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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嗷——”

宝珠急急道：“王爷，小心脚下！”

许知言听得是叶瑶走到跟前捡了东西去，也不敢失礼，强撑着站起身，摸着扶梯一阶阶走到她跟前，哑声道：“夏夫人，尚祈将在下之物赐还！”

“跟他们说，王妃生辰之前一定要交过来。还有，让靳总管提早把将要请的宾客单子拟出来，人手什么的提前调拨停当，那日必要热热闹闹的，让她好生开怀一日。”

“粘不上了！”叶瑶清泠泠的声音不急不缓地打断她，“断了的，再也粘不上；丢了的，再也找不回。”

叶瑶正在楼下看书，见许知言进来，皱眉打量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他和她可曾想到，有一天，她会对他只有怨，只有恨？

紧接着“嗒”“嗒”两声，却是断梳被掷于木梯上，弹了几弹，跌作两处。

为了他的儿子不致重蹈他的覆辙，他到底对她做了这世间最恶毒最卑劣的事帘。

他终于笑了起来，丢落断梳，将脸庞埋到了自己的双掌间。

一下，又一下，极柔和。

宝珠惊叫。

他道：“我们会有一个盛大的婚礼，生一对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

她忙道：“王爷别急，我去捡，我去捡……”

宝珠惊慌地上前扶他，连声问道：“王爷，王爷，你怎么样了？”

压抑的哽咽间，只有他自己听得清自己模糊而绝望的话语：“欢颜，我想帮你梳到白发齐眉。我只想帮你一个人……梳到白发齐眉……”

迅捷得竟不像个失明的人。

为了不让它走丢，他们把它用铁链锁在了院里，一到夜里便牵回屋子里呆着。

“欢颜！”

他回头看，没有她在身畔。

“欢……欢颜……”

ｍ.ｈｅｔusｈu.ｃoｍ•ｃoｍ阿黄听得人来，正兴奋地在院内呜呜而叫。

白翳尽去，是一双曜亮如星的绝美眼睛！

宝珠慌忙追了上去。

他不让别人进去，自己也不进去。

他希望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封存在两人相依相偎笑看未来的那一刻。

宝珠已一眼瞥到三四级楼梯下，那把桃木梳子正静静地躺着。

他走路从不用手杖。尤其在万卷楼里，有哪些陈设，从哪里到哪里又有多少步，他早已算计得极准，从容而行的模样可以让人看不出是个失明者。

碰一碰，处处都是伤痕。

恍惚又有人在为他梳发。

她虽强硬地住了进来，但卧具设在了楼下，虽时常上去看看女儿从小住的屋子，用过的家什，看过的书，并未动过其间的陈设。

可欢颜始终没回来。

宝珠抬眼，便已有些怯怯的，“叶大夫！”

“呜——嗷——”

他看到了，他终于什么都看到了。

轻帷半掩，金钩轻晃；

宝珠的泪水簌簌往下跌落，慌忙抬袖去擦时，许知言已迈步，快步奔向楼内。

一只手敷着药，另一只手不觉地又去抚上那把梳子。

可它们的主人，冷落它们多久了？

它一动不动地向远方凝望着，对着天边的流云散聚，山影飘缈。

半开的妆匣随时候着主人归来，对着菱镜簪上一朵珠花。

她劝他，自己却也已忍不住，埋下头也呜咽起来。

宝珠愕然。

但许知言自己，始终都没有踏足万卷楼一步。

“还没有。因我们送过去的明珠、翡翠、宝石等物都是极品，又说明是王妃所用，掌柜也不敢大意，一色请的名匠制作，务要做到样样精美无htｔps://ｗｗｗ•hetushu.cｏm•ｃｏｍ缺，所以虽然日夜赶工，还是差着好几件呢！”

自从被带回锦王府，阿黄像丢了魂般，一改往常懒散的脾气，不时满府里乱窜乱嗅，有几次还跑到了府外。

那个明媚的少女在耳边如此幸福地轻笑，“现在你看不见，我总帮你梳头，回头你能看到了，也得帮我多梳几次才公平。”

衾被叠得整整齐齐；

成排的书卷，叠得整整齐齐，泛着黄，散着香；一桌一椅，一案一几，都该是原来的模样。

如若有幸，愿今生共白头。

宝珠泪水都快掉下来，却笑道：“大约给关得久了，正站在院门口发呆呢！”

宝珠茫然地站起身，擦过泪水，看向许知言，忽然间指着他的脸磕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王……王……王爷，你的眼……眼睛……”

如若有泪，当已如倾。

“阿黄！欢颜！”

不过她大约对许知言在认识她之前的人生轨迹充满好奇，因此近来得空常会去万卷楼看看坐坐。

她是不要它了吗？

许知言耳听得不对，低低呻|吟一声，匆忙弯腰去摸时，只觉膝间发软，竟是跪仆于楼梯上挨阶摸索寻觅。

听说，许知言在宝华楼隐隐听到阿黄悲伤的叫声，会整夜整夜睡不着。

叶瑶静静地看着他们，却是一言不发。

她眼看他奔到二楼地面，依然按原来的速度和高度迈步，然后脚上力道不稳，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倒在木梯上！

