
“我去瞧瞧,就回来。”
她向后缩了缩,却没能离开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便静默地承受他,由着他亲昵片刻,才别过脸,低声道:“卓大哥,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以后,我们就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小山村,安安静静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吧!你砍柴打猎,我也学着做饭洗衣,可好?”
她分不清那是一种苦楚还是一种幸福,却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不仅是唐天霄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卓锐很是惊讶,问道:“淑妃,莫非我带回的衣料颜色太素了?要不,我改日到大些的城镇去,买些漂亮的衣料回来。”
他的手直指上天,停顿了半晌,重重地垂落下来,再也不动弹了。
可浅媚留恋地望着屋中简朴却温馨的陈设,“本以为能在这里安安乐乐过上三五十年呢,原来……连三五个月都是奢望!”
长剑扬起,薄薄的锋刃反射着死寂的月光,窄而直的一道辉芒冷冷竖起。
“嗖——”
他侧头低喝:“谁?”
冷月如霜,寂寂投于屋前的地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衡一在痛苦中开始有些扭曲,眼中却有大颗的泪珠滑落。他艰难地说道:“他……刑克妻女……可我不想你娘早夭。我……逆天而行,趁着周武帝被张将军所伤,北方龙气不稳之时,作法盗天子之气去压制张将军的天煞之气。煞气被压,你母亲得以延寿十年,但张将军为此被困晋州,十年不得升迁。当年……我年轻气盛,仗着那点小小法力,只顾得眼前,再没想过……天煞之气,压制越重,反弹越大。她……她竟死得那样惨……惨啊……”
从北赫往中原一路行来,他便给她欺负得习惯了,从来只是宽厚沉静地笑着,从来不和她计较……
可浅媚睡得极不踏实,只在床上翻来覆去。
可浅媚只想着尽快逃离唐天霄的视线,逃离那段甜蜜却不堪回首的感情,却并没有决定好去哪里。
两人连忙奔出去看时,却是初秋时在状元楼见到过的那个衡一道士,因他说可浅媚命不长久,惹怒了唐天霄,若不是唐天祺暗中维护,差点就把他给斩了。
暗卫听她信口胡说,半点没把唐天霄放在眼里,早已惊得白了脸,只得硬着头皮道:“淑妃,皇上预计天明后就能赶到了,这些事……淑妃可以自己和皇上说。”
卓锐武艺高强,行事谨慎,对暗卫的行事风格也很熟悉,虽然时常进出山中,暗卫也很难跟踪到他,因此这些日子过得很是安宁。
卓锐明明一身好武学,不但没有反抗,甚至连剑都没拔,就这么死在来人剑下……
可他身体的热量正在飞快散去,方才相拥而卧的温暖像是半昏半醒时一场浅浅的梦。
可浅媚觉出自己反应太大,也是沮丧,摸着自己的小腹,闷闷道:“以前我迷他迷得紧,很想给他生个孩子,偏偏没怀上;后来我想杀他,想毁他的江山,虚与委蛇和他好,谁知偏怀上了。大约就是八月的光景吧?落和-图-书水那次曾有太医诊过,当时并没有诊出这个来,我还以为侥幸逃过去了,谁知……后来肚子已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抱紧他,在那冷风里哀哀地痛哭。
说完了,做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这一回,卓锐沉默了更久,才艰难地答道:“我觉得……打掉龙胎这样的大事,还是和皇上说一声好。因此……我又经过暗卫传了一次密信,告诉他……淑妃想了断尘缘,打掉龙胎随衡一出家。我写得很简洁,找暗卫时也很小心,并没有暴露踪迹,并不晓得……他怎么会派人找了过来。”
卓锐垂眸,低声道:“浅儿,我没后悔过。”
如今,那暗沉森郁的山林中,再不知暗中潜藏着多少双暗卫的眼睛。
可浅媚便做了个鬼脸,“我还哄他说过年前帮他做件新袍子呢,看来是来不及了!年后你去多打些猎物换钱,我帮他做件好的。”
“安慰安慰我自己呗,也好时时提醒自己,已经是个出家人,该放的念头就该放下!”
“是吗?”
他嗅着她身体的丝丝甜香,轻声道:“可我……已不完整……我没法给你真正的家。”
可浅媚懒得理他,执了剑,抱紧卓锐,努力将他拽起,便要往外拖去。但卓锐的躯体高大沉重,她的力气原就不大,此时怀着身孕,举止臃肿不便,勉强向前走了两步,腹中猛一抽搐,疼得呻|吟一声,已跪坐到地上。
“卓大哥!”
卓锐回答得并不确定。
衡一吃力地唤着,失了神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可浅媚,“当年,你娘不听我劝,一定要嫁给张将军。你爹……他的确样样比我强,比……任何人都强。可他是天煞转世啊,命定的……刑克妻女!”
