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两个寂寞
“那不耽误也耽误了，我都耽误了一个，怎么好再耽误第二个？所以这次我深刻反省、痛改前非，速战速决、闪电结婚。”
他点点头，邰明明想想又笑：“真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你的病情还没到最严重的程度，不算很紧迫，你其他的身体机能也还好，所以说不复杂，”裴知味努力斟酌词句，想办法在不吓到伏苓的前提下让她了解手术复杂度，“但是比起常规手术，还是有一些难度的。”
“他，家里管教很严？”
“你干吗？”
“伏苓她爸妈今天过来，她去接他们了，你不知道吗？”
“这些同学有什么共性？”
“你！”秦晚舟伸手指着他，半晌反驳不得，“我要你结婚，不是把这个婚结了就算完成任务的！结婚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过没有，就算你们把伏苓她给治好了，将来你们有孩子，又遗传了这个病怎么办？你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吗？你想像她那个姨婆一样，白发人送黑发人，到六七十岁上头无人送终吗？”
伏苓皱眉思索道：“好像有。”
“你想我做？”
裴知味打开门的时候，正看到伏苓在拖地——她辞职后清闲得很，成日除了收拾屋子也无事可做。裴知味反手关好门，倚在墙边瞅着伏苓，她已换了衣服，穿一件在香港买的印度风睡衣，鲜艳的橘黄绿紫搭配，色彩斑斓的，益发衬出她细细的胳膊，莹白的脖颈。
袁锋左手一摊，又挥动两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怎么说呢？你有没有同学是那种……父母都是传说中的高级知识分子的？”
“所以？”
“很多风险特大的你也敢接。”
听他这样说，伏苓咬着下唇吃吃笑起来：“裴医生，我听你们科室的人都说，你平时胆子特别大。”
“我敢接风险特大的手术，是在一切以病人利益为重的前提下来说的。如果有更好的人选，我没有必要跑出来抢——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手术我都要抢来做，那不叫治病救人。”
“你说什么？”
伏苓倒抽口凉气，袁锋又补充道：“更何况我这二表哥是个二十四孝。”
伏苓摇摇头：“不知道。”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还在路上秦晚舟便总结道：“这姑娘人倒是不错，是个正经孩子，可是这个问题也太难办了。”
但凡他曾对他们抱有一丝希望的，最后都只得到失望。
袁锋撇撇嘴：“这事挺不公平的。”
“然后你不敢给我做手术。”
然而现实逻辑并非如此，他越是退步，父母的需索便越多；他越努力，父母越对他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直到——
“我也没那么自恋。”
裴知味无奈地望着天花板，拍拍她胳膊，起身穿衣服：“不要担心我妈，我
www.hetushu.com.com会搞定的。”“都说是以前了，可能后来他也寒了心吧，怎么听话也讨不到父母欢心，干脆出来自己过自己的。也许因为我大表哥离家出走，所以表姨和表姨父对二表哥态度好了很多。”
裴知味点点头：“还好伏苓检查得早，现在问题还不算严重，手术把握也比较大。”
“你说裴知味，”伏苓一脸诧异，“不可能吧，他一点都不像不得欢心的人，我看他倒像被宠大的。”
“你的意思是他特别听父母的话？”
裴知味想到父亲离世的那个晚上，父亲昏迷中的呓语给予他当头一击，却同时，也让他得到了解脱。
秦晚舟越听越不对劲：“现在这个情况你还准备结婚？你——你考虑清楚没有，她那个叔叔也是心脏病年纪轻轻就死了！”
她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声，良久后伸出手来：“一直都忘了跟你说一声，恭喜。”
秦晚舟还没说话，一个孕妇突然道：“咦，裴医生，这位是伯母啊？”
“我——”秦晚舟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看医院里人来人往，又都咽回肚子里，只问一句， “就非她不可么？”
