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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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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飘蓬转烛,夜踏关山雪

第95章 飘蓬转烛,夜踏关山雪

小刀一呆,只得应了,转头向可浅媚道:“公主请先在车中等着,我去去就来。若信王爷不肯收留,我自然好端端把公主带回去。”
小刀干笑道:“可能这里地处荒野,才格外的冷吧?”
众人目瞪口呆中,她已一鞭击在马臀,单人单骑,箭一般射了出去。
说完,她抓过包袱,飞快奔了出去。
可浅媚年纪尚小,虽然是快当娘的人,却极少接触这样幼小的婴孩,在旁看着甚觉新奇,摸着自己肚子问道:“雅意姐姐,日后我所生的孩儿,也会是这样有趣吗?”
退一步说,以唐天霄的实力和野心,即便李明瑗能够夺回江南,将唐氏的大周赶回江北,他这江南半壁江山也未必能坐得稳。
一路之上,不时见到信王辖下的楚兵执了刀戟来去巡逻,往日繁盛的城镇却甚是寥落,连商铺客栈都没几家开张的。
可浅媚把车中的行囊收拾了下,连同原先吃剩的干粮一起塞到包袱里,跳下了车。
小刀不解,只是掩紧风帽,让车夫加快了步伐,务要在暴风雪到来之前赶到营寨。
“淑妃!”
“没有。”
是血!
随从忙问道:“公主,你不回去吗?你……你要去哪里?”
他顿住,没敢再说下去。
庄碧岚行事极谨慎,料得唐天霄在镇中必有眼线监视,却让可浅媚换了男装假扮成自己的亲卫混在随从中出了医馆,又在城中混了一圈,才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由他的心腹近卫小刀亲自送往南华府。
四方犹豫着,目光从她明显隆起的肚子扫过,轻声道:“王爷还说,他不想见到公主现在的模样。”
还有活生生死于自己眼前的衡一,如今正在自己脚下冰冷僵硬的卓锐……
他愤愤地丢开,却道:“包起来,带走!”
只是现在若是有人称她为张二小姐,只怕她更不习惯。
小刀庆幸道:“这老天还算帮忙,如果在路上给风雪阻住,只怕公主身体吃不消。”
她厌烦为了仇恨和权势做的这一切,包括唐天霄做的这一切,李明瑗做的这一切,以及她自己做的这一切。
这暗卫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在暗卫中的职位不低,想来身手也极高明。
从从容容,浅笑嫣然,温暖柔软的躯体仿若触手可及。
“皇上……”
可浅媚在医馆内住了半个月,有南雅意日日伴着,不但衣食无忧,心境也不似初来时低落,刚觉得安顿些,闻言说道:“你们打你们的去,又何必问我?唐天霄已经知道我居心叵测,有了防备,就是我回到他身边,也没法再帮你们杀他。我准备快快生下孩子,就回北赫放羊了。”
可浅媚抿紧唇,一言不发走上马车。
庄碧岚貌似文弱,却已是有名的年轻将领,又是交王之子,只怕很难从这个泥沼脱身而去了。
他忽然屏住了呼吸,快步走了过去。
小刀问:“公主,要不要让人安顿你先在城里住下来?想来营寨中都是些大男人,去了有些不便。”
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而如今,她的腹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也许是恨她不够精明拖累死了卡那提,也许是觉得她本可利用唐天霄的感情做得更彻底些,也许是厌恶她腹中怀着的仇人骨肉。
可浅媚是在太平镇的一家医馆过的年。
他说这话时,原本寂静如死的草剁边,墙角处,屋檐上,都在忽然间有了动静。
见瞒不过去,暗卫硬着头皮道:“并……并未看到淑妃流血。淑妃似是腹疼得厉害,自己倒在了地上……庄碧岚将她带走时,她……好像已没了知觉……”
荷包旁边,尚有散落的冷馒头和两件棉袄,一样给踩得狼藉。
恍惚之中,他似回到了怡清宫。
暗卫不敢回答。
因为要预备对付卓锐那样的高手,这些暗卫均是特地挑选,身手不凡,虽怕误伤她而不敢还手,但周旋之际,几人合力将她牢牢地困住却不困难。
暗卫慌忙道:“我等并不敢伤及淑妃……只是淑妃似乎身体有些不适,后来……庄碧岚就到了,我们只顾拦他……也不及查看淑妃动静。他带来的骑兵很多,并且都是高手,我等拦不住,只能眼看着他把人带走了!”
