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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九重春意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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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寒轻夜永,归途似有踪

第二十章 寒轻夜永,归途似有踪

“莲……”他的笑容越发柔软,丢了茶盏,从身后将我拥住,低低说道,“这孩子注定了与莲幽怨。他的爹娘在莲畔结缘,在莲池相守,日后也会在这莲榭出世,便取个小名叫莲儿吧,不论男女,都可以用这个名儿。”
“姑娘走后,皇上还是常去怡清宫,但只要凝霜和沁月服侍,再无人注意到我。看后让人先把我调到别处宫里混了两天,再领出来,便没人理会了。皇上……大约也记不起我了吧。”
事已至此,我再不想火上浇油刺|激他,只揉了揉鼻子说道:“好大的酸味!陈了多少年的醋了?”
宣太后将袖子掩着唇,似在努力咽下伤怀,沙哑地哽咽道:“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可先帝驾崩后,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何况……还有晴柔。若不是你总入宫来,她怎么会走上那条绝路?”
许久,许久,还那么不规则地跳动着。
唐天重便沉着脸不说话。
对着他慢慢闪出些微希冀的眼神,我默然片刻,答道:“我劝不住。”
“那康侯调你出宫,皇上知不知道?”
太医脚一软,已先后跪在地上,抹着汗磕头,“侯爷……微臣无能,微臣万死!”
唐承朔眼睛睁开一线,空茫地转着眼珠,向唐天重伸出手,喃喃地唤道:“晴柔……”
我惊得坐起身时,唐天重也迅速披衣下床,却拍了怕我的肩膀,沉声道:“你先睡着,如果真有什么事,我让人过来叫你。”
唐天重却皱眉,从后面欲要拉住我的手腕,我已快步道门口,撩开了锦帘,恰好避开了他的手。
他便将我从踏上捞起来,小心地抱到怀里,在我耳边低低叹道:“有一个我们的孩子。很好!”
唐天重忙握住父亲的手,倾下身低唤道:“父亲,我是天重。”
唐天重也无心再去内廷或书房,默然坐在我榻前良久,才恨恨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有孕了,是不是?竟如此可恶,也不告诉我一声!若是昨晚……”
可到了这样的食客,我不认为唐承朔还有说谎的必要,他对宣太后母子,果然是衷心的。
这丫头平时大大咧咧,没事便笑得没心没肺的,怎么看怎么像个开心果,原来也是一肚子苦水啊。
唐承朔怅然道:“如果真有那么一日……你打开看了,便明白了。我只盼着不会有这么一日啊!”
她倒不是信王的内应,而是她那位表兄,却是信王最忠实的追随者。
宣太后颤抖的手指覆到唐承朔掌心,唐承朔安心般吐了口气,轻声道:“是你,晴婉。呵,我听见了,听见了,你又在唱了……”
这一回,我真的讶异了。
阑干掐遍等新红,酒频中,恨匆匆。投得花开,还报夜来风。惆怅春光留不住,又何似,莫相逢。
“劝不住……”他叹着,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明黄绢袋,递到我手中,“那么,等他兵败如山倒时,你用这个劝他吧!”
宣太后居然没有让开,依旧紧紧地抱住唐承朔的脖颈,拿自己洁净的帕子去擦他唇边不断流溢的鲜血。
我沉吟着再问道:“那么,摄政王府里,还有信王的人吗?”
“侯爷,侯爷,前面派人来传话,说王爷不行了!”
唐天霄母子,凭什么让唐天重兵败如山倒?
唐天重尚未来得及说,里面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接着便是唐承朔拖长了声音的沙哑问话:“是……清妩丫头来了吗?叫她……进来。”
唐承朔见我不语,叹道:“你这丫头聪明……想来不会不懂得,有时情势逼人,不进则退……天重……亦是身处绝崖,高处不胜寒。我教他二十多年,到底教不会他什么是抽身而退,明哲保身。”
许久,他慢慢道:“我希望……我死之后,这大周朝廷,还是稳如泰山。至少……不至于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月窗何处想归鸿,与谁同?意千重。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仿佛么弦犹在耳,应为我,首如蓬……
我也不禁微微地笑了,“是啊,应该是……明年夏天吧!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了!”
唐天重呆呆地对着我瞪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以后称她为……夫人。康侯夫人。”
唐天重叹息,“你就这么信得过他?”