在裴知味来之前伏苓担心过许多事，他们感情并不算多深，如果有的话，那点夜夜缠绵累积起来的感情，并不足以让裴知味去违背他的母亲；她甚至庆幸袁锋还没搬家，这样她不至于陷入更尴尬的境地；她痛恨自己现在的脆弱、软弱，因为她甚至弄不清楚她和裴知味到底算什么，却一厢情愿地希望裴知味不要在这时候离开她。
裴知味不紧不慢地嗯一声。
伏苓眼珠子溜溜一转：“想起来也怪怪的。”
裴知味看看离下台手术时间尚充裕，一边打电话给袁锋请他来医院把秦晚舟接回去，一边赶到邰明明那里，果然见秦晚舟正和颜悦色地和几个孕妇聊天。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气急败坏又不好发作，只好低下声问：“妈，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裴知味伸出手指，在她胸骨正中画一条线：“你的手术比较复杂，要采用胸骨正中切口，喏，就是这儿——这么长。”
听袁锋这么一说，伏苓忽然对裴知味生出些同情来。
“你一年定期体检两次，跑到这儿来检查什么？妈，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吗？你先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秦晚舟皱皱眉：“哪有这么夸张？大家都算是老朋友，你约她晚上出来跟我吃饭。”
袁锋清清嗓子，认真道：“你知道有一类父母，特别喜欢为子女规划人生道路——当然，所有的父母都喜欢，但是有一类比其他的更喜欢。他们都觉得自己人生经验丰富，不想让孩子走弯路，或者说少走弯路。如果父母还都是高知heｔushｕ•coｍ.cｏｍ，在自己那一行地位比较高，不希望资源浪费，那百分百要子承父业。”
伏苓呆若木鸡，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大早上的，你变态啊！”
“哦，你的意思是说，我生一个孩子，然后苦哈哈地把他养大成人，就为了向别人证明我是个男人？”
“是啊，知道厉害了吧？”
“我妈去找你了？”
也许是寂寞，她已孤独了很久。
“人和人的情况不一样，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小孩。”
“是啊，那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打听过，这边结婚酒席都排到明年五一去了，我和伏苓的同学朋友都不在这边，就算酒席少几桌，也得到明年开春。也好，让伏苓好好治病，动完手术再休养一下，差不多也就可以结婚了。”
“我来看看明明，怎么算小动作了？她爸妈——跟你爸爸也算认识，虽然你爸在世的时候没看到你们在一起，但她也算我的晚辈不是？”秦晚舟还欲往下说，裴知味挥挥手截住她：“那你想过没有，我和她在一家医院，我们谈恋爱，然后分手，已经让人背后议论她了。你现在再跑到她这里来蹲点，这边人来人往的，你还让不让她做人？我跟她分手是因为我不愿意为了顺从你而选择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但没想过要因为这个让她跟我绝交！”
“先给你讲解一下，免得你到时太紧张。”
伏苓似懂非懂点点头：“你们医生是不是不能给亲人啊朋友啊什么的做手术？”
“滚一边去，瞎说什么！” 想到晚上秦晚舟的话，伏苓更感别扭，“一定是我今天起床的姿势不对。”
裘安颇疑惑地望望秦晚舟，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轮到她进去检查，便匆匆告辞。裴知味把秦晚舟拉到一边，没好气道：“妈，我请你不要在我背后玩这些小动作。”
直到那一回，他以为大哥的离家出走，终于让父母开始重视他。
伏苓完全没办法把袁锋的描述和裴知味对上号：“他哪里有逆来顺受的细胞？”
“妈妈，”裴知味领她进门，检查好门窗后准备告辞，他在门口停了一停，神色略显萧索，“你是希望我娶一个能跟我过日子的妻子呢，还是只想要一个合你心意的儿媳？”
见他半天没进来，伏苓停住手里拖把，抬头问：“找不到拖鞋了？”说着她把拖把靠在墙上，过来帮他找拖鞋，他也不说话，钥匙往旁边一撂，手一抄将她腰搂起来。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公然和母亲顶撞，诚如母亲所言，他“从小到大都很听话”，然而究其起因，并不是他真的听话，而是因为他想讨得父母的欢心。
“伏苓订了酒席，我们要跟她爸爸妈妈吃饭。”