她曾把他当作|爱人,当然他也是她的亲人;自恢复少时记忆,她已知他的的确确是她的亲人,也许还是唯一的亲人。
可浅媚伸出一只手指,逗那小娃娃伸了胖嘟嘟肉乎乎的粉|嫩小手来抓着,轻轻地晃荡着,将淡色的唇抿出一道笑弧,说道:“弹琴画画,吟诗作赋?唉,我都不精通呢!我等天下安定了,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买上几亩地,然后把孩子养大了,让他学着种田好不好?”
目前唐天霄因宇文启、可浅媚等人的出卖一时失利,但江北以及河水沿岸大周原先就拥有的领土依然处于朝廷的控制之下,连江南也未必会一直处于劣势。
狂喜和狂怒交织,让他连卓锐都恼上。
可浅媚唇边挑起凄冷的笑弧,慢慢道:“你去吧,我收拾收拾。”
“是,和图书这都是淑妃的。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道袍,也……也很简朴。”
“一个砍柴打猎,一个做饭洗衣……”
但他宅心仁厚,南雅意又多蒙她相救,一听她有流产征兆,也不管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他怎样的生死对头,立刻下令拿了最好的药来全力保胎。
他们相视而笑,再寒冷的冬天也在彼此相拥间温暖如春……
片刻后,有人自内快步奔出,走至近前,却是当日在荆山将她接去见李明瑗的四方。
她牵着缰绳,说道:“打成这样,我只怕是没法回北赫放羊了。我去找个地方种田吧!”
南雅意猛地想起她和唐天霄的恩怨,只怕再难复合,自悔失言,忙笑道:“也不知这仗几时能打得完。碧岚也喜欢小孩,说等这天下安定了,便带了我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也生几个可爱的小娃娃。不过他说不让我们的孩子习武了,只教他们弹琴画画,吟诗作赋……”
可浅媚隔日清醒过来,出血已渐渐止了,想改口说换打胎药,只怕二者药性冲突,会把她这副饱受煎熬日渐病弱的母体再次拖到鬼门关去。何况那胎儿似受了惊动,不时在腹中挣动,倒似在抗议她的薄情,心肠再也狠不下来,也便继续服着安胎药。
暗卫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捡那荷包时,可浅媚一剑刺过去,却是将他逼开,从他身侧飞快闪过,向前夺路而奔。
暗卫迟疑片刻,低声答道:“淑妃似有不适,他上前与淑妃衾被相共,行止不雅,并曾谈及两人将一起隐居,从此一个砍柴打猎,一个做饭洗衣……”
她转头,去牵小刀扣在一旁的坐骑。
奔不多远,天色愈暗,大颗大颗的雪霰伴着冰雹扑头盖脸砸了下来。
收留?
她低声道:“这大正月的,可不是好兆头呢!”
庄碧岚道:“信王爷也几度问起你,想来很是挂怀。他目前在南华城,距前线有一段距离,暂时还算安全。我让小刀送你过去,先在那里休养一阵吧!”
正要立起时,他看到了一块旁边颜色有些异样的泥土,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和恐惧。
她是不同的,一身艳烈的红衣,像雪地里燃烧的一把火。
他蓦地抬头,厉声喝问:“你们是不是在这里和她交过手?”