心机深沉,步步算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走到屏风后,我才掩好身体,便听唐承朔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慢吞吞说道:“请太后……进来吧。”
我微笑道:“王爷和我的父亲一样,是一世的英雄。”
唐承朔脸色越见灰白,眼底神采涣散,咳嗽着点头,“罢,罢,我从来都在疑心你,何况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会不疑心我?只是……今日我死了,你便安心了吧。”
临踏出门时,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往我这里扫了一下。
从唐天重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简直让我哭笑不得,随口道:“那你找别的姬妾去吧!”
我鼻中发酸,却笑道:“如果他也能这么利用我,便不是以往我希望的那个庄碧岚了!”
伏在他胸前,我听到了他不规则的心跳。
唐承朔闭着眼,胸口起伏着,却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宫女关了房门,却自守在门口,望着眼前落泪的两个人,竟也红了眼圈,拿着丝帕拭泪。
唐天重终于动容。
唐承朔正卧在床榻上望向我,目光迥然,脸色却是灰白,再近一些,便见那看似迥然的目光也有些散乱,失去了以往重病之余依然慑人的神采。
我上前见礼,唐承朔干裂的嘴唇咧了意咧,示意我做到床边的黄花梨木实心六足凳上。

他自是知道我还www.hetushu.com•com在屋里的,而这屋中最易藏身的,便是眼前这面四开的山水屏风了。
他已不见了怒意,安静得望着我。见我抬头,便微笑,然后凑过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正院外垂花门两边的房里挨挨挤挤都是人,想来必是唐家亲眷或王公大臣派来看望或打听病况的。但正院内听不到人声,连奔走在回廊间的婢仆侍从都是敛声静气,不敢说话。
“晴柔……”唐承朔叹道,“我想娶的,并不是她。她也清楚我的心思,便是待她再好,也难免有心结。我对不住她,也不怪天重他……唉!晴婉,天重那孩子,你需多担待些。”
至于唐天霄自己所掌握的骠骑将军、辅国将军部下,兵力屡被唐天重暗中削弱,目前根本不足以与唐天重相抗衡。
下毒之事,便是信王暗中布置的,喂得便是毒杀周帝,以期引发大周内乱。便是毒不死他,唐天重难免成了头一个嫌疑人,唐家兄弟必然嫌疑更大,早晚也会成了内乱之源,而信王便可沉寂举起复国大旗,重建当年的大楚国了。
他说着别人,眼睛却望向我。
唐天琪和侍立的姬妾侍女都是愕然,只唐天重依然沉静,深邃的目光在我和唐承朔身上一扫,便向唐天琪等人低声道:“我们先出去。”
话未了,耳边一阵阵痛疼得我叫出声来。
“王爷!”
唐天重急忙蹲下身,轻轻唤道:“父亲!”
只是有着从古至今野心家的通病。
我心头剧震。

我微感意外。
他端着茶盏走到我跟前看了半晌,说道:“绣的是荷叶?”
“承朔,醒醒,承朔……”
太医即刻跪下回道:“清姑娘已有身孕,活血化瘀之药是万万用不得的,便是开胸理气的药方,也须斟酌而用,如姑娘无十分不适,还是以静养食疗为宜。”
宣太后似有几分无奈般唤了声他的名字,才在宫女的搀扶下勉强坐回杌凳上,双眼却依然盯着唐承朔那失去生机的面庞,眸光已是迷离一片,宛然就是个即将失去亲人的可怜女子,再不见半分母仪天下的尊贵和威严。
九儿问:“那么,姑娘你认命吧?”