袁锋嘿嘿两声：“总算见识到了吧？我都见二十多年了。”和图书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激烈的纠缠，竟没有激起她心底一丁点的欲望。她享受他的拥抱、亲吻、爱抚，亦主动地回应他。缱绻亲吻，只让她觉得安稳、宁静。
袁锋耸耸肩：“嗯哼，我大表哥在沉默中爆发，离家出走了；我也完全不能理解，二表哥为什么那么逆来顺受。”
裴知味一看，居然正是裘安，他也没心思多说，只问：“伏苓怎么没陪你来？”
“慢慢来呗。”
裴知味说完还耸耸肩，很无法理解的模样，他下车从后备车厢里提出秦晚舟的行李箱，帮她办好入住手续。秦晚舟在电梯里还咬牙切齿地说：“我管不了你那么多！反正你甭想给我结这个婚，我是不会认她做我的儿媳的！”
“他上面还有个哥哥，你听他说过吗？”
“不要不承认嘛裴医生，”伏苓翻身将胳膊架在他身侧，“偷偷告诉我，我不会外传的，其实你就是特紧张我，对吧对吧？”
“话不能这么说，”裴知味慢条斯理道，“第一，人类婚姻的目的，不在于繁衍生命，而在于用法律条文契约精神将爱情世俗化，从而使人类社会保持住一种相对稳定和和谐的状态；第二，如果婚姻的目的在于繁衍，那怎么解释老年人失去配偶后的再婚，怎么解释有孩子的离异人群再婚，实在不行，领养一个也没有问题。”
也许是脆弱，她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还保持坚强。
秦晚舟满心不快，又无可奈何，只皱着眉不肯挪步子，裴知味又沉声道：“妈，伏苓的爸爸妈妈来了，我希望今天晚上这餐饭，大家都能吃得高高兴兴，安安心心。”
“虽然他这几年不像原来那么听话，不过看我表姨反应这么强烈，保不准出什么事。”袁锋话锋一转，笑嘻嘻说，“所以呢，你最近要对他好点，让他多感受到温柔和包容、温暖——有你做他坚强的后盾，他才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挣脱家庭的枷锁！”
不等秦晚舟回答，裴知味转身便走，他驱车赶往伏苓的住处，等红绿灯时发了条短信问“睡了没”，伏苓回复说“马上”，他说“你等我”，那头等了很久才有回复，就两个字：“好的”。
裴知味很讶异地瞪邰明明一眼，邰明明忙解释道：“我随口感慨一下而已，可不是对你余情未了。”
她心里生起一种奇妙的想法，不需要问他什么，也不需要什么答案，她就是这样觉得——他会一直、永远地陪在她身边。
伏苓摸过睡衣把自己罩住，问：“你不是说手术不复杂么，为什么要让谢主任做？”
“慢慢来？”
散场时裴知味说要送伏苓回去，但秦晚舟住的酒店是伏苓帮忙订的，现在让伏苓陪她去酒店已不太可能，只好委托袁锋送伏苓回去，自己送母上大人去酒店。https://m.hetushu.com.com
裴知味这一路开得无比轻松，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畅快|感觉，像翱翔在万里云端。
“那也用不着这么快吧！你跟邰明明谈了多长？那么久都没磨合好，现在怎么能这么草率！”
“你！”
“可不是，我跟她说我忙，她也不肯走，就坐在那儿跟候诊的女人们聊天——我真的怵你们家老太太，她再在我这儿坐半小时，我这就要出医疗事故了！”
裴知味愣愣后笑：“那倒也不是，一般情况下还没这么忌讳，但如果手术难度很高，感情又特别深，会引起太大情绪波动的话，那还是换人做比较好。”
“成绩好、家教好，特别有涵养、懂礼貌。”
她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他修长的指，按压在她的背上，轻轻抚动，他炙热的唇舌，正交换着她的气息。
所以现在，他仍为母亲的反对和伏苓的病情担心，但心情并不沉重。
“那也是三代以内，这叫什么？这叫家族病史！”
“他大哥也是医生？”
以裴知味对母亲的了解，她不是轻易就死心的人，但裴知味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强烈——没两天他就接到邰明明的求助电话：“裴主任，你行行好，把你们家老太太请回去吧，我受不了了。”
伏苓摇摇头。
伏苓原来一直好奇，为什么她认识的裴知味和袁锋眼里的裴知味完全两样人，现在才知道其中有这番缘由。她一点也拿不准裴知味会怎么应对，唯一笃定的是，在秦晚舟这里，她已经出局。
看着母亲颓丧的神情，裴知味忽有些不忍心，然而他还是狠心点点头：“嗯。”