可浅媚有些绝望,嗓间一阵又一阵的气团往上涌着。
庄碧岚领军临时驻扎于太平镇,倒没有刻意跑去救人,只是派出的眼线偶尔发现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山村似藏了不少高手,疑似朝廷的暗卫;又听说唐天霄意外离京,才生了些疑心。
而可浅媚连心都冷了。
随从见唐天霄脸色惨白得可怕,正要扶他时,唐天霄喘着气,忽沙哑着嗓子道:“快去传旨,暂时……不许进攻太平镇。叫人速去打听,庄碧岚带回的女子安置在哪里,是否正在施救。记住,不许攻城,不许……伤到她!”
可浅媚打着呵欠道:“我才不要孩子成什么名呢!成名为名所累,发财为财所累,就是当了皇帝,也被皇帝的权势所累,哪有农夫日作而起自落而歇逍遥自在?——再不然,我带我孩子回北赫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部落,买一群羊带着他放羊,天天骑了马对着蓝天白云绿草地,一定也快活自在得很。”
她总是热切地看着那双素影,带着隐约的冀盼。
那些要断送他大周江山的行为暴露后,他真想捏死她算了;但听说卓锐和可浅媚在静宜院突起的火灾中双双失踪时,他又松了口气。
唐天霄便有些站不住,裹着玄黑战袍的秀颀身躯向前踉跄了几步,眼睫已经湿了。
黄沙漫天,冷风呼啸,乌云密布,怪物般在黑沉沉的天幕下森森地奔走。
南雅意听她说出这样的远大志向,半晌才道:“好啊,据说卧龙先生也曾躬耕于南阳,后来蜀王三顾茅庐,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可浅媚已走下马车,看着前方连绵的营寨出神。
卓锐始终忠心于他,甚至密报了可浅媚的境况,却是在他们自己的头顶上悬起了一把钢刀。
可浅媚轻声道:“暴风雪总要来的,早到晚到,哪里有差别?”
进了南华府,找到李明瑗向来下榻的宅第,寻来管事的询问时,才晓得李明瑗这几日并未住在城内,而是留在了城外的营寨中,亲自看着练兵布阵。
侍从领命,即便前去传旨。
咬牙穿过一片田野,她停在一间土地庙前。
这样阴冷的天气,真像父母和姐姐被人活活凌|辱至死的那个夜晚,孤寂得让人害怕。
暗卫一愣,正要去接时,可浅媚又激动起来,狠狠将荷包掷在地上,重重踩踏几脚,又拿了剑尖去刺,竟连着几下都没刺中,倒是眼睛里怔怔地滚下泪来。
她说,只要生一双儿女吗?
暗卫见唐天霄不曾怪罪,这才松了口气,各自散开,只留了职位最高的那名暗卫还在跟前侍奉。
他们一身素衣,观梅赏雪,又微笑着看她快活地在雪地里抛掷雪球。
他一直没敢说可浅媚是缠斗到完全支hetushu.com.com持不住才弃了剑。
“好像哭着在说……皇上剜走了她的心,再也找不回来了……”
“浅……浅媚……”
拖得时日久了,他有大周经营多年积累的雄厚财富和广阔地域作为强大后盾,扭转时局的机会显然很大。
其实包袱中也只有两件粗布棉袄和几块干粮而已,此时被她胡乱劈开,在其中翻找一阵,却摸出了一只月白色的荷包来。
可浅媚本就有些作烧,又在短短时间里历了这许多的伤痛,愈发支持不住,只凭了一股子从小养就的倔强撑着,眼见左奔右突许多次也无法脱身,心里更是绝望。而小腹中的疼痛在短暂的平缓后,随着激烈的打斗又开始加剧。
庄碧岚既然送她过来,在她到来之前,必定早有书信前来知会过。但方才李明瑗府中的管事,明知天色不好,见小刀带她冒着风雪出城,竟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她便晓得不对了。
他牵着她的手沐浴于怡清宫温暖明亮的阳光下,然后蹲下身,将耳朵倾到她隆起的腹部,满怀欢喜地感觉着孩子细微的动作。
眼见李明瑗和庄遥也开始关注这里,并不断分出兵马前来协助,料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便去找可浅媚说起。
可他睡得还是不好,哪怕为了收拾她酿下的大祸而整日殚精竭虑,夜间好容易睡着后,她还是会如约而至。
她淡淡问道:“就这句吗?”