果然有心最苦,无心才是最快活。
“会怎样……”宣太后坐在我原先坐过的那张六足杌凳上,执了唐承朔枯干的手,恍惚道,“我大约不会是太后,你也不会是摄政王。”
唐承朔叹道:“我前儿又梦着晴柔了。我做梦……我们刚认识时在草原上骑马,晴柔想跑到最前面去,却摔下来了。我俩一起喊她,小宣……”
听到二人的话题越发私密,随着宣太后前来的老宫女已向着唐天重兄弟打着手势,示意他们回避。
“妩!妩儿!”唐天重蓦地大怒,一扬手便将茶盏掷在地上,眼眸中似有隐忍已久的火焰喷薄欲出。
唐天祺不似其兄性子冷淡,一见父亲模样,立刻迸出泪来,冲上前便要去扶抱唐承朔。
我一时沉默,许久才能淡淡笑了笑,“也许,这便是命吧。”
“你来了……”唐承朔并不客套,只是轻轻叹息着。
我笑了笑:“我没说过侯爷是恶人。”
我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神色有些僵,然后挥了挥手,由我进去了,才跟着缓步踏入。
外面早有太医一直守着,但闻一声叫唤,便急急跟在唐家兄弟身后奔入。
当年,一定有一个俊秀挺拔的男子从远方归来,站在心上人的窗外,听她唱着这首歌。
一名太医略一把脉,便似被烫着般身体一抖,又诊了我的左手寸脉,和另一位太医交换了颜色,申请却已经松不少。
唐承朔点头,“我虽没有战死于战场,但也为……为自己,为大周,筹谋到了最后一天。我……对得起太后,也对不起天霄。”
“天重……”宣太后仿若伤心,又仿若愤怒,加重了声调说道,“其实……我倒盼他能多多担待我们母子。”
我笑道:“当然也要绣两朵莲花。双花双叶又双枝,寓意也好。”
无双委屈,看了我一眼,才道:“有另拿药过来,姑娘说不想用。”
不知不觉间,唐天祺已跪在父亲床前,咬着唇一滴滴地掉泪,几名侍姬不敢近前,早已咬着帕子哭成一片。几名太医陪着擦眼睛,却不敢走到近前拉开宣太后为唐承朔诊治。
将九儿从众宫女中跳出来随侍身侧,正是在那次毒酒事件死里逃生后。她因我平安回宫激动地在宫门前摔了一跤,着实憨态可掬,引起我的主意。后来又见她是前朝宫女,活泼凌厉,便觉亲近,连住到摄政王府,想找着没有心机的侍女来伴着,第一个也只想着她。
唐天重望了望我手腕上的伤,转头道:“去传太医。”
她哑着嗓子唱起了歌:
我在屏风后掩着口,也差点儿呼出声来,只是身份特殊,再不敢走出来。
此刻,他便贴近我的面颊温柔地亲吻着我,一声叹息听来居然很有些幽怨,“可惜……可惜太医说你身体弱了些,劝我这几个月别碰你……真是难熬……”
唐天重皱眉,“你当本侯振的一无所知?便是唐天霄,大约后来也清楚不是我动的手脚吧?当时虽未能查出眉目,但后来庄碧岚入宫想携你出逃未遂,随即清查他的内应,分明是忠于南楚信王的一拨人。唐天霄曾试图清查到底,但找出的这几人还有几分忠心,宁死也不肯招出同伙。引你去见庄碧岚的,就是九儿吧?又怎会与这些人无关?因为你一力维护,唐天霄心疼你,投鼠忌器,终于没拿她开刀。”
这晚睡得正迷糊,忽觉得唐天重枕在我脑后的手臂动了下,然后才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和-图-书你……”他又是气急败坏,走到我跟前扬了扬拳头,终究却只是咬牙切齿说道,“我早晚会被你这丫头气死的!真不知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太后……”唐承朔失神,眼睛直愣愣地瞪向前方,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只当……我只当她非得等我死了才来看我呢!”
宣太后来见垂死的摄政王,怎么着也会有许多机密大事要商议,我再不明白唐承朔叫我藏着做什么。
这日唐天重回来时,我已经拿了一个水碧色的小肚|兜,正往上绣着花样。
但他对我到底还是温柔的。
唐天重见我沉思,冷笑道:“清妩你聪明一世,难道真没想过你身畔的侍女也很可可能暗动手脚吗?如果你真的一无所知,那你为何来到王府后单单提出要九儿过来服侍?如果不是九儿暗中知会,你又怎会清楚昨天之事只是我的布局?”
既然他早就明白儿子的野心,又怎会将自己的权利交出,放任康侯势力坐大而不理?抑或,私心里还是认为,他摄政王的后人,理应和他一样,将大半的天下掌握于自己手中?
唐天霄曾说,唐天重迟迟未反,是因为摄政王的原因,我当时还并不完全相信,毕竟唐天重能有今日,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是摄政王才能卓越的嫡长子。
无双看了我一眼,笑道:“姑娘自然也帮了忙。”
外面九儿等人都已听见,纷纷走上前来口头道喜,“恭喜侯爷!恭喜姑娘!”