有知道往事的下人悄悄议论，它应该是想去找它原来的主人。

许知言失力地坐于梯上，仿佛没有听到叶瑶的话，摸索着要将两边的断裂处拼凑在一起。他的脸色雪白如纸，手指颤得快要握和_图_书不住梳子。

叶瑶冷笑，忽将梳子持在两手间，用力一掰……

事隔四年，宝珠再度见到他如此失态，跪在地上惊慌地摇着他的肩，说道：“王爷，王爷，你别难过，真的……别难过……”

很清脆的一声，梳子已是两截。

门口只有一条孤伶伶的大黄狗。

或者说，不敢进去。

“是！”

她道“如果你双眼失明，只要你喊一声欢颜，我总会应你。”

狗不会落泪。

他呼唤，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呼唤。

有一扇门，闭紧了，锁死了，便开不得。

这叶瑶和欢颜长得虽是相像，但个性刚硬要强，虽是美貌瘦削，却自有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加上锦王夫妇礼遇，这府中上下，包括靳总管、宝珠在内，无不对她敬惧有加。宝珠见她把梳子拿在手中翻还覆去看，一时便不敢叫她送还。

那样幸福的承诺。

许知言高唤。

他道：“我们可以携手吟游天下，走遍大吴好山好水，看遍南疆北漠好风光！”

他推开门，低低道：“阿黄，是我来了，不是……不是欢颜。”

他站起了身，扫过叶瑶，扫过宝珠，然后扫向四周。

它的胖脑袋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丢开它。

许知言跌于地上，却用力推开她，一手撑着木梯，一手循着方才跌落的声音向下摸索，低声道：“我的……我的……”

如今想来，依然只有幸福。

宛若有人隔着水流般含糊地低叹：“我到底对不住她……”

窗边的软榻上，也许还是那日她娇慵地枕卧于他腿上时盖着的那条绣毯；细细寻找，大约还残留着她一两根发丝，大约散发着属于她的馨香……

可他走得如此快……

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一边呼ｈetusｈu•com•cｏm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冲上了楼。

甚至，他耳边已回荡着他和她的海誓山盟……

被放开的阿黄挪动着笨重的身躯，围到许知言跟前摇了摇尾巴，再向他身后张望一眼，便跳出门槛，直直地站立着，向通往万卷楼的大道凝望。

这样的许知言，欢颜也该会觉得很陌生吧？

他失魂落魄地奔回外间，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大口喘气。

他感觉着她的气息，温软地答她：“我帮你梳到白发齐眉，可好？”

“欢颜！”

她踏下两步，正要去捡时，旁边伸出了一只纤白的手，已将那梳子持在手中，左右打量。

自从欢颜离开，万卷楼便已是禁地。

“啪！”

红泥小炉上架着茶壶，旁边一溜排的茶叶和茶杯，等着主人烹出热气腾腾的香茶待客；

可他却不敢闭眼，努力向外贪婪地张望，看向每一个可能的人影，生怕错过了他的欢颜。

他忽然站起，轻声道：“宝珠，扶我去万卷楼。”

满满的快要溢出来。

宝珠使个眼色，院中值守的护卫慌忙将阿黄放开。

许知言便道：“别喊了，她听不到。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什么东西在碰撞间从他手中跌落。

那双完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睛，恓惶如失群小鹿般四处转动着，寻找着。

掌间被湿润侵满，他朦胧间看到了自己苍白发抖的五指，忽然间僵住了。

“王爷，小心！”

阳光不烈，却足以把刺|激得他泪水直流。

“就这梳子么？一两银子可以买一打。”

木质的细微碰撞声如暗夜里谁哆嗦叩击着的齿关。

他高声唤，没有她应他。

许知言问：“它哪去了？”

许知言便转过身，向阿黄道：“阿黄，和*图*书别看了。欢颜不会回来了！”

而许知言居然还记得四年前的陈设，也不要宝珠扶，提着袍裾走得飞快，很快一脚踢在了楼梯上，趔趄了下，却又很快站起，飞奔上楼。

听到“欢颜”二字，阿黄仰了仰头，如野狼长长地“呜嗷”一声，然后又是一声。

“如果你为她好，便不该再留着她的梳子。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这是她夫婿才留能着的东西。而她的夫婿不是你。锦王爷，等你双目复明，她便不再欠你任何情。她对你……将只有怨，只有恨！”

这遗落的最后热闹也让他心口疼得阵阵抽搐。

只有怨，只有恨。

宝珠连跑带爬将两枚断梳捡起，塞到他手上，战兢兢地说道：“王爷，没事的，可以……可以粘上。”

他奔向了欢颜的小小卧房。

它乖乖跟着许知言回来，该是以为有许知言的地方，它家的欢颜早晚会出现。

当那个小女孩从人群中站出，说要治好他的眼睛时，当小小的他抱着小小的她，在桌面写下他们两人名字时，当她和他在这满是书卷世外桃源般的万卷楼相拥相偎遥望未来时……

他跌跌撞撞地奔到窗前，猛地推开窗。

阿黄没有看它，只在听到“欢颜”二字时，忽然间人立而起，冲着西方凄厉高吼。

他自己和自己下的棋下了一半，正零落在棋盘上；

干涩的眼睛里终于涌出了泪，酸得发苦，却温暖而柔软，那样肆意地涌出，将原来的涩滞尽数冲出。

她道：“等你眼睛好了，只要你回头看一眼，我总会在你身畔。”

叶瑶的声音冷而沉，正如猛锤般一记记冲撞于心头。

万卷楼锁闭整整四年，连慕容雪都很陌生。

他愿的那个女子，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