若依大夫说法,胎气不稳加上盆骨窄小,最好安安静静养到生产,再提前找上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伴着才算稳妥。
怕母亲忽然会对她动起杀机,他把她安排在静宜院,并送去了知晓其中玄机的卓锐。
庄遥选择了奉信王为主,庄碧岚所说的天下安定,必是指帮助信王重新夺回大楚的天下了。
他答,先生一个男孩,叫峰儿;再生一个女孩,叫湖儿。
那疼痛,渐渐剧烈到让她抓不住长剑。
暗卫愣神间,她已跑到卓锐的尸体跟前,跪下身来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卓大哥,我不能陪你了!英灵不远,请护我逃得远远的吧!”
又一道冷风卷过,可浅媚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还是觉得冷,却笑道:“幸亏雅意姐姐给我备了几件厚实的衣物,不然这样的春寒时节,实在难捱。”
“这个,倒也不是。淑妃后来曾说……”
一殿清寂中,铜壶滴漏的细细声响,如尖尖的芒刺,在再也无法成眠的漫漫长夜里没完没了地扎刺于心头。
暗卫呼啦啦跪了一地,向他请罪。
撩开帘子看时,正有一大团风沙击到车前,透帘而入,直直地扑在脸上,洒到了眼睛里,一阵地刺疼。
而可浅媚虽然不打算再见唐天霄,却也决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小刀意外李明瑗的态度,但可浅媚并不意外。
可监视着她的暗卫极多,她的身手远不如以前敏捷,用的又不是她所擅长的长鞭,走不上两步,便又有人拦截过来。
可李明瑗居然还在生气。
小刀忙道:“公主,风太大了,小心冻着!”
若按张静雪的辈分,她本该叫他一声姑父。
这里贫穷偏僻,连个干净的坐的地方都没有,自是不能久呆。何况看唐天霄意思,多半会亲自去围了那太平镇,夺回怀着龙嗣的可淑妃。
转道城外时,风愈发大了,卷着狂沙扑喇喇打在马车上,让可浅媚疑心是不是下起了冰雹。
她摸了摸自己挺起的小腹,低声道:“好,我回七叔身边去吧!”
在对她和唐天霄的感情心灰意冷时,以她的简单和冲动,并非不可能接受全心全意待她好的卓锐。
“他说,谁都不想放手,可终究,谁都不得不放手。”
东方刚破开第一缕曙光,唐天霄已经赶到了小山村。
这么多的恩怨纠葛之后,对于前来投奔李明瑗,她早就有着自己的顾虑和忐忑。
可他还能找回他的浅媚吗?他还能找回他们的峰儿或湖儿吗?
“庄大哥……”
小刀因庄碧岚再三嘱咐,生怕可浅媚动了胎气,引了马车只择宽阔平坦的官道行走。
她道:“你们也不用拦我。若皇上来了,问起我来,你们就把这个给他,他自然明白。”
如果是身在大周皇宫,唐天霄一定早就将她小心护翼在身后,不教她受一丝儿委屈,操一点儿心;若是卓锐还守在身边,也一定会殚精竭虑将她护得好好的。
可浅媚便不再说话。
行得越快,砸在脸上愈疼,紧拢的风帽挡不住寒风,已吹落下来,连带着发髻亦被吹散,在风雪里猎猎飞扬,乱舞青丝。
那夜莲池纠缠,两人都到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儿,他也深知两家纠葛深了,再难解开,又有母亲严命,只将精力专注于朝政,以冀能将她略略忘怀。可每当午夜梦回,习惯地往拥向身畔,总会在扑空后冷汗涔涔地醒来。
唐天霄瘦削了许多,形容甚是憔悴。他在可浅媚住过的破屋前站了许久,才道:“庄碧岚带兵驻扎在离这儿不足五十里的太平镇吧?传旨,调集兵马,先拿下太平镇!”和_图_书
她把马扣在旁边的树上,走进去对着那面目模糊的土地老爷画像默祷片刻,方才打开包袱,找了条顺手从车上带出的锦褥铺在一角,拿出一块大饼来啃了,裹上两件厚实棉衣,抱着腿静静地阖眼休息。
她便记起了当年李明瑗在她重生的记忆里第一次下雪时,携了她和张静雪看雪。
但唐天霄已听出了不对劲,紧紧追问道:“你们能看得出她身体不适?庄碧岚带她走时,她是不是已经无力抵抗?她……怎会流血?”