唐天重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当真怕外人道什么是非吗?只是我实在不服,为什么在你心里,我便能坏成这样。”
“承朔,承朔!”宣太后竟不嫌脏,俯身便将唐承朔抱住,慌乱地用自己的手去掩他的唇,仿若用手去掩住了,便能让他止了吐血一般。
我神思一恍惚,依稀又见到那浅色衣衫的少年手持书卷,笑容明净地站在盛开的一池莲花畔向我凝望。
“夏天吧?”他的手掌温柔地覆盖在我的小腹上,轻轻地说着,好像怕生意高了,会惊醒腹中沉睡的小小胎儿。
无双等人也都听说,眼见我睡不安稳,也不敢去休息,只在房中伴着,不是命人去打听摄政王病况。
唐天重神色有些憔悴,但步履还算稳健,他将我拉到一边,轻声道:“夜间父亲咳了许多血,精神很不好,刚刚睡着,你有这心也就行了,就不用进去扰他了。”
也就是说,唐天霄已经意识到了可能并不是堂兄下的手,却也没怀疑到九儿身上。毕竟那日侍酒的侍女不止一个,九儿身家清白,一时猜不到她身上去,便是那夜我只带了九儿去捡庄碧岚,大不了也只能证明我信任九儿更甚于其他几位侍女罢了。
九儿嘟哝这嘴道:“姑娘一气,只怕是前儿的病又犯了,早膳也只喝了两口粥就放下里。”
我在南楚深宫呆了三年,经历过的并不少,知道有了身孕,便保持了素来早睡在其的生活习惯,安安静静地养着胎。因没有太强烈的妊娠反应,连吃喝也不挑剔,倒也让身边侍奉的人省心不少。
我自己也是满腹狐疑,眼见房门紧闭了,屋中只剩了我和唐承朔二人,沉重却断续的呼吸声中,混合着苦涩的药草味和沉郁的檀香,让周围的气氛压抑的厉害。
唐天重叹道:“你这不说比说更厉害,不肯用药却叫太医来,不就是想借他们的嘴传到父亲那里,最好盼着父亲把我重重打一顿为你出气,是不是?”
这一刻,他的臂弯都是柔软的。
他既然说得明白,我也不隐晦,轻声道:“侯爷如今……怕是骑虎难下。”
我心里剧烈地震动,只怔怔地看着这垂死的老人,一时再也说不出话。
她贴身的老宫女也慌了,一边过来帮忙收拾,一边已高声呼唤道:“快来人,快……快传太医……”
不论于爱情,还是于权势。
这日用过早膳,我带了无双、九儿去唐承朔哪里。
唐天重待人都去了,走到我榻前坐下,沉吟片刻,才微笑道:“我是恶人,你就巴不得人人都知道我是恶人,是不是?”
“晴婉……”唐承朔的眼中,也慢慢洇上了水雾,呻|吟般唤着,“如果当年我深入北赫时不曾误传死讯,那我们又会怎样呢?”
无双、九儿等人都还是女孩,纵然发现我经期失常也未必能想到这里。若不是她们那来那些很可能危机胎儿的药膏来坚持叫我涂抹,一时之间,我也没法向人说出口去。
到底算是喜事吧?
宣太后扶了一老宫女的手,缓缓踏入房来。
他唇角噙着最深情的微笑,走向他的情人,轻轻地,轻轻地唤着她,晴婉,晴婉……
唐承朔将宣太后的手握了握,然后缓缓松开,再没了声息。
我手上腿上的伤很明显是被人弄得,把太医叫来传些风声出去,康侯脸上自是不好看。
唐天重慢吞吞地落在后面,面对长辈间泪落涟涟的生离死别,他的黝黑眸子幽谷深潭般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悲喜。只是想起他曾那般毒骂他的太后姨妈,这种平静着实令人心悸。
唐承朔摇头,忽然向后指了指,说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交代我们唐家的长门媳妇。”
唐承朔嘴角欠了欠,仿佛是个笑容,却依旧唤着,“晴柔……终是我……对不住你。”
等他会完宾客,回到莲榭时,已是晚上快亥时了。
“哦!”
一时门开了,唐天重、唐天祺兄弟果然亲自引了宣太后进来,屏声静气侍立一侧。
只闻唐承朔叹道:“晴婉,我终究是不甘的。那道死讯,分明就是皇兄令人传出,而你竟如此匆促便嫁了过去。纵是你父母有你父母的打算,你自己便不https://m.hetushu•com•com曾……好好思量过吗?你只怪我摄政后凌迫你,却不知……却不知我都恼恨多少年了……”
两名太医随了无双进来,连大气都不敢喘。上去叩见了唐天重,等唐天重向我略略挥手示意,才走到我跟前请脉。
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
唐天霄所中之毒,的确是她藏在指甲间,趁着斟酒时弹入酒盏的。当时二人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竟然没发现她相对生疏拙劣的手法。
唐天重浓眉皱起,沉声喝问:“怎样了?”