袁锋摇摇头：“那是这几年的事了。以前他爸妈对他特别苛刻，有一年我姨奶奶也就是他外婆病了，我表姨父把大表哥送到国外一家医院实习，把二表哥打发回来照顾我姨奶奶，端茶送水看床喂药。所有的好事都轮到大表哥，吃苦打杂都是二表哥——偏心吧？”
没多会儿袁锋便打车到了，裴知味送走他们，又折返回妇科。等裘安检查完出来，他便进去跟邰明明道歉，邰明明脑子一转便猜出关窍来：“你妈妈知道伏苓的情况了？”
袁锋一想这件事就有点发愁：“我表姨和表姨父都挺偏心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二表哥从小到大什么都听话，但是做什么都讨不到他们的欢心。”
“还有呢？”
“知识分子就特别能讲道理，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很少动手，而采取潜移默化、循循善诱的方法，”见伏苓眼神愈加疑惑，袁锋大手一挥，“通俗点说就是，一天没有说服你再说一天，一个月没有说服你再讲一个月，一年没有说服你再念一年！绝对字字珠玑引经据典有耐心有涵养，你不服都不行！”
一看她这神情，裴知味已知她
和*图*书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只好陪着她玩：“嗯哼。”邰明明撇撇嘴：“虽是意料之外，也算是情理之中。”
事实上裴知味也在头痛这个问题，但他对母亲性格知之甚深，任何主动出击都会碰上她的化骨绵掌，让你蓄好一身劲进来，不知道往哪里使力。
邰明明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在这种时候放弃伏苓，可我还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快跟她结婚。”
秦晚舟越想越不是味：“你们现在年轻人，谈恋爱也太不慎重了，说分就分，邰明明不也三十岁了？你就这么耽误人家女孩子的青春！”
秦晚舟窝着一肚子火都没地方发，当然主要也是事起仓促，时间拖得久，她可以慢慢酝酿，慢慢劝导。现在可是刀架在脖子上，那边伏苓的家长马上要到江城来，等两家父母见了面再定好日子，这事情再想变卦可就难了！
袁锋的宿舍还没申请下来，所以伏苓仍住在自己租的那一居室里——现在她庆幸还没搬过去，不然的话不晓得秦晚舟还有多少联想。
“什么不公平？”
裴知味拍拍脑门：“不好意思，忙晕了，她昨儿还跟我说过。”
还在出租车上，伏苓忍不住自嘲道：“果然丑媳妇难过公婆关。”
“我——我来做检查。”
说完这通话秦晚舟已气得发抖，恰好车也开到了苏珊连锁酒店，裴知味刹住车，微讶问道：“我小时候你们不是一直都跟我们说‘你们跟别人不一样’、‘你们不能老跟别的孩子比’、‘跟他们一样算不得什么，你们要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人’……诸如此类的吗？怎么现在突然又调整教育方针了？”
“你不要跟我讲这些歪门邪道！我跟你讲道理你就给我讲歪理！你从小到大不是什么事情都很听话的吗？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一定要跟我拧着来！每个人都要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这才是正途！你为什么偏要和别人不一样！”
“你说什么？”秦晚舟厉声道，“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不一样呢？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结婚后不要孩子，别人会怎么看你，别人会认为——会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妈你不是一直都催我结婚么？”裴知味讶异道，“你不老说我这两年再一混就过三十五了，四舍五入就四十的人了，到时候哪还有姑娘肯要我！”
秦晚舟被他理论得火冒三丈，怒道：“你哪来这么多歪理！我只知道是人就想要和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这才是人之常情！”
“表叔。”
夏天天亮得早，伏苓醒过来时，裴知味正撑着脑袋，盯着她胸前很认真地观测些什么。伏苓大窘，伸手去找睡衣，却被裴知味拦住：“别动。”
没想到仍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以为他听话，他们就会喜欢他。