暗卫也不闪避,由她砸着,只是牢牢地拦在她跟前,说道:“淑妃,请别为难小人!”
一道密旨,终于也把卓锐断送。
但她双手空空出了宫,眼见得卓锐辛苦打猎砍柴才能换得自己一身饱暖,也已知晓离了家族和亲友的庇佑,她这种不事稼穑不通女红的小女人连生存都不容易,故而想离开的念头一起,便先去拿了包袱出来。
到南华府那天,天阴沉的厉害,看样子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是乡间人家就近设来祭祠的那种小小的庙宇,烧土制的墙壁,茅茨的屋顶,并没有门扇,破旧的供桌上有个陶土的香炉,缺了一只脚,用碎砖衬着,半歪不歪的,看着极是萧索。
同样是不引人注目的穿着,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拦住她所有的去路。
暗卫要上前扶住,唐天霄摆手,挺直了肩,一步一步走出那家农户,走向小村前的道路。
她出身富贵,从未有饥馁之虞,即便晋州被围八个月,父母叔伯也会省下自己一份口粮,不肯让她忍饥挨饿。
庄碧岚已发现周军大量往太平镇附近增派人马,渐成合围之势,却引而不发,也疑心与可浅媚有关。
她从未在外独立生活过,又拖着这样一副沉重不便的身子,想靠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安然生下孩子似乎有点困难。
即便他对卓锐惩以宫刑,他也深信卓锐对他的忠心;但这样大的事,卓锐居然到可浅媚决定打胎并出家时才传来消息,并且只字不提他们去向,根本不曾考虑他的惊怒焦急。
南雅意倒是改换着男装跟着庄碧岚一直呆在军营中,可浅媚的肚子却已经日渐明显,连改男装也不大方便了。
可她对他显然比他所预料得还要绝。
傍晚时分方至李明瑗所在的营寨。
快五个月的胎儿,已经会踢会动。
别有用心之人,自是指的衡一和卓锐。
暗卫已发现不对,彼此招呼一声,纷纷往后退去,让出了丈余的空间。
分开这么久,也许他本来已不太在意可浅媚的下落,但他们共同的孩子显然重新激起了他的某种渴望。
可浅媚踩住马蹬,笨重的身体向上一跃,居然也稳稳坐上了马背。
小刀已有些不安,笑道:“前线打得正厉害,这里信王爷亲驻着,想来防范得更紧了。”
唐天霄的笑声在颤抖,“莫不是只要她离了朕,跟谁都会快活起来?”
小刀不大放心,又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避风处静候,才急匆匆跟了四方步入营寨。
有随从牵了马正在道旁候着。
望着那憧憧的人影交错,她将包袱摔在脚下,提起剑来就劈。
从此他也许能随着她的离去而逼自己放手,不去再挂怀她的死活,将什么白首结同心的誓诺当作一时头脑发热所说的胡话。
但这样的嫁祸,在她帮助南雅意逃走并交出兵防图后,并不难识破。
因离他驻地不远,他便在巡营之后带亲兵奔过去预备查看一番,谁知正看到可浅媚昏倒,赶忙撇开那些暗卫,急急将她带回,直接将她送到当地最出名的大夫家了。
他无法说服自己,她会和那些他曾喜欢或曾喜欢他的妃嫔一样,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
他们……还算是这世上可以彼此相依的至亲之人吧?