可浅媚顺着他的话一句一句地品度着,渐渐失神,“虚静无为,超脱物外,方能悲喜不惊,生死两忘?用情愈深愈苦,果然……不如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卓锐柔声劝道:“你别想太多,是大周先抢了南楚的天下,现在南楚又要抢回来,你干不干预,他们总还是要抢的。”
衡一不答,却变戏法般从竹箧里捧出几包东西来,除了大米、面粉,还有热乎着的包子、甜饼、酱鸭等物。
暗卫见她神色不对,已是焦急,走近了几步说道:“淑妃请节哀顺变,保重自己要紧!小人刚刚已经令人去找上好棺木,必定将卓护卫好好入殓,不叫他身后委屈。”
可浅媚问道:“我做错了吗?”
他恋恋地望着她,眼皮慢慢耷拉下去,在她的臂腕间垂下了头。
屋内的确干净整洁,连那几畦蔬菜也养得挺肥硕,杂草都看不到几根。
“道长!”
可浅媚忆及宁清妩和唐天重所住的花琉倒是平静宁和,有心过去投奔,可如今江南的大部分州府都已卷入了战争,几处要塞或渡口均有双方的重兵把守,连渡江都不容易,更别说前往隔了山隔了海的花琉了。
去面对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彼此,以及彼此的恩怨爱恨。
她也曾因唐天霄的愿望而殷殷渴盼他的到来,如今胎盘已稳,她甚至已能感觉他在腹中茁壮成长中渐渐萌生的胎动。
“不……不是……”
可那又怎样呢?
“淑……嗯,浅……浅……浅……”
她的嗓子沙哑下去,长长的睫下,泪水忽然间滚落。
若唐天霄不知道她有孕,也许还肯勉强放手,容忍他和她已无路可走时她的逃避;若是发现她怀着他的孩子,并且有意打掉孩子忘怀他,他绝对会千方百计找到她,再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
“会?”
见他进来,她叹道:“至今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卓大哥,瞧来我真是罪过大了,便是死后下十八层阴司地狱也是活该。”
“浅媚,或浅儿。”
但那烟似乎大了些,而且越来越大,渐渐整个厨房的屋顶都腾起了烟,然后是火。
衡一便微笑,“不如,让我来试试,能不能帮你断了它吧?”
她也许根本就没有完全离开过他的视线,他们之间的牵绊远远未能结束。
卓锐给她拿话一呛,涨红了脸,便支吾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卓锐垂着头,说道:“皇上从没说过让我救你,但我知道他并不放心。因此到荆山不久,我悄悄通过暗卫传了一封密信回宫报平安,但并未丝毫提及我们所在的位置。”
卓锐却向衡一道:“道长,我们远来疲惫,可否在此借住一日?等明日淑妃恢复过来,我便带她另投别处。”
没有了卓锐保护,她拖着副重身子行动极不方便,给这些身手高明的暗卫盯上后原就不可能逃脱,自己也知这些话也只能说说而已,多半会给逼着回宫,或囚禁到什么隐蔽之所。
“为什么?”
可浅媚思来想去,叹道:“便是你把我交出去也不妨事。我实在是……连累你太多了!若不是我,你还是那个人人敬惧有加的御前一等侍卫呢。”
他们刚刚说好……
他再不动弹,她的呼唤已转作凄厉,像被猎人一步步逼到死角的孤狼,一声声呼唤着曾和它相偎取暖的同伴。
卓锐答应时,衡一已走出了松林,提了两包药在手中,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回走,一路继续唱道:“闻道江南好,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且不如,杯酒寄天真,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
他叹道:“瑞都城内外都快打翻天了,老道我想进城赚几文钱都不行,只能在远处的镇子里买些粮食回来,先学乌龟一样在这山里缩着。再隔几日,只怕连那些乡下的镇子也保不住了!”
他住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破衣旧袍,许久才道,“皇上天下至尊,却待我们这些近卫如手足兄弟,恩深似海……是我心存私念,才落得如此。若皇上肯给我机会,我当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可浅媚想起当日所测签文,苦笑道,“转烛复飘蓬,香梦本无根。荼蘼尽空枝,裁得落花恨。道长当时解签说,我当于二九年华,刀兵之下。难道我还真的活不过十八岁?现在都是腊月了,没几天我就十八了,难道真快死了?”
他帮她护她照顾她,为她受了男人最耻辱的刑罚,她却不能报答半分,甚至连带他的尸体远远离开都做不到。
众人见唐天霄平叛之意坚决,无不悚然,只专心出谋划策,务要将诛灭信王,收复失土。
卓锐猛地想到白天他们最后说的几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惊叫道:“什么?什么成了形的胎儿?”
但唐天霄最看重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此时局势混乱,战事频起,又怎么可能丢开危机四伏的朝政跑到这里来?
他的胸膛内,一颗心正怦怦跳得激烈。
可浅媚摸一摸挺出的小腹,眼眶便开始泛红。
可浅媚向卓锐笑道:“咱们家老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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