她最后一句,却带了苦涩的反讽之意,我便知道这表哥并没把表妹真正想要的东西放在心上。
他说得半吞半吐,我也听得迷糊,正想着要不要追问几句是,外面忽然传来匆促的脚步,接着是唐天祺高声在外通禀,“父亲,太后来了!”
唐天重不就便命人传过话来,说摄政王暂时无碍,我身子重,又是夜间,先不必过去,安心休息要紧。
无双有些尴尬地望向唐天重。
那样绝望而苍凉的悲泣,仿佛剥开了平时坚硬而华丽的面具,勾起了各自内心所有深埋的隐痛和酸楚,浓浓地哀伤顷刻潮水般涌起,蔓延了整间卧房。
随着唐天重在外书房待了一段时间,我对他掌握下的势力还是有些了解的。摄政王府直系部属便掌握了大周近半兵马,另一支驻扎于北都的定北王,手中亦有八万兵马,却是和摄政王几度并肩作战共过生死的,虽不至于反了唐天霄,但若唐天重有所动作,绝对不会对唐家兄弟之争袖手旁观。
我过去瞧时,她们已经在商议着要做几个肚|兜,绣上婴儿常用的百字迎福,百子戏春、如意万字等图案,说是语义吉祥,花样讨喜。那些秀活确实我从小就学过的,便把那质地柔软的选了几样,自己也动手做起小孩的肚|兜来。
唐天重位高权重,虽然不是正经的大生日,又说了一切从简,这日人来人往拜寿贺喜的人也不少。前院宴席白了十余桌,连唐承朔觉得身子略好,都让人搀扶到前厅略坐了坐,喝了两口酒,才又回房去休息。
怨别离,恨东风。
“王爷!”
论起这些东西来,他要找多少没有,偏偏只佩戴这一个,我再无话可说,只是被他这么说着,连眼神也略带着谴责的意味,倒似乎真成了我的错了。
虽然话语无力,却吐字清晰,显然神智很清醒。
他竟然狠狠地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
我迟疑一下,笑道:“算算日子,差不多会在莲花盛开的时候出世,先绣上个莲花肚|兜等着他,岂不吉祥?”
找着机会时,我暗中讯问九儿。她却是不禁吓,一听提到信王,立刻跪下身来,把什么都说了。
一时无双令人去请了,唐天重只使了个眼色,她便心领神会。悄悄带了九儿等人退开。
无双笑道:“侯爷睡觉时,我何尝没替换过香料?只是侯爷每日都要把这个佩在身上,便没机会洗了。”
我再不知唐承朔留我下来,打算告诉我些什么事,也只得屏声静气,从乌木的棂格间留心观望着。虽不晓得这两人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此时只觉满屋的气氛悲伤压抑,似沉睡了多少年年的情绪,都已积压到了某个界限处,即将喷薄欲出。
他便点头,将衣衫丢开,抚弄着腰间的香囊,说道:“你们倒也细心,只是我这上面的白虎都变成灰虎了,都没人记挂着帮我换个新的。”
我明知他疼惜我,心中也是不安,哪里能安心躺下?辗转到天亮时才打了会儿盹。
第二天便有些胸闷胸疼的迹象,身体也倦怠,我勉强起了床,也只在榻上卧着,让九儿开了窗,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偶尔飞过的大雁。
当的一声,唐天重手中的茶盏再次落地,他顾不得粘在袍子上的茶水,站起身来失声道:“你说什么?她……已有身孕?”
宣太后微笑,神情却有些飘忽,走到唐承朔床榻边时,便有一滴两滴的泪珠滚下,簌簌地落到前襟。
唐承朔仿佛被周围的闹腾惊动,手指微微屈了一屈。
我唇角向上挑出一丝笑意来,懒懒说道:“侯爷多虑了。王爷再怎么着也没有偏着我这个微贱女子来打你这堂堂康侯的理儿。侯爷如果怕太医们胡说八道玷辱了侯爷清誉,大可令人吩咐一声,以侯爷威仪,谅他们也不敢向外乱说半个字。”
大约想起昨晚怒气勃发时对我动了粗,他眉宇间闪过后怕,不安的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忽然回身道:“以后不许再去爬什么山赏什么月,不许夜间出门,也不用再跟我道书房去久站,给我安安分分生下孩子来再说!”