这小村地处偏僻,并非什么州府重镇,故而暂无战事,可附近已有好几处城镇被信王辖下的楚军兵马占领。
庄碧岚领的是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就为带走可浅媚而来;暗卫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吃亏在不及调拨马匹,方才追踪不上,交战之际并未有太大伤亡,路间只有寥寥的几点暗褐血迹,跟这一处的血迹显然不一样。
她说,猜猜,是峰儿,还是湖儿?
她不想当他的棋子,可终究还是为了那遮蔽了满心满眼的鲜血自愿做了他最有利的棋子;他对她并没有真正的男女之情,但他疼她惜她,显然也没有完全把她当作棋子。
终究,衡一死了,卓锐死了,连她估计也逃不了了。
只是想起狠绝却待她一往情深的唐天霄,想起无辜死去的卓锐和衡一,她心中极是难过,虽有南雅意赶来开解劝慰,精神还是极差,和初入宫时的精力十足已判若两人。
唐天霄正要上马,黑眸向后一扫,已触着某样熟悉的物事。
“浅媚!浅媚!浅媚你怎样了?”
于是,她闷闷地问:“预备把我送哪里去?”
许久,唐天霄又问:“他当真对淑妃做了逾矩之事?”
他答,最好生一堆儿m•hetushu•com.com女……
但唐天霄伸出手,没有拥到她,触手处一片冰凉。
月白色的锦缎,精致的刺绣,却已给踩踏得快要看不出花纹来。
不论称之为淑妃,还是称之为公主,可浅媚都有些刺心。这两重身份,本该都与她无关。
她歪着头,亮晶晶的眼底漾着幸福。
惨白的月光下,她的手有些抖,荷包上绣着的比翼鸟也像在寒风里瑟瑟地抖索着。
这大夫家却有个才六七个月大的小孙子,圆滚滚得十分可爱,乌溜溜的眼睛又黑又大。南雅意闲来无聊,极爱那小娃娃,无事便将他抱来,在可浅媚跟前逗弄玩耍。
暗卫一惊,忙道:“淑妃一心想离去,我等只得拦着,缠斗了片刻……”
她喘着气,努力凝定心神,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怀孕,打胎,出家。
小刀不曾听清,问道:“公主说什么?”
随从应了,急令人去传旨时,东方旭日已然升起,亮烈的金光曜曜耀来,他的双眼便酸涩得受不住,只在闭眼一瞬间,有水滴无声滑落。
三更天时,庄碧岚忽然带了一队骑兵奔来,二话不说,就抢走了本已无力缠斗的可浅媚。
所以,他注定拔不出那根刺。
腹中隐隐的闷疼提醒着她那个小生命的抗议。
卓锐的尸体还未处理,此时有人过来,正要将他抬走时,唐天霄走近,默然望他片刻,问身畔暗卫:“他没有抵抗?”
她真要见他吗?
隔了这么多的鲜血和性命,她还要和他在一起,日复一日沉沦在他温柔美好的笑容里,幻想他为她勾画出的幸福生活,然后诞育下他们共同的骨肉?
庄碧岚温和道:“你既然不愿意,我又怎会把你送还给他?便是信王,也断不会在这等情形下再让你去用什么美人计。只是这里眼看快要打起来,你的身体恐怕经不起,所以我打算送你离开这里。”
监视着她的暗卫,竟不知来了多少个,明摆着就是要她插翅难逃。
须知他们一心想逃开他的掌握,一路往西方走,目前已接近楚军控制的地界了。
头部骤然大痛,他凄厉地低喊一声,猛地抱住了头,指甲因用力渐渐转作青白……
天黑了,满地的银白依然炫目。
可浅媚自觉已恢复得差不多,但小刀颇有乃主之风,行事极为谨慎,沿路走得缓慢,竟走了三四天才赶到南华府。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感情已完全变了味。
南雅意一呆,道:“没错,说得我也想去放羊了!”
提起李明瑗,可浅媚心底已是五味杂陈。
但木已成舟的事实,可浅媚不想也无力去改变。
小刀笑道:“公主说笑了,有小刀在,怎么着也会将公主安然送到信王爷身边。”
然后,周遭忽然黑暗,无月的雪漠般冷寂如死……
因可浅媚已经离了大周皇宫,他自家的公子更是反了朝廷,小刀并不以“淑妃”相称,只以其未嫁时的“公主”头衔相唤。
再没有一个素白的身影,满蕴着温柔和怜惜,用他暖和的怀抱,解她于危难和绝望。
记忆里父亲高悬的风干头颅,母亲一剑刺入自己腹中的冰冷刀锋,姐姐历尽摧残后绝望不解的眼神,熔岩般倾覆了晋州城的血与火……
唐天霄嘴唇发白,凤眸幽黑如夜,却遥望着东方那片渐渐灿开的光亮,说道,“真的不得不放手吗?”
梦中如花俏颜犹在眼前,呢喃笑语犹在耳边,荼蘼甜香犹在鼻尖,而怀中,竟空空如也。
她仿佛唤了一声,却连她自己都没听清那声音。
而且,李明瑗并不是庄碧岚。
曹姑姑和卡那提早已遇害;唐天霄为绝了可浅媚的念头,甚至令人栽赃给她,把她变成了他们遇害的罪魁祸首。
“他可曾说什么?”
小刀茫然道:“曹姑姑?卡那提?是谁?”
暗卫犹豫着,到底说道,“淑妃一心想离去,我们阻止时,淑妃曾欲将这荷包让我转交皇上,可不知怎的又自己扔了,哭得很厉害,然后……提剑刺了过来……拼了命地往外冲……”
南雅意拿了一块帕子,正把小家伙逗得咯咯咯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儿,闻言笑道:“有趣?呵,自然也会这样有趣。你们两个生得都俊秀,想来你们的孩子必定更加冰雪可爱。”
可浅媚振足了下精神,道:“没什么。这都快春天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人骑马过去都没问题。”
他向她行了一礼,低头道:“公主,王爷传话,公主若想回来,请带曹姑姑和卡那提公子一起回来。”
第二封密信于他简直是一包炸药。
等除去那个一心诱哄可浅媚出家的衡一,暗卫重新盯上他们,传来二人一路举止亲昵的消息,他不得不重新衡量卓锐在可浅媚心中的地位。
“是谁伤了她?”
但报上庄碧岚和可浅媚的名字后,守卫的将士并没有立刻放他们进去,而是急急遣人过去通禀了。
她忽然见了鬼般跳起来,急急奔回屋子,不过片刻便又奔了出来,手中已多了个包袱。
可浅媚还想向前突围,脚才一动,身下骤然一道热和_图_书流涌出,长剑砰然落地,人也直直地坠了下去。
他惊怔睁眼,竟是扑在了路边的衰草上,沾了满手寒霜。
暗卫忙拦道:“淑妃,你不能走!皇上不久即到,你……你怎可让他失望?”
车夫和随行的另两名庄氏随从惊讶地望向她时,她已散漫一笑,说道:“帮我回去转告庄大哥,浅媚谢他这些日子相救相助之恩。如果我是个有福的,想必已是后会无期。”
若是一个人孤零零放羊,未免太寂寞了些;如果能有个肥嘟嘟的小肉|球跟在身后,听着就像个不错的主意了。
可浅媚拿包袱砸向他,尖叫道:“闪开,我不想见他!”
却不知可浅媚沿路见民生凋敝,行人来去匆匆,全无大正月的喜庆气氛,回思两度随唐天霄出宫游玩所见的繁华热闹的景象,心下竟是说不出的难过沮丧,竟是巴不得快快到达南华府,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没错,是可浅媚的荷包。
渐渐,霰粒和冰雹已转作了大雪纷扬。
可浅媚捧着小腹已疼得满头大汗,眼前本就灰暗的景物更加模糊,耳边时近时远的厮杀听来倒像是幻觉。
她终究抛开所有的梦想,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让雪花染白了头。
有人把她扶起,素白的人影看起来有些眼熟。
她说着,便有些失神,低低道:“只是不知……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们执手相对时的目光,并容不得他人;而她终于找到她可以执手一生的人时,记忆里的鲜血和火海,如熔浆般吞噬了这个世界。倾尽所有的爱情成了生命里最大的笑话。
他说话的工夫,可浅媚已揉着给吹迷的眼睛,勉强看清了天际黑压压翻滚着的乌云。
他用手指拈了拈,在鼻际一闻,淡淡的血腥让他身上的汗毛顷刻竖起。
他握紧荷包,然后看那布料做工都粗陋之极的棉袄,问:“这都是她留下的?她就穿着……这样的衣物?”