隔着锦帘,自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种扫兴的问题,也只有唐天重这样一心扑在攻城略地争权夺势的蛮横男子才会问。
既然衣襟刚离开皇宫,我哥她都譬如重生一回,我也不再想追究这些往事,只轻叹道:“九儿,随缘吧,也不用强求。”
九儿那亮汪汪的眼睛已经滚下泪珠来,哭着说道:“我原野不懂这些,可表哥很激动,说什么壮士死知己,一定要我去做,我就去做了。其实心里也悔得很。有时想告诉姑娘,又实在不敢,我也知道这是万死的罪,从那晚陪着姑娘去见庄公子后,皇上其实已经留意到我,平时见我随时笑嘻嘻的,可背地里却让祁七盘问了几次我的底细。幸亏我家世简单,和信王或庄氏都没来往,家里的人平时老老实实的,又是周人进城后第一批打点财务犒劳周军的商户,并没找出瑕疵来,又有姑娘维护着,这才安然无事。”
看一眼依旧侍立在一边的唐天重、唐天琪等人,我哪里敢坐下,微笑道:“王爷可觉得好些了www.hetushu•com•com?要不要我帮王爷捶捶腿?”
我瞥一眼,若无其事道:“早该取下来洗洗了,换些新的香料进去。”
唐天重眼里的火焰顷刻熄灭,渐渐迸出和他冷峻的面孔极不般配的懊恼和沮丧。
唐天重已是不耐烦,接过无双重新斟上来的新茶,拂着上面的茶叶问道:“诊得怎样了?快去开可方子来!”
和我与庄碧岚一样,她与她的这位表兄,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可她表兄家道没落,她的父母便不同意二人亲事,后来她进了宫,它表兄赌了口气也来到京城,深得信王赏识,却成了信王安排在宫中的眼线。
唐天重的眼眸如暗流汹涌的黑潭,幽深地盯着我,“我承认很多时候我的手段不够光明磊落。可至少像在你的宫里向唐天霄下毒这般拙劣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没蠢到因为嫉恨他而把你都搭进去。”
话未了,他的身体猛地前倾,在宣太后的失声惊叫中,殷红的鲜血大口大口喷出,淋淋漓漓挂了宣太后满身。
早躲到一边的无双、九儿闻声赶过来看时,唐天重已经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他的书案前,翻起了基础送来的军情报告。
兵败如山倒?
我只能答道:“我并没有觉得侯爷有多坏。”
无双她们闲的也无聊,给唐天重裁了两件衣服,又找了许多颜色鲜艳的额锦缎来,说是要做了给未出世的小公子或者小小姐穿。
宣太后身体在颤抖,手指动了动,却没敢伸出,只是试探着轻问:“承朔?”
我不自觉抬起头,望向唐天重。
她所伺候的秦妃是末帝李明昌众后妃中最痛恨北周南侵的一位,她也深受其影响,并未觉得暗害唐天霄有何不妥,直到发现连累我差点儿送了命,这才惊惶不安起来。于是等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也便尽心服侍我,希望略作弥补。
我应了,想起他素日待我亲近和善,心中也是难过,忍不住便踮起脚尖向屋内探了探。
九儿摇头,“这个却不知,表哥在皇上清洗后宫侍卫时找了个机会外调了,我来摄政王府前都没见着他。不过……他若是有机会见我,说不准又会让我帮忙吧?我现在又能常见到侯爷,多多少少都能帮上他的忙吧?”
哪里是我有意气他?原也不贵有些疑心而已。在宫中日子久了,听那些老宫女们议论地多了,眼见葵水推迟了十余天未至,卿辰洗漱时又觉得喉咙间不适,才猜测是不是有孕。
我疑惑地结果唐承朔递来的绢袋,却是用丝带缚得紧紧的,里面放着半圆形的硬物,一时也不便打开,只低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唐天重再不见夜间两人单独相处时的温存怜惜甚至低声下气,从案上端着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才皱了眉向我道:“去敷药,敷完药过来吃东西。”
忙不迭地将他从脑中驱赶走,却又忍不住想,若是他,断然不会问我双花双叶又双枝是怎么样的寓意了。
我抚摸着尚完全平坦的小腹,叹气。
我应了,眼看他匆匆离去,再也睡不着,倒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许久都有些头晕无力。
唐天重顿时敛去多有的情绪,退了几步,坐回他的书桌边,才冷冷说道:“进来。”
唐天重却似根本没注意她的可怜模样,淡淡地向太医道:“还不过来看病?”
我再不知该不该责怪她,只能叹息道:“九儿,男人间的这些事,我们还是少参与好。”
十月二十三,是唐天重的生日。无双等人很是有心,早早预备下了寿面、寿酒和各色果子,并将她们为他裁制的几套新衣也一并放到案上,预备了香烛。
唐承朔笑了起来,却笑得阵阵咳嗽,惨然道:“你不信我。你从来便不信我。若有机会,你也会如晴柔那样极端吧?其实……这么多年,你也在伺机想杀我,是不是?”
“天重……”
等闲了的时候,也许真该为他再做两个香囊,原野不是什么大不了地事。
唐承朔不应,松开唐天重的手,又向侧面伸出。
我原就不是喜欢无事出门乱逛的人,顶多饭后在莲池附近的小道上散散步而已,唐天重的禁足令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倒是每日不用再陪着他去书房,这漫漫长日,的确有点儿无聊了。
虽然有孕,我倒也没有太明显的害喜症状,只是比平时嗜睡了些。
虽然心底疑惑,可我抬眼见唐天重目光熠熠,颇有嘟嘟逼人之势,心头又是着恼,遂答道:“这些要进国事我可不懂,更不知九儿是不是信王的人。但昨天只一看那纸条,我便知是有人不举。碧岚和我相识十余年,从不会将我当做棋子使唤。如果早已埋伏下人手可以将我黯然带出这个比龙潭虎穴还厉害的摄政王府,早该想法带我除服了,绝不会让我冒险下毒再离去。”
“九儿?”
听说是我过来,倒是有人飞快将我应了进去,却没有直接带我去见唐承朔,只将我引在外间,请了唐天重出来。
我懒懒道:“不舒服,帮我唤个太医瞧瞧吧。”
而当日为唐天霄他们斟酒的侍女中,应该就有她。
九儿点头道:“我明白,连姑娘这般吃尽了千辛万苦都求不来,何况我呢?”
无双也曾为她的主人辩解过,可我从未放在心上。毕竟以当时的情形,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动机并有机会向唐天霄下手?
我疑惑道:“为什么送我去别处?”
知他已不能进食,我端过案上的清水,取乐一旁的棉花沾湿了,润了润他的嘴唇。
她未着盛装,眉目虽不失以往尊贵美貌,却已憔悴得多,眼睑下方有脂粉不曾掩去的青黑眼圈。穿戴也是普通,隐杏花纹的深青衣衫滚着暗金的边,一根素银长簪绾起https://www.hetushu.com.com如云的长发,只在簪顶上镶着枚拇指大小的明珠。
唐天祺站起身来,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那名太医踹翻在地,喝到:“你们可以万死!万死之前先把我父亲救回来!”
太医被踹倒在地,忙又忍着疼跪起身,磕着头不敢说话。
我瞧着唐天重脸色不佳,笑道:“昨晚与王爷在园里赏月,失足从山石上滚了下来,侯爷心急拉我,把我手都捏肿了,二位带式瞧瞧,我还能用那些活血化瘀的药吗?”
我一时有点儿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随手翻了翻那些衣衫,问道:“你们做的?”
“小宣……”宣太后喃喃地念着,“是啊,那时,大家叫我大宣,叫妹妹小宣……草原的天空比北都的蓝,比北都的高,更比北都的清澈。我本以为……本以为我们可以那样快快活活过上一辈子。”
唐天重继续道:“今日我可能送你道另一处地方去养胎,你且回去收拾一下,有什么喜欢的额都包起来带走,免得临时仓促,日后要用着神恶魔就不方便了。”
唐天重问:“什么寓意?”
那时,天一定很高,很蓝,男子的眼睛一定很明亮,很温柔。
他看着我,“我是记不得了,不过你身边的侍女,你该知道吧?你只说,当日我与唐天霄喝酒时,九儿有没有为唐天霄斟过酒?”