小刀还要问时,四方却向他说道:“兄弟,我们王爷想细问问庄世子那里的情况,请你过去相见。”
“不想放手,不得不放手……”
她沉默片刻答道:“走吧,去营寨瞧瞧。”
吸入的寒气灼烧着喉嗓,呼出的气息却还温热,一点点带走体内仅余的热力,化作冷风里顷刻消散的白色雾气。
往日畅通无阻的官道此时已是戒备森严,处处设着关卡,都需出示了庄碧岚的亲笔手谕才肯放行。
带走她的是庄碧岚,若有个什么,本可把一切推到庄碧岚头上。
暗卫们惊叫,正要上前查看时,但闻利箭破空声嗖嗖响起,慌忙应对时,只见一行数十骑飞马奔来,一排利箭后,人已近到了近前,飞枪袭向围着可浅媚的暗卫。
当时夜色昏暗,又在混乱之中,他们的确无法看清可浅媚身下的情形,倒也不是假话。
他在瑞都时颇受唐天霄猜忌,和这个藏在深宫的结义妹妹并没有太多交往。
可浅媚便不说话。
想起卓锐取代了他的位置,正和可浅媚朝夕相处,亲亲我我,那嫉妒竟如毒蛇一般蚕食在心口。
“说什么?”
随从应了,慌忙捡了包袱皮,将两件脏破的棉袄包走;而唐天霄蹲在道上,仔细地掸拭着荷包上的灰尘,许久才算有点儿干净,便放入自己怀中。
鹅毛细翦,琼珠密洒,漫漫倚东风,铺玉作楼台。
那形状并不像是受伤后滴落的血,而是隔着什么慢慢在蹭擦中渗开的血!
拖着个不时在腹中耸动的小生命,她甚至恨都已无力。
她终究找不到一个人,和她执手比肩,看这漫天飞雪。
暗卫见她不信,忙答道:“皇上听说淑妃有孕,早就要赶过来迎淑妃回宫了,只是政事繁冗,总不得空,所以只令我等小心守护。又道淑妃年少,易受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蛊惑,多半不肯回宫,因而手边要务安排完毕,一定会亲身赶来相迎的。小人得到的消息,皇上是以和成安侯商议要事的借口出京的,他晨间便已到了成安侯军营,若是傍晚时分离营,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最晚天明便该到了!”
唐天霄成亲已久,屡次经历妃嫔小产,自是晓得孕妇腹疼和流血意味着什么,只觉心痛如绞,一时支持不住,已无力地跌坐在地。
收到卓锐第一封密信,知道他们在荆山,他几乎没有细想,就下令在荆山和荆山附近集市加派人手,留心着他们的下落,却根本没想过找到她下落后又该如何。
可浅媚调养这些日子,身体已无大碍,但她受孕后屡经惊怒悲恨,几番流离,胎气已不稳固。这次虽然勉强保住,可若再次生病或受到惊吓,只怕会出意外。
唐天霄并没留心他的神情,只全神贯注地细细看那两件棉袄,摸着那锯齿一样的针脚说道:“倒是第一次晓得她会缝衣服。这件是她的,这件是卓锐的,居然都是她亲手缝的!跟朕那么久的夫妻,她连块帕子都不曾为朕缝过!”
不能行夫妻之事,并不代表不能拥有夫妻般的情感。哪怕他已受了宫刑,唐天霄也不能容忍他的乘虚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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