我继续道:“何况还有个绝大的漏洞,只怕是侯爷怎么想也想不到的。碧岚母亲的闺名中有个‘清’字,因此他写‘清’字时,总会避讳着多加上一点,或减去一点。我只看第一个字,便知笔记模仿得再像,也不是他的亲笔了。再则,他平时从不唤我清妩,只唤我妩,或妩儿。”
“是我!”我想起他慈祥的面孔,眼眶一热,忙应了一声,匆匆走过去。
他低下眼睫,嗓中带了哽咽,“父亲,母亲不会恨你。”
他又多心了。
那个从来都高贵优雅不动声色操控时局的宣太后,紧紧地拥着跟她合作了十年也猜忌了十年的盟友兼政敌,再也顾不得屋中已经奔入了一群外人,竟是痛哭失声,再也不肯放开分毫。
“也怪不得他……”唐承朔眼眸灰蒙蒙的,“我年轻时……比他还不肯认低服输哩……到底,有人能劝我。却不知,有没有人能劝住他?”
“不是!”宣太后终于克制不住般哭出声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草原上的誓言,你当我忘了吗?可事易时移,我已有夫有儿,宣家同样必须借着我们兴盛门楣,可晴柔出事前,你总是步步紧逼,叫我又能如何?”
唐天重也很不安,去了宫中没多久便回了府,见我手还肿着,却没有敷药,便责怪无双,“便是这里没药了,叫人到别处寻些来不难吧?”
一室号啕中,那失去情人的叫晴婉的女子,却没有哭。
我懒懒说道:“是,谨遵侯爷之命!”
几名太医应了,轮着上去诊了脉,脸色也灰了下去,悄悄地向后退着,面面相觑着一时不敢开口。
唐承朔便噫叹着,慢慢道:“晴婉……我知道你在等我。我从远方回来,还会听到你唱歌……你说唱给我听的。”
“行了!他们……也尽力了!”
唐天重提及的信王乃是南楚末帝李明昌的皇弟,和大将军庄遥以及我父亲宁秉瑜一向交好,在朝中甚有威望。据说庄家出事,他力保不遂,一怒离京回了自己在东海边的封地,至南楚降周,他携了家眷部属约一万余人,径投北赫去了。北赫的王太后却是他的同胞姐姐,也为南楚覆灭郁愤,颇有些想助弟弟复兴大楚的意思。
我正掩着唇落泪时,本来沉默站在唐天祺身畔的唐天重已走到宣太后跟前,一伸手,便将唐承朔从她怀中扶起,礼貌却疏离地说道:“太后,先让太医给父亲诊治吧!”
我抚摸着小腹,感受着另一个生命的茁壮成长,再想起那个平日里冷漠嚣张,温柔起来却让人疼得揪心的男子,我轻轻地叹息,“认命……有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来了。”
屋内喧闹了好久才散。
难道九儿是信王的人?信王既和庄氏交好,九儿向周帝投毒嫁祸,以及暗助庄碧岚便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唐天重喝止弟弟,转头望向陆姨娘等侍姬。
唐承朔眼睛微眯,浑浊的眸子有瞬间的灿亮,仿若顷刻间滑过了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以及江山万里的壮丽夺目。
我不敢接话,正要告退回避时,唐承朔指着床后的屏风,向我示意道:“你先……避一避,不用出来……”
不久之后,我会有一个孩子,也算有一个家了吧?
“与莲有缘,莲儿……”
这时,无双的声音适时的在门外扬起,“侯爷,太医来了。”
见到我肿着的手腕,两名太医对视一眼,果然惊讶,却不敢露出声色来,拿了布枕给我垫了手,照常过来搭脉。
我也只能顺着唐承朔打分话头附和,“天下人皆知,没有王爷,就没有大周如今的天下。王爷是大周最大的功臣。”
这些日子也常去看望唐承朔,虽知道他病情不太妙,但白天看他还出来见过客人,精神应该还好,不知怎么又会突然病成那样。
太医伏地答道:“臣等确已断出,清姑娘有孕已一月有余,二月不足,只是姑娘几度伤病,身体甚是羸弱,须好生静养,并以安胎药调理,才能确保母子平安,万无一失。”
唐天琪,陆姨娘。傅姨娘等人正侍立在一旁,面上各有忧虑,见我进去,只略略点头算是见礼。
他那脱色的枯槁面庞便渗出一丝笑,感慨地问道:“我这一生的路,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
陆姨娘等何等有眼色,急急上前侍奉,又有人去取热水,预备给摄政王擦